第二天九點多我們一家就等在了ICU門口,望眼欲穿地等著十點鍾探視的時間到來。

我第一個進了病房。父親一見我掙紮著要抬起身體,被護士阻止了。我趕緊上前把他的腦袋放到枕頭上。父親緊緊抓著我的手,表情帶著深深的乞求說:“夏子,把我送回幹部病房吧,這裏實在太孤單了!晚上一個人都沒有,也不關燈,半夜除了呻吟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太陰森了!女兒我真的受不了啊!我寧願你們守在我的身邊。好女兒,你去跟醫生說,讓我離開ICU吧!”

我趕緊去把父親的要求告訴值班醫生。醫生說:“你父親的情況非常不好,氧飽和度時高時低很不穩定。我們今天的供氧又比昨晚增加了。這種情況怎麽可能回去呢?如果回去你父親呼吸窘迫時沒有呼吸機搶救,你忍心看著他窒息而死卻手足無措嗎?”

“那當然不行!”我的眼前頓時浮現父親喘不上氣來痛苦的掙紮,而我們親人站在一邊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父親抽搐蜷縮等等場景。這也太殘酷了!可是眼前ICU的情景,讓頭腦清醒渴望生存的父親每時每刻和這些痛苦呻吟的靈魂相伴,這也對他同樣殘酷無比啊!

我困擾地問:“主任,ICU這種環境對我父親這種頭腦如此清醒的人實在是太折磨了!這會對他的心理產生非常負麵的影響,會影響他的康複的啊!”

“小郭啊,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能正視現實嗎?康複隻是我們一個良好的願望而已了。在這裏有什麽意外至少我們有條件搶救他,可以延長他的生命。”ICU主任耐心但理性地說。

我無言以對,隻好回到父親身邊哄他說:“老爸,醫生說了您好好配合治療,十天之內就能回幹部病房了,所以您要勇敢啊!”

“真的嗎?就十天?”父親期盼地說。

“老爸,我不是剛出去問了嗎?醫生說他們每天都會調整用藥,會盡快緩解您的病情的!您看昨天不是還有一個病人病情好轉轉到幹部病房了嗎?所以您一定要穩定心態,千萬不要著急不要焦慮,心態不好肯定會影響治療的。好嗎?”說完我低下頭到爸爸耳邊耳語道:“老爸,您放心,我去施展點魅力,爭取明天開始多進來看您兩次!您放心您女兒說到做到!”

說完我淘氣地衝老爸一樂。老爸開心地笑了,聽話地點點頭。

下午我拿著一個寫滿英文的小瓶子來到ICU主任值班室。我說:“醫生,這是中央保健局專家推薦的美國補氧的產品。我父親每次喝了氧飽和度就會上升的。這個水需要每天喝三次,而且要現場配。我想請您特批我每天進去三次,我配完水就會馬上出來的。”

父親老幹部的身份,以及瓶子上的確寫了補氧的字樣,使得主任應允了。那是我北京朋友推薦的一個產品。也不知是真的有效還是父親的心理作用,每次喝完他的氧飽和度的確有所回升。從這點而言,我相信信念和心理真的對治病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個水其實可以由護士來勾兌,但我對主任說的理由成了我對父親兌現諾言的方法。於是我每天都以這個理由來到父親病床前,哪怕有時候就待五六分鍾。而父親,對這個水的期待以及對女兒的期待成為他在ICU可數的清醒的五天裏支撐他信念的精神支柱。

可是父親在這清醒的五天裏每天都在費力地呼吸。該死的病魔讓他一天天在日益增加的補氧中卻因為缺氧而心肺逐漸衰竭,類似糖尿病之類的並發症也一個個出現。每天ICU短暫的半個小時,每個親人都是排著隊以分秒計算著和父親見麵的。但就這親情相見的短暫的半個小時,我可憐的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使盡全力艱難地呼吸一口口氧氣,有時連和我們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我們都不忍心和他說話分去他呼吸救命空氣的力氣,家人幾乎沒有機會和他互相說幾句貼心話。沒有想到芸芸眾生每時每刻可以唾手可得因此從來不經意的空氣,對於我父親卻成了要用生命去掙紮著獲取卻越來越沒有機會的生命的奢望。於是每次我都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而弟弟則給他的每一個手指關節做按摩,母親則絮絮叨叨地給他說一些屬於他們世界的親昵的回憶。

