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錄取通知書下來了。

封皮赤紅,左邊一個“賀”字,右邊端端正正寫了寧璽的名字,再往下,是校長的簽名,“寧璽”兩個字,被寫得筋骨具備,看得他心底忍不住地高興,又迷茫。

通知書下來之後寧璽回了趟學校,任眉他們一群還在補課的學生站在走廊上給他打招呼,後麵教務處主任手裏裹了報紙,往學弟們頭上一個敲一下,罵他們不學學寧璽,成天就知道玩。

一個小學弟從一樓跑到露天的地方,指著天空喊:“嗨!又有戰鬥機!飛這麽低!”

另外幾個男孩從他身後鑽出來,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哇--”

那一天寧璽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壩上,穿的便服,白色衣袖挽起短短的一截,仰頭去看教學樓上掛的大鍾,忽然就好像看見了時光的流逝,看見了四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站在當年還陌生的樓前,憧憬遠方。

成長對他而言便是如此,不停在前行,也不斷在失去,常年的形單影隻影響了他的判斷,已記不得擁有過什麽。

童年時的自己令他懷念,家庭美滿,無知無畏,隻惦記放學後小區門口五角兩支的攪攪糖。

行騁跟著爸媽去了趟重慶,再回來時已是八月初,帶了點火鍋底料回來。

傍晚時分,兩個人盤腿坐在客廳裏,鍋裏冒著翻滾的辣油,碰了杯。

寧璽托著腮,聽行騁講那個山城,熱情四溢,高樓林立,列車從樓宇間穿堂而過,風聲呼嘯。

他們的杯子再一次碰撞,裏麵的汽水還冒著泡,行騁問他:“最近怎麽總愛喝紅石榴味?”

寧璽說:“就是想。”

--想你,也想那段時光。

他們的故事,從零零散散拚湊成了一段完整的時光。

那時候的每個早晨,行騁都在小區門口等著那二兩牛肉麵,再像護草使者一樣,把寧璽送到教室。

每個中午,校門口的小麵館,有永遠坐在一堆兄弟中間尋找寧璽的行騁。

每個夜晚翻上翻下的窗台,是他們青春期裏最美的半年。

八月七號,多雲,沒有轉晴。

行騁醒得早,五點半就迷迷糊糊起了床,收拾好包袱跑到樓下去,拿鑰匙開了鎖,發現寧璽閉著眼,還在安安靜靜地睡。

他把鬧鍾調晚了十分鍾,靠在床邊望窗外有些陰鬱的天色。

到達客運站時已經七點多鍾,正直旺季,成都到汶川的高速公路上排起了長龍,下雨天讓氣溫驟降,雨點忽大忽小,砸在車窗玻璃上,大巴車開得搖搖晃晃,寧璽本來也沒睡好,想閉眼,又想多看看四周。

從汶川下來就開始走國道,行騁沒睡著,看路標上大大的“汶川”兩個字,想起2008年地震那一次。

學校教學樓前掉了好多石頭砸下來,他在教室裏被震感甩起來,站都站不穩,慌張地跑到操場上,看到寧璽肩膀上戴著大隊委的徽章,冷靜地帶著班上同學疏散。

那年的五月,是所有四川人記憶裏的灰色。

再到後來,他八月八日的生日,滿八歲,全世界都慶祝奧運會去了,他一個人捧著蛋糕在家裏吃奶油,連他爸媽都不理他。

行騁沒忍住跑樓下送了蛋糕給寧璽吃,正看到寧璽一臉倔強地站在家門口挨罵,行騁眯著眼,順著牆根蹭過去,想給人嚐一口。

他們中午吃了犛牛肉鍋,蔬菜水果拌著飯吃,行騁吃爽了,端了油茶過來,一邊喝,一邊拿防曬霜出來給寧璽擦臉。

行騁在護膚上還是有點鋼鐵直男,看了防曬霜好久沒往身上擦,結果中午紫外線太強,走了沒幾步就曬紅了手背,寧璽一邊罵他一邊給他抹,抹得行騁直喊痛。

他們又坐了兩小時的車,轉乘的大巴車才從馬爾康終於到了金川縣,來接應他們的同學早早就等著了,都是高二的小學弟,穿著防風衣,臉頰凍得有些紅,有些害羞地跟寧璽打招呼。

考了北大的學長,在學校裏的傳言又那麽牛,總是讓陌生人有些距離感。

雲頂花海是在大山的頂,有雲海日出,看星星看月亮也沒問題,附近居民的家後麵一片山都是杜鵑花。

這個地方還算未開發的旅遊景點,隻有當地人帶路才能玩好,行騁一路牽著寧璽走,掌心熱得像攥了炭。

路上行騁看著野山雞從他們麵前趾高氣揚地過,寧璽手裏拿著草根晃它:“今晚做一份高原大盤雞。”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盛開了的綠絨蒿、紫菀花看不真切,海拔已經高了,還好兩個人高原反應不嚴重也沒多大感覺,另外一個土生土長的男生還有點想吐。

