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賓館,David勉強吃了一個蘋果,就疲憊地昏昏欲睡。阿哲扶David到裏間的臥室躺下睡了,而後輕輕地掩上門,就回到客廳。

“傻丫頭,終於又見到你了!”阿哲泡了一杯咖啡遞給我,一邊笑望著我,目光裏帶著那麽一絲讓人心跳的灼熱。

“說什麽呢?聽起來好像你有多思念我似的,”我撇撇嘴說,“半年多了,人家給你發了多少郵件,你一封都不回,真不夠意思!”

阿哲寬厚地笑道:“傻丫頭,我這不是人都過來了嗎?你必須要有一個孤獨麵對自我心靈的過程啊。”

我瞪了他一眼,說:“那你幹嗎說一年,但半年就回來了?是不是看我一個人太孤獨不忍心了?”

阿哲頓時神色黯然。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輕聲地小心翼翼地問:“還是因為你的哥哥?”阿哲嘴角抽搐了一下,點點頭說:“是的,因為我的哥哥。”

“David怎麽啦?我看他好像病得很重的樣子……”我遲疑地問,“他得了什麽病嗎?”

“和我父親一樣,肺癌……”阿哲站在落地窗前,麵色凝重地望著窗外,吃力地吐出“肺癌”這兩個字。

我雖然對David得重病有心理準備,但“肺癌”這兩個字還是把我給驚倒了!我傻傻地望著阿哲,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好半天我才囁嚅地問:“是早期發現的嗎?”

“唉,都怪我,一直不在。他不舒服挺長時間了沒有在意,一直到咳血了才去看病,已經是肺癌晚期了。當時我在中國,我哥哥的朋友怕我擔心,電話裏隻說哥哥身體不好。”阿哲說到這裏聲音哽咽道,“我哥哥這麽年輕,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難過地走到他的身邊,抬頭仰望著身材偉岸,但此刻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寫滿痛楚的男人,不由得輕輕拉起他的手,不知為何說出來下麵的話:“別難過,有我呢……”

聽此言,阿哲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像電影上美國人習慣的那樣,輕輕地把我摟進了懷裏,安撫地拍拍我的後背。一股強烈的男性荷爾蒙味道頓時濃濃地包裹著我,不知為何,在他寬大的懷抱裏,我感覺是那麽的安全,仿佛回了家一樣……

但阿哲很快鬆開了我。他的呼吸有點急促,胸部在微微地起伏,看得出來他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一種因為我而產生的情緒。

不知為什麽,我居然有些貪戀他的懷抱……

“傻丫頭,雖然我沒有給你發郵件,但你知道我會一直惦記你……”阿哲那種憐惜的目光又要把我融化了。他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窗前的沙發坐下。然後他隔著小茶幾坐在我的旁邊,給我削了一個蘋果。

我咬了幾口蘋果,繼續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和大人嘟囔著自己的委屈:“我知道你會惦記我,但是我給你發郵件和信息你都不給我回複,因此我覺得也許我對於你並不那麽重要,我隻是你偶遇以後出於人道主義來拯救我的心靈導師……這半年我經曆了很多事,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希望你在我的身邊……”我的眼前閃過幾個月前絕望的一幕幕,想起父親下葬後在麵包店看見丈夫和女人的那個萬念俱灰的傍晚……還有瀕死後夢裏的那片白光……我的眼淚突然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傻丫頭,你怎麽這麽想?雖然我們是偶遇,雖然我們隻相處過短短的十天。但你知道嗎?有的人相聚一生卻同床異夢,有的人相聚一刻卻心靈永駐、水乳相融……”阿哲看見我的眼淚慌了,連忙拿出紙幫我擦去眼淚。

我吸了一下鼻子點點頭委屈地說:“那你還不理我?”

