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快起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我正在做噩夢,黎想的敲門聲把我驚醒。
我梳妝打扮完畢,走到客廳。
“真是個美麗的小白娘子!”黎想讚許道,欣賞的目光從頭到腳地掃視著我一身奶白色的棉麻粗布裙。
“可惜許仙變了心……”我一句話從嗓子滑出來,眼前掠過健偉陰翳的臉。同一瞬間我沮喪地想:唉,這個男人怎麽像幽魂一般每時每刻都會鑽進自己的心裏呢?
“嗬嗬,我這個許仙可永遠不會變心啊!”黎想笑嗬嗬地說。
“你就貧吧!”我斜了他一眼,大搖大擺坐上餐桌吃黎想準備的豐盛的早飯。
黎想坐在我對麵入神地望著我,目光中帶著久遠的甜蜜。望得我心如長了芽的野草,不安中又帶著一絲甜甜的大學時代的回憶。
“看什麽看啊,看得人發毛。活在當下吧。”我嘟嚕了一句。
“好好,不看不看,趕緊吃,吃完我帶你去看懸棺。你工作好容易弄完了,該出去放鬆放鬆了!”
“懸棺?真的?聽說很神奇耶!太好了!黎想你真好!”我興高采烈地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一邊吃一邊又問了一句:“哎,你老婆出差怎麽還沒有回來啊?”
“嗬!這會兒才想起來問啊?”黎想熾熱的目光又炯炯地盯著我。
“這不腦子剛從工作轉到休閑上來嘛……”我被他看得臉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趕緊假裝埋頭喝粥。
“為了方便我和你訴衷腸,老婆到她娘家休假去了。哼哼,沒想到還表錯情!”黎想半真半假恨唧唧地說。
我不再往這個危險的話題搭腔,埋頭喝粥。
黎想也三口兩口地把粥喝完,開車帶著我出發了。
聽著車裏的鄉村音樂,沿著去懸棺的路一路悠悠然地慢慢驅車。黎想說先去看看貴陽南郊的花溪。他笑著說花溪是人間仙境,夏子看了就會成仙女。
我還沒有進入花溪,附近的風景已經讓我飄飄欲仙了。
花溪,極美的名字。沿路的河水蜿蜒,在山野和田間靜靜地流淌。兩岸田間,不時地見幾個身穿漂亮民族服裝的女子在綠油油的莊稼中勞作;岸柳輕垂,柳下不時有一二釣者,悠然靜坐……現代都市的喧囂仿佛與這沿路的風景無幹。花溪,就仿佛是那蘇杭女人的纖纖素手奏出的一曲笙歌,透著二泉映月那般靜美……
黎想帶我體驗了花溪公園“三奇”:半山有洞,蜿蜒下行,漫步花溪河床,諦聽流水之聲,此乃一奇;花溪河上的百步橋,百餘石磴彎彎曲曲置於水麵。行人一步一磴,望水中倒影,飄飄欲仙,此乃二奇;蛇山、龜山隔水相望,中間小橋流水,過橋則見碧雲窩。置身其間,恍若仙境,此乃三奇。尤其那碧雲窩,河那邊是一抹翠綠,碧雲窩賓館白色建築的身影,從高樹的葉隙間倒映於水中,構成了一幅絕美的水彩圖畫。水裏浮著幾隻鴨子呢,在靜止的畫麵上畫出了一道道生動的弧線。再往前的河灣處,是兩排法國梧桐,秋天時樹葉黃了,樹下的小路,便有了一個輝煌的名字:黃金大道。
在那一幅幅絕美的水彩圖畫裏,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飄飄的小仙女。帶著這份對飄浮的沉醉,我們繼續向懸棺方向開去。
“棺材洞會不會很嚇人?我很怕鬼片的!”我突然有些憂心忡忡地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不過不怕,有鬼也不怕!有我呢!我就是那個驅鬼的。”
“會不**森森的啊?”我心裏還是有些擔心。
“嗬嗬,沒事,絕對是千古奇觀,你會收獲很大的。”黎想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拍拍我放在腿上的手。
黎想告訴我,民俗學將懸棺葬歸為崖葬的一種形式,一種把死者的遺體或骨殖放入棺中置於懸崖上使之風化的葬法。利用人工楔入木樁或於天然岩縫懸置棺材,利用天然岩洞或人工鑿岩為穴插入棺材使之半懸於外。各種類型都歸於一個“懸”字,通稱為“懸棺”。據文獻記載以及迄今所發現的,在四川、貴州、雲南、廣西、廣東、海南等許多地區都有此類棺葬存在。是我國古代南方少數民族中流行的一種葬俗。考古工作者的科學發掘與清理者認為,懸棺的時代從商周起經漢晉直到明清都有。