花海附近隻有一戶人家,專門做帳篷租賃生意的,他們領了兩個開始拆,行騁看了看這一望無際的原野,對著他哥們說:“你們紮遠點。”

有一個沒鬧明白:“怎麽了?”

“我哥臉皮薄,他晚上要換衣服。”行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一群人收拾完吃過晚飯已經是星河天懸,往草地上鋪了一塊露營布,四個男孩躺在上麵仰望著黑漆漆的天,手邊放著買來的青稞酒,一點點地抿。

行騁的兄弟說:“我們這裏的小孩十多歲就開始喝了,璽哥,你試試好不好嚐,要是可以,我開學再給你帶點!”

另外一個敲他腦袋:“想什麽呢,璽哥開學都在北京了!”

寧璽喝得也豪爽,入口的酸味已淡去了,笑著答:“你多給行騁捎點。”

“我說行騁怎麽最近成績那麽好,原來是因為跟璽哥你關係好,要是將來行騁也考了北京的學校,你們又近啦。”

行騁抿著杯口邊的一圈小酥油,點點頭,不知道在對著誰說話。

“北京,我是肯定要過去的。”

行騁酒喝完,這個度數不高也還好,掏出手機,讓他們幫忙,給他和寧璽照一張相。

背枕群山,麵朝星河,遠處是一望無際的花海,哪怕在夜裏,也透著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他們互相道了別,各自在那處居民家裏用過了澡堂,行騁渾身被燒的水洗得冒了潮氣,鑽進帳篷裏的時候,臉都還是熱乎的。

他長大之後側臉線條越發明顯,如刀刻一般的影印上了帳篷的麵,寧璽躺在鋪了被墊的草地上,看得出了神。

行騁帶他出來,特別怕以他的性子,覺得這樣走山看水的無聊:“還算好玩吧?”

“挺好的,大自然,我還沒怎麽體會過。”

寧璽說,原來語文課本上的群山環繞,溪流淙淙,廣袤無垠,都是真的。

寧璽疊好脫下的襪子:“其實跟你一起,走哪兒都有趣。”

行騁看看帳篷拉鏈縫隙外無人的高原,輕聲開口:“以後就多跟我出去走走,我們天涯海角,哪兒遠去哪兒。”

眼看著時間過了零點,八月八日了。

“生日快樂,行騁。”寧璽說。

行騁一晃神,現在已不知到了幾點,整個原野都靜謐下來,蟲鳴聲沒有,鳥叫聲沒有。

寧璽想起自己幼年時攀在籃球架上看著對麵街道吹來的草屑,分不清是天亮著,還是天暗著。

晨起河穀之中萬畝花海,山澗薄霧,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酥油茶香。

夜來下過了細雨,行騁拉開帳篷鏈子,半掩著寧璽的臉,把頭探出去張望,原野上的生物都已醒來,綠的綠紅的紅,各自又活得紛彩。

行騁看遠處天邊掛了彩虹,明晃晃的,從山脈邊緣,直插入花海之中。

行騁的兩個同學早已洗漱完畢過來招呼他們起床吃早飯,寧璽聽到這麽大動靜,卻是半點要醒的跡象都沒有。

“寧璽,”行騁俯下身子說,“太陽曬屁股了。”

“嗯……嗯。”寧璽不耐地哼唧幾聲,閉著眼,轉過身,任由臉上灑了層陽光,暖烘烘的。

行騁難得看到他哥懶床,舍不得再叫了,狠狠往寧璽臉上掐了一把,寧璽伸手臂抓了個東西想砸過來:“滾--”

行騁笑嘻嘻地躲開,拍去屁股上的草屑起身,招呼著他的同學:“走,去端麵,讓我哥再睡會兒。”

其中一個換了民族服裝,脖子上圍了一圈厚絨,取下來邊走邊打趣行騁,笑說:“你咋對璽哥這麽貼心?!”

