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高三全體又進入備戰狀態,即將迎來一月初的一診考試。
寧璽天天一放學就在家裏頭懸梁錐刺股,行騁這一緊張起來,體驗了一把三過兄門而不入,壓根不敢去招惹寧璽。
全市的高三學生在高考前,都會進行三次全市的診斷性考試,直接出全市排名,包括周邊所屬的衛星城等等,能看出來自己的成績在整個市的水平。
石中的文科是全市最好的,寧璽的成績在年級上又排名靠前,這次考試的排名對他影響頗深,重要性自然不在話下。
應與臣一個北京來的小孩,今年零診的時候還沒搞清楚狀況,以為這種喊法是說的體檢,還緊張了好一會兒:“璽啊,怎麽你們這兒體檢還重重關卡,招飛行員呢?”
中午放學吃飯,寧璽都不出教室,行騁打了一份抄手餃子過去。
清湯拌點小米辣,寧璽一口湯喝下去差點兒嗆到,一雙眼被辣得紅紅的,淚溢了出來,躲開行騁探過來的指尖,凶巴巴地罵:“欠虐。”
行騁還挺得意,一笑:“這不是等你虐我嗎?”
趁寧璽忙著的這幾天,行騁完全忘了等一月初自己也要期末考試了,晚上一下晚自習就騎上自行車出去野。
一群高二的男孩子,剛剛摸清了學校的套路,沒有高三的緊張感,比高一的更踩熟了這一塊地皮,正好是最浪最管不住的時候。
青羊區很大,是中心城區,往上推幾輩,行騁和寧璽都算是土生土長的,身份證都是“510105”開頭,那會兒行騁家裏還算隊伍上的。
那時候,市裏駐地都位於轄區內,行騁家裏分的房子,工作,也幾乎都在這一塊地方。
古蜀城的五分之三都在青羊區,將軍街、東城根街,這些地段都是行騁追著寧璽騎車遛彎過的地方,寬窄巷子旁天橋下有家炒貨特別出名,每年過春節的時候,片區裏的小孩,都要兜著袋子來裝貨的。
行騁領著一大群男生騎車從府南河邊過,夜晚的燈光暗暗的,這條路上沒什麽人,一拐彎,行騁又看到了旁邊從小對他來說就特別神秘的住宅區。
這兒以前叫什麽山莊,現在換了個名字還更好聽了。
行騁特別喜歡浣花的房子,獨棟別墅,鬧市深處,靜謐優雅,米杏色的外牆,方方正正,大氣又古樸,肯定特別符合他哥的審美。
聽初中的同學說,裏麵配套的還有獨立藏書房、私人花園,清風綠意,治安也特好,那牆都得有一米厚……
行騁騎車繞路從那兒過了好幾次,背枕琴台路,麵朝府南河的,旁邊百花潭公園,老了還能遛彎!
想遠了。
以後肯定都沒新樓盤了,這是個問題。
行騁繞到售樓部去看了下價格,心裏“咯噔”一下,暗自想,先立個目標吧。
為了這麽厚的牆,他也得努把力。
到了吃夜宵的廣場,行騁一把車停下來就給寧璽發消息,腦子裏的思緒壓根控製不住,問他哥,以後買二手房嗎?
寧璽本來還在想,這小子是不打算好好讀書想去賣二手房了嗎,琢磨了一下應該是說以後的意思,不免有些觸動,回了句:“有就成。”
行騁一邊擼串一邊連家裏沙發要什麽料子都快琢磨好了……
行騁把燒烤打包,回他:“別墅的話,其實二手房也還好。”
寧璽那邊慢吞吞地回:“不是這意思。”
寧璽把題本翻了個麵,夜風卷起窗簾的一角,悄悄吹開了寧璽數學本上的橡皮碎屑,再吹開,下麵是那種老式書桌,木桌麵上還墊了塊玻璃板。
玻璃板下壓了一張行騁的證件照,跟行騁校卡上的一樣。
照片是寧璽偷偷拍下來的,拿去打印店印出來,剪了六張一寸的,前麵五張都扔了,就剩這一張,還安安靜靜地躺在玻璃下。
寧璽低下頭,對著玻璃輕輕哈了口氣,桌麵泛起了些白霧。
寧璽的指尖點了幾下,行騁的臉龐逐漸清晰,歎了口氣。
他握起手機,又慢慢地打字。
那天冬至撲了個空的事,行騁沒去問過寧璽。
他有時候覺得,他跟他哥在家庭上,永遠做不到感同身受。
行騁能做的,隻有陪伴,守護,以及用自己的力量去讓寧璽過得更好一點。
除了偶爾必要性的耍流氓被他哥冷眼相對,行騁過得還挺滋潤。
他現在算是不管跟寧璽說什麽,都會有回應了。
感情有了回應,生活也變得更加默契。
行騁覺得自己頭頂像長了一塊帆,順風順水,萬事大吉。
這周六高二依舊不上課,高三中午休息的時間稍微長些,行騁從球場上下來就去寧璽家吃飯了。
行騁特意去校門口打了兩份牛肉米粉,拐進超市搞了兩瓶紅石榴汽水出來,一晃一晃的,一回到寧璽家,擰開瓶蓋,全給噴身上了。
寧璽連笑都懶得笑他,拿抹布給地板擦幹淨了,扔碗池子裏洗。
至於行騁身上的味,讓他滾一邊想辦法,上衛生間去洗!
