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
父親的遺體在哀樂中被緩緩送進了火化爐。
一個小時後,一個活生生的肉體,變成了大大小小的白骨。
為了能把骨灰裝進骨灰盒,火化工當著我們的麵兒用笨重的鏟子把父親的大塊遺骨又砸又碾地弄成碎片和骨灰。我驚愕地望著火化工對父親遺骨的粗暴操作,我仿佛聽見父親的靈魂在哭泣。人生何其殘酷,一個瞬間生命就可以化灰化煙……
生命究竟是什麽?
易脆的生命裏這麽多的愛恨情仇究竟為哪般?
在把父親的遺骨存放進殯儀館臨時的骨灰櫃裏的時候,我把手塞進了趕來送葬的丈夫健偉的手裏。健偉沒有拒絕我的手,但也沒有攥緊我的手;兩隻拉著的手機械地表達著一種沒有生命熱力的物理聯結。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和健偉肩並肩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我幾次側頭看他,他的雙眸或專注地望著前方,或扭頭望著身邊的車窗,我的目光無論如何尋找都無法與他對視。
我從包裏取出我隨身攜帶的袖珍筆記本,快速寫了一句話,撕下來遞給了他:“健偉,愛我!看在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短暫的分上,讓我們從此恩愛,不要再互相折磨好嗎?”
他看了看,簡短地說了句“我沒事”,目光繼續平視著前方。
他還是不願意和我鏈接。
即便這個時刻。
即便麵對死亡。
我的心刀刺一般的痛。
回到賓館,我一頭紮到**,神誌恍惚,滿腦滿眼交替浮現的一會兒是殯儀館父親鮮花叢中再無生命信息的臉,一會兒浮現的是ICU病**為活著而辛苦掙紮的父親多彩的表情:父親的期待、父親的擔憂、父親的恐懼、父親的依戀、父親的乞求、父親的無奈、父親的無助,最後定格為父親放棄後的平和……我無法擺脫強烈的內疚和後悔!因為我讓父親一個人孤獨上路!我沒有盡到女兒的責任!
“你睡一覺吧。我明天公司有事要先飛走了,等下去訂票,順便要和一個客戶談下事情。你也別傷心了。休息一下,好好陪你媽幾天。”
“什麽?今天這種日子你要安排談事?晚上不是說好要回我媽那裏嗎?她今天是最傷心痛苦的人了。”今天是我父親送葬的日子他居然還安排了談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我這個痛不欲生的大活人在他眼裏就像空氣一樣嗎?
“夏子,這也是過來之前就約好的了。明天我又要走,沒有時間了。晚上你媽那裏你就自己去吧。”健偉微微皺眉說。
“健偉,我父親不是你父親是嗎?你這次來是奔喪的,居然還理性到提前把客戶約好嗎?我父親剛剛去世,我需要安慰,我的家人需要安慰,尤其我的母親需要安慰,這一切都和你無關嗎?”我原本陰冷的心此刻如雪上加霜,冷得直抽搐。
就算是陰間陽世交界的殯儀館,也洋溢著親人朋友對死者的濃情和厚愛。而本該是我最親愛的丈夫卻要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我,離開我的家人。天啦!我作了什麽孽這個男人要這麽殘酷地對待我?
男人見我悲憤欲絕的樣子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於是又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賓館裏一會兒就煙霧騰騰了。
“健偉,不就是少赴一個約會嗎?今天這樣的日子裏誰都會理解的不是嗎?我比你要約會的客戶今天更需要你不是嗎?你不至於這樣難受吧?”見我的男人這樣,我的心很痛很痛。我很孤獨很孤獨。
健偉沉默著在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吧,我不去了!你睡你的吧!”說完他往沙發上一躺,眼睛一閉,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在這種日子裏我的男人還這樣,我心裏難受極了!
我蜷縮著身體躺在**,努力想睡著,但一會是父親的遺容一會又是健偉的冷漠,我無法入睡。身體感覺一陣一陣的發冷。
“健偉,過來抱抱我……”我柔弱地乞求道。
健偉沒有反應。不知他是沒有聽到還是裝沒有聽見。
“健偉,過來陪陪我好嗎?”我聲音提高了一些。
健偉皺著眉沒抬起身,口氣鬱鬱地說:“怎麽了?我也累了,我們都睡一會好嗎?”