行騁朗聲一笑:“他是我哥啊。”

出發前往金川河穀的路上,行騁手裏拿著杯之前裝好的牛奶要寧璽喝,寧璽受不了那山上擠下來的腥味,皺著鼻子說:“你自己喝……”

行騁不樂意了:“一天一杯奶,強壯中國人呢,你必須喝。”

“你怎麽跟我爸似的……”

寧璽說完猛地收了聲,不知道是對著空氣還是對著哪兒,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啊,爸。”

行騁也知道自己貌似“闖了禍”,一口氣把牛奶幹了,又吃了兩塊水果,喂了點給他哥,摟著人在大巴車上搖搖晃晃地睡了。

金川河穀很大,四處都是還未開的梨花,行騁同學介紹說這裏一到了三月份,漫山遍野都是梨花,那種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感覺,真如書上寫的那般美不勝收。

行騁站在公路旁,望著這偌大的山林,未等他說話,寧璽便認真地說:“等明年梨花開了,我們再來一次。”

他的弟弟並沒有回答他,隻是捏了捏他的小拇指,回應了一個邪氣的笑。

第二日早上晨起的後果,和第一夜放縱後一樣,寧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行騁端著二兩麵站在床前,覺得這麵條不爭氣,怎麽他哥都還沒起來就黏糊成麵餅了?

藏式土火鍋特別好吃,行騁往裏麵一直加蘑菇菌類,看得寧璽心驚膽戰,這臭小子真不怕吃多了撐著。

從金川回成都的路很堵,於是大早上兩個人五點就醒了,慌慌張張收拾好準備出發。

等上車的時候,行騁最開始買的兩包特產都被他吃光了,還剩一小袋在手裏攥著,看寧璽來就往人嘴裏塞一塊:“好吃嗎?”

寧璽坐好了係安全帶,說他:“你幾歲了?”

行騁樂得也係上安全帶,假裝打了個哈欠,順手把伸長的右臂搭上寧璽的肩膀,又順手比了個數字,說:“比你小三歲。”

幾個小時的車程,寧璽枕著行騁的肩頭睡得安穩,路走了一半,行騁支撐不住也倒下了,兩個人頭挨著頭,在大巴車的軟座上沉沉入睡。

大巴車在雨中行駛著。

平安抵達成都已是夜裏九十點,高速公路上都堵了好幾個小時,行騁看著碩大的“成都”二字映入眼簾,忽然有了一種很強的歸屬感,徹徹底底感受到他和寧璽終於回到家了。

他們這一趟旅遊拍了不少照片,寧璽一張張地存起來,分了些錢出來,打算哪天印了,放在錢夾裏。

雖然這種方式已經是以往才會常用的了,但寧璽骨子裏其實就是一個比較傳統的人,覺得這樣把行騁揣在錢夾內走南闖北,上哪兒都不會再害怕。

八月中旬,成都徹底入了仲夏。

晚來有豔麗火燒雲燃了半邊天,街巷門口坐著下棋的老頭們湊桌搭台,捧了蓋碗茶聽堂倌唱唱喏喏。

離大學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行騁期末考試考了四百八十分,剛壓過文科本科線,爸媽高興得不得了,特準了他暑假瘋玩一陣,行騁站在陽台上對天發誓,他要是高三不好好讀書,那簡直天打雷劈,十惡不赦。

寧璽在樓下聽得清清楚楚,穿著短袖跑上去敲門,開門就掐他的嘴巴,罵他滿口胡言。

寧璽不知道的是,行騁默默地在心底加一句:“要劈不能劈一雙,劈我一人就成,我欠!”

兩個人帶著一身汗,瘋鬧著回寧璽的住處,關了大門,這便是另外一個世界。

應與臣在北京玩得樂不思蜀,想起來了給寧璽打個電話過去。

行騁不是還要高三努把力考北京嗎,應與臣打算給行騁送六個核桃補補腦。

後麵三個人有空電話連麥扯皮,行騁說十句話寧璽回一句,當然,應與臣能說二十句。

行騁思來想去還是打算走走體育,爭取能上個北體,實在不行就北聯,不過都是挺不錯很難考的學校。

應與臣邊連麥邊吃西瓜:“嘿,你放心吧,你哥在北京我還能不照顧著嗎?”

