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花三月,盛春如錦。金陵的秦淮河畔華燈初上,月色潑地如水,江麵微波粼粼。兩岸金粉樓台,燈火倒映水波,像無數滾動的暗火。
“阿嚏——”
朱欄邊上,花括看看一旁四處摸索著絹帕的女子,顫巍巍地遞去了自己的袖子。
“師姐……”他緊張得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你要不要用我的袖子將就一下?”
河風將兩人所站的簷下燈籠吹得晃**,光影斑駁劃過女子那張被麵紗遮住一半的臉,花括對上眼前女子的淺眸,心底一顫。
饒是相識數月,他依舊害怕看她的眼睛。
可那明明是一雙極美的眼。淺棕色的眸裏染了金,波光流轉之間,十丈紅塵都黯然。
花括咽了咽口水,隻覺得背脊生寒。麵前的女子沒有去接他的袖子,於是他頓了頓,識相地收回了手。
“叫花揚。”身側的女子淡淡開口。
“好……花揚……”花括點頭,袖子裏的手暗暗攥緊了幾分。
“嗬……”她一聲輕哂,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局促,隻是淡然開口道,“你不是說你殺過人,手腳幹淨得很?”
“我、我……我沒有騙人!”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花括伸長脖子,說出今晚音量最大的一句話。
花揚沒有接話,隻一眨不眨地注視這眼前的小少年。良久,嘴角漫開一絲嘲弄的笑,她移開了視線。
花括梗著脖子,將漲得通紅的一張臉努力抬了抬,又道:“陳相的小廝逃跑,真的隻是個意外!”
“嗬……”
還在竭力挽回“尊嚴”的少年喋喋不休,混著周圍各樣的喧嘩和“人味”,讓她又格外煩躁了幾分。
百花樓已經落魄到這種程度了麽?什麽歪瓜裂棗的廢物都敢往自己手底下送?
花揚吸一口氣,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動怒。然而下一刻,一隻瑩白的手便準確地扣住了少年的咽喉。
“唔、唔……”所有的聲音都被她倏然捏碎,眼前的人滿臉驚恐地看她,喉間不自覺地發出嗬嗬怪叫。
“刺客的大忌就是手腳不幹淨,殺人留活口。”她冷聲道,更使力地將人拉近了些,俯身逼視花括已然布滿血絲的眼,“聽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擦屁股。”
沒有明顯的恫嚇,卻嚇得花括憋著淚點頭。
又等了片刻,花揚才鬆掉施加在那兩條逐漸微弱的脈搏上的力道,繼而眼疾手快地拎住身形不穩的花括,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來了。”
視線盡頭,一個身著暗色春衫的男人將手上的折扇一甩,不動聲色地遮住了臉。他的動作極快,但快不過花揚的眼力。
她記得,這人是當今朝中刑部尚書的侍衛覃昭。
據樓裏的消息,幾日前刺殺當朝宰相陳珩時,從花括手底下逃掉的那個小廝今夜會在這裏跟覃昭碰麵。為防他透露出什麽對百花樓不利的消息,他們得在兩人碰麵之前解決掉那個小廝。
“走。”花揚輕喝。
兩人扮成秦淮河畔常見的花娘和小倌,跟著覃昭上了一艘緊靠河岸的畫舫。
二月初二龍抬頭。
今夜是金陵一年一度的龍燈節。每到此時,河上便會有百艘燈船停靠,首尾相連,宛如江中火龍。遊人可以登船賞燈,小販可以登船做生意。此時船艙裏正傳來歌樂管弦,混著周圍男女倚欄言笑的聲音,一片聲光淩亂。
兩人跟著覃昭越走越深,已然到了河中央的畫舫。岸邊那些明晃晃的大燈籠,漸漸變成星星火火的一點。
花揚驟然停下腳步。
方才那些刺鼻的脂粉味不見了,空氣中隻有濕漉漉的水草氣息,生冷異常。
常年麵對刀光劍影的直覺迫使她飛快地將四周環顧了一圈,發現除了艙內奏樂的歌姬,艙外不知何時起,竟然見不到一個女子。
她心頭一凜,下意識去拉麵前的花括,然而卻抓了個空。隻見花括已經從腰上抽出軟劍,朝著前頭一個從小舟登船的人衝了過去。
“铖——”
是金屬擦掛的刺響,一切都像是早有安排。
“刑部辦案,姑娘快請回避!”
花揚忽覺手臂一緊,被身後一人暴力推開,踉蹌一步到了包圍圈之外……
作為一個刺客,卻被圍捕的人忽略,花揚一時有些百感交集。可是眼見前頭露麵的暗哨越來越多,一息之間已經把花括那個蠢貨圍了個插翅難飛,那顆不服輸的心好似平靜了一點。
她雖喜殺戮,卻一向討厭麻煩。故而她撇撇嘴,順走小攤上的一塊糖餅,收工。
“師姐!”
