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飛機,我突然感覺身心疲憊,就連飲料也不喝就開始昏昏欲睡。直到飛機廣播員通知飛機已在下降了,我才睡眼蒙矓地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飛機。
機場出口,一個陌生男人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牌子接上了我。我一邊問黎想在哪裏呢?一邊左看右看……黎想突然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麵前。還是那張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臉,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手裏叼著一根煙,穿著一件敞懷的夾克,歪著腦袋欣賞著我東張西望的樣子。
“怎麽啦?看見我喜出望外了?”看見我驚訝的樣子,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壞笑。
“瞧你那德行!不看見你才喜出望外呢!”我恨恨地衝他肩膀打了一拳。
“哎呀,夏子夏子,老同學十多年不見,就送給我這個見麵禮啊!”黎想假裝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
“你就裝吧!”我瞪他一眼,長發一甩往前走。
黎想的奧迪車一溜煙把我帶到他的“豪宅”。黎想已經是省委宣傳部部長,住著四室一廳的大房子,有著專人司機。除了他長得不像局長,還像大學青澀時代的那個多才多藝但放浪不羈的才子,他的汽車他的房子以及周圍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都像省裏的年輕高幹。
黎想把我安排在他的專屬私人空間—書房,書房的一角是一個古典的牙床。有時看書晚了他就睡在這裏。黎想把他的私密空間向我開禁,也是他對我的一番特別的心意。書房有三麵牆是書,連四書五經都擺了一長溜,顯出書的主人深厚的文化底蘊。黎想是我們班的第一才子。據說十二三歲就跟著父親看紅樓夢、西廂記這樣的名著,一腦子詩情畫意。他喜歡即興隨筆寫作,一點點小事小感覺經過他優美的文筆,或變得纏綿悱惻、欲訴還休,或變得犀利通透、入木三分。在大學裏,學中文的我受他的文筆影響,也還真寫了一些青澀的情感記憶;其中包括他和我那朵還沒有綻開就泯滅了的花骨朵兒。
放下東西,黎想帶我去吃飯。他領著我穿過一個小集市,左繞右繞,來到一個門口熙熙攘攘的店麵。剛進去就有好幾雙手臂向我們揚起來,原來他張羅了一幫子狐朋狗友來陪我吃飯。晚上吃的是原汁原味的貴州特色的酸湯魚。我頭也不抬地大快朵頤地埋頭吃著美味的火鍋,吃得都顧不得聽黎想興致勃勃地介紹我們當年的大學同學情誼。他的朋友們因為他對我的精心嗬護,也很不見外地給了我貴州人的熱情款待,把我激發得也豪情滿懷。健偉帶給我的半個多月的抑鬱,在這笑聲中濃情中美味佳肴中消逝得無影無蹤……
晚飯後,大家提議到黎想家繼續喝酒繼續侃山。於是我們回到他的家。
黃色的燈光下,每個人的臉都被酒熏得緋紅,每個人都無主題地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但說著說著話題又聚焦到了黎想那裏,說要聽他講講他的愛情故事。
黎想長長地吸了一口煙,臉色有些凝重地望望大家。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黎想站起身,去客廳的角落拿來了一把吉他。他把煙叼在嘴裏,微微蹙著眉頭,前額湧上來幾條深深的皺紋。七八個朋友紛紛把墊子和椅子向他拉近,圍成一個圈圈。而我,恰好坐在了他的對麵。
客廳裏突然變得有些凝重的氣氛中,有人悄悄地站起身去把客廳的燈光有意地調暗了……窗幃低垂,幾盆造型別致的綠色植物在燈光下投下了斑駁的樹影。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黎想,而他的目光卻突然炯炯地投向我……
吉他聲響起《情人還是老的好》的前奏,伴著他幽幽而起的滄桑淒婉的男中音—
我隻想唱這一首老情歌,
讓回憶再湧滿心頭。
當時光飛逝已不知秋冬,
這是我唯一的線索。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
