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我在杭州索菲特西湖酒店check-in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喊我的名字,而且聲音又驚又喜的。
居然是徐浩。
我們居然出差在同一個酒店遇上了。
徐浩幫著我把行李拿到房間後,帶著我來到西湖邊的一個湖景餐廳吃飯。
吃完飯,我們沿著斷橋漫步來到了平湖秋月。要了一壺茶,一碟瓜子,麵對著西湖,悠然地品茶、觀湖、聊天。
雨已經停了,夜晚西湖邊的空氣格外的清新。沿湖一盞盞燈與波光粼粼的湖中倒影交相輝映著,形成了夜西湖一道絢麗的夜景。今日,雲遮星稀,雨後的湖麵,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和愜意。我們坐在臨近湖邊的茶桌邊,遠處的前方,三潭印月風姿綽約;身後蜿蜒起伏的山景也如夢幻般矗立在西湖邊。湖麵,閃著點點星星的遊舟漁火,點綴著西湖美麗的夜景……好美!
可是,我家在杭州,卻為何從來沒有想過在一個夜晚就這麽靜靜地坐在西湖邊,去感受這樣的一種絕美?神秘的造物主給人類一雙欣賞的眼睛,一顆能感受真善美的玲瓏剔透的心,人們為何麵對生活中美好的東西視而不見,卻把全身心的感覺和能量去與不美的東西進行負麵鏈接,讓美一次次擦肩而過,而醜卻被我們從陰溝裏呼喚出來,在我們的心靈登堂入室,成為生活的主人。我們簡直太蠢了!
“徐浩,我在杭州幾十年,似乎今天第一次用‘心’感受到西湖原來這麽美……一凡大師說得對,我的‘心’丟了!我錯失了這麽多美好的風景……”望著星光閃爍的湖麵,我感覺一種深刻的美感如此無可阻擋地衝開了我心靈的閘門,仿佛沙漠中突然一股清泉流入心田,通透地洗滌著饑渴的心靈,清心徹腑,讓人心醉!
“有一句佛語‘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心生’。‘境隨心轉則悅,心隨境轉則煩。’不是景色美,是你終於從痛苦和煩惱中開始升出了一顆安靜的可以去欣賞美的心……”徐浩一邊說一邊給我續上水。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有所悟。
“夏子,聽說過‘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見我搖搖頭,徐浩繼續說:“就是說當你的心一念之間真正清淨了,在一刹那間,你的周圍如同蓮花處處開,出汙泥而不染的本性就會出現。所以你的眼裏處處都是淨土,看什麽都是清淨無染,世界也變得沒有汙穢,眾生也是這樣美好……”
看著過去一向被我像個野蠻女友那樣對待的男人,今天變成了一個學者般的老師和兄長,而我竟然也變成了一個乖乖的小女生,對男人的教誨頻頻點頭。
“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這一切都是一種心境。心若無物就可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參透這些,一花一草便是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也便空如花草……”徐浩似乎也被我少有的清淨和乖巧激勵,禪機佛理如股股清泉自然地流出,化作智慧,流入我的心田。
聽完男人這番話,我真的有一種頓悟的感覺。如果我自己的“心”這麽多年來沒有被怨恨、憤怒浸泡,我“心”的世界難道不是花的世界嗎?難道不能是極樂的天堂嗎?說得多好啊!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是誰毀掉了我的世界和天堂,難道真的是健偉沒有給我愛情嗎?退一萬步說,如果健偉的愛真的流逝了,難道“心”的世界真的不再有鮮花,不再有樂土,不再有清淨嗎?怎麽可能?怎麽可以?
“徐浩,我好像睡了好長的一覺,錯過了好多的風光。今日醒來,有你的一份呼喚。這麽多年你關照我,照顧我,而我卻隻會耍賴任性,忽略了你這份心。要不是我及時醒來,沒準哪天去找你,卻兩眼茫茫看不見了……”
“傻丫頭,怎麽可能?百年才修得同船渡,你是我至少幾百年才修來的緣,我怎麽可能讓你走丟了?我多希望我們能一輩子常坐在西子湖畔,喝茶、賞景,共度一個個浪漫的夜晚?”徐浩說著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
“瞧你,又亂說!我跟你浪漫,那你老婆呢?”我嗔怪道,把手從徐浩的大手中抽了出來,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徐浩的臉突然黯然失色,陷入了沉默。
我不安地看看他,以為是我的拒絕讓他生氣了。連忙拍拍他的胳膊:“怎麽了?不高興了?人家本來也沒有說錯嘛!”
