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行騁被寧璽掐著臉轟上樓之後,寧璽一個人在客廳裏,蹲在地上,思考了很久很久。

行騁一身朝氣,那股子衝勁和勇敢,是寧璽最羨慕的。

可能有時候就是如此,對方身上越擁有什麽自己缺少的,反而能越來越讓自己欣賞。

寧璽熬了整個通宵沒睡,一到教室,第一節課還沒開始就趴下了,睡了兩節課起來覺得冷,一摸額頭,還有點燙。

寧璽繞過高二的走廊往化學實驗室那邊走,選了小通道下樓梯,直奔校醫室去了,身上還剩他媽媽打的五百塊錢,光藥錢就要了五十塊。

寧璽拿著藥去衝了喝,測了個體溫,三十八度,也還好,能繼續上課。

寧璽一回教室還是昏昏沉沉的,給班主任打了個招呼,一個人頂著外套趴桌子上睡著了。

外麵風吹進來,吹得他一隻耳朵冰冰涼涼的。

寧璽一覺睡起來,身上外套變成兩件,那撲鼻的運動香水味,寧璽都不用猜的,翻個麵就看到校服裏麵商標領口上寫著“XC”。

男生女生愛在校服上亂塗亂畫的習慣,大部分都改不了,初中那會兒,行騁讀的是區裏麵另一所公立中學,他在校服背麵畫了個蠍子,還覺得特別酷,個子高條順,招搖過市的,頭發一抹,校草啊。

寧璽問他畫個螃蟹幹嗎,告訴所有人他橫行霸道嗎?

行騁一臉難以置信,有點懷疑自己禦用畫手的功底。

--哥,這是蠍子,天蠍你知道嗎,你不就是天蠍座嗎?

沒幾天,行騁他們學校的流言蜚語都傳到寧璽耳朵裏來了,估計他們學校暗戀行騁的女生們,是個天蠍座的,都得興奮好幾天。

這位校草背著一個愛的圖騰,橫行霸道了好幾天,越看越覺得背上像畫了隻螃蟹,於是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又買了件新校服,膽子大,直接在後麵寫了個“11.12”。

以至於,後來行騁初三學了吉他,天天抱著在樓上彈棉花,張嘴就來:“你是那一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小區門口的二路汽車……”

寧璽在下麵看書,頭都大了,也不想管樓上這位青羊區第一小刀郎,直接上去敲門。喊行騁出來。

玉林路的事情過去了兩三天,學校給幾個男生集中做了一次思想工作,教育了幾天,也去掃了幾天的教務處。

這事行騁為首,學校意思一下給了個警告處分,程曦雨那幾個女生的家長也又跑了幾趟學校,這幾經折騰,覺得小孩罪不至此,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於是行騁那個警告處分也給抹了。

掃一周的教務處,行騁每天下午的訓練時間也暫時占用了,一下課就拿著掃帚過去,後麵跟了一溜校隊的人,全拿著掃把和簸箕,說要幫忙。

行騁點了一下人頭,這一下得有十二個人,放著訓練不去,跟著他們哥幾個來這兒掃地,這不明擺著找罵嗎?

行騁好不容易勸退了那幾個女生,拿著掃把轉悠得跟金箍棒似的,一邊小聲哼歌一邊指揮著隊員去倒垃圾,忙得一頭汗,但也還樂在其中。

行騁連著打掃了好些天,偶爾碰到一次他哥,立刻站得筆直,掃把往身後一藏,跟站崗似的,點頭:“哥!”

寧璽站定了,本來也是繞道來看看弟弟的,手上還抱著書。

寧璽開口說:“不錯,挺勤快。”

行騁沒聽出來寧璽這是在誇他還是損他,正準備說幾句,就看到寧璽提了個袋子,在他麵前顛了顛,淡淡道:“拿著。”

行騁下意識般地低頭一看袋子裏,一個NIKE(耐克)的標誌,放著一套全新的護膝,護踝,那護手臂的都跟袖子差不多了,堪稱是全副武裝。

這一套,少說也三四百元吧?