“夏子你看,前麵那座山中間就是懸棺的地方。”
我下車抬頭一看,隔著一大片青紗帳,不遠處屹立著一座鬱鬱蔥蔥的山。
“在這麽美的山上嗎?”在如此高的半山腰做墓地,有些不可思議。
“是的。”黎想帶著我開始往青紗帳裏穿行。
“古人真能享受,隔山相望青紗帳,如此通透又能高瞻遠矚,放眼天下,簡直是龍脈啊!帝王之地啊!風水太好了!”當我們走出玉米地,站在山腳下,再回頭看那一片青紗帳,我發出由衷的感歎。
我們開始爬山。山不高,路也不陡。隻是想到一會要看見棺材,心裏就毛毛的。
爬到洞口前,感覺涼颼颼的陰風從洞裏撲麵而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我平時不信鬼神,但此刻卻感覺腿在打晃。
“不怕!跟我來!”黎想一把抓起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拉著我往裏走。
此刻我不僅沒有甩開他的手,反而生怕他中途丟下我,我另一隻手也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一步步往洞裏走。洞裏忽明忽暗,地麵時高時低,我的心時起時落。
“你看地下。”黎想突然停住腳步。
我低頭一看,幾根細細的白骨,還有幾縷已經看不清顏色的布片。
“你再抬頭看。”
我抬頭,前方不遠處出現一個大大的洞,洞裏好像有很多木頭架子。
“上麵就是懸棺了,”黎想說,“你小心腳下,你將要沿著擺著古人遺骨的路走進一個屬於先人的曆史世界了……”
我戰戰兢兢地緊緊攥著黎想的手臂,眼睛看著腳下大大小小的岩石塊,躲避著一塊塊白骨,小心地往前挪動著步子。我們顫顫巍巍地走在通往懸棺洞穴的最後一排階梯上……說這是階梯,其實是由長一塊短一塊的木板嵌入到右側高高低低的岩石裏搭成的。我小心翼翼地一節一節向上踩著木板階梯,腿顫心肝也在顫……好像腳下的木板沒有幾塊是感覺結實的,不是黑黝黝的,就是木板上有一道道深深的裂縫,好像朽木一般,真擔心不小心力道大一點會一腳踩斷。我本能地把黎想的胳膊抱得緊緊的……黎想也很Man地緊緊摟著我,把我保護得嚴嚴實實的,哪怕我不小心踩空了,也會安全地吊在他的身上。
終於我們走進了這個著名卻又神秘的苗族棺材洞—
一具具棺材擺放在由一條條木樁搭成的木架子上,有的倚靠著岩石,有的就用石塊墊著底。棺材洞的左邊,一具棺材挨著一具,密密麻麻;而洞穴的右邊,則不規則地隨意擺放著五六具棺材,有的連木架子都沒有,直接放在了岩石上。從洞口進來的光線若明若暗,棺材、岩石、遺骨加上陰風颼颼,我仿佛站在稀薄如紙的陰陽交界……
我緊緊攥著黎想的手,戰戰兢兢地走近左邊的棺材群,去窺視眼前一具具曆史棺木。有的棺材蓋子已經破爛了,露出了裏麵躺著的骨架;有的棺材裏已經沒有了完整的骨架,隻有一些散落的大小骨頭,橫七豎八地擱在棺材裏;還有的棺木被撐開了口子,可看到裏麵的壽衣和陪葬品。布料的顏色和質地清晰可見……而右邊洞穴的棺材則可能是被人盜了墓,大都被掀掉了蓋子,裏麵幾乎沒有完整的骨架和衣物。不管左邊還是右邊洞穴的地上,零零落落地撒滿了白花花的大大小小的骨頭,以及夾雜著的一片片一條條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布縷……
麵對這一切我的心是如此的震撼!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嗎?這,就是曾經和我們一樣生龍活虎的人麽?曾幾何時,他們也和我們一般馳騁風雲,也和我們一樣兒女情長,也和我們一樣生兒育女,也和我們一樣經曆生離死別經曆與愛人的愛恨糾結,可是這一些血肉情感,隨著肉體的結束,隨著靈魂的飄離,經過千百年風吹雨打,變成了眼前這般生命跡象的斑駁陸離……
人,在棺材洞裏,在棺材邊上,尤其當你踩著先人的遺骨和曾經華麗無比如今連顏色也看不清的衣物布縷,你唯一的感覺就是人是多麽的渺小!更何況當你是那副躺在棺材裏的骨架?