在父親清醒的最後一天,他的精神出奇的好。我最後一個進來的時候,他半坐著,高高地把一雙手臂都伸給我,抓住我的手。然後他幾次示意我坐下,而其實床邊並沒有椅子。我隻好半彎曲著腿,假裝坐下了。爸爸抓著我的手,很想和我好好說點什麽。但每次一張口才說一兩句話,就累得喘不過氣來。在護士的幹預下,他終於放棄了!望著我的表情充滿著無助和無奈。

我知道父親有諸多的放不下。我知道父親有很多話要對我交代。冥冥之中我更明白我應該趁父親清醒的時候問問父親心裏有什麽事要吩咐的。可是我不敢,我不願,我張不開口。因為我不想相信父親會很快離我而去。我不願意去索要那個被稱之為“遺囑”的臨終者對生者寶貴的留言。我相信還有明天。我期待明天的太陽能照亮我的父親!

於是內心痛苦糾結的我,此刻依然輕鬆地拍拍老爸的腦袋說:“老爸,你累了就歇著,少說話。有女兒我您萬事都放心。叔叔明天就從北京飛來看您。您的幾個老戰友這幾天都會陸續來看您。我們天天都在ICU外麵陪著您。您看,隻是隔著一個玻璃門而已。我們在您身邊呢!”

父親一邊艱難地呼吸一邊頻頻點頭,眼神一直不從我臉上移開,我目睹著父親臉上呈現變幻的表情:遺憾的、焦慮的、期待的、渴望的、無奈的、沮喪的……

我了解此刻父親因為想表達什麽但不能表達內心出現情緒的糾結。我正想安慰他呢,護士說:“郭小姐,探視時間到了,您該離開了。郭爺爺我們會好好照顧的,您放心吧!”

我剛想和護士再磨嘰一會兒多待幾分鍾,父親忙阻止我說:“夏子,守醫院的紀律,你快走吧!”說完還討好地衝小護士笑笑說:“對不起啊!”我的心一酸。這就是我的父親!任何時候都遵從組織的號令,身處病危卻還要照顧別人的感覺。在醫院裏,醫生護士就是父親的另一個組織,他乖乖地聽從白衣天使的每一句話,不肯給她們增加一絲一毫的麻煩。每次隻要護士一說探視時間到了,他眼中再包含無限的留戀,都會趕緊揮手讓我離開。他應該是ICU清醒狀態下最服從醫囑的危重病人,也是最不肯給護士添麻煩的和善的老爺爺。

“老爸,那我走了?明天時間寬裕點我再和您聊天啊……”我嘴裏說著要走,但不知為何今天心裏是那麽的不忍離開,好像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父親嘴裏讓我走,但他的手也把我的手攥得緊緊久久不肯鬆開。最後,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口齒清楚一字一句地說了一句話:“夏子,對你媽媽要好點!”

我重重地點點頭,咬著牙轉身離去。剛背過身,眼淚就奪眶而出。心裏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不祥之感。

出來等在外麵的弟弟說,父親今天對他最後說的也是這句話!

而對我媽說的卻是:“聽天由命吧!有你們在,我很知足了!”

半天以後,我不祥的預感就應驗了!

那天半夜昏睡著的我突然被賓館重重的敲門聲驚醒。是弟弟!他告訴我醫院給我打電話說我父親用氧氣罩也喘不過氣來了,主動要求上呼吸機。而讓我痛悔的是我實在太累了,手機的震動居然沒有讓我醒過來!醫院於是給我弟弟打電話,我弟弟就讓醫生先上呼吸機,然後到賓館來叫我。

等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上了呼吸機,沒有任何知覺地躺著……

我痛恨交加!如果我醒來了,我怎麽也會在十分鍾內趕到醫院!我怎麽也要在父親最後清醒的時刻再見我父親一眼!我怎麽也要有一句父親清醒時對親人最後的交代!