行騁還有點蒙,就聽到寧璽認真地說:“不管是球場上還是校外,都別再傷著了。”

旁邊站著喝飲料的一群校隊小男生們炸了,眼饞著看那一袋子物件,沒聽說過見義勇為還爆裝備的啊?

寧璽一走,行騁也沒客氣,直接發朋友圈炫耀,拍了一張,配的文字也簡單明了:“寧璽送的。”

校隊群裏也發了一遍,還戴上身拍了好幾張買家秀,臭屁得很,惹得校隊裏麵幾個小男生在微信群裏撕心裂肺地吼--璽哥我也要!

行騁拿著手機一個個地語音回複:“沒有,不可能,靠邊,做夢!”

“你是他弟弟嗎?”

晚上一回家,行騁把這全身裝備都試了一下,站在穿衣鏡麵前站了好一會兒,穿著球衣,滿腦子都是他哥那句話。

“可別再受傷了。”

高二放得早,行騁想等寧璽,就還真抱著球跑操場裏坐著,屁股下全是草,還好最近旱冬,還沒怎麽下雨,幹的。

他脫了書包墊在身下,還覺得挺舒服,反正也沒幾本課本,特別軟。

他中午跟他哥橫,說:“高三放得太晚不利於休息,再這麽折騰你們,我們高二得去把你們電閘給扳了。”

寧璽瞥他:“關你們什麽事?湊什麽熱鬧?”

行騁找了個正當理由:“下一屆受難的不就是我們嗎?”

成都的冬夜,天邊泛著的燈火輝映出一片紫紅,點點繁星綴在夜幕之上,若隱若現,似乎這夜裏都沒有那麽冷了。

行騁躺在草地上,滿眼星空,教學樓上麵高三教室的燈都還亮著,旁邊也躺著下來喝汽水的應與臣,兩個男生就這麽並肩躺著,身上蓋著外套,蹺著腿,有一搭沒一搭地幹杯。

應與臣挨了一刀之後回來就休息著沒怎麽往球場跑了,他成績還挺好,家裏也不給壓力,在學校他哥也管不了,一聽行騁說在操場喝汽水,書包都沒拿,就衝下來。

為此,行騁還專門多買了一罐,單手開了,遞給應與臣,後者一笑,特豪氣地往空中一撞:“謝了,兄弟!”

他哥哥那些事,行騁沒好意思多問,關心了一下應與臣的傷口就作罷了,說以後放學晚的話讓應與臣跟自己和寧璽一起走,安全些。

應與臣說他哥專門派了人來接他,倒不是多大個事。

行騁又聽應與臣講起他的情況,在北京讀書讀得好好的為什麽會跑成都來,他哥又是個什麽樣的人,怎麽怎麽的……

“別說我了,喪氣。聊聊你啊?”

應與臣說得汽水都喝了一大半,嘴裏還留著股紅石榴味,笑著問他:“行騁,你真不打算走體育生?你這身高夠,成績也勉強能走個藝體的……”

行騁也咽了一口,碳酸跳得他舌尖特別爽:“不了,我得先看看我哥走哪兒讀。”

應與臣一拍大腿:“你們太黏糊!不對,你太黏糊他。”

行騁笑了,拿著易拉罐跟應與臣碰了杯:“我就這麽一個哥,那可不得黏緊點嗎?”

應與臣愁得連紅石榴汽水的罐子都給捏變形了,薅了一把自己軟塌塌的頭發,雙手撐在身後,嘴巴叼著易拉罐拉環,喃喃道:“我哥最近真是……你說這以後多難啊?”

行騁歎口氣,睜著眼開始數操場上空的星星了,數到第七顆,眼有點花,說:“沒辦法,你管好你自己吧。”

應與臣想了會兒,問他:“你不覺得有什麽?”