身後響起一聲驚天大吼,剛入口的糖餅險些捅到嗓子眼兒。
“師姐救我!”
又是一聲夾雜著啜泣的哀求,聽得花揚牙關一緊,嘴裏的糖塊破碎,發出“喀嚓”一響。
身後開始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官兵的包圍應聲擴大了一圈,將她也生生圍了進去。
早就跟樓裏說過了,她出任務的時候不需要別人協助、也不喜歡有人跟著,怕的就是遇到這種蠢貨。
眼前倏地一片冷色將她的思緒打斷,花揚仰身一避,隻見一道劍鋒從麵門掠過,快得讓她來不及取劍。
看來這次,刑部是動用了難得一遇的高手。
那隻咬掉一半的糖餅從她嘴邊掉了出去,麵紗上的那雙眼睛忽地流光熠熠。
“師姐!”花括趁著眾人對峙的間隙挪到花揚身邊,顫著聲說話,卻被她一個手勢製止了。
下一刻,官兵齊齊向著兩人攻來。
數道白光如雨而落,花揚閃身一翻,躲到糖餅攤後,隨手抄起小販掛招牌用的長棍,一個空翻躍了出去。
“啊!”
隨著她落地的悶響,麵前官兵慘叫出聲。他右足上插著的那根木棍此時成了花揚的支點,她撐臂躍起,灑金石榴裙在月下波光中晃出動人心魄的弧度,像一條水中遊弋的長尾錦鯉。
水聲嘩啦,一朵朵巨浪開在燈火葳蕤的秦淮河麵,腳下的船跟著猛烈地晃了幾晃。
“師姐你真厲害!”
“閉嘴!”花揚毫不客氣,一躍閉,長棍就勢一甩,又是數道驚響。寥寥幾招已是殺得官兵人數減半。
如此凶悍的武力,自然吸引了絕大多數的目光,一時間,所有官兵幾乎都隻朝著花揚襲去。
錚鳴之中,一道淩厲白光忽至,花揚提棍去掃,觸及白光的一瞬,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欲裂,木渣飛濺,幾乎要迷了她的眼。
再一睜眼,卻見袖子不知何時少了一塊。光潔的肩臂**出來,像一塊白玉,泛著微微汗濕的光。
麵前的人似乎沒料到會看見如此一幕,手上一頓,劍鋒便失了速度。
就是這一個晃神,花揚利落地抽出腰間軟劍,側身一閃,來到覃昭身後。
“別動。”她額間細汗密布,吐息熱氣氤氳,“讓他們把劍都放下。”
身前的人依言扔掉手中的劍,揮揮手,船上的官兵繼而收起手中的武器,都進了船艙。船板上隻剩下她、花括和被她架著脖子的覃昭。
“你們跑不掉的。”覃昭倒是淡定,對著岸邊揮了揮手。接著花揚便看見河邊水樓上、堤壩旁,圍上了更多星星點點的光。
“咚!”一支冷箭破空而來,穩穩紮入三人麵前的木板裏。
花揚一梗,覺得這似乎是她見過的朝廷對待刺客的最盛大場麵了……也不知該喜該憂。
“那依官爺說,我們該作何選擇?”
女兒家嗓子本就嬌軟,那聲“官爺”更是叫得鶯啼婉轉,任誰聽了都會酥上幾分。然而身前的男人卻不為所動,隻冷冷道:“束手就擒。”
“哦?”花揚哼了一句,聲音不辨喜怒。她思忖片刻,轉頭示意花括跟上,兩人架著覃昭往船簷挪去。
“等下我數到三,我們一起跳下去。”
花括怔了怔,求證道:“跳河?”
花揚懶得解釋,兀自開始數數。
“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二!”