一個男人怎麽能冷漠至此,我已經無言以對。
愛我的人走了!
這個我愛的人不要我了!
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生命如此短促,卻要用無法休止的積怨和糾纏一天天輪回痛苦,生命有什麽意義?
夫妻緣分一場,也不過在這種關鍵的時候相偎相依。這種時候還給你脊背的男人你要他有什麽意義?
那一刻我心灰意冷。
我起身,大大地打開門,臉上什麽表情也不想有地說:“徐健偉,你走吧!去找你此刻非要拋棄妻子家人必須要見的客戶去吧!這裏沒有你可以施展親情的地方。你走吧!”
男人見狀,跳起身來,大步往外走去。經過我身邊時輕聲說一句:“我隻是約好了,別人在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想和你吵架。”
男人就這麽毫無牽掛地走了。
我傷心地放聲大哭。
我回杭州以後第一次有機會放聲大哭。
我哭我剛剛去世的父親。
我哭在這種生命的考驗麵前也挽回不了的愛情。
我哭生命的一切美好都似乎在今天煙消雲散。
我不知道從此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我哭著哭著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窗外天已經變得灰蒙蒙的。
我想起來要去看媽媽了,就掙紮著起床,感覺頭重腳輕。
媽媽家離我住的賓館差不多兩站地,我不想坐車,就慢慢地在西湖邊溜達著,感覺大腦很遲鈍很混沌……
走著走著,經過西湖邊的賓館,想起來裏麵有一個蛋糕店,就決定去買一個蛋糕。今天是父親上天堂的生日!我要給父親慶生!我要把喜悅帶給我的媽媽我的家人。
我走進賓館,買完蛋糕,剛走到大堂,好友方方從北京給我來電話,問我葬禮的情況。聽到方方的聲音,我滿腹的痛苦和委屈像決了堤的河水,控製不住地往外流。我在大堂的一個角落裏,和方方訴說完喪父的傷心,又開始說丈夫的冷漠。我一邊傾訴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向大門外瞥著……突然我仿佛被點擊穴位一般,全身定住了!
“喂喂,夏子,怎麽沒有聲音了,聽得見嗎?”電話裏大聲傳來方方的質詢聲。
“我等下打給你!”我迅速掛掉了電話,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
隨後我隱身到了一個大大的柱子後麵。
我的血液凝住了。
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動。
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停止了呼吸。
我全身的能量全部的關注都投向了門口正有說有笑款款進來的一男一女。
女人莞爾一笑不知對男人說了句什麽。男人愛憐地一笑,親熱地摟住女人的肩膀,從我眼前經過。然後男人鬆開女人的肩膀,大男人一般地吩咐了女人一句:“等我幾分鍾啊,別被人拐走了!”然後去了我剛剛去過的麵包房。不一會男人手裏拎了一大包麵包走出來,打開塑料袋討好地秀給女人看。女人幸福地衝男人莞爾一笑,十分依賴地依偎進男人的懷抱,撒嬌地笑著說你買這麽多要撐死一頭牛了呀?男人嗬嗬調侃道明天我走了,讓這些麵包多喂幾天我的小女人,餓瘦了我心疼。女人笑著更緊地依偎著男人的身體。兩個人卿卿我我地往電梯走去。
男人是把剛喪父的妻子棄在賓館裏說必須見客戶的我的丈夫健偉。
女人比我大一點,從裏到外透著一種嫻靜的氣質。此刻在我丈夫的憐愛下似乎每一個毛孔都透出對男人的依戀和深情。
樓上有賓館。
樓上也有餐廳。
他們是上賓館,還是上餐廳?