可是父親睡著了!

從此再也沒有清醒過。

我想起父親白天拉著我和弟弟的手對我們吩咐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你媽好一點!”這居然成為父親最後的遺囑!難道父親在冥冥之中已經感覺到了大限將到,在給我們姐弟寄托他對感情深厚的老伴最後的牽掛和擔憂?

望著此刻躺在我的麵前已經聽不見女兒說話看不見女兒傷心的毫無知覺的父親,我淚眼模糊。爸爸啊,今晚您經曆了怎樣的心靈曆程?當您決定上呼吸機的時候,您是否知道上了呼吸機您可能從此再也醒不過來了?您是否已經決定坦然地麵對死亡?您是否想過生離死別?您是否舍不得離開老伴和兒女?爸爸啊,早知道您已經呼吸得這麽疲憊,早知道您今天已經決定放棄這種艱難的抗爭,早知道您已經累得支撐不下去了,這兩天我無論如何也應該和您溝通那張不開口的關於生命與死亡的話題。在ICU那種與世隔絕的環境,我沒有時間也一直不敢觸摸這個深刻話題。因為我和您一樣恐懼麵對死亡。雖然每天我都以一個女人洞察的心來體會您隨著死亡的臨近每一種沒有表達出來的心理感覺。但因為恐懼,我不敢去問您的心理感受。我不敢去安慰您。我不敢給您臨終的關懷。因為我和您一樣不想接受您即將死去的事實……此時此刻我後悔沒有給您一份女兒黃泉路上的支持;沒有給您一種我可以給您的心理援助;沒有用我所學知識幫助您平靜地接受死亡……我們所有的親人居然都因為恐懼麵對死亡不敢觸摸死亡因而讓您一個人孤獨地去麵對死亡……

但是爸爸啊,雖然沒有親人的支持,但我知道您一定已經獨自麵對了這個問題。您不想離去!您不甘心離去!您留戀親人!您舍不得我們每一個親人!您想享受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麵對臨近的死亡,您有每一個普通人都有的恐懼和掙紮。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您還是接受並選擇了勇敢的獨自麵對!

望著麵前沒有知覺的父親,我深深地後悔!我深深地後悔!父親在上呼吸機前一定非常需要親人!他一定有一肚子話要對我們說!他一定內心充滿著恐懼和掙紮!他一定內心充滿著不甘不願!但是我們居然一個親人都沒有在他的身邊!我親愛的父親一個人在痛苦的掙紮後決定接受無情的命運。他在對生命的無比留戀中選擇了不再掛礙。在生命的無奈中他用放棄來成就生命的圓滿!

父親帶著呼吸機昏睡了整整五天。每天沒有知覺地接受著我們的探視。

父親昏睡的第五天上午,我最後一個進去探視他。我生怕嚇著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我來看您了”。父親沒有回應,靜靜地躺著。這時父親臨床的病危老太太頭上的監視器突然叫了起來,我的父親仿佛被驚了一般突然睜開了眼,迅速地把頭轉向後麵的監測儀。我知道這是可憐的父親進ICU以後的條件反射,因為監測儀一報警意味著他的身體有了危險狀況!

我連忙撫摸著父親的頭,連聲說:“爸爸,沒事的,沒事的。不是您的監測儀報警,是隔壁老太太的。”

父親慢慢地把頭轉過來,茫然無措地望望病房的四周,然後又把頭轉向我。他看著我,但是我清楚地發現,父親的眼睛沒有看見我。他的眼球完全是渾濁的、散亂的、空洞的,他的目光無法聚焦。他望著我的目光仿佛已經穿越了我,仿佛在看我身後茫茫無邊的混沌。

我的眼淚頓時在眼眶裏打轉,我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我不停地撫摸著父親的頭頂,聲音顫顫地說:“爸爸,別怕別怕啊!我在您身邊呢!我陪著您呢!我們都陪著您呢!別害怕啊!”