悶哼與水聲同時響起,似乎有人被刺傷了。
耳朵被湧入的河水封住,隻能聽見隱約的刀聲劍鳴。她睜眼,看見身後河麵上燃起的熊熊烈火。身邊有箭矢“咻咻”擦過,但入了水,到底是失了準頭和力道。
花揚從來都不是一個講義氣的人。她連親人都沒有,更何況是朋友或師兄弟。她從未想過真的要與誰同生共死,更不會為了別人搭上自己的命。
灑金的石榴裙入了水,悠悠散開,像無聲暈染開的金紅油彩。
她解下厚重的外袍,獨自向更深更遠處遊去。
“長淵……”
“顧長淵……”
顧荇之怔了怔,聽見有人叫他的字。
他睜開眼,看見的卻是秦淮河上大火熊熊,燒得無法無天。
然而這樣一片雜亂之中,女子於水火之中倏然躍出。一角金紅由水麵無聲地散開,像是殘垣斷壁之間悠然開出的一株野尾紅。
水珠沿著她瑩白的背滾落,挨著兩扇翕動的蝴蝶骨,在腰窩處消弭,流暢的背部線條,像一尊白玉鳳尾瓶。
女子回身,似隔著夢境對上他的視線。
“嗬——”
顧荇之按著胸口,猛然從書案前驚醒。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燈籠的光透過夜色和窗紙圍攏過來,他怔了怔。
“郎君?”是老管家福伯的聲音,似是擔心擾到他,聲音格外輕,“秦大人求見,說是有……有要事。”
麵前的門被猛地拉開,福伯看見後麵那張滿是憔悴的臉——如畫的眉眼間,是泛著冷意的白,像一抹落入鬆濤竹影的月色,拖曳出幾分倦弱。
福伯一愣,隻覺得心疼。
世人皆讚“南祁有百官,荇之世無雙”。可他家大人自打七日前,當朝宰相陳珩在宮前道被刺殺之後,就沒有好好休息過……
“哎……”福伯提著燈籠跟在顧荇之身後,幽幽歎出一口氣,不留神腳下一個踉蹌,往前栽倒在顧荇之背上。
“小心。”
福伯心中正是忐忑,卻覺臂間一緊,手已經被顧荇之扶住了。
“拿著吧。”顧荇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手爐遞給他,“春夜寒涼,以後值夜的時候都帶著。亥時以後就不必等我了,先歇吧。”
“這怎麽使得!”福伯駭道,“哪有主子不歇,下人先歇的道理。”
顧荇之隻是淡淡說了句“無礙”。
福伯正想著怎麽勸說,手上一鬆。顧荇之將他手裏的燈籠接了過來,對他揮揮手道:“去睡吧。”
“誒……”福伯知道他家大人的性子是說一不二的,便也不執拗,轉身去了。
堂裏點了幾盞昏燈,顧荇之滅掉燈籠裏的火,推門而入。裏麵的人並不多,隻是為首的那個一身素衣染血,生生將一襲天青色都染作了紫藍。
“你受傷了?”手裏的燈籠被扔到地上,顧荇之扶住了秦澍的手。
“我沒事。”秦澍慘然一笑,反手握住了顧荇之。那隻手上的血跡已經幹涸,留下深褐的紋路。
“誘捕……”秦澍微頓,道,“失敗了……”
顧荇之微蹙了眉。
“刺客有兩人,其中一人棄了同伴逃跑,另一人……”
顧荇之沒說話,盯著他的眸子沉如黑夜。
秦澍避開他的目光,歎息道:“另一人於亂中被飛箭射死。”
“怎麽能讓他死了?”
“因為……”秦澍哽咽,抓著他的手更緊了三分,“因為逃走的人劫了覃昭做人質,臨走時將他推給了另一個刺客。那刺客慌亂間拔劍刺傷覃昭,岸上的人見狀便下令放了箭。”
顧荇之一怔,似是想明白了什麽,眼神由秦澍手上的血跡移開,在堂上人中掃視一圈。
他回頭看向麵色凝重的秦澍,唇齒翕合:“這血是覃昭的?”
秦澍緩緩地點了頭:“大夫已經看過了,可是傷在要害,又失血過多,已經歿了。”
他說著話,從懷裏摸出一個染血的錦囊交給顧荇之道:“這是他臨終前托我交給你的,請你幫他去尋一個人,至於是誰,他說你自是清楚。”
顧荇之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忘了什麽——今天是覃昭的生辰,他記得兩日前,覃昭曾眉飛鳳舞地跟他說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等到生辰這日就去接她回來。
所以,若不是他讓覃昭參與這次誘捕,今日覃昭是要去接自己妹妹的。
顧家三代單傳,他與覃昭自幼相識,在國子監做了十年同窗。覃昭習武,他從文。少年張狂、鮮衣怒馬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長淵……”秦澍攤開他的手,將那封信放了上去,壓抑著道了句“節哀”。
顧荇之回過神,什麽也沒說,十指緊握,默默將那封信收進了廣袖。
