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雨初晴,學校院牆邊薔薇滿架,好似吹了一操場的香。
時光伴隨著夏風,毫不喘氣地朝著六月狂奔而去。
多年後的寧璽,一直到大學畢業都還記得,那是高考臨行的前一天,陽光明媚,鋪滿了操場上偌大的綠草地,像是在給予著他們一群即將奔赴戰場的高三學子最美好的祝福。
最後一節課,依照往年的規矩,班上所有同學都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黑板上,班主任泣不成聲,辛苦了三年的班委全部起立,領著同學向她鞠躬。
他們在校服上簽字,認認真真把書全部收好,桌椅板凳擺得整整齊齊。
班主任挨個數落著班上的同學,告訴他們高考的注意事項,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甚至還開始調侃起來,不少同學都笑到了桌子下麵。
笑到最後,開始哭。
這天提前放,下午隻用上兩節課就可以走了,大家卻舍不得似的,站在原地,有的女生哭了,有的男生,也哭了。
寧璽回想起自己偶爾上課用手機看NBA的文字直播,下課就到處有人串班,站在走廊裏麵對著打鬧的男孩,對著小鏡子畫眉的女孩……
就像歌詞裏唱的那樣,會不會有一天時光真的能倒退,到他回不去的悠悠歲月。
教室裏的同學終於開始要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不少人已經走出了教學樓,忽然聽到樓下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開始為他們喊樓。
高三的他們停下了腳步。
逃課喊樓,現在的時間應該是要上課的。
寧璽在教室多待了一會兒,走得晚,明顯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猛地跑道窗邊往下望,隻聽得到一浪高過一浪的集體呼喊。
“夢想成真!放手一搏!”
“石中牛!”
他也跟著跑下樓。
寧璽站在教學樓下往上望,看到全校的人都出來站在各年級的走廊上,紙飛機和橫幅全拿出來了,混雜著高三年級從樓上扔下來的漫天紙頁。
好像天女散花……
這都是飛揚在空中的夢想,被夏季的烈日照得閃閃發光。
寧璽的個子高,站在一大群高三的人當中十分矚目,他正急著在高二那一層的走廊上尋找行騁。
他一下就看到行騁那一群兄弟,十多個大男孩,都脫了校服,穿著統一的紅黑色籃球隊隊服,把校服綁在胳膊上,全部舉了起來,一個勁地亂揮。
他們不斷喊過口號之後,單獨在嘈雜聲中喊了一遍校隊要參加高考的學長的名字,助威打氣,聲音都快喊啞了。
他們沒有喊寧璽的名字。
寧璽帶著笑站在原地,仰著頭看行騁。
他極少在外人麵前露笑,可是這天根本控製不住,看到行騁他就心情好,想把這種愉悅傳達給他。
他們好像天生就是一體,是散落的兩片拚圖,非得給湊上了,各自才完整得了。
漫天的紙頁落得差不多了,零零碎碎還有一些從樓上飄下來。
行騁眉眼生得俊朗,身高出類拔萃,站在那兒像個標杆,見一幫弟兄都沒喊了,他忽然把手舉起來,朝著寧璽的方向大吼一聲。
“寧璽!”
寧璽猛地一愣,目光迅速鎖定在行騁身上,緊接著,他聽見校隊剩下的學弟們跟著行騁的指揮喊道:“金榜題名!”
行騁笑著,一使勁,從高二的樓層飛下來一架紙飛機,像是拿大紙疊的,不偏不倚飛向寧璽的方向,寧璽跟著跑了幾步,伸手接住。
學弟學妹們還在喊著高考的口號。
寧璽看那紙飛機裏麵有字,便拆開看了。
就一排小字:“成都雙流國際機場 至 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甚至還畫了個箭頭符號,是成都到北京的。
寧璽一笑,傻不傻啊。再怎麽也得是他乘飛機回成都來找行騁啊,哪兒有高三了還到處亂跑的?