一問這個問題,行騁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盯著高三教室那兒窗口明亮的燈盞,眼裏跟倒映了天邊星子一樣,點點頭。

“我覺得正常。”

昨天晚上放學,行騁捎了兩袋泡麵兩個蛋,去寧璽家起灶。

那廚房的燈一亮,灶台火舌頭躥上來差點兒把行騁一對劍眉火漂成匕首。

寧璽看不下去了,把行騁趕出廚房,打了兩個蛋,煮得香辣四溢地端出來,兩個蛋全給了行騁。

行騁拿筷子攪了幾下:“哥,怎麽有兩個蛋?”

寧璽端著碗沒坐著吃,眼皮都懶得抬,冷冷地答:“雙黃蛋。”

放屁,他根本就沒吃吧?

行騁迅速把麵條一掃而空,又跑便利店去買了兩個蛋,硬給他哥又加了一碗水煮蛋。

他哥低頭拌麵的時候,行騁一伸手捏上他哥的臉蛋,惡狠狠地說:“有我一份,那就肯定得有你的一份。”

後麵行騁搶著洗碗,在廚房裏麵壁思過,想了好久好久。

晚上行騁一回房間,他硬是咬著牙做題到一點半,把最搞不明白的曆史卷子寫了一張,背了好久的時間軸,把寧璽給他的筆記本都吃了個透……

電熱水袋他拿給寧璽了,晚上暖床全靠抖,還跟寧璽說他有兩個,上麵一個下麵一個,晚上熱得出汗,總踹一個出去,自己留著浪費了。

明天開始就不去校隊了吧,但是打球也感覺挺必不可少的……

但是再打真的就傻了,這成績離二本線都差好大一截,高二了,沒多久了,真的不打算好好在成績上追一追他哥嗎?

這周五就是冬至,寧璽媽媽破天荒地給寧璽打了電話,說放了學讓寧璽去一趟高新區,家裏擺了羊肉湯鍋,正好周五放學,過來吃一點。

寧璽拿著手機,鼻子有點酸,倒不是因為他媽媽叫他去吃飯有多感動,他隻是覺得去年他媽媽就沒記住高三周末隻放周日一天,這今年複讀了還是這樣。

月考成績不聞不問,生活上偶爾問候,寧璽表麵上不鹹不淡,但是心裏麵有多珍惜媽媽的這一通電話,隻有他自己知道。

去年冬至的時候,他也被忘記了,中午一個人跑到學校附近去吃了一頓羊肉湯,回學校就吐了,晚上沒去吃飯,看得行騁站在教室門口幹著急。

寧璽沒想到,因為自己沒吃飯,行騁逃了晚自習,去操場背後要翻牆出去買羊肉湯,一條大長腿剛騎牆上,轉麵就看到校長在牆下麵蹲著,手裏拿了個手電筒。

他校隊幫忙的那一群哥們,還在牆那頭個個躍躍欲試,扯著脖子吼:“行騁!能下去嗎?”

行騁騎在牆上,看看這邊的校長,又看看那邊站著的哥們,絕望地一閉眼,對著他哥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任眉一跳腳:“現在知道怕了?”

行騁冷笑一聲,心裏麵憋著笑:“換你來試試。”

任眉三兩下子就躥上牆來,也騎著,一上去就傻了,兩個男生對著牆下的校長幹瞪眼,校長笑眯眯地問:“訓練有素啊,打算去哪兒?”

行騁也耿直:“買羊肉湯,餓了。”

還因為這事,行騁爸爸那晚上摁著行騁的頭,逼著在家裏吃了兩個小時的羊肉湯,看得登門家訪的班主任都傻了。

這年行騁倒沒去翻牆了,一等到高三下課,就想接他哥一起走了,找家附近的店,吃一點意思一下。

行騁知道寧璽媽媽找寧璽去吃飯,但沒想到寧璽還真為這個事,請假了。

一整個晚自習都沒來,也沒跟他媽媽說今晚有課。

行騁一個人站在高三教室門口,看著來來往往背著書包收拾好要走的學姐學長,有點泄氣。

也怪他沒跟寧璽說,這晚要不要一起吃飯。

應與臣手裏正提著個保溫桶,拿了一雙不知道哪兒去找的一次性筷子,滿麵愁容地在走廊上哼歌,行騁看到他就覺得逗,撞了一下:“今晚還有的吃啊?”