秦澍緩了緩,複又開口道:“今日那逃走的刺客選在船燈下跳河,混亂中箭矢射落燈籠,將秦淮河上的燈船點燃。百姓雖無死傷,但好歹是看了刑部的笑話,與其等到明日被吳相的人冷嘲熱諷,我打算現在就進宮……”
顧荇之明白秦澍的意思,溫聲道:“我與你同去。”
陳相於七日前在宮前道被刺殺,於朝堂無疑是驚天一浪。
堂堂宰相,竟然死在了下職回家的路上。徽帝震怒,下令徹查。
而朝堂如今黨派林立,其中最不對付的,就要數宰相陳珩主導的主戰派與副相吳汲主導的主和派。主理這差事的人,便眾望所歸地落在了向來中立的中書侍郎顧荇之身上。
顧荇之知道,當今之重,查案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如何穩住本就已經水火不容的戰和兩派。
馬車在正麗門前停了下來,兩人由小黃門引著去了勤政殿。
寬敞明亮的寢殿內藥味濃鬱,靜謐的室內燃著助眠的安息香。九龍戲珠的屏風後,坐著一人,看樣子正在喝藥。一隻嶙峋的手扶著白瓷碗,他聽見帳外的動靜,捂唇輕咳起來。
“臣參見……”
“免了。”徽帝擺擺手,示意兩人起身。大黃門將兩人引至屏風後看了座,便躬身退了出去。
顧荇之的目光落到徽帝手邊的那一碗藥湯上。
徽帝自幼孱弱多病。太子時期常病到臥床不起,二十有八才得了長子。故而繼位這十多年裏,也是病著的時候多,朝中諸事也多交由陳珩和吳汲處理。如今陳珩一去,政事的擔子壓下來,似乎又犯了舊疾。
“方才城防司的人來報,今晚的事朕已經知道了。”徽帝的語氣是淡而倦的,聽不出來什麽。
“請皇上責罰。”秦澍撩袍跪了下去。
對於這個外甥,徽帝向來是寬容的。可這一次,他卻良久地沒有讓秦澍起身。
殿內沉默了半晌,徽帝才道了句:“誘捕一事本就是賭,意外並不算什麽大的過錯,子望不必自責,隻是……”
他語氣一頓,看向顧荇之道:“朕也是至今才知那所謂的隨侍是覃侍衛假扮的,這一招引蛇出洞,顧卿倒是連朕也瞞了。”
“回陛下,”顧荇之聞言,亦是俯身跪了下去,“微臣這麽做,一是顧及龍體,不願皇上為此等小事憂慮;二來……”
顧荇之一頓,篤定道:“臣懷疑刺殺陳相的人,是朝中重臣之一。若是透露出此次接頭隻是假意誘捕,怕難以成事,這才自做主張。還請皇上責罰。”
耳邊響起“叮”的一聲脆響,是白瓷相碰的聲音。顧荇之抬頭,隻見桌上的藥汁濺出大半,徽帝的麵色白了三分。
“顧卿何以見得?”
顧荇之安生跪著,一拜,道:“陳相是七日前在宮前道被殺的。據他府上的仆役說,陳相於當夜驅車進宮是與陛下討論軍防一事。府內執勤的記錄上顯示,他帶了兩人隨行——一個車夫、一個隨侍。
“可案發後不久,便有巡城禁衛發現幾人屍體,其中陳相頸部一劍、胸口一劍,車夫當胸一劍。仵作驗過,稱兩人傷口發黑,因是劍上淬毒而致。
“這說明了凶手是有備而來,他們非死不可。然而麵對如此狠辣的刺客和精心布置的殺局,執勤記錄上的那個隨侍卻能死裏逃生,且任刑部、大理寺連日搜尋都查不到任何線索。”
“那隨侍有可能是凶手嗎?”徽帝問。
顧荇之沒有否認,隻道:“七日已過,那名隨侍逃脫後不報官,不尋求幫助,臣猜測他若不是凶手,至少也該知道些內情。可是臣對照記錄和屍體之後發現,陳府的家丁名單中,根本就沒有隨侍這個人。”
“所以?”徽帝蹙眉。
“所以,這太反常了。”顧荇之道,“陳相深夜入宮,身邊竟然跟著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隨侍。莫說他是當朝宰相,饒是哪個富商大賈深夜出街,怕也不會如此大意,明晃晃將自己的命往別人手裏送。”
徽帝直起身來,看著顧荇之麵色凝重了幾分。
“那麽便隻有一種可能,”顧荇之篤定,“那人,陳相是認識、且信任的。”
此話一出,徽帝和秦澍具是一怔。
陳珩官拜一品,能獲取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且個個都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那個隨侍很有可能是受人指使。
故而隻要放出消息,讓幕後之人以為那名隨侍倒戈與刑部合作,或許使個打草驚蛇的法子,就能將蟄伏於亂草之中的毒蛇逼出。
“信任”二字,永遠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沒曾想誘餌有用,魚卻跑了。
嗬……真是尾滑手的魚。
徽帝久未從顧荇之的推測中緩過來,良久,殿上才響起他的聲音:“以顧卿之見,此人對陳相動手,目的為何?”