“你不是讀川大嗎?”行騁想想就有點憋,“我這還真半年才能見一次。”

寧璽聽了許久沒出聲,忍不住了:“就四個月。”

應與臣吐了籽,笑道:“對啊,行騁,你要死不活的做什麽?有空我捎上你回北京看你哥唄。”

“你跟你嫂子玩一塊兒去了吧,還……”

應與臣的音調明顯低了些,隔著電話都能想象出來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別提了,我嫂子跟我哥出那麽大車禍,現在還躺著,過幾天才能出院,我哥還帶拐棍呢。”

行騁有點緊張:“沒事吧?”

應與臣搖搖頭:“沒大事,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看著心疼。”

行騁和寧璽詢問了一陣情況,確定沒有大礙之後,也放心了許多,雖然說沒怎麽見過應與臣的哥哥嫂嫂,但兩個小孩難免覺得有種難言的關切感。

成都夜裏的小街巷很美,未黃的銀杏葉偶爾落了街麵上,自行車輕輕碾壓過,濺起一片青色漣漪,路燈昏黃,照亮路邊小攤夜裏擺的吃食。

夏天寧璽能一天洗三次澡,小風扇呼啦呼啦地轉。遮擋住的窗簾一角被吹得翻了麵,行騁的頭發剃了個圓寸,後腦勺下的頸項間係了一個小觀音墜在胸前,涼涼的。

行騁怕他哥喝壞肚子,買了一瓶冰鎮可樂放在家裏,插兩根吸管,就著窗外的風,聽寧璽給他念籃球時報。

現在是NBA的休賽季,沒多少賽事可看,但寧璽還是樂此不疲地翻閱報刊,再拿報刊折疊起來一下下地扇,要是有特殊用途,裹起來打行騁的腦袋倒也方便。

這座城市的夏日熱是熱了點,但處處都熱鬧,城裏的景點更是擠滿了人,夜生活嗨得很,酒吧街燈火通明,連酒館裏抱著吉他彈唱的歌手都多哼哼了幾首。

行騁的吉他彈得爛,仿佛除了一首刀郎的《第一場雪》其他就什麽也不會了。

當年行騁靠這個歌沒能成功吸引到他哥的注意力,第二天轉臉便喜新厭舊忘了他還有個小吉他,過段日子再撿起來彈,也不知道樓下的哥哥有沒有在聽。

行騁想去學趙雷的《成都》,寧璽不讓,說怕以後在北京聽到這首歌徒增念想。

行騁問他,那要聽什麽?

寧璽托腮想了一會兒,抱著碗糍粑冰粉一口一口地往嘴裏喂山楂,說,《北京北京》吧。

過了沒兩天,步入八月下旬,離北大開學的日子近了,寧璽提前買了機票,那天握著手機盯他的航班號,盯到自己都能背著。

行騁看了那時間和登機口,想問寧璽怎麽不買火車票,但是沒開口。

一千多的機票,寧璽估計又攢了一些時日。

寧璽訂票的那一晚上,行騁抱著吉他下來了,坐在臥室的床沿上,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撥動著弦,寧璽也聽不出來音調準不準,隻是用指尖搭到膝蓋,有一下沒一下地跟著和。

“我在這裏祈禱,我在這裏等待,我在這裏尋找,在這裏擁抱你……”

行騁少年青澀的嗓音正直變聲期,恰好有種說不出的低啞,裹挾一股濃濃的情。

“北京,北京。”

北京好沉重,北京又好讓人向往。

成都的夏天真的悶熱,又真的好溫暖。

出了文翁路,走衣冠廟那一條橋上去再順著永豐立交往南走,上機場路,不到二十分鍾路程,盡頭就是成都雙流國際機場。

這個位置,寧璽在手機導航上看了百來遍,隻是沒想到時間竟能過得這麽快。

日子就是這般,該長的長,該短的短,有人慢悠悠在街邊吃茶聽戲,也有人在擁擠的地鐵站被人群淹沒。

人們向往著慵懶,又向往著充實。

八月最後的日子,逼近北大開學報到日,行騁牽著寧璽去采購了不少開學要用的物品。

拉著行李箱,兩個人蹲房間裏一起打包。

寧璽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強,但是沒有住過校,行騁也沒有,但那些住宿的風言風語聽得多了,不免瞎操心起來:“哥,北京那邊晚上估計還是熱,帶床涼席嗎?還有這個飯盒……”

“那是學校,”寧璽憋著笑,“不是自己家。”

行騁不樂意了:“不是說就要把學校當成家嗎?我初中那會兒上學還抱西瓜。”

寧璽說他:“你還挺得意?”