行騁要去洗身上的飲料,手上的護腕就得取下來,隨意取了就往旁邊櫃子上一搭。
寧璽坐小桌子邊在往米粉裏麵放醋,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那護腕裏圈有些不自然的紅,他拿起來一看,挨著皮膚的那一層,有一些淺淺的血跡。
深紅而腥黏,他絕對不會認錯。
行騁從衛生間出來,寧璽就把那護腕又擺回原處。
他雖然內向,但性格也是直爽,抬起眼,問行騁:“護腕裏麵怎麽有血?”
行騁被問得一愣,迅速反應過來。
昨晚打街球贏了錢,上場自己打得太野受了點傷,回家光顧著止血去了,護腕沾沒沾到血都沒注意……
行騁把方便筷子給拆了,一邊加辣椒一邊認真地答:“昨天打球傷了。”
寧璽有些懷疑是打架還是別的原因,但是看了一下行騁身上好像也沒多大問題,逼著行騁把衣服撩起來了才作罷。
但是護犢子的習慣寧璽還是改不了,麵色陰沉,吃了沒幾口就忍不住問他:“跟哪一群打的,下手這麽黑。”
行騁這下暗自叫苦不迭,要是隨便說幾個人,下回給他哥碰到了,不得給人在場上對付一把?
“就校隊裏齊鳴他們一起的另外幾個人,估計沒來區裏打過街球,比較沒路子。”
行騁說完就編不下去了,讓他在寧璽麵前撒謊簡直要命。
他看了看寧璽的臉色,決定轉移話題:“哥,你四五百給我買個護腕,哪兒來的錢啊?”
寧璽瞄了行騁一眼:“攢的。”
這回換行騁不相信了:“真的?”
每個月也沒給多少,攢得下來?
他猶豫了一會兒,繼續發問:“為什麽要買護腕?因為之前我也送了你一個?”
寧璽這邊吃完米粉,拿過紙巾一擦嘴巴,懶得說話,彈了他一個腦蹦。
小傻子長大了,也還是大傻子。
寧璽說他:“幼稚。”
一聽這兩個字,行騁還是比較敏感,他挺在乎他哥對這些的態度,挺直了背脊,量了一下自己一米八幾的身高,暗自決定,得哪一天要跟他哥展示一下什麽是真正的男人。
身高這個問題,行騁還是很滿意的。
寧璽家裏麵有一堵牆,量身高的,專門記錄每一年有多高。長一截,就拿鉛筆去畫一個橫杠,然後在旁邊寫一排小小的鉛筆字,比如“2004.8.12”這樣……
到了某一年,筆跡變得溫婉了一些,力度沒那麽大,行騁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年份,猜了猜,應該就是寧叔叔去世之後的那一年,來幫寧璽記錄身高的,變成了寧璽媽媽。
往後還是每一年都有,直到寧璽媽媽改嫁,鉛筆印停止了,小小的寧璽好像就真的停留在那一年。
但他恰巧是在那一年,真真正正地成長起來。
行騁比畫了幾下,笑寧璽矮,討了一支鉛筆過來,拿筆把自己的補上。再依照記憶,把被忘記的那幾年,一點一點地補上去。
兩個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某一年的一個交會處,行騁的身高漸漸超過了寧璽的,永遠在他的上麵。
行騁伸手碰了碰那一處深灰色的鉛筆印,說:“我長大了,就永遠比你高五厘米。”
--永遠罩著你。
行騁說完,踢了放在鞋櫃邊的籃球。那顆籃球滾到行騁的腳邊,寧璽背靠著牆,扶著行騁的肩膀,踩上去。
--永遠罩著你,也永遠保護著你。
在石中讀了兩年,行騁家裏零花錢給得多,平時消費出手算闊綽,自然也有不少外債。
他這會兒天天為了他哥勒緊褲腰帶,回家一陣倒騰才把課本裏壓的欠條找出來,還有些微信轉賬記錄,總共算下來,那得有一兩千元。
應與臣一聽行騁說這事,笑得不行,就你們這小孩子還流行欠錢不還了?