阿哲把目光轉向窗外,神色黯淡地說:“我沒有想到我回到美國等待我的卻是這樣一種打擊!我走前活蹦亂跳的哥哥,虛弱地躺在醫院的病**。我們目光相遇的一瞬間,他的眼中閃現出生命的驚喜,而我卻是萬念俱灰的感覺。我遊曆五六年剛剛修複了父親的走帶來的創傷,哥哥的病讓我的心再次陷入了痛苦和混亂……這是我人世間僅存的親人啊!難道我這最後的一份親情也要斷掉?這半年,眼睜睜看著哥哥在死亡線上掙紮,化療、放療折騰得他痛不欲生……這一個多月,我又帶他去了一個身心修複的康複中心,我每天的任務就是陪著哥哥做身心康複訓練……回到美國後幾乎半年多,我沒有再碰過電腦。我幾乎隔斷了自己和世界的一切關係,我的眼裏隻有哥哥,我隻想我的哥哥能活下來……”

說到這裏我看到了阿哲眼裏一種深刻的痛。

“所以夏子,我很抱歉在你遭受父親去世的重大人生打擊的時候我不在你的身邊。我更痛悔在你萬念俱灰連生命都要放棄的時候,我沒有給你一份支持。很抱歉在你心靈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有為你付出分毫……”

阿哲說到這裏站起身,走到我身邊,寬大的身軀微微地彎下,情不自禁地雙手帶著熱力撫住我的肩膀,滿眼都是難過和痛惜,聲音顫抖地說:“知道嗎?不久前我和哥哥做了回中國的決定以後,我的心仿佛有一種要回家的感覺……我給你打完電話,才在回美後第一次打開了我的信箱和MSN。我看見你的郵件和留言鋪天蓋地而來……聽見你聲聲地呼喚,看見你獨自一個人經曆了這麽多的苦難和煎熬,可是我卻沒有給你一絲一毫的支持……夏子,我的心都碎了……我沒有為你盡到責任……”阿哲凝視著我的目光變得有些迷離……

“責任?阿哲大哥,我可沒有怪你,你別用這麽嚴重的詞啊!”我凝視著男人,不知道他為何說這麽凝重的詞。

“是責任,也是擔待……”

“擔待?”我不解地望著他。

“是啊,我覺得我對你有一份擔待,一份情不自禁要去承擔的責任。也許你不明白……也許我也解釋不清楚,但是我要為這份擔待承擔我的責任……”阿哲努力想表達卻欲言又止……眼睛似乎有些潮紅。他掩飾地鬆開手,轉過臉去,給我倒茶。然後回到我的身邊。

“可是阿哲,你為什麽又突然決定帶著David回來找我呢?”

“為了你啊,傻丫頭。”阿哲輕輕地摟了一下我的肩膀。

“為我?為什麽?”我迷糊地望著他。

阿哲給我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陪David經曆了半年痛苦的放療化療和療養過程,David的頭發都掉光了,但是病情並沒有好轉,反而每況愈下。

最近一個月,盡管阿哲不願意去想,但“死亡”二字還是不停地閃現在他腦中。他知道自己即將要去麵對哥哥很快會死亡的事實。他也知道無論作為兄弟還是他所從事的心靈事業,是到他需要開始讓哥哥去接受死亡的時候了。

但是該怎麽開始這一步呢?在過去這五年周遊世界探索心靈之旅的時光裏,阿哲為很多瀕死的人做臨終關懷……所有的程序了然於心。可是麵對自己唯一的哥哥、唯一的親人,他怎麽張口?他怎麽忍心用死亡終結去斬斷一顆留戀人世間的心?

沒有想到卻是哥哥用一種聖者麵對死亡的平靜捅開了這層窗戶紙。

那日,阿哲推著David的輪椅去海邊看夕陽。他們一高一矮靜靜地站在海邊,看見海平麵上一輪靜謐的落日在一片燦爛的晚霞中徐徐地落下,仿佛火焰一般映紅了整個海麵……一種擁抱生命的**在阿哲的內心燃燒著……他真想和哥哥分享此刻的感覺,但是麵對一個即將走入終結的生命,阿哲內心深深地感歎著……

那個傍晚,高大健壯的阿哲扶著羸弱的光頭David的輪椅靜謐矗立在海邊的剪影,仿佛餘音嫋嫋的生命印記,水乳交融地沉浸在落日的餘暉裏……

“傑夫,我走了以後你去哪裏?”David突然問。

“你說什麽?”這是阿哲第一次聽到“走”這個字從David的嘴裏說出來,而且說得如此清晰,如此平靜,反而讓正挖空心思地想如何和哥哥談論這個話題的阿哲有些不知所措。

“傑夫,我問你我走了以後你要去哪裏?”David再次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說到“走”字時故意加重了語氣。

阿哲的心在乍驚之後平靜了下來。望著暮色中越來越彌散但美得斷魂的落日餘暉,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

“David,你走後,我要去中國。”阿哲故意把“走”字說得很重、很慢,表示他要和哥哥一起麵對死亡這個事實。

“為什麽還要去中國?你不是回來前剛去過嗎?”