眼前藍天白雲,教學樓上站著自己最重要的人,手裏拿著可以不斷往前的飛機,寧璽突然明白了這架紙飛機的含義。
腋下突然像生出了雙翼。
陽光有些刺眼,寧璽眯著眼看到另一棟樓的走廊上,教導主任和一群老師明知已經上課了,卻也沒有阻止這一場“喊樓”。
是啊,人這一輩子就這麽長了,“再見”“你好”,也就是四個字的事。
可能每一屆的學生,都是在徹底要離開這個學校的時候,才真正地愛上這裏。
有一次他看高二傳上來了學校要求填的理想大學登記薄,人家每個同學,寫大學名字寫得規規矩矩,清一色的“xx大學”“xxx學院”,他在辦公室裏瞟了好幾眼,沒忍住問老師能看嗎,老師下巴一抬:“你看。”
寧璽伸手去翻,高二三班,弄出來名單按首字母排的,第二個就是行騁,就他一個人,五個字:離北大近的。
寧璽的青春漫長而短暫。
如果要用一個畫麵代表他的這段青春,那大概就是行騁帶領著一群校隊的戰友在教學樓上為他呐喊的模樣了。
恣意,快活,連紙飛機攜來的風中,都帶有甜味。
他生命中的四年就這樣沒有了,下一個四年在大學,那下下個四年,又將要在哪裏?
有些麵孔今後也不會再見了,有些故事永遠不會再繼續,但是都有夢想,都不會止步於此。
感謝愛情,讓他們在這最燦爛的季節擁有過最美好的時光。
高三四班寧璽,請金榜題名。
用力愛著,再接再厲。
七號、八號,寧璽高考考了兩天,石中作為青羊區的考場,全校也放了假。
七號一大早的,行騁很早就起來了,從樓上給他哥端了媽媽煮的蟹黃粥下去,寧璽想拌點老幹媽喝粥,行騁不讓,抱著那一罐老幹媽視死如歸。
行騁怕他哥吃辣壞了肚子就麻煩了,又跑上樓拿媽媽熱的牛奶,後來怕早上高考交通不暢,行騁爸爸主動請纓,開著那黑色悍馬,親自把寧璽送到考場,負責接送。
去考場的路上,兩個人湊一塊兒給應與臣打了電話,那邊樂得哈哈大笑,說昨晚夢到考場上可以吃冰激淩,還很可惜沒有在一個考點考試。
應與臣正跟寧璽說著話,行騁冷不丁一句:“打得太久了,差不多掛了啊,你別念叨得我哥忘了古詩詞。”
應與臣開了揚聲器,那邊一聲吼:“平時怎麽沒看出來你變臉跟翻書似的呢!”
他這嗓子吼完,又傳來一個低沉男音的一聲咳嗽,嚇得應與臣喉嚨一哽,瞬間降低了音量悄聲說:“我哥嫌我吵了,我先掛電話啦,寧璽,好好考。”
寧璽捂著麥克風沒忍住大笑,說:“你也加油。”
行騁跟屁蟲一樣跟到了考點門口,美其名曰提前感受氣氛,其實就是背個黑書包在門口等著,拿著礦泉水、紙巾,一米八幾的個子立在家長中間,活像棵小白楊。
他現在仍然隨時都是能為了寧璽掄別人兩拳頭的毛頭小子,但是更多的是學會了如何去為寧璽著想。
還有記者以為他是遲到的考生,滿眼惋惜,忍住了去采訪他的衝動。
上午十二點語文一考完,行騁緊張得很,眼睜睜看著他哥從考生大軍裏跑出來,站在門口可勁尋他,好在行騁穿的藍色短袖,一眼就瞄到了。
兩個人一起喝著汽水流著汗水往街對麵停著的悍馬上跑,行騁爸爸問了一下情況,寧璽信心滿滿,說沒多大問題。
七號晚上,寧璽沒有複習,騎了車跟行騁一起環著府南河邊轉了好幾圈,折騰到了八點多,又蹬著車回去洗漱睡覺。
行騁媽媽一見著行騁頂著滿腦袋汗回來,戳著他的腦門就開始罵。
“你帶著你哥混什麽呀,明天高考,你還耍得那麽歡!過了明天你就高三了!”
“我知道了,媽!要得,曉得,沒問題!”
行騁一邊點頭一邊求饒,提著鞋往臥室跑,腳底跟抹了油似的。
行騁倒是緊張得一晚上都沒怎麽睡著,翻來覆去的,明天一上午的考完,下午稍微輕鬆些,考完了就真正解放了,等明年這個時候,自己估計也能一衝出來,就去北京找寧璽……
如行騁所願的,寧璽八號發揮得很輕鬆,考場上沒打瞌睡沒走神,認認真真做完了題,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鈴響了。
哪怕不是在自己的學校,不是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在一起,整個考點的考場內都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寧璽坐的靠窗的位子,他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大,把試卷都烤得有些溫熱。
他抬起眼去看窗外那些歡呼雀躍的考生,看他們抹眼淚,看他們頭也不回地離開,離開他們人生中,最後的高中教室。
希望大家,明年也都不要再來了吧?