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
曾經滄海桑田分不了。
我隻想唱這一首老情歌,
願歌聲飛到你左右,
雖然你不能和我常相守,
但求你永遠在心中。
我隻想唱這一首老情歌,
讓往事回**在四周。
事到如今已無所可求,
這是我僅有的寄托。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
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
曾經滄海桑田分不了。
我隻想唱這一首老情歌,
願歌聲飛到你左右。
雖然你不能和我常相守,
但求你永遠在心中。
這個表麵玩世不恭的男人為何有這麽深沉動情的歌聲?為何他臉上出現一種從未見過的傷感?為何他彈唱的整個過程目光一轉不轉深情地盯著我?為何他要唱這首婉轉悱惻的老情歌?嫋嫋的情歌,昏黃的燈光,女人手裏的紅酒散發著浪漫,男人杯中的茅台洋溢著激昂,每個人的心湖都被唱得泛起了絲絲漣漪……
唱完這首歌,大家熱烈鼓掌。他突然目光溫情極了地望著我緩緩地唱起了《浪漫的故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點點滴滴的歡笑,等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地聊……”
《浪漫的故事》唱完又是《你這樣一個女人》,然後又是《苦戀》……他一首接著一首彈著唱著愛情歌曲。望著我的目光如此的溫情,又如此的傷感,我的心多少有些悵然。今晚的黎想儼然一個愛情王子,一口氣唱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唱得嗓子都有些沙啞了,才戛然中止。
彈唱完,黎想抓起身邊的茅台酒,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就是幾口。周圍的一個朋友忙走過去,搶他的酒瓶。黎想嗬嗬笑道:“我沒事,我就是高興。老同學來了,我就是高興嘛!沒有喝多!”
就這麽喝到快十一點,大家正喝得醉眼迷離又情緒亢奮時,黎想突然宣布晚會結束,大家回家!見兩個朋友抗議,黎想嗬嗬笑著指著我說:“老朋友來了,我們總得單獨說道說道吧……”幾個朋友恍然大悟般地看看他看看我,詭異地笑笑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一邊回頭衝我揮手再見。
黎想左一個右一個地摟著兩個朋友的肩膀出去送客。都走出門了,又折回來叮囑我要等他回來,千萬別睡覺。我去浴室洗了澡,換上一套淺粉碎花的長袖長褲棉布睡衣,坐在黎想的寫字台前看書。等了他大約半個小時他才回來。
他又拿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先給我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在我對麵坐下。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仿佛要穿透我似的。我躲避著他此刻似乎燃著火的眼睛,內心有些惶惶然。
“夏子,還記得我們大學時候的事嗎……下雨的時候,我會想起我們躲在芭蕉樹下談詩;下雪的時候,我會想起皚皚雪地裏我和你滾在一起堆雪人打雪戰;春天來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天真可愛還有點傻乎乎地趴在草地上雙手抱腮地擺著Pose望著我給你拍照……太多美好的回憶了……這些經曆我一直深深藏在心裏,時時想起,經常念起。”男人說著望著我的目光變得迷離變得惆悵。
我的思緒被麵前的男人帶到了大學時代……那是一份被埋藏在記憶裏很久遠了的一段經曆。一段既單純又複雜,既快樂又艱苦的經曆。在和丈夫這十來年的情天恨海中,幾乎所有的美好似乎都離我遠去……而今天,麵前這個曾經和我一起度過大學青澀年代,一起踩過很多青澀小路,一起留下很多青澀紀念的男人,又把這段已經被我封存的經曆從我的庫存深處一點一滴地喚起……一種暖暖的、軟軟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和心情,夾雜著一分惶然、兩分不安、三分莫名的幸福,此刻千愁百轉在男人柔情似水的目光和語言中幽幽泛起……
“夏子,你這些年可曾想過我?”