那保溫桶裏純正的簡陽羊肉湯味,真招人稀罕,香!

應與臣點頭:“是挺好吃,但我們那邊都吃餃子啊!”

行騁忍不住想翻白眼:“入鄉隨俗,在這兒該吃什麽你就吃什麽。”

應與臣又開始愁了:“送羊肉湯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上次我在金港賽道出車禍,就是他給撞我屁股上了!真跌份!”

行騁拍拍手:“緣分。”

這小學長愛車他知道,他也挺感興趣,不過現在經濟實力隻玩得起六十八一顆的籃球,車的計劃暫時擱置到二十多歲以後了。

賽車跟籃球一樣,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大部分男人所熱衷的運動,裏麵擦出的火花,自然也是難以滅下去,想當年第一次跟他哥杠上也是因為一顆球。

行騁晚上一個人跑回家,吃了家裏做的羊肉湯,他跑到窗口去看了一下樓下亮沒亮燈,管他媽媽要了祛疤膏,敲他哥的門去了。

他爸爸在家裏抽煙把沙發給戳了個印,那火星子燒得響,迅速點著,行騁忽然就想起寧璽的手腕上。

拿去給他抹抹手腕,不知道有沒有用。

他這門鈴一摁,門開了,撲鼻而來就是滿客廳的燒焦味。

寧璽垂著眼,鼻尖一顆小痣襯得臉龐越發好看,皮膚還是白得過分,手裏扯著一張數學卷子,手掌心攥了草稿紙,上麵方程式還看得清晰。

再往下,寧璽指尖的火柴燒了一半,火星忽亮。

半邊麵容沉浸在煙霧裏的寧璽,那麽迷幻,那麽孤獨,模模糊糊的眉眼,清瘦而美好的下顎輪廓,煙頭上每一寸都燒到了行騁的眼裏。

行騁捏了捏手裏的祛疤膏,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著他哥這個樣子。頹廢而神秘,眼神淡漠,一邊聞煙霧,一邊寫數學題,坐在客廳裏,點著那盞燈,自己買的那一方小桌上,還有小半張沒用完的草稿紙。

寧璽抬起眼,定定地看著行騁。

他終於,他總算……在行騁麵前,露出了最真實的自己。

在行騁曾經看不見的地方,他並沒有表麵那麽優秀,也沒有多麽陽光。

笑,或者不笑,都是他。堅強,或者懦弱,也都是他。

行騁說明了來意,寧璽挽起袖子就把手臂伸過去。

那疤痕隻有指甲蓋那麽大,猙獰可怖,微微凹陷下去一些,呈深褐色,看得行騁喉嚨跟被人掐住了一般。

行騁就跟手裏捧了個什麽似的,拿出棉簽,不敢亂來了,一點點地給他上藥,眼神就沒離開過那一塊疤痕。

行騁塗得慢,寧璽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沒忍住,笑道:“磨蹭。”

行騁一抬頭,撞上哥哥的目光,忍不住歎了口氣:“上輩子我們可能是仇人,你肯定拿劍刺過我胸口一刀……”

寧璽猛吸了一口煙,當著行騁的麵,就這麽坐在地板上,把上半身穿著的襯衫扯開半邊,低聲道:“我胸口上也有疤。”

行騁又跟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正準備在挖一塊祛疤膏在指腹上,手卻一下被寧璽給捏住了:“你摸。”

寧璽碰滅了客廳的那盞台燈,周遭燈光忽然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那天,行騁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常年練球摸筐的粗糙指端一觸碰上那處溫熱的肌膚,寧璽猛地將手按住。

“感受到了嗎,它也一樣。”

這一句講完,寧璽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繼續說:“行騁,這就是真實的我。”

十七歲這一年,行騁在某個夜晚的這一刻,忽然覺得在這座城市裏,所有的燈都滅了。

他想起無數次因為寧璽而激起的鬥誌,成長的重量。

在這一處小客廳裏,行騁安慰地輕輕拍了拍寧璽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