“臣不知。”顧荇之坦然道,“目前線索太少,臣不敢妄加猜測,隻是……”
顧荇之一頓,繼續道:“隻是臣以為,陳相身份特殊,除開朝中與他政見不合之人外,許是該提防著北梁的細作。”
白瓷碗磕到龍案,發出脆響。晚風掠過,拂動了殿內的燭火。
“嗯……”徽帝點頭,隻道了句,“朕知道了。”
“那不擾陛下歇息,臣等告退。”顧荇之與秦澍對視一眼,俯首要拜退。
“顧卿你留下。”徽帝拾起龍案旁的一方白巾擦了唇邊的藥汁。
“是。”顧荇之應聲,秦澍俯身退了下去,大殿中隻剩下君臣二人。
徽帝眼神落到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溫聲道:“顧卿十六高中狀元,入朝為官,至今也有快十年了吧?”
顧荇之沒想到徽帝突然提及此事,怔愣片刻,卻還是恭敬道:“回陛下的話,今年就整十個年了。”
“嗯,二十六了。”徽帝點頭,若有所思,“在我朝二十有六還孑然一身,沒有娶妻納妾,別說是身居三品官位,就是尋常百姓商賈之中也難得一見。
“顧卿可有為自己的婚事考慮過?”
顧荇之一怔,眼中深色略有悵惘,對徽帝道:“臣向來深居簡出、不喜與人結交,這麽多年一個人也習慣了。再說顧家家規森嚴,若是要娶妻,隻怕會委屈了對方姑娘。”
徽帝笑道:“顧卿這是妄自菲薄了。顧家百年良名,出將入相之人數不勝數,莫說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就算是皇室宗親,能嫁入顧家也能算得是個好歸宿。”言罷他故意一頓,道,“顧卿說是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任顧荇之再如何裝糊塗也是知曉了徽帝的意思——這是要招他做駙馬。
徽帝長女嘉寧公主如今十五,正是該談婚論嫁的時候。倘若徽帝執意要賜婚,又豈是他一介臣子能推辭得掉的。
思及此,顧荇之隻能撩袍一跪,道:“微臣謝過皇上,隻是覃昭才於今夜過世,他與臣自幼相識,臣一直將他視為兄弟。現下討論臣的婚事,令臣實在惶恐,還請陛下恩準臣能夠為兄弟服喪。再者……他還有一胞妹流落在外。臣答應過他,要替他將人尋回來。隻怕是會惹公主誤會,平白委屈了公主。”
“覃昭還有個妹妹?”徽帝聲音裏帶著難得的驚詫。
“回陛下,是。”
勤政殿內又陷入沉默。
徽帝怔怔地看向顧荇之,良久,才開口道:“顧卿與覃侍衛兄弟情深,如今談婚論嫁確實不妥。既然答應了要替他照顧家人,那你便去吧。嘉寧這邊,朕再勸勸。”
顧荇之鬆了口氣,拜謝之後便俯身退了出去。
行出正麗門已是後半夜。車馬行過漫長的宮前道,月色清輝,落在被磨得光亮的石板上,亮得像層層水波**開。
顧荇之取出懷中那個沾血的錦囊。
“嘩啦——”
無邊月色的另一頭,水波上的皎潔被美人烏黑的發頂破開,變成一池碎光。
淨室裏熱氣氤氳,濛濛水霧中蒸騰著清新的草藥香氣。水珠映著燭火,從美人密如蝶翼的睫毛滾落。花揚將手臂掛在池沿,悠長地歎出一口氣來,看向對麵那張半人高的水晶鏡。
凝白如玉的肌膚,被熱氣熏出幾分淺粉,像初春時節含苞的桃花,瀲灩出無盡的嬌媚。濃密的烏發高高盤起,鬢邊有幾縷耳發貼著纖細的脖頸,襯得那肩頸曲線綽約而流暢。
當然,若是沒有身後那隻穿著短靴的腳就更好了。
“你來做什麽?”花揚沒有回頭,依舊欣賞著鏡中的自己。
花添習慣了她這散漫的態度,沒有回她,兀自走到一旁的衣架邊,取下上麵掛著的一件睡袍扔給她,冷冷道了句:“穿好衣服出來。”
花揚倒也不惱,接了睡袍往身上一攏,披水而出。
行出去的時候,花添已經在羅漢榻上坐下了,手邊是一盞剛滿上的新茶。花添的食指動了動,將茶盞往外一推,道:“坐。”
“不。”
花添蹙眉,不可理喻地抬頭看花揚,見她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又柔和地道了句:“我說坐下喝茶。”
“我說我不。”
花添一噎,知道她一貫的性子,懶得糾纏,端著茶盞呷了一口,才抬頭看著花揚道:“花括死了。”
“哦?”對麵的人動了動眉毛,毫無驚訝,“還真是意外呢。”
花添聞言放下手裏的茶盞,聲音冷了幾分:“你把他留給了官府的人。”
“不然呢?”花揚反問,“我把他和自己都留給官府的人麽?”