寧璽一出考場,走得很急,急到一邊走一邊扔機讀筆,扔中性筆,最後把準考證和身份證往書包裏一揣,朝著考點門口飛奔。
老遠他就看到行騁站在門口等他,這小子不知道怎麽還擠到了家長團體中的第一排。
寧璽沒半點猶豫,當著這麽多考生家長的麵,不去管橫幅上大大的“高考”二字,也沒顧著有沒有媒體采訪在門口舉著攝像機候著,就那麽在家長們的激動與焦急中,跑到了行騁身邊站好。
他抬頭看向行騁,感覺眼底熱熱的,像有什麽情緒要奪眶而出。
行騁邊蹭邊把他往人群外拖,喃喃道:“解放了,自由了,寧璽,我們都自由了……”
寧璽那麽清楚,能獨自一人去外地念四年書代表著什麽,脫離父母的管控範圍又代表著什麽。
從這天開始,寧璽就徹徹底底、完完全全自由了。
寧璽站直了身子,彈了他一個腦蹦,任行騁拿紙為他擦汗,哼哼著說:“明年就該你了,你也加油。”
寧璽停頓了一下,還是說:“我覺得我考得非常好,應該沒問題的。”
行騁聞言直接把他抱起來轉了一圈,像條大狗似的撒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他們兩個人,穿著短袖背著書包,一起過了考點門口的馬路,朝著停在不遠處的悍馬跑過去。
都瘋鬧累了,寧璽邊跑邊往肚子裏灌汽水。
寧璽看著回頭等他的行騁,笑彎了眼,好想說一句謝謝。
等成績的日子,漫長而無畏。
就好像成長忽然到了一個臨界點,對前方充滿期待,做一切都那麽勇敢,有底氣,不怕任何磨難。
那會兒的行騁和寧璽,高考結束之後連著瘋玩了好幾天,全市大街小巷都逛遍了,一天騎了三十多公裏,第二天兩個人屁股痛得躺了一天。
寧璽媽媽打電話來問成績,寧璽的語氣不鹹不淡,卻也還是緊張,說要二十三號才能下成績,這段時間,就先不用管他。
媽媽打了一千塊錢過來,寧璽給認真收好了,說以後留著用。
好像高考完了,他的心態好了挺多,天天有行騁陪著瘋鬧,一起打街球,夾娃娃,看電影,去特別小的蒼蠅館子吃飯……
兩個人一起去參加街頭品牌投籃大賽還贏了錢,夾娃娃夾了一堆晚上抱到夜市去賣,總的算下來,還是拿了幾百塊,寧璽開了個戶,連帶著之前攢的,全存進去了。
高考過後的夏天太美好。
樓下的西瓜攤行騁天天都去,切成塊,切成瓣,換著花樣逗寧璽吃。
兩個人拿著一個勺子躺在床邊,去看今晚的月亮圓不圓。
偶爾開瓶百威啤酒,行騁一口扯了一半下肚,嘴裏含一口加了冰塊的酒,舒坦得直哼小曲,拿起吉他就想彈點什麽。
成都的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而他們的兩顆青蔥少年心,發著熱,也發著光。
高考成績下來的那一天傍晚,府南河邊的餘暉很美。
寧璽剛吃完了晚飯,五六點的樣子,正和行騁一起散步,往市中心的方向走。
他的手機收到了教育局的簡訊,那時他隻當是別的簡訊,隻是把手機拿出來。
隻是匆匆地看了一眼。
隻那麽一瞬間,寧璽像是渾身脫了力一般,一下轉過身,在大街上,不管周遭有多少散步的人,直接把行騁抱住了。
本來這一天,行騁的神經就高度緊張,看他哥這樣子一愣,頸間有些濕熱的**流下,更嚇得他動都不敢動,狠命抱著他哥,往橋邊,一步步地挪。
寧璽腦子裏不斷播放著那個數字,心髒一陣狂跳。
三位數,六打頭。
第二個數字是也是六,第三個數字是零。
六百六十分,剛好還湊了個整。
高考發揮得很好在寧璽預料之中,但是這個成績讓他直接蒙了頭,去年四川省的文科狀元也就六百六十三分。
這個成績上北大,基本沒什麽問題,但是……
他抬頭看了行騁一眼,深吸一口氣。緊接著是那種,釋然的、終於放鬆的一聲歎息。
行騁見寧璽不說話,哄著他把手機拿過來看了,一激動,不小心扯了河邊垂了半截的柳枝,心裏沒太大個數,又興奮又糾結地問:“哥,哥,你這個分,能不能上北大?”