此時此刻,對我還有意義嗎?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賓館。恍恍惚惚地過馬路。恍恍惚惚地攔下出租車。到了賓館門口我扔下一百元讓司機不用找。我恍恍惚惚地走進賓館小賣部買了一瓶洋酒。回到房間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著床沿,大口大口地喝著難喝的洋酒,一邊恍恍惚惚。漸漸的,天花板開始旋轉,眼前的一切都成了雙影疊影成了旋轉動畫片……手機鈴聲響起,我手臂軟軟地抓起電話,看都不看就掛掉。電話再響起,我恍恍惚惚地關了機。我恍恍惚惚地想我到底該幹點什麽?到底怎麽幹?我恍恍惚惚地看到茶盤裏有幾個水果,有一把水果刀。我頭重腳輕地飄過去抓了幾次才抓著這把刀。我坐在地毯上,恍恍惚惚地把刀放在左小臂的靜脈上割了一刀。怎麽不痛?我加大力氣又割了一刀,恍恍惚惚間我看到手臂上有一道紅印,可是為何還是不痛?
我眼前恍恍惚惚地浮現我父親的麵孔,頓時感覺心鑽心的痛痛得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深淵。
我眼前又恍恍惚惚地想起剛才那對狗男女,我看見他們拿著刀對著我**的心左一刀右一刀,割得我鮮血淋淋。
我的心徹骨的痛。
我不要心痛。我使勁把手臂上的刀子往肉裏割下去。血一滴一滴從手臂裏流了下來,流到了地毯上。我終於感覺痛了。心痛和手臂的痛輪流衝擊著我逐漸模糊的意識和感覺……
終於我感覺我的身體很空很空……
我感覺到一種從心到身的解脫……
我軟軟地全身躺在地板上,迷幻般地看著天花板……恍恍惚惚間,我仿佛看見我的父親焦急的臉……我伸出手軟軟的一把抓過去,父親的臉消失了……迷迷糊糊間,我突然又看見另一張焦急的臉在我頭頂晃動……是誰啊?熟悉又陌生……他怎麽這麽著急?他在對我說什麽?我用虛弱如遊絲的記憶想啊想啊,我想起來了!是阿哲!是阿哲啊!阿哲怎麽急得滿頭大汗的……他伸出手來使勁拉我……拉我……他快要夠到我的指尖了……
可是,可是我的身體突然飄了起來……
我升到了空中……
我的心變得很空很空……
我的意識變得很散很散……
突然我的四周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帶著一股巨大的吸力,把我滿是“空”的身體吸了進去。
一個好黑好黑好長好長的隧道……
我感覺我的身體隨著那股吸力,盤旋著向上升……向上升……
我感覺我黑暗裏的身體很痛。我掙紮著,用手臂使勁撥拉著四周,似乎想撥開重疊包裹著我身體的黑暗……我睜大眼睛想看清黑暗裏的自己,可我什麽也看不見。我這是去哪裏?未知的黑暗如此地讓我恐懼……我努力掙紮,我努力盤旋上升,我努力想要掙脫黑暗……
突然,我的身體變成了一片羽毛……我不再需要掙紮,不再需要用力,我借助著一股巨大的推力,飄浮著,升騰著……
啊,看見了黑黑的隧道末端出現了一片白光……
我欣喜地想要去擁抱這片白光。
我使勁全身力氣,跳出隧道。一股巨大的能量把我一下推向白光的懷抱,我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去擁抱白光……
啊,我一陣暈眩。一片連著一片的光亮帶著一股股熱力從四麵八方湧向我,重重疊疊地包裹我……我的周身被白光一圈一圈地包圍著、環繞著,身體從裏到外放射出一片燦爛。這片光啊,如此溫馨,如此慈愛,充滿著親人般濃濃的感情……她像母親的環抱,暖暖地,軟軟地,柔柔地,輕輕地擁抱著我……帶著無私,帶著祥和,帶著善解人意,帶著全心全意的愛,溫暖著我黑暗中冰涼僵硬的身體。我感覺自己如冰的身體在融化……我的心在融化,我的身體在融化,我的知覺在融化,我的一切一切都在這美妙無比的光中融化……融化……融化……我在光中搖擺著身體,感覺自己身輕如燕,了無牽掛……恍惚間,我又變成了一片白色的羽毛,在白光中飄浮……升騰……旋轉……曼舞……
啊!從來沒有過的自由。一種靈魂和身體的徹底自由……
我的身心仿佛插上了翅膀,我自由地肆舞著、擁抱著這環繞著我的一望無際的白光,就像擁抱我的母親,擁抱著她的博大、她的無私、她的體諒和親切。
我自由地歡喜,自由地索取,自由地釋放。
我,擺脫了一切塵世間的羈絆。
我,掙脫掉了最後一絲布縷,赤條條地飛翔;不必忌諱任何人詫異的眼光,我想怎麽飛翔就怎麽飛翔……
原來自由是這麽美妙!