“中國有一個女孩需要我……我答應過她一年以後會去找她。”在美輪美奐的餘暉中,阿哲的臉上一片燦爛。

“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還不知道。看命運的安排吧……”阿哲說完若有所思地笑望著遠處的晚霞。

“傑夫,如果你喜歡她,就去得到她。命運也是要人去爭取的……”David轉過頭,認真地望著阿哲。

“這份緣分很特殊,不靠爭取……靠天意……讓命運幫我抉擇吧……”阿哲臉上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說,“我已經習慣浪跡天涯了,但這個女孩突然讓我有了在森林裏建一個小木屋,生一堆孩子的衝動……”

“我真想看看是什麽女孩能讓我高傲的弟弟有這樣的想法,但恐怕哥哥沒有機會了,隻有等下一輩子了……”David臉上露出遺憾,但還是平靜地說。

阿哲無語,雙手重重地拍拍哥哥的肩膀。

突然David反手抓住阿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扭過腦袋望著阿哲說:“傑夫,如果你去中國,可不可以幫我找一個人?”

“什麽人?你在中國認識什麽人,要到中國去找?”阿哲好奇地問。

“嗬嗬,也是一個女孩。一個我一見她就想娶她但是娶不了的女孩。這些年我一直惦記她,但是她留給我的聯係方式都變了,找不到她了。”

“什麽樣的女孩?我怎麽找她?”

“走,咱們回去,我給你看照片!”David突然變得興致勃**來,臉上閃著一種他得病以後阿哲再沒有機會見過的神采。

阿哲和David回到家裏,David從他書房一個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影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臉上泛著喜悅地對阿哲說:“你過來看,這就是我要你找的女孩。”

阿哲打開影集的第一頁,就傻了!當時他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著半天合不上。

D a v i d得意地笑著說:“嗬嗬,傑夫,沒有見過這麽可愛的女孩吧?”

阿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顧一張一張地翻著影集。這幾乎是一本關於這個女孩的神色各異的特寫影集。可愛的、嬌憨的、嗔怒的、得意的、清純的,甚至還有傻乎乎酣睡的……

看完了,阿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哭笑不得地對哥哥說:“我的老哥啊,我們可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怎麽了?你也喜歡這個女孩嗎?嗬嗬,哥哥要走了。哥哥走了,你找到這個女孩,機會就是你的了!”

“老哥啊,你知不知道我回中國要找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啊!隻不過現在這個女孩比照片上的成熟了很多,但也憂傷了很多……”

“你說什麽?你要回去找的女孩也是她麽?你說說她叫什麽名字?”這回輪到David睜大了銅鈴一般的眼睛了。

“夏子啊,一個長不大的傻丫頭!”阿哲愛憐地說。

阿哲給David講了他和我的故事。

“我們真是兄弟啊!”David感歎地拉著阿哲說,“看來這次是上帝安排你去幫我把她找回來,讓我的生命有一個有趣而完美的句號。傑夫,能讓我和她通個電話嗎?”

“當然可以。”阿哲正要撥通電話,突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回過頭,目光炯炯地對David說:“老哥,我陪你做一次最後生命的旅程好不好?我帶你回中國,親自去見你喜歡的女孩。如果這是你生命最後的句號,這個句號不是也畫得很詩意很完美嗎?更何況中國有很多中醫聽說很神奇,沒準能讓老哥的生命出現奇跡呢!”

David的眼睛閃閃的亮!興奮地說:“好!太好了!就讓我這個大半截已經入土的生命在最後有一個詩意的結束吧!傑夫,這是神跡!是上帝顯示給我們的神跡!”

那幾天David的身體和精神都奇跡般地好了很多。

阿哲牽引著他即將走向生命終點的哥哥就這麽從大洋彼岸來到了我的身邊。

阿哲講完故事,我已經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