寧璽閉了閉眼:“能。”
行騁猛地牽起寧璽的手,兩個人沒命似的跟著濱江東路的行人道跑,再往深了去,繞過草叢樹林,不顧頭上昏黃的路燈,不顧路人側目,行騁一邊跑一邊大喊。
寧璽在後麵跟不上腳步,麵上掛著笑,聽行騁一轉頭,對他說:“哥,走,去北京上學了。”
北京。
在大部分高考學子心中留存過的夢想,他寧璽,終於在二戰了一年之後,將自己的夢想變為現實,收入囊中。
那一夜,寧璽在後麵慢慢地走著,看著前麵身形高大的弟弟,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小糯米團子,抱著籃球一邊走一邊倒退。
“哥哥,你別不理我啊?”
“哥,這球怎麽那麽圓?為什麽那麽多人要搶一個球,買個新的不就得了嗎?”
“哥哥,你要去哪兒上學啊,我成績差是差了點,但我可以努力。”
“寧璽哥,我現在籃球也打得特別好,你讓我跟你切磋切磋唄?”
“哥,你看看我。”
寧璽的成績,毫無疑問地又成了同學之間的議論熱點,畢竟四川省今年的文科狀元出來了,在一個外國語學校,比寧璽多了八分。
這個分數,寧璽肯定要讀北大,全校人都這麽認為,包括應與臣。
應與臣轉了學成績依舊好,機靈勁全用到了學習上,高考考得也很不錯,六百三十七分,說剛好可以讀個川大的法醫專業,也挺好的。
寧璽因為常年自己一個人睡,晚上睡不著便翻來覆去,有些懼怕這些東西,但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法醫學今年的收分線。
應與臣納悶極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寧璽小聲說:“你不說我就問老師去了……”
應與臣的聲音提高了八個調:“你不會要為了行騁那臭小子讀川大吧?你明年讓他自己考到北京不就成了嗎?”
寧璽急忙把聽筒聲音調小了些,那邊忙著拆外賣的行騁像沒聽到這句話似的,看他哥朝這邊望了,還笑著點點頭。
那眉眼、那神情,看得寧璽喉頭一哽咽。
他沒再多說,慌著直接掛了電話,恢複一貫冷淡的表情,把手機調了靜音,再像沒事人似的,給應與臣發消息。
寧璽解釋完了,拿著手機,慢慢站起身來,把套頭衫的帽子取了。
即將麵對的分離,就好像他欠了行騁一首手寫的詩,而這個約定沒有期限。
行騁端著飯菜走過來,在小桌子上鋪了報紙,招呼著寧璽坐下吃飯。
他正想說這桌子質量還不錯,用了大半年都沒壞,下次再往家具城走,再捎一個,拚個大的,吃吃滿漢全席……
一抬頭,就聽到寧璽正在對著自己講話。
“我忽然好想回到高中。”
“想在籃球場上,再看看你。”
高考成績一公布,匆忙的畢業季到了,成都的天氣又熱幾分。
行騁還沒放假,但是都期末複習了,他們也正式成為了高三學生,平時上的課不多,自然空閑了不少時間出來陪他哥玩。
寧璽見不得行騁這樣,書都不看。天天在家裏待著看雜誌看小說,偶爾隨筆寫兩句。
寧璽也隻是扯過來拿鋼筆一下下地描那些字句,再撕下紙揉成團,任他們碎成片。
整整三個月,他都還沒想好要怎麽過,跟行騁約了七月底進阿壩州或者甘孜州玩一回,八月份也還想跑一趟海邊。
學校要發獎學金,寧璽算了算,那錢加上行騁家給的一些,兩個人足夠窮遊一頓。
他跟行騁餘下的日子還有多少,他不知道。感情上,寧璽一直不是樂觀的人。
這幾天為了填誌願的事跑了幾趟學校,教學處的老師輪番給他做思想工作,連應與臣身在北京,都每天幾個電話。
應與臣那邊正在北京玩得嗨,天天在家玩了還不夠,呼朋喚友,樂得自在,寧璽還真想不通,應與臣怎麽就要讀川大了,畢業之後那不還得回北京嗎?