行騁沒搭腔,把寧璽的薄睡衣裹成卷塞進行李箱,又去收洗漱用品,說:“怎麽覺得你要跟我逃跑?”

寧璽說:“成啊,你好好考,考好了當逃兵去。”

“你還有這想法!”行騁挪過來。

行騁低聲問道:“去哪兒?”

寧璽假裝想了會兒,認真回答:“成都吧。”

“還回來?”行騁問。

“不回來還能去哪兒啊,我們的家都在成都……”寧璽舔舔嘴唇,有種不適應的幹澀,“我想讀高中了。”

九月初,天朗氣清。

近日連夜暴雨,悶熱的成都難得有如此的好天氣。

雙流機場的延誤出港率較大,航班排起了長龍,不少旅客滯留一夜,出發大廳泡麵都賣得火熱起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人滿為患。

透過機場的透明玻璃往外看,能看到又下起了小雨。

但是這場雨依舊留不下寧璽。

寧璽昨晚上睡得早,選擇了提前出發,五點半就起了,洗漱完畢衝了個澡,弄好差不多六點半。

晨起還有些涼,他裹了帽衫,悄悄合上家裏的門,提著行李箱,對著這一方天地,閉上眼,鄭重地說了聲“再見”。

行騁買的小桌子沒能帶走,他托了應與臣,有空來幫他寄到北京。

寧璽家住在一樓,客廳裏稍顯潮濕,寧璽鼻尖縈繞著那股味,久久不散,似乎隻有行騁也在的時候,客廳才會變得幹燥亮堂,充滿讓人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夏日的早晨天亮得早,小區院裏不知道誰家養的雞又叫起來,各家廚房臥室的燈陸陸續續地亮了。

樓上住三樓的秦奶奶戳著拐下來,手上拎著菜籃:“寧家小子,這上哪兒去啊?”

寧璽一回頭,露了個笑:“秦奶奶好,我去讀大學。”

秦奶奶停了腳步,從籃子裏掏個皇帝柑給他:“上哪兒的大學?”

寧璽說:“北京大學。”

“喲!北京啊!出息嘍!”

秦奶奶誇了他寧璽五六分鍾,喜滋滋地走了,他剝開那柑橘,吃得滿嘴甜。

寧璽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提起行李箱下樓梯。

他不想讓行騁送他。因為知道下一麵是很久以後的離別,會讓人難受,還不如在未來得及道別的時候就離開,顯得不那麽依依不舍。

可是寧璽走到單元樓門口時,就看到行騁家那輛車停在那裏。

行騁爸爸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己的兒子,撐了一把傘,在雨裏等樓上的寧璽。

這天晨裏的雨,分明是下得不大的。

兩個人往後座上一坐,寧璽張開掌心,往行騁手裏塞了兩瓣柑橘。

“你哪兒來的?”行騁問寧璽。

寧璽目光朝窗外看去:“得的獎勵,甜嗎?”

行騁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怔怔地答:“甜。”

路上不堵,他們用了差不多半小時就到了T2航站樓,從到達層上去,機場流量從早晨開始了它的高峰期。

明天估計是各地大學開學報到的日子,機場停車場裏擠滿了車,排著隊在等待。

行騁爸爸怕耽誤寧璽的時間,就先去停車了,讓行騁帶著寧璽去換登機牌。

兩個人去拿了票,又去買了奶茶和吐司,行騁拆完吸管拆包裝,讓他上飛機之前吃點,別到了北京喊餓,機場離北大還有一段距離呢,路該怎麽走等會兒給他發過去,別丟了還得來北京撈人……

寧璽掐他一把:“你今天真能念叨。”

看著寧璽一口一口地吃,行騁忽然不說話了。

行騁盯了一會兒,拿手弄了弄他哥哥的帽衫,手心裏起了薄汗,提醒道:“吃完了擦擦嘴,得提前一個半小時安檢。”

寧璽知道行騁在想什麽,淡淡道:“一個小時也行,我查過了。”

行騁又說:“早點進去吧,多休息一下。”

寧璽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回應他:“飛機上可以睡。”