還沒有等我回答,黎想站起身走過來緩緩地蹲到了我的麵前,灼人的目光帶著火的熱力抬頭凝視著我,緩緩地抓著了我的手。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段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插曲,內心惶恐不安。我小心地把手從男人滾燙的大手裏抽出來,輕輕抹抹額上泛出的一層細密的汗,心裏也湧出千般萬般的感覺和情緒,但是我不敢輕易說出任何一個字,唯恐傷害了這段珍貴無比的青澀感情。
“黎想,剛進大學時我內心很孤獨,和同學也沒有心靈溝通。你是大學裏第一個關注到我孤獨內心的男人。你是大學裏第一個給我心靈情感的男人。雖然那時我們年輕幼稚,但這份青澀的感情我一直深藏在心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朦朧的愛,但它的確是一份真實的感情……隻是這份感情中斷了……”後來在大學裏,我的前夫出現了,以直截了當的關心和愛迅速占領了我孤獨的內心。
“這份青澀的感情在我心裏一直沒有中斷啊……”黎想再次抓住我的手,攥得緊緊的。空氣中凝結著一種跨世紀的寂靜,此刻地上掉一根針都聽得見;隻有我們的“心”在跨時空的寂靜凝視中“怦怦”地跳動。
黎想長久凝視我的目光中包含著許多東西,我內心惶惶然地很快躲閃了他的目光,低頭垂眼裝作看壓在他寫字台玻璃板下麵的照片。我真的看見了下麵壓著一張我們大學同學青澀時代的照片,裏麵有我,有他,有那個時代年輕的夢想。我內心感慨,卻抬起頭衝他調皮地嘻嘻笑道:“青澀時代真美好!現在我們超越的偉大時刻到來了!我們要把青澀感情升華為偉大柏拉圖的精神至愛,那多酷啊!是不是啊?”
唉……黎想搖搖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凝視著我的目光仿佛放下了些什麽又增加了些什麽,最後定格為包容的無奈和惆悵……最後搖搖頭笑道:
“你可真夠傻的!不過還是那麽傻得可愛!當年我就是被你那傻勁給打動的。是不是你老公也被你傻暈了?”
說到丈夫,我的臉色頓時暗淡了,心情也沉重起來。我默默地坐回到椅子上。
“怎麽了,夏子,突然變成霜打的茄子了?和老公有什麽問題嗎?”“問題很大。唉,不說他了!說了也解決不了問題。該麵對的我自己慢慢去麵對吧。麵對不了的我就認命!”我長發一甩,自己給自己決心說。
“夏子,難道你過得不幸福嗎?”黎想關心地說,目光充滿著溫情。我心裏酸酸的,滿肚子的委屈湧上心頭。這邊是一段舊情的溫馨,那邊是迎之不來揮之不去的恩怨糾纏。天下喜歡我的男人這麽多,我為何偏偏陷入健偉的情天恨海苦苦掙紮卻不得超生?
“唉,黎想,事到如今說幸福不幸福又有什麽用?人各有命,不去說他了……”我躲避著黎想探詢的目光,眼睛盯著他的胸口。
“夏子,望著我,告訴我,你為什麽不幸福?你以前不是悲觀的人啊!哪個男人讓你這樣?知道嗎?看你這樣我的心很痛!”我抬眼望著男人,男人的目光中充滿著糾結和心痛。
“睡吧,黎想,我累了。明天我還要去客戶那裏談標書。明天晚上有空再聊我的故事吧……”想起健偉,我突然感到一種身心的疲憊,我再也沒有心思理會黎想纏綿挽留的目光,逃一般地離開了黎想……
躺在**,我睜大了眼睛,望著窗外的冷月,毫無睡意。
雖然遠隔千山萬水,但想起丈夫還是覺得一種陰冷溢滿全身……
這時內心深處一個“本我”的聲音跳了出來:“振作起來!不要再糾纏在過去裏!你已經決心活出生命的意義!放下他吧!”
我瞬間從陰冷的思維裏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