“你別犯傻啊璽,你一直想考北大我知道的……”
寧璽咳嗽一聲:“我還在考慮。”
應與臣真的氣壞了:“考慮什麽,誌願都填了吧?”
“還沒,明天去找個網吧。”
寧璽又喝了一口柚子茶,嘴裏酸甜的味寧璽很喜歡,他舔了舔嘴角:“你別擔心。”
那天寧璽握著招生考試報看了很久,認認真真地跟他媽媽說,想報川大。
他這個分能讀四川大學最好的專業,以後出來的話應該也還是好找工作,在成都的話……
什麽事情都要方便一些。
在這之前,他沒想到過,他有一天,真的會因為別人去動了擇校的心思。
以前他們高三的時候他就特別不能理解一些女孩子男孩子,為什麽會因為另外一個人去做影響自己人生的決定。
現在他徹底明白了。
在這一刻,寧璽又深感自己的無能為力。
行騁還不知道這些事情,滿門心思都撲到怎麽帶他哥放鬆心情上麵去了。免不了挨爸媽一頓罵:“你看看你能考多少分,再看看人家,甩你八條街!”
行騁邊跑邊樂,他倒是稀罕聽別人說他哥,感覺驕傲得很。
離填誌願結束還有兩三天,放了學行騁就找了家超市買好雪糕,兩根哈密瓜味的,找了老板要冰袋裝好,一路掛在自行車把上,穿過了小巷。
今年石中考得還不錯,重本率特別高,學校領導和老師心情好得很,這段時間對高一高二的管製稍微鬆了些,行騁常常上課往窗外望,心底期待著暑假。
行騁揣著兩根雪糕進屋,寧璽旁邊添了個小電扇,呼啦呼啦轉,吹起他的招生考試報邊角。
他正趴在桌上往草稿紙上抄著什麽,小台燈的亮度調到了最高,隱隱約約能照出他一截白的頸項。
行騁走過去把雪糕拆了遞到他嘴邊:“哥,你怎麽開始看湖北的學校了?”
“好甜,哈密瓜的?”
行騁隨口一問,舔了點嚐味,寧璽手上的筆沒停歇,回答他:“我媽那邊親戚的小孩今年考得不好,讓我幫忙看看學校。”
行騁拿著雪糕喂他,自己也吃:“男孩女孩?”
寧璽把草稿紙上的重點畫好,合了筆蓋一下敲上弟弟腦門,佯怒道:“你管得寬。”
“什麽我管得寬?跟你同齡還這麽近!”行騁直接咬下一口,給冰得牙齒發顫,眉一壓,氣勢還有那麽點唬人,“要我說這丫頭就該再努力考一次北京……”
寧璽聽他弟說這話,除了想罵幾句他犯渾,心底還有絲絲愧疚,他壓根不知道怎麽告訴行騁,他想報川大。
沒有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什麽離不開家鄉,隻是因為行騁而已,隻是因為他離不開他弟弟。
行騁忽然想到什麽似的,一邊收拾垃圾一邊問寧璽:“你初中學校讓你去給高二的發言,想好說什麽了嗎?”
行騁站起來把塑料袋打包裝好,繼續道:“好像是周二,我下午課少,應該可以逃一節去看你。”
他這些日子也在考慮怎麽樣在這最後的時間裏好好多看他哥哥幾眼,怎麽去打持久戰,但是沒想到寧璽也在考慮,考慮如何能一直看著他。
關乎人生,關乎命運。
可大部分人就是這樣,遇到了最後一個詞,往往就昏了頭,前兩個通通可以不去考慮太多,隻是與世無爭地說著“順其自然”,卻不知道已深陷入泥潭。
校服都還沒來得及脫的少年拎著一塑料袋的雪糕棒,吃完的番茄薯片包裝,手裏拿著小扇子,正對著他笑。
手腕上的青筋看得明顯,較高的身型在門框上隱約投下剪影,連他側臉上的輪廓光線,都將他的氣質勾勒到了極致。
寧璽沒有想過他樓上的小屁孩弟弟能長成了這個樣子。
“行騁,我必須跟你說一件事。”
寧璽想了無數句坦白的開頭,但是沒想到自己脫口而出時顯得那麽慎重,他慢慢站起身來,把那一袋垃圾輕輕放在門口,把愣住的行騁推進了屋,隨手關上門。
寧璽抓起手邊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喝了口,才鎮定下來,他掐著瓶身的手都有些發顫:“我想報川大。”
行騁一聽,愣掉半秒反應過來,確認一遍:“四川大學?”