行騁兩眼一閉,請個飯局。
應與臣翻白眼:“憑你這江湖地位,還愁誰敢不還你錢啊?”
一兩千元對於應與臣來說就是四個阿拉伯數字,沒多少概念,他不太了解寧璽的事,也不知道這錢對於這兩個要過日子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光說寧璽那氣質,那身段,大白短袖往身側一捋,偶爾瞟到那截側腰,應與臣都覺得是羊脂玉做的……
行騁打牌厲害得很,這幾天小賭怡情,揣著錢在桌上叱吒風雲,贏了小三四百,任眉一群人都喊著要行騁開個培訓班,跨完年沒多久要過春節了,這不得學一身本事回去宰親戚嗎?
行騁決定請個客吃飯後,心裏琢磨,這還得找個有取款機的地方吃飯。
周三下午一放學,行騁約著那幾個人,帶著兄弟,到校門口小餐館搓了一頓,一個二個都把錢給還了,行騁點了一下,差不多一共一千八九元。
行騁還沒成年,銀行戶頭還沒,找了應與臣要了個號,全存了進去,加上雜七雜八的錢,剛好兩千二百元。
這些錢,行騁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挪,打算以後每周存幾百,給寧璽備用。
行騁吃過晚飯又騎車跑了一趟府南河,一個人站在河邊上盯著河對岸的廊橋燈火,霓虹招牌,滿眼都是寂靜的河麵與鬧市繁華形成的強烈對比,一時間有些恍惚。
歲月的車輪翻過一山又一山,帶著行騁進入了青春的迷茫期,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的成績又下來了,總分剛剛四百,離四川省去年的文科本科線還差了七八十,更別說能趕得上寧璽,考一個北方的好大學了。
關於學習,行騁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那塊料,當初為了寧璽非要轉文科也不是一時腦熱,理科也就那樣。
記得小時候,行騁才剛剛會說話就隻認識挖掘機,買玩具都隻要挖掘機,家裏橫豎擺放著十幾台模型,他爸還笑他以後怕是要當全四川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
長大些之後,大人們再談起這個事都樂不可支,行騁酷酷地想,這太暴發戶了,他要去做一些更帥氣的工作。
再後來,等行騁明白了錢有多重要,能給他重要的人帶來什麽的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了生活給予的疲憊。
這條路,行騁認定了,哪怕是再難再苦,要拿挖掘機開路,一點點地挖,都得弄一條路出來。
學校裏,高三四班的同學們見行騁的次數也多了,有事沒事送點零食上來,寧璽也不客氣,一下課拆了包裝就吃,吃得肚子圓圓的,一兩個星期下來還長了幾斤。
行騁每次一站在高三四班門口,滿腦子都是寧璽一邊抽煙一邊做數學題的樣子,表情懨懨的,盯著眼前半大的男人。
應與臣在走廊上碰到過行騁好幾次,有一天沒忍住,下了課出教室偷偷站老遠看著高三四班的後門。
他看見比寧璽高了一截的行騁拿著瓶易拉罐飲料,放在寧璽頭上,後者一把抓下來,行騁奪過去單手拉開了罐子,指尖撚起易拉罐鐵環,往自己小拇指套上去。
“幼稚。”
寧璽麵上還是冷冷的,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卻出賣了他。
行騁笑得不行,在窗外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高大的身影就那麽搖曳在寧璽身邊,挺拔而堅定。
成都進入寒冬,各單位公司舉辦的籃球賽少了,街上打街球的人也少了,行騁一到周末就閑得不行,下周還有一次在西南交大打球的活動,寧璽說要給他補課,還沒法去。
算了,球可以少打,但是寧璽給他講課的機會就很寶貴,不能缺了。
行騁拿著成績單給寧璽吊過一次,看得寧璽直皺眉頭,轉身就找打火機。
跳什麽級啊!跳樓吧?
寧璽一邊找一邊給行騁發消息:“考成這樣?不如我給你燒了。”
寧璽還專門給行騁整理了一大本英文筆記,怎麽就背了大半個月,連個be動詞都搞不清楚?
行騁眼看著樓底下伸出一隻手,拿著打火機要燒他的成績單,嚇得趕緊拉回繩子,換了身衣服翻窗戶就下去了。
一進了寧璽的房間,行騁就被寧璽摁在書桌旁邊,扯了一個草稿本過來。
“來,寫一下be動詞的所有用法。”
行騁一哽咽:“哥,我沒吃晚飯。”
寧璽側過臉,對著行騁有些尖的耳郭吹了口氣:“好了。”
“be動詞!我知道!一般完成時,現在將來時,吃完火鍋時,偶遇我哥時……”
行騁有點激動,一張嘴,那話就收不回來,聽得寧璽一巴掌招呼上去:“別貧!”