我可憐的父親顯然聽到了我的話。他疲憊地閉上眼睛,連連點了四五次頭,然後又陷入昏迷。

我出ICU後把剛才的情景告訴媽媽和弟弟。媽媽眼圈紅紅地說:“你爸爸今天有意識了!我進去時用我的臉貼著他的臉,給他回憶我們一家恩愛的點點滴滴,你爸爸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眼淚居然從眼眶裏流出來。夏子啊,你爸爸聽得見我們的說話啊!”

我和弟弟都哭了。我專門把我父親的反應告訴了值班醫生,問醫生是不是我父親還能恢複意識。醫生搖搖頭說:“這不過是讓他睡覺的藥快失效了,他的意識有一點點恢複而已。他的情況很不好,已經出現心衰了。你們家屬要做好準備,就這兩天了!”

晚上九點多我們聚在媽媽家裏,正難受地交流著關於爸爸的事情,醫院突然來電話,通知我們做好準備,說恐怕今天晚上不一定熬得過去了……媽媽當時就哭了起來。我趕緊安慰媽媽,並馬上用轉移法對媽媽說:“老媽,現在我們沒有時間哭了!快拿上送爸爸走的衣服被褥吧,我們總要清清爽爽地把爸爸送走吧!”

媽媽點點頭擦幹眼淚。我們攙著母親,帶著她為父親一針一線精心準備的帶著家的濃厚味道的壽衣來到醫院。

父親臨終前昏睡的麵容還是那麽安詳。我不敢相信這麽一個安詳的麵容會很快消逝。

我們抱著壽衣等在空寂的ICU病房門外,隨後又等在寒冷空曠的醫院大廳。

我們居然在等待親愛的父親故去!作為兒女,在一分一秒等待父親生命的故去卻無能為力,世間哪裏還有比這更殘酷更無奈的現實?

可是那晚醫生判斷的父親最後的時刻沒有到來。

父親的生命在風雨飄搖中堅持著。

次日一早,醫院再次打電話讓我們全部過去,說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父親的兒女、老伴,還有他的兄弟姐妹都一一進去和他道別。

可是父親還在等待。

接到我的通知,父親離休前工作的省府領導火速趕到。ICU主任陪著領導來到父親的身邊。我淚眼模糊地望著不省人事的父親,父親身前的領導在和醫生小聲地討論著父親的病情。領導彎下身子對父親說著鼓勵慰問的話。

那一天,我相信人可能真的有靈魂。我相信瀕臨死亡的人靈魂能洞察一切。他們身體的維生係統在關閘的臨界點,他們的靈魂卻能感悟他們生命中最關注的東西。

我父親在等待。他在等待他兢兢業業工作了一輩子、無限信任和依賴了一輩子的組織的到來。很多有關臨終前靈魂的描述說靈魂會在最後的時候回顧自己的一生。冥冥之中,我想我的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靈魂在等待著組織對他最後的肯定。

我的父親等到了他需要的榮譽感。

領導離開後十來分鍾,我的父親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安詳地逝去……

在父親體溫還未散盡的遺體前,所有的親人大放悲聲。

一個鮮活的生命啊,難道就這麽脆弱?

我拉著父親的手泣不成聲……

爸爸啊,如果您能再多活幾年,我一定做一個溫柔體貼的乖乖女兒,不僅讓您為我的才華驕傲,也讓您為我的溫柔體貼驕傲。我是可以做得更好的。我是可以讓您少很多很多遺憾離去的。滿足您的很多願望對我輕而易舉!我明明知道您渴望我的陪伴,可是我卻用工作忙的理由忽略您的需求;我知道您希望我帶您去旅遊,我卻用掙很多錢以後帶您周遊世界的借口,連您特別想去的海南都沒有陪您去;我知道您有慢性病,我卻以您是老幹部有很好的醫療條件的借口忽略了對您的照顧。我還能為您做很多也想為您做很多,可我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就失去了做的機會。我總覺得您這麽年輕,死神離您遙不可及,我掙了很多錢後有的是時間讓您享受。難道上天在懲罰我們兒女對老人盡心不夠盡孝不及時?最後當我們想用一切來盡心盡孝的時候,老天不再給我們機會!

兒女對父母的孝心不能等!這是您用生命給我帶來的滴血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