花添又是一噎,片刻才道:“這一步走得太凶險,你就沒想過萬一他沒死怎麽辦?”
“哦,”花揚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你繞這麽大彎子,就是想跟我說花括死了真好?”
花添覺得,這天是聊不下去了。她幹脆放下花括這茬,言簡意駭道:“樓裏讓你退出這項任務。”
“什麽?”對麵的人這才有了情緒起伏,聲音都高了三分,“我的任務,從沒有半途終結過。”
“不是終結,”花添一頓,抬頭淡淡道,“有人會接替你。”
不出她所料,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燭火下顫了顫,迷離的光暗下去,亮起幾分掠食者的凶悍。
相識十幾年,花添自然知道眼前這人的痛點。
她專注、獨立、冰冷,善於偽裝且武藝精湛,天生就是個完美的刺客。可與所有的天才一樣,她同時也自負、驕傲、不願與人合作,強烈的勝負欲促使她不容許自己的能力受到任何質疑。
果然,花揚走近了羅漢榻,對著她微微壓下身體,嗤笑道:“沒有人能從我手裏搶東西。”
花添忍不住往後仰起頭:“這是樓裏的意思。”
“哦……”方才還殺氣肆溢的人,轉眼便換上了委屈的神色。
她側身從羅漢榻底下取來一卷錦布包裹的畫軸,乖巧道:“這是我上次在揚州,置重金所得的範寬的《雪山蕭寺圖》,師姐若是喜歡,就當師妹孝敬師姐的。”
言閉,花揚借著燭火,將畫卷展開在坐榻的方幾上。
上次,置重金……花添很快抓住了關鍵。
因為上一次花揚的任務是刺殺揚州首富。據官府稱被害者死後,有人一把火燒了他的藏寶閣,無數奇珍異寶化為灰燼。
然而,他們在廢墟裏發現了一塊金錠子……
花添霎時對這個不著邊際的人有些頭疼,一時隻推開她的手道了句“沒用”。
“啪!”她被花揚反手擒住了腕子。
花添一瞬便明白了她要做什麽。右手食指在腰間一扶,一柄泛著寒光的利刃已經嵌在了兩指之間,朝著花揚的麵門毫不猶豫地劃了過去。
花揚翩然後仰,寒氣擦著額前飛過,一縷青絲落地。
她一怔,唇角的弧度未落,眼中也泛起晶亮亮的光,像孩子發現了什麽好玩的物什。
花添聽見她笑了一聲。
室中燭火一閃,風聲呼嘯而至,動作快到花添根本看不清楚,隻能本能地向著側邊一避。一聲脆響,她的餘光看見方才自己坐著的那張羅漢榻一角,就這麽被狠而準地掀飛了!
這個瘋女人!
都是同門,見麵總要留三分餘地。花添本不想動手,卻被花揚這突如其來的一擊給徹底激怒了。還未等她反應,又是一陣急而快的掌風呼嘯而至。花添幹脆也不留情麵,將指間寒光往前一送,露出手裏兩寸長的一道白刃。
房間裏光影憧憧,燭火飄搖如遇烈風,你來我往之間盡是拳風刃鳴。
“呲——”
羅漢榻一角擦過木質的地麵,拖出一道深深的溝壑。花揚腿下一軟,失了重心,整個人堪堪向後跌坐而去。花添手中的寒刃卻未歇,朝著她的肩膀直逼而去!
“嘩——”
一道白光驟然擋住了花添的視線,距離她手指鋒刃不足半寸的地方,她看見了方才那副《雪山蕭寺圖》。
陡然一個急轉,刀收住了,隨之而來的卻是腳下失力和後頸的酸痛。
一聲悶響,花添倒了下去。
這邊,花揚緩緩甩著酸痛的手,扶了把險些被卸下的肩頭。
若不是她今日穿著睡袍,且沒有武器,她要贏花添犯不著用這樣的詭計。
不過她知道自己這師姐有兩個毛病:一是愛雅,書畫琴棋都是她的寶貝,是可以舍了命去護的。
這第二個嘛……
她走到花添身邊,俯身在她隨身的行囊裏摸出一張印有花圖騰的信函,抖開,一雙眸子亮起來。
嘖,師姐還是喜歡把任務隨身帶著。
“大人!”
距離金陵五十裏的江縣外,一輛馬車被來報的侍衛叫停。車輪碾過山道上的碎石,晃了晃,驟然闖入的天光讓顧荇之醒了過來。
覃昭的事他不想怠慢。那日從勤政殿出來,部署好中書省的事務後,他便馬不停蹄地上了路。
額角突突跳著,他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了句:“何事?”