瓶身被寧璽捏得變了形,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對。”
行騁像是一下被打得悶頭一棒,人都還有點不清醒,問他:“為什麽?這分上不了北大?”
他哥哥一直想讀人大和北大他是知道的,這次高考也發揮得非常好,這個分按理來說不可能讀不了,他也是知道的……
“我一想到,”寧璽說,“去北京的話,可能我一個人生活,很難。”
這些都是借口,寧璽想說的不過隻是一句“很難見到你”罷了。
其實行騁一望進他哥的眼神,他是能猜到一分半點的。
行騁的怒意和難受的感覺齊齊湧上心頭,他不想耽擱到寧璽半分,大學對於寧璽這種家庭的小孩來說,真的足以改變他的一生。
行騁的導火線本來即將一點就燃,但一聽到他哥說的那句“生活很難”,心一下就軟得不成樣子。
“寧璽,你聽我說。”
行騁的語氣裏連勸帶哄:“你先去北京待一年,我高考完了,就馬上去找你,或者我有假期的時候,也可以來找你,成都到北京的機票打折的時候還是不貴,我都看過了,就五六百塊錢……”
一提到錢,寧璽就沉默了,他不得不去想前段時間行騁打黑球賺錢給他買東西的事,這簡直是他心底一根刺,隱秘而疼痛。
寧璽渾身都僵硬了。
他張嘴,摸不清現在行騁的情緒,隻得慢慢地說:“我如果讀川大,很近,一兩公裏,騎自行車,不花錢。”
“哥,”行騁開口,“我知道你是因為我。”
行騁仿佛在跟自己講話:“我說過會去北京找你,那我肯定會來,也會努力考過去!”
寧璽沒吭聲,皺著眉在聽。
行騁像是歎氣一般地努力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一些,仰頭深呼吸,攥緊了拳:“你別不信我。”
寧璽一緊張就容易去抓自己的衣擺,絲毫感覺不到衣服都皺了:“一年,四年,都太久了。”
寧璽想不了這麽多,想不了什麽以後生活如何如何,他隻知道他受不了長時間見不到行騁,他現在隻看得清眼前,甚至近乎偏執地想要去抓緊,再抓緊一些。
寧璽解釋不了別的,千言萬語根本出不了口,慢慢地鬆開攥著衣擺的手,麵上仍帶著似乎不化的冰,咬牙道:“讀大學是我自己的選擇,可能北大不適合我。”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行騁啞聲道:“我想要你什麽都好,樣樣優秀,不會為任何煩惱……”
包括錢、學業、家庭,乃至是感情。
行騁現在所有的火氣都上了頭,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如果你要因為這個影響你讀大學,那麽你不用陪我!”
他最怕又最期待的事情終於出現了,他那麽直接而強硬地影響了寧璽的生活,成為他的主宰,甚至會霸占他的所有,但是這種感覺又是如此痛苦。
互相折磨,互相影響,互相成長,哪怕有些步驟,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猛地往後倒退一步,看著寧璽手裏的塑料瓶跌落到了地上,彈起來,滾至他的腳邊。
“你可以說我腦子不清醒,可以說我現在太不理智,但是你不能……”
寧璽居然感覺到了喉頭的哽咽,他拚命咬著牙把那難受的**感強壓下去,睜大了眼:“不能說,你不要我陪。”
寧璽這話一出口,行騁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怎麽就管不住自己這脾氣,怎麽就口無遮攔,說了這麽傷人的話,他慌著想給他哥道歉,又說不出口,瞪著眼戳在那兒,笨拙地抬起手,輕輕摸寧璽的後腦勺。
行騁如今氣急攻心,又覺得難挨,自責全轉化成了哽咽,卡在喉嚨硬是吞不下去。
“我想你永遠陪著我,但是,我不想因為我去影響到你該走的錦繡前程,”行騁的目光緊緊鎖著寧璽的眼,生怕那裏麵的水悄悄溢出來,“你明白嗎?”