“傻丫頭,我沒有不高興。”
“那是為啥?不喜歡我提你老婆?你和老婆關係還不好嗎?”我了解徐浩婚姻關係一直非常不好。這也是他心裏一直藏著我的原因。你見哪對恩愛夫妻會在心裏長久地藏著另一個男人女人的倩影?但徐浩是一個君子,他不過把我當成一個紅顏知己,從來也沒有越雷池半步。所以我也一直把他當成藍顏知己,大家有一份第六種情感而已。
“我老婆走了,然後又沒了!”徐浩聲音突然變得嘶啞地說。
我的心“咯噔”一下,差點驚跳起來,聲音急促地問:“走了是什麽意思?是離婚了嗎?沒了又是什麽意思?”我的心裏冒出一個字,但我不敢把它說出來。
“是的,你想得對,我們離婚了,她去了加拿大,然後兩年以後,她出車禍死了。過去的一年多,我就是在加拿大,在我們離婚前買的房子裏,聞著她的氣息,想著我和她的過去,度過了一年多,最後什麽都想明白了,什麽都想通了……”徐浩控製著情緒看似平靜,但我還是感覺得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我靜靜地聽著,不敢打擾他。我悄悄地把手伸過去,抓住他的,默默地給他一份心理的支持。
“夏子,也許現在你會明白為什麽我變成了今天這樣。你說得對,沒有至親離去,我們可能不會感悟人生。她雖然和我分開了,但我和她畢竟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共同養育了一個孩子。她活著的時候,怪我為了生意不顧家,不體貼她;我則怪她不溫柔,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兩個人吵啊吵的,什麽難聽傷人的話都說,什麽傷疤都敢揭,終於傷到了無法麵對,於是隻好分手。她當時一定是傷透心了,否則,她不可能離開生活了四十來年的家,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到冷清的異國他鄉。而我在她走後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再看見她的時候,就是一具冰涼涼的遺體了!”徐浩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我十八歲的女兒把她母親的死歸於我的過錯,指責我遺棄了她母親。葬禮後她回到美國,從此音訊全無。雖然我們各自有對方的聯係方式,但是她不原諒我,不給我任何信息,我給她的信她也從來不回。女兒走後,我苦思冥想,難道是我錯了嗎?她媽媽的死是車禍,為什麽我的女兒要歸咎於我呢?我心裏委屈,但是麵對現實我無可奈何。而且我發現,我原來堅定不移的生活軌跡因為我前妻的死,我女兒的離去,突然發生了偏移。我開始質疑我的生活,質疑我的理想,質疑我一直以來堅定不移的屬於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因為我創造的財富不僅沒有給我帶來我要的安寧和幸福,反而讓我親情全失。守著一個空空的別墅,無助地望著那根和女兒至愛親情的紐帶也斷掉了。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根斷了線的風箏,在天上茫無目的地飄啊飄的不知要飄到哪裏。”
徐浩拿起一張餐巾紙擦擦眼睛,繼續說:“有一段時間我**過,除了工作,就泡在酒吧和女人懷裏。憑我的財富和智慧,鑽石王老五,美女如雲。可是除了滿足性欲,我的心空虛之至。除了工作,我這個人似乎是空的。奇怪的是我一二十年視為生命的生意或者說事業吧,在親情失去以後,突然失去了所有奮鬥的光環。所有的**和動力都似乎一夜間消失了。工作僅僅變成一種機械動作而已。我覺得我一生追求的價值觀好像突然崩潰了!我覺得再這麽下去自己要毀了,我決定放下手裏的一切,閉關一段時間。我必須好好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很少抽煙的徐浩問服務員要了一包煙,顫抖著手點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說:“我提拔了一個副總經理當總經理,把公司交給了他,我隻當董事長。我說我要出國考察幾個大項目,讓他們沒有重大事件不要打擾我。公司早就走向正軌了,本來有我沒我都可以正常運轉,是我自己不放手,非要事必躬親地當這個總經理。在我卸任後,我發現他們可以幾個月不給我一個電話。每個月發來的財務報表和報告,都表明沒有我的世界同樣精彩,而且新人更有機會。事實上,我離開以後才發現,那個總經理比我當得更稱職,業務拓展得更好。是我過去的存在壓製了他才能的發揮。這個發現給我很大的震撼。原來自己一直認為正確的不一定正確啊!推而廣之到我的婚姻,我的家庭呢?是不是我也錯了?我當時不敢想。那段時間,我再次經曆了否定自己的崩潰!但是不同的是,以前當我的前妻否定我時,我強烈地反擊、抗拒,最後用離婚懲罰她對我的否定。在加拿大這一年,當我自己否定我自己時,身邊沒有了任何噪音。因此在短暫的一種因為自我否定產生的崩潰情緒以後,我平靜了下來……”
男人說到這裏情緒漸漸平緩了下來。我努力控製住內心因為男人的故事產生的震撼,給男人一次次地倒茶、續水……心裏卻像翻江倒海一樣地跌宕起伏。徐浩不會知道,從他的故事裏,我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和健偉在如何演繹別人的故事。
“後來的一年,我靜靜地開始看書。我看了太多的書,一百多本吧。都是國學的、佛學的、道家的,還有心理學的、哲學的……帶去的書看完了,就讓同事從國內給我買。我越看越想看,越看心裏越透亮,越看越明白自己在事業和愛情的路上真的走偏了!”