外麵的人默了片刻,恭敬道:“大人之前遣卑職去江縣尋的那個人……有消息了。”
顧荇之聞言傾身過去,掀開車幔,看見侍衛一臉的凝重。
“地址上的那戶人家確實有一個女兒,”侍衛抱手,低著頭不敢看他,“隻是……幾日前,那家人遭了山匪。老兩口被殺,他家的姑娘下落不明,許是被山匪劫走了……”
氣氛空滯了一瞬,片刻後顧荇之命人拿來了馬鞭。
月白色長袍翻飛,他利落地踏上馬鐙,雙腿一夾,將手中鞭子甩得驚響,道了句:“隨我去江縣衙門問問。”
一行人快馬加鞭,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江縣,來到縣衙門外。
顧荇之全副心思都在覃昭交代的事上,將馬鞭交給隨侍,而後向侍衛使了個眼色。片刻之後,縣衙大門全開。兩眾衙役跑出來,身穿綠色官服的塗知縣雙手拎著袍裾,臉色鐵青地小跑著出來。
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在江縣這樣一個不毛之地,竟然能見到朝廷肱骨,聞名天下的中書侍郎顧大人。
塗知縣顫巍巍地要跪,卻被顧荇之抬住了胳膊。
“聽說縣裏出了山匪?”他問話的語氣是一貫的平而淡。
事關緊急,顧荇之不想跟他打官腔,故而言畢也沒有等他回答,兀自領著一群人便往衙門裏走去。
身後的塗知縣一怔,更慌了幾分。他擦了擦額角的汗,慌忙追上來,一麵給顧荇之引路,一麵解釋道:“是有這回事……但好在卑職已經派人尋到了那群流匪的藏身之處,於昨日夜間派人將其剿滅。”
顧荇之的步子頓住了,回身看他。塗知縣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慌忙道:“這夥流匪人不多,官兵去的時候發現了三具男子屍體。據受害者稱匪徒共有四人,除開死者外有一人下落不明。卑職懷疑是匪人因分贓不均而內鬥,失蹤的賊人殺人後攜款潛……”
“人救出來了嗎?”
“當然,當然。”塗知縣應承著,回頭示意主簿呈上來一本名冊。
“救出來的女子都在這裏做了筆錄,已經有大半被家人接走了。”塗知縣翻開名冊,遞給顧荇之過目。
目光匆匆在眼前的小楷上掃過,一行又一行,直到名冊被翻得見了底,顧荇之也沒找到自己要尋的人。
“都在這裏了麽?”他語氣裏是濃濃的失望。
“回大人,都、都在了……”
清朗的眉宇沉下來,氣氛霎時有些凝固。立在一旁的主簿似是想起了什麽,微微向前兩步,貼到塗知縣耳邊提醒了一句。
塗知縣猶豫,最終還是小聲道:“倒是還有一個人,卑職方才給忘了。”
顧荇之的眼光掃過來,靜靜等著。
塗知縣輕咳兩聲,囁嚅道:“被救的女子中,有一人不肯在名冊上登記,似乎是驚嚇過度,誰跟她說話也不搭理。”
“人可還在府中?”顧荇之問。
塗知縣點頭:“卑職府上下人不多,昨日一時忙不過來,故而遣了自家夫人去照看一二,人如今還在後院。”
言畢伸手一延,引著顧荇之往後院走去。
正值金陵氣溫回暖,空氣中的冷意被陽光驅散,滿園的春色都在斑駁裏晃**。
繞過回廊一角,顧荇之便遠遠地看見了那個蜷縮在桐花樹下的人影。
一件單薄的素衫攏在身上,清淡的顏色,也不知是風在晃還是她在抖,顧荇之隻覺眼前這個人就像是一縷輕煙,一陣風都能把她吹散了似的。
旁邊坐著個年歲稍大的婦人,端著一碗白粥,正一籌莫展地歎氣。
“不肯吃東西?”他走過去。
那婦人看見顧荇之,怔了怔。
一旁的塗知縣趕緊提醒道:“顧大人問你話。”
婦人這才反應過來,將手裏的白粥遞到顧荇之麵前,點頭道:“不僅不吃飯,從昨夜折騰到現在,連覺都不睡。府裏的下人守了一夜,實在熬不過,這才換了妾來。”
顧荇之“嗯”了一聲,眼神又從白粥移到那蜷縮著的人身上。
“辛苦夫人,”他溫聲道了一句,“這裏我來吧。”
窸窸窣窣的腳步過後,小院裏安靜下來。
顧荇之走到她麵前,看見那團“輕煙”往後挪了挪,像是在害怕。他便幹脆曲下一條腿,在她麵前蹲了下來。
顧荇之的身型比她高出許多,饒是如此遷就地蹲著,視線也隻能落到她的發頂。再加上她埋著頭,兩鬢的青絲垂下,將本就不大的臉又遮去一半。
落日的餘暉淺淺,歇在她的眉眼裏,濃密如扇的睫毛化作兩隻翕動翅膀的小蝶,一顫一顫,仿佛適才經曆了一場狂風暴雨。