寧璽應當是明白的,隻是點了點頭,眼不自控地紅了一片,嘴角因為難受的緣故,顫抖著往下撇,也沒再說話。
從小到大,行騁幾乎從未在寧璽的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忽然心痛得不成樣子,這一切都是他招惹的,小時候見過寧璽哭,那都是要麽摔了要麽磕著了。
這樣紅著眼不講話,是第一次。
行騁一下把頭抬起來,盯著寧璽家裏那刷得雪白的牆壁,想一頭撞死上去。
那牆根還留著寧璽小時候留下的腳印。
難受是難受,寧璽一張俊臉還是垮得厲害,招牌式的冷淡表情又掛上了麵,屈著手肘去推行騁,不想再多說什麽。
兩個人沉默一陣,都憋著氣,行騁剛想開口:“我……”
“我……”
寧璽也開了口,給嗆著了,咬著下嘴唇說:“你先講。”
行騁站直了身子,也不跟他多客氣了:“哥,你真的相信我,我一定會過去的,我去天府廣場擱那雕像麵前宣誓,去府南河邊許願!”
“你去府南河起個什麽作用。”
“府南河裏的僵屍你沒聽說過?要是我考不上,它們就全跳出來吃我……”
寧璽一伸手,把行騁的嘴給捂住了,憋著氣罵:“你別說不好聽的話。”
行騁假裝正經地咳嗽一聲,這火氣莫名其妙就沒了:“你是舍不得我被他們吃。”
“那還是你被吃吧。”寧璽說著,也不廢話了,去窗邊抓過了一件黑格子襯衫披在身上,鴨舌帽反著往頭上一扣,抓了口罩戴好,揣鑰匙就要出門。
行騁在後麵愣著喊:“哥,你上哪兒啊?”
一轉身,傍晚的餘暉在寧璽身邊都畫了道剪影:“吃飯啊,到點了。”
行騁急忙攏了外套跟著追,眉一皺:“帶我啊!”
寧璽手裏本來就拿著給行騁的那一隻口罩,邊拆包裝邊走過來,雙手扣住行騁的耳朵,輕輕把口罩套了上去,捏了捏他的鼻梁,說:“最近成都霧霾嚴重,別給捂傻了。”
誌願截止的前一天,行騁猜都猜到了他哥要等到時間快到了才會去網吧,直接翹了一天的課要跟著,得看著那誌願表交上去了才作數。
寧璽拗不過他,這段日子心裏也安心了不少,加上應與臣那邊一天三四個電話地教育,隻得順著最開始的意思,報了北京大學。
寧璽提交的時候,眼看著網頁刷新成功,手都在抖。
上交了誌願表的當天,行騁騎著自行車跟寧璽跑了一趟錦裏古街,兩個人進去的時候還是餓著肚子,出來就撐得不行了,雖然說一般情況下,成都本地人很少去那兒,但偶爾去一趟倒也還不錯。
他們逛到錦裏尾巴上,行騁看見了店家賣的釀酒,又買了兩瓶石榴荔枝的,兩個人邊走邊喝,差點兒被一口甜味齁死。
寧璽確定了要去北京,行騁心裏有千言萬語想講,都似乎化在了這甜甜的酒裏,喂給寧璽喝。
行騁希望,寧璽在北京的時候,如果哪一天特別想他了,那回憶一定要是石榴味的。
紅著,且甜著。
六月即將過去的那一個周末,石中舉辦了畢業典禮。
高三人不多,考得大部分都不錯,挨個上台領了獎勵,寧璽站在最前麵的一排,著統一的校服,下巴微微揚起,皮膚越發白淨,眼眸眯著,總帶著些沒睡醒的意味。
寧璽想起他高一入校的時候,對著這裏充滿向往與勇氣,到了畢業的現在,仍然對著這一段時光有著美好的回憶。
他經曆了複讀,失落,打擊,成績下滑,乃至家庭糾紛,都挺過來了,因為他身旁並非空無一人,有老師同學,有教練隊友,有應與臣,有行騁。
頭頂的追光打得很亮,台下幾乎座無虛席,那一瞬間,寧璽覺得,他似乎拿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切。
應屆畢業生們準備了好幾個節目,又唱又跳,大熒幕上也不斷回放著他們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好像就在昨天。
揮灑過汗水淚水的塑膠操場,天空中成群結隊飛過的鳥,教學樓前從不枯萎的小花,走廊拐角處總是趴在地上曬太陽的貓。
當年的行騁和他,一個學渣一個學霸,一個高一一個高三,一個樓上一個樓下,看起來是那麽近,又是那麽遠。
後來的行騁和他,從平行線變成相交線,互相追逐糾纏。
那一天的畢業典禮,在歡呼聲和哭聲中謝了幕,那是他最後一次穿著校服,和行騁遙遙相望。
寧璽站在舞台幕後,透過厚重的暗紅幕簾悄悄窺視著台下的一切。