原來**裸的時候是這麽輕鬆!
原來放飛心靈的時候身體可以來去不牽掛!
我擺脫了一切,我放肆地飛,我自由地飛,我抬頭向空中更加廣袤燦爛的光飛去……
光在空中突然優美地旋轉起來,隨即一個白雲般柔軟的蓮花座浮現在重疊的光的旋渦中。遠方傳來天籟之音……嫋嫋天音中,一尊笑嗬嗬的菩薩乘著蓮花座從天邊飄來,穩穩地飄浮到了我的前方。
是天上的神仙麽?我抬眼望去。
我騰起雲彩,飄向蓮花座邊。
菩薩笑吟吟地望著我,突然開口說話:“我的女兒啊!”
怎麽是我的爸爸?我驚喜過望!果然是我的爸爸!原來您沒有死!您還活著!您居然還活著啊!我淚流滿麵,我飛到父親腳下,我跪在父親的膝下,我抱著父親的雙腿,我流著淚笑著說:“爸爸,您這麽跑到這裏來了?我和媽媽好想您!我們全家都好想您!爸爸,您過得好不好啊?你沒有受苦吧?”
“傻女兒,你看爸爸不是好好的嗎?爸爸也想你們。你回去以後好好照顧媽媽。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相會的。”爸爸慈祥地笑望著我,說完這句話蓮花座“騰”地冉冉升起,飄浮在我的上空。
“爸爸,您別走!別丟下我!您帶我走!”我使盡全身力氣,騰飛起來去追逐父親。
突然,一個尖脆的聲音把我拽了下來:“媽媽,回來!我需要你!媽媽,別走!”
我驚慌地掉過頭。我發現自己飄浮在空中。
可是地麵上,我的身體又躺在亮著無影燈的台子上,有很多穿白大褂的人在圍著我忙碌。
為什麽我明明在空中盤旋,我的身體卻躺在地麵的**?**躺著的人是我嗎?那飄浮在空中的“我”又是誰?
這時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奮力掙紮著想接近飄浮在空中的我,使勁向我招著小手,衝我撕心裂肺地呼喚:“媽媽,回來!媽媽啊,回來,你不要走!我要你啊媽媽!”
我的心好痛好痛。我抬頭望著天空,父親已經遠去。我低頭望著小女孩,她拚命地想接近我,奮力地在召喚我。我望著孩子,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孩子的那股力量有力地往下拉,往下拉……
我留戀地抬頭望著頭頂上那大片縈繞著我的無限溫暖的白光。白光如此溫柔地望著我說:孩子,如果你需要我,請跟隨我走,我帶你去找父親。
我低頭往下看,小女孩無力卻執著地哭喊道:“媽媽,回來!媽媽,我愛你!你回來!”
小女孩的呼喚讓我揪心。
“孩子,你跟我走嗎?”白光問。
一種對溫暖白光的巨大眷戀從心中升起,我的身體在飄浮中徘徊。這時又一聲淒厲的喊叫“媽媽—”一把拽住了我的搖擺。我斷然地說:“不!我要回去。小女孩要我,所以我必須回去!”
“那就去吧,孩子!”那緊緊包裹我的溫暖的白光突然鬆開了懷抱……我失去重力一般旋轉著飛快地下墜……我盤旋著重新掉入黑暗的隧道……黑暗和冰冷再次包裹著我,可是我不再害怕,不再掙紮,我的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喊:“媽媽,回來!媽媽,勇敢!媽媽,我愛你!”
咕咚!我從黑暗的隧道裏掉了回來。
眼前出現一片刺眼的光亮……
我緊緊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