顧荇之不是個濫情的人,但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心裏還是不可抑製地起了些許憐惜,便嚐試著放緩語氣道:“這裏是縣衙,你很安全。”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眼前的人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一隻纖細的胳膊牢牢扶著身旁的桐花樹,摳在上麵的手指泛著淺淡的白。
顧荇之倒也不惱,挪近了幾寸,繼續試探道:“你認識覃昭嗎?我是他的朋友。”
對麵的人依舊沉默。
他耐心地等了須臾,從懷裏拿出覃昭留給他的錦囊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個銀製長命鎖遞到對方眼前。
覃昭說過,這鎖是幼時他父母專程打造的,一把叫長命,一把喚百歲,兄妹兩一人一塊,妹妹走失的時候就帶著。那一年覃昭七歲,她兩歲。
雖說事情過了這麽久,一把銀鎖興許不會一直跟隨走失的幼妹。但顧荇之覺得,兩歲的孩子也許能記得些重要的事,比如這把能助她找回家人的銀鎖。
可對麵的人看了眼他手裏的銀鎖,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顧荇之見狀,便知道自己不能操之過急,想著暫且作罷,還可以從長計議。
然當他起身離開之時,一滴溫熱的**卻正正落在了他拿著銀鎖的手心。
一滴、兩滴、三滴……
顧荇之這才發現,麵前女子的眼淚在下頜處匯集,正斷了線似的往下落。
她哭了。
顧荇之怔忡,一時也不知該喜該憂。
“你認得它對不對?”他問,將銀鎖又往她麵前遞近了些。
這一次,眼前的人沒有避開。可她依舊對顧荇之的話沒有反應,隻是無聲地、撲簌簌地落著淚。
半晌,她才緩緩抬頭,在黃昏不甚明亮的光影中對上了顧荇之的視線。
四目交匯,顧荇之隻覺呼吸一停。眼前的場景幻化成她身後的桐花樹色,他的意識開始恍惚。
“長淵……”
“顧長淵……”
夢中那個人又出現了。
她看向他,眼裏的火光濺出來,燒紅了漫天晚霞。
顧荇之隻覺腳下踉蹌,趕緊去扶身側的樹,抬手之時觸到一抹溫熱。他的手被眼前的人抓住了。
柔軟而細膩的觸感將他包裹。許是因為緊張,她的手指上有一層薄薄的汗,一雙還泛著紅的眼緊緊盯著他,一動不動。
顧荇之這才找回幾分清明,對她抱歉地笑笑。
然而她卻沒有放開顧荇之的手。見他無恙,那雙眸子便恢複了方才的平靜,繼而攤開他的掌心,寫起字來。
直到現在顧荇之才反應過來,方才她為什麽沒有搭理自己。原來她是個啞巴。
可他並沒有聽覃昭提起過這件事。
手心裏傳來酥酥麻麻的癢意,思緒就此被打斷。
她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垂著眸,小心地扶著他的手,用那纖細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地寫著字,專注而虔誠。
她的手很軟,手心溫熱,指尖出了汗,帶著些許涼意。手指劃過他掌心的時候有些顫抖,像輕飄飄的羽毛。
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手——不像尋常女子那樣蓄著指甲,而是修剪得整整齊齊,不施蔻丹、幹淨清爽,保留著指甲本該有的粉和白,讓人想起三月裏春桃的花瓣。
最後一筆寫完,顧荇之看見她抬起頭,眉眼微彎,琥珀色的淺眸微亮,看著他努力做出一個嘴形:窈窈。
她說她叫窈窈。
那是覃昭胞妹的乳名。
多日來積壓在心頭的陰翳仿佛被她的笑吹散,露出背後的一線天光。
顧荇之牽了唇角,告訴她:“我姓顧,名荇之,你哥哥覃昭將你托付給我。今後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她乖巧地點頭,輕輕拽住了他的袖子。
顧荇之一愣,並未掙脫,隻是回頭看她,眼裏的光很柔和。
春日傍晚的最後一點霞色,透過兩人頭頂的桐花灑落,在眼前男子的身上留下淺淺的金輝,映出他眼裏的一泓秋水。
花揚笑起來。
顧荇之,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