我不敢去觸摸這些棺木,更不敢去翻動裏麵的東西,甚至不忍去多看幾眼。不僅僅是因為恐懼,還因為害怕驚擾古人的幽靈。盡管隻是白骨森森,但仿佛還是一個熟睡著的軀體,不敢去驚擾;我也不敢去踩地上的白骨哪怕隻是一片布縷,因為那曾經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隻是今天和我們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和棲息而已。
我還發現很多野草頑強地生長在棺材洞堅硬的岩石縫裏,有的甚至生長在了腐朽的棺木上。野草們的旺盛生機,陪伴著已經休息的生靈,形成了生與死、榮和枯如此鮮明的對比!
麵對一具具棺材,麵對一塊塊森森白骨,麵對一縷縷曾經華麗的布片,我想到了我親愛的父親……淚水從我的眼眶裏流了下來……我再次深刻地感悟到了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同時也感悟到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更感悟到了生命真的不過是曇花一現……因此,活著的人沒有理由不去珍惜—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珍惜每一個美好的當下,和與你有關係的人去主動創造每一個人生的瞬間每一個美好的片段。
在棺材洞裏,我流著淚拿出手機給丈夫健偉發了一個短信:“我在貴陽棺材洞,在古人的遺骨前,深感人生短暫、生命渺小,痛悔和你的過去有這麽多的糾結。雖然覆水難收,我還是抱歉過去對你造成的一切傷害。不管我們是否還能走到一起,希望我們從此相互珍惜。如果有緣,希望我們還有機會重新走到一起;如果無緣,也不要再相互傷害……”
大約十分鍾左右,我的手機在口袋裏發出震動。我趕緊打開手機。健偉給我回了個短信:“我隻想平靜過我的日子,隻要你不再打擾我,日子可以繼續過……”
我愣愣地望著手機屏幕,一股苦澀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我默默地抹去眼淚,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再一寸一寸投射到眼前摞得橫七豎八的懸棺……
我仿佛看見,懸棺裏有無數曾經鮮活的生命……
我仿佛看見,懸棺裏有我剛剛逝去的父親身影……
我仿佛看見,幾十年以後,我和健偉的靈魂拉扯著飄浮在懸棺裏……
我仿佛看見,幾十年後,我們的兒女也如我這般站在我們的棺木麵前肅穆地憑吊著……
生命如斯。
人生如斯。
生死如斯。
在送別了父親以後又經曆了死裏逃生的我,此刻再次經曆著棺材洞生者與亡靈生命對視的震撼……
生命對於我今天又有了更加深邃的意義。
不管往後的心靈之路有多艱難。
不管丈夫給我多麽冷漠和堅硬的背影。
我不僅要珍視自己的生命。
我也要珍視丈夫的生命。
既然要珍視,何必自己放不下?何必在意對方是否放得下呢?
他不過就是活在“過去”而已,又怎麽樣呢?
隻要我活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