前來祝賀的家長,感慨萬千的老師,以及坐在高三席位最中間,一直不肯離去的行騁。
他忽然意識到,長大是慢慢變成獨處,是發覺自己永遠沒有長大,就好比他一對上行騁,就永遠是那個童年時,在臥室窗前寫練習冊,卻望著零食從樓上掉下來的,發呆的小哥哥。
高三複讀算是撞了牆,但是他感謝這堵牆。
好好學習,不僅僅止步於高中三年,大學四年,應該是一輩子。
他永遠記住畢業典禮上麵年級主任的致辭,前途正是因為未卜,所以無量。
成都的芙蓉花每一年都會開,人也會永遠是當初的少年。
行騁進入了高三,暑假放得格外短,七月中旬放的假,差不多八月底就得返校,這還是他選擇了不補課,像任眉那幾個被家裏逼著去補課的,得到八月初才能放。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當晚,寧璽媽媽和後爸開著車來把寧璽接走,找了飯館請了些親朋好友吃飯,收了不少禮金。
寧璽全程麵無表情,隻是客氣地點頭,夾菜,敬酒,喝到最後一點點地抿,抬頭看著頭頂掛的大紅色橫幅,“北京大學”四個字,刺痛了他的眼,一時間竟然沒鬧明白自己這天出席的目的是什麽。
但寧璽總是這樣,家長說什麽就會去做,因為他明白,那是媽媽。
那晚上的月亮掛得很高,寧璽看得暈暈乎乎,最後就那麽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醒的時候是第二天,日上三竿,行騁坐在床邊,拿手去掐他的小腿肚。
昨天那家飯館,偏僻且遠,都沒在青羊區,行騁硬是問了好多人才打聽到,摸過去的時候,寧璽媽媽站在寧璽旁邊打電話,滿眼焦急,催著她男人來把兒子抬回去。
行騁晃悠悠地過去,雙手插兜,認認真真喊了句“阿姨好”。
寧璽媽媽這一下還沒認出來小子是誰,看清楚了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哎喲,這不是行騁嗎,來接寧璽的?”
行騁點點頭,沒多說話,慢慢蹲下身子,把寧璽扛上背,隨手從桌上順了塊紫薯糕含在嘴裏,甜膩了一路。
回家已是深夜,寧璽就著一地月涼如水,纏著他喊“弟弟”的場景,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寧璽喝得多,也記不得他摟著行騁的脖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
行騁憋住笑,去把被子往上掖了些,拇指輕輕地刮他的側臉,接道:“你這是要溫暖誰的心房?”
寧璽緊閉著眼,沒搭理他。
寧璽中午一起床,腦海裏隻記得一些零星片段,抓著被子下床,腿腳一軟,腰上拴了件襯衫就往廁所跑,吐倒是沒吐,就是有些頭重腳輕。
行騁捧了本旅遊手冊在一邊拿著熒光筆勾勾畫畫,他怕是平時學習都沒這麽認真過,邊看邊念:“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雄踞在四川省西北部……”
寧璽洗漱完回來手裏拿了杯行騁泡的蜂蜜水,一口仰頭幹了,問他:“確定去阿壩州了?”
“西藏太遠,川藏線這時候旺季,我們去茶店子客運站那邊坐車往裏麵走就行,阿壩州還算安全,我有幾個同學家也在那裏。”
決定放棄西藏是行騁想了很久的,畢竟就他跟他哥兩個人一起,在那邊落了單不太安全,反正以後機會也多,多跑跑也沒事。
行騁約了隊裏兩個阿壩州的朋友,剛好住在金川那邊,說到了好有個接應,行騁隻恨自己年紀不夠還學不了車,不然早開車進藏區自駕遊了,還坐什麽大巴車。
行騁認認真真地把旅遊路線給他哥講了一遍,寧璽隻覺得吃的還挺多,其他都隨著行騁去安排了,住宿也確認了一下,瞪著眼問:“沒定旅館?”
行騁憋著不吭聲,為什麽決定去金川縣的雲頂花海,因為那兒能看星空不說,還是夏日露營的好地方。
這幾天還得抽空跟他哥去一趟醫院看一下高原反應,不然壓根不敢往裏麵走。
行騁在日曆本上重重畫下一個圈:“八月八日,就這天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