行騁盯著寫滿漂亮英文的紙看了一會兒,實在不行了,讓他盯著看不懂的東西最容易想睡覺,等會兒要是看著寧璽的筆記睡著,他就涼了。
行騁悶悶地說:“明天就月考了,我臨時抱佛腳實在沒有天賦。”
寧璽有點心軟,他也不太想逼著行騁去學他不喜歡的東西,但是看著成績又著急,說:“之前我說的語文你有好好背嗎?”
一聽這話,行騁迅速坐直,兩眼發光:“倒背如流!”
寧璽拿著課本盤腿坐在**,手敲了敲床沿,點點頭,說:“記承天寺夜遊,背吧。”
寧璽撿了把尺子拿在手裏,看他那樣對著腦袋就來了兩下,他一個激靈把目光收回來,咳嗽兩聲:“不是說一首嗎?應該是古詩啊。”
寧璽皺眉:“背。”
行騁滿腦子就記得一個詞語了:“解衣欲睡……睡,睡……”
寧璽提醒他:“記承天寺夜遊,就是懷民……”
行騁一拍大腿:“兩個男的晚上不睡覺出來聊天那個,那不是你跟我嗎?”
寧璽的喉嚨一梗,有點來氣,直接換了一個:“巴東三峽巫峽長。”
行騁接得順溜:“雲雨巫山枉斷腸!”
算了,感情他就記得情詩。
“最後一個,小石潭記。”
寧璽手裏的小戒尺打床沿打得嘩啦啦的,一邊翻頁一邊說:“潭中魚可百許頭……”
行騁聲音大膽子更大:“九眼橋開了家譚魚頭,下周我帶你去。”
“呃……”
寧璽“啪”的一聲,把書本合上了,冷靜道:“行了,睡覺。”
這晚上睡到一半,寧璽的電話響了。
行騁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迷迷糊糊地睡著,他太熱,寧璽的背都有點汗濕,碎發貼著鬢角,不長的頭發軟塌塌的,蹭得他的鼻尖都是洗發水的香味。
手機的振動鬧得寧璽有點煩躁,他掙紮著一轉過身來,無意識地說了句:“好熱。”
行騁翻身下床就跑去扯衛生紙,寧璽還是醒了,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半睜著眼問:“幾點了?”
行騁把振動的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這誰?應與臣?
他還是先回答了寧璽的問題:“十二點了。”
寧璽把臉埋進被窩裏崩潰一陣,揉了揉臉,歎一口氣:“電話給我吧。”
行騁有點上火:“大晚上的應與臣給你打什麽電話?”
寧璽看行騁怒目圓瞪的樣子,放軟了語氣:“還不晚,是我們睡得早。”
他知道行騁容易多疑,也不怪他什麽,直接開了擴音把手機扔到枕頭上,接過來那邊的聲音也挺安靜的,應與臣開場白就是一句話:“我……我心情有點不好,想找你聊聊。”
寧璽說話的聲都帶著濃濃的鼻腔:“嗯……怎麽了?”
應與臣一聽就鬱悶了:“你的聲音啞成這樣了?”
行騁的臉色一垮,寧璽下意識地遮了一下手機,下一秒就被行騁推了一把,寧璽一驚,嚇得應與臣在那邊說:“怎麽了?”
寧璽試圖安慰行騁,輕聲對應與臣說:“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就說給我聽。”
這句話說給應與臣,更是說給行騁,行騁這會兒擰著被子不作聲。
應與臣那邊傳來歎息:“我總感覺我哥,我哥跟……唉。”
寧璽握著手機小聲問:“你哥怎麽了?”
應與臣說:“我哥跟之前跟我起衝突的那個做汽車生意的小老板,好像快在一起了?還是在一起了,我都不清楚……”
行騁知道應與將這事,不表態,寧璽還有點蒙,問他:“不是跟你起過衝突嗎?”
應與臣又歎氣:“我倒不是覺得這樣不行,隻是我覺得我哥這次跟栽進去了一樣,我有點落差感吧,我哥的精力都不怎麽放在我身上了。”
寧璽咬著嘴唇說:“希望你哥哥的對象能對你很好。”
應與臣真的是受刺激了,小孩的失落感一上來,那簡直就是天都塌了。
他估計在**寂寞地翻滾著,聽筒裏還不時傳來被褥的摩挲聲:“我覺得那個小老板很善良……但是,可能跟我有點不對盤,我也不知道。”
“尊重他的選擇就好。”寧璽回答。
睡著之前,行騁算了一下兜裏的錢,周末還真能去吃魚頭火鍋。
明天早的碗裏也能多添兩份牛肉。
算了,就給他哥添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