“偏在哪裏呢?”我問他卻是想給自己尋找答案。
“偏在了走路的時候目標是自己,起點和終點都是自己。”徐浩說出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話,居然讓我一時間沒有回過味兒來。
“是太自我嗎?”我問。
“不光是自我,還有看世界看事物的角度全部都變了。所有的是非功過美醜的標準都是我,所有的目標結果也都是我,我的世界變得如此單一,除了我沒有別人。我的生命被無限放大,別人的生命我根本看不見也不想看。我妻子女兒的生活沒有違背我的生命,我會笑納,會用金錢獎賞她們。但是如果她們想活出自己的生命,而她們想活的生命又違背了我的生命原則的時候,我絕對無法容忍。我的女兒性格比較文弱,小的時候不敢違抗我,高中我又把她送美國去了。我的妻子性格剛烈,總和我據理論爭,我則堅決不讓,最後關係徹底破裂。離婚的時候我還不後悔,因為我認定是她對不起我,我絕對無比的正確,因為我為她們創下了這麽大的一份家業。就像一凡大師說的,我的‘心’也丟了!”
徐浩說著從皮夾裏拿出一張全家福,我看見照片上的女人很端莊很有內涵,而照片上的小孩是個楚楚動人的乖巧女孩。
“在看了這麽多書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活了半生,自以為是成功人士,可我連最基本的‘人’字都沒有整明白。齊家,治國,平天下。我連自己的家都沒有弄好,我還治什麽國?平什麽天下?”徐浩痛心地說,“後來的這一年,我細細地回憶我和妻子一二十年的日子,我發現錯的不是她,是我!當我把我自己設為起點和終點的時候,我的妻子就沒有了目標,沒有了方向,沒有了婚姻的結果。所以我錯了!”
“剛才我跟你說的‘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沙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這段話,當時我在書上看見的時候,曾經是那麽的震撼。我明白了不是世界不美,是我看世界的心不美;不是我的妻子醜惡,而是我看她的心已經沒有了蓮花;不是妻子吵鬧,是我的心喧囂……這個發現對我餘生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重建是至關重要的……”
“徐浩,今天這句話對我同樣震撼……”我想起我的冰山婚姻,我的冰山丈夫,我至今無法解凍的冰山關係。
“夏子,這一年多的感悟是我一二十年都沒有過的,我和你說幾天幾夜也說不完。但再多的感悟總結起來也不過就是弄明白自己是誰了!弄明白尋找事物‘真相’的思維模型和方式了!夏子,不知你現在是否明白我為何讓你去見一凡大師了?我雖然不了解你的健偉,但看見你這麽多年身陷婚姻的痛苦不能自拔,我怕你在走我曾經走過的路……”
我點點頭,發自內心地點點頭。
“夏子,這幾年我沒有走近你,是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崩潰。不知為什麽,我希望你看見的是一個作為成功人士的光鮮強大的我,是一個有著永遠美好的大哥,一個心裏永遠藏著對你的一份感情的傾慕者。夏子,我走過來了,卻又在你身上看到了傷心和破碎。我希望你好好地找到你的‘心’。心靜下來了,你才能冷靜地麵對你的感情生活,你才會明白什麽是屬於你的,什麽是夢幻泡影。”徐浩說到這裏抓住我的手說,“夏子,任何時候,我隻要你開心。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在……”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想起了阿哲。想起了他臨別時在機場說了一句如此相近的話:“丫頭,你要開心。你需要我的時候,不管我在哪裏?不管我們是否聯係得上,記住我都‘在’……”
我突然特別思念阿哲。思念這個隻相處了十天,卻仿佛和我一生有緣的男人。他現在在哪裏?他為什麽不聯係我?我相信他不會忘記我,可是他在哪裏?
“夏子,你聽到了嗎?任何時候需要我,就過來找我,我永遠在你身邊……”徐浩拍拍我的手。
我醒悟過來,趕緊點點頭。我的眼睛潮濕了。我的心也因為這兩個男人的情分感動得潮濕了。
剩下的時間裏,我們品茶、賞湖,靜靜地和平湖秋月的西湖美景同在。
不知什麽時候,一彎蒙著一層霧的月牙兒含羞地掛在了天上。銀色的月光下,亭台樓閣仿佛披上了一層輕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