行騁被他緊緊看著的那一刻,又敗給他了,隻得說:“那再待會兒。”

機場裏的路人行色匆匆,都在前往各自的方向。

等寧璽“咕嚕咕嚕”把奶茶喝完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各懷心事,說不出口。

明明“分別”這兩個字在他們看來是那麽遙遠,但是這一天又來得那麽地快。

那麽觸手可及。總要長大,總要各奔東西,就像一處滾滾東流的大河,將回憶投擲進去,奔赴了遠方。

寧璽一看時間:“差不多了。”

他慢慢起身,又慢慢地把奶茶盒與吐司包裝扔進垃圾箱,買了瓶礦泉水喝。

行騁也拿過去喝,一口涼水下去,腦子清醒了不少。

他們站在安檢口附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進去,時間又過了十分鍾,誰都沒舍得先動腳步。

行騁最終開口打破沉默:“走吧?”

寧璽深吸一口氣,把行李箱拿過來自己拖著了,再從兜裏摸出身份證和機票,抬起手臂,摸了摸行騁的頭。

四個月,幾乎十多年來,他們都沒有分開這麽久過,如果大學開銷太多,寒假可能還要留在北京打工。

寧璽去看一個個過安檢的旅客,下了決心,捏緊了手裏的證件。

他眨眨眼:“行騁,我走了啊?”

人來人往的安檢口,無數人拖著行李箱捏了機票走得急促。

行騁看著他說:“一路平安。”

說完,他幫寧璽背上剛剛垮了背帶的書包,拉過行李箱,用腳底去蹭機場溜滑的地板,不去看他。

“要想我。”

寧璽忽然很想哭,但他忍住了。

直到他真真正正道了別,轉身的那一瞬間,眼淚不受控一般地瘋狂往下掉。他拚命地克製住自己不回頭的衝動,他知道行騁還在原地站著。

寧璽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

這一去山高水遠的,隔了大半個中國,除了明年春節,還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再見。

寧璽想過很多次他和行騁分別的場景,在小區單元樓下,或者在機場安檢口互相笑笑,瀟灑地送別,但沒想過是這樣的,明明就是兩個平時都利索的小夥子,現在卻難舍難分。

寧璽很少哭,兜不住眼淚,安檢的時候不免讓安檢員一臉驚奇,他們見過的機場離別流淚的人太多,但像寧璽這樣一個大小夥子,還真是少,大概是有不舍的人,或不舍的事。

自己真是魔怔,還哭上了。

寧璽沒管他們的表情,他壓根不在乎。他拍照,蓋章,過安檢,直到順利入了關,沒忍住隔著霧玻璃偷看一眼,依稀還見著行騁在安檢口站著,一動不動。

寧璽向前走了幾步,行騁也跟著走了幾步,他忽然覺得腳下千斤重,仿佛再也邁不開步子。

行騁眼睜睜看著寧璽拖著行李箱走了,一下就像泄了氣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有點恍惚,仿佛現在已經到了寒假,他是在這裏接寧璽的飛機。

他像個被拋棄的小狗似的,直到手機振動了一下,掏出來看,是寧璽發的消息:“我快登機了,你回去了嗎?”

行騁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正準備邊走邊回消息,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爸站在遠處的盆栽旁,臉上看不出表情,身形像山一般,直直地望著他。

行騁不知道他爸是多久到的:“爸,璽哥走了,我們回去吧?”

行騁他爸緊皺著眉,輕聲道:“走吧。”

行騁爸爸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行騁的心跳得極快,隻得慢吞吞跟在後麵走,一路下了電梯到停車場找車,車門開了他都不敢坐前排,跑後排鑽進去,冷不丁聽到他爸一聲厲嗬:“坐前麵!”

行騁到前排坐著去係安全帶。

從機場回家的路不遠,行騁一路上不敢說話不敢玩手機,隻得盯著窗外的風景,又把窗戶摁下來了一點吹風,抓了一把頭發,把湧上喉間的咳嗽又壓了回去。

開車的行騁爸爸忽然歎了口氣。

行騁一下緊張起來,座椅靠背都調直了,坐得端端正正,感覺下一秒他當過兵的老爸能開了車門把他扔機場高速上去。

“你也想去北京讀書嗎?”

行騁愣了一下,誠實地點頭:“想。”

“好好考吧,”行騁聽到正在開車的父親如是說,“考上了就過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