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瑩瑩的室內,仆婦側身坐在床榻前的矮凳上,將手裏一勺黑糊糊的藥汁往花揚唇邊遞去。
“來,再喝一口。”
花揚皺巴著一張臉,把嘴唇咬得死死的。
她也是去了山匪窩才知道,那個叫窈窈的女人竟然是個啞巴,而且最麻煩的還不是裝啞巴這件事——
那幫山匪從事的是販賣女人的生意。那些女子落入人販子手中,便是被輪番施暴再幾經轉賣的下場。若是遇到運氣不好,不小心被“玩”死了,就落個拋屍荒野的下場。
比如,這個叫窈窈的啞女。
雖然任務交代的是殺人滅口,取而代之。可那幫土匪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據其中一人交代,窈窈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他們扔下了斷崖。
殺人要見屍,這是她當刺客這些年來的做事原則。被這麽一擾,她竟不能親自確認窈窈的死活。做事一向精益求精的花揚心生鬱氣,一個不小心,先殺了三個跑腿的,最後把那個為首的也推下了斷崖。
回想小院裏那幾具橫躺豎臥的屍體,花揚難得地反思了一息,覺得這事做得是有些衝動了。
必是流年不利,最近的每一項任務都讓她不省心不說,現在竟然要在這裏被這個老女人灌藥。
想想都覺得憋屈,早知道這個破任務……
不行!早知道了還是要搶過來。她就是看不慣花添在她麵前指手畫腳、耀武揚威的樣子。
思及此,花揚氣呼呼地張了嘴,“呲溜——”將裏麵的藥汁咽了下去。
粘稠的藥汁混著苦澀,甫一沾到舌頭,就讓她蹙了眉。她幹嘔兩聲,險些沒保住今天的晚膳。
真是太難喝了……
眼見仆婦又要喂。她隻得無助地偏過頭,而這一躲,就和站在門口的顧荇之視線撞個正著。
他像是才從縣衙前堂回來,穿的還是下午那件繡雲紋月白長衫。饒是因趕路,袍角粘了泥,也絲毫不減其風雅。
於外貌而言,花揚一向除了自己誰也看不上,但如今在滿室燭火下再見顧荇之,竟然忍不住生出幾分想多看幾眼的念頭。
花揚立馬換上可憐兮兮的神色,一雙明亮的眼滴溜溜跟著顧荇之轉,像一隻驚慌無措的貓。
終於,在一旁當了半天看客的男人妥協了。
他走進來,將手裏的一包東西擱在了桌上,對仆婦伸手道:“我來吧。”言畢,他便在仆婦坐過的地方坐下,手指輕扣在白瓷碗的邊緣。
“聽話。”
隨著一句溫和而簡短的勸哄,那隻好看的手已經來到花揚麵前,勺子裏的藥汁晃了晃,散發著苦氣。
花揚往後避了避,低下頭,神色更委屈了三分,半晌才對著顧荇之做了個口型:苦……
麵前的男人一愣。
花揚心中得意。男人嘛,對著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總是狠不下心的。
然而顧荇之卻端起藥碗,喂了自己一勺。
“不苦。”
他麵容平靜,看不出絲毫勉強,讓花揚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味覺。
她歪了歪腦袋,片刻後,半信半疑地張了嘴,結果舌頭上的苦麻感讓花揚幾乎要哭出來。
這小白臉看著溫柔無害、一臉真誠,竟然敢騙她!
藏在被子下麵的拳頭握緊了,花揚神色不悅地回瞪,無聲地用唇型控訴道:騙子!
顧荇之一怔,輕聲笑出來。
他隨即起身,將方才擱在桌上的那包東西拿起,露出裏麵的一包蜜餞和一個糖餅。
這一動,花揚的眼神就落到了他手裏那包零嘴上。
“想吃?”顧荇之問,聲音格外溫柔。
想吃,當然想吃。現在花揚隻覺得自己不僅想吃糖,還想殺人。
“喝了藥就給你吃。”顧荇之麵容肅然,又將那碗藥遞到了花揚麵前。
她這才發現,眼前的小白臉看著是個溫良恭讓的性子,心裏卻是極有原則和底線的。
雖說她執行任務的時候從來都不必犧牲色相,但頂著這樣一張臉,她也總是能兩三下就哄得男人丟盔棄甲、有求必應。心裏的那點征服欲翻湧起來,她頓時想看看這個男人到底能跟自己僵持到什麽時候。於是,她又換上方才那副委屈可憐的模樣,傾身往床邊一趴,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對著他張開了嘴,意在引誘他。
手中瓷碗一晃,險些灑了藥湯。
顧荇之根本沒料到她會做出這樣充滿**的舉動,但眼前的人眼神清澈、不見欲念,仿佛是對自己的做法毫無知覺。他隻得禮貌性地移開視線,閃身往後避退了一寸。
然而扯著他袖子的手,又緊了幾分。
“顧大人。”外麵響起塗知縣的聲音,喚回了顧荇之還恍惚著的心神。
他趕緊將手裏的藥碗往桌上一擱,轉身便走了出去,頗有些倉皇的意味。
屋外,塗知縣將手裏的一卷筆錄遞給顧荇之道:“按照大人的吩咐,下官已經派人去王家村查清楚了。大人要找的那戶人家是十多年前才搬去的,當時就帶著個兩歲多的孩子。後來那孩子得了風熱,燒壞了耳朵,故而也就不會說話了。”
顧荇之淡淡應了一句,將手裏的筆錄交還給塗知縣,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覃昭因他而死,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妹妹竟然成了啞巴。而他……卻晚來了一步,讓這個苦命的女子落入流匪之手,平白遭了如此驚嚇。
塗知縣見顧荇之表情凝重,以為他還不確定那個啞女的身份,於是提議道:“大人若是有需要,下官可以讓鄰裏相親前來辨認。”
“不可。”顧荇之冷聲打斷他的話,“女子被山匪劫走,就算沒有發生什麽,於清譽也是一種損毀。她現在才稍有好轉,要是再讓鄰裏鄉親的知道這事,隻怕她會做出什麽傷害自己的事。”
塗知縣忙打圓場:“是,還是大人思慮周到。”
顧荇之默了片刻,輕聲道:“她的身份我確認了,是我要找的人。明日我便帶她回金陵,這邊還請大人打點好一切。”
翌日天不亮,花揚就被縣衙的人匆匆塞進了馬車。
車輪碌碌,片刻不歇,一行人於當日下午就回了金陵。
顧荇之因為朝中事物纏身,稍加整頓便回了中書省,隻是臨走前讓福伯給花揚安排好了住處。
來到顧府之前,花揚是如何都沒料到,當朝三品的中書侍郎大人,住的地方竟然會樸素到如此地步。
宅子大是挺大的,但府裏伺候的人少得可憐,除開貼身照料顧荇之的福伯,便隻剩下三個廚房幫傭和七個灑掃家丁,再加上幾個護院。偌大一個顧府,竟然隻住了不到二十個人,清一色全是男子。
花揚不禁懷疑,是不是這個小白臉俸祿太低,養不起家仆和美妾。
但好在顧荇之隻是“窮”,對花揚並不吝嗇,專程派人新置辦了家具不說,就連衣服和胭脂都一應備全了。雖說和她平時買給自己的東西相比判若雲泥,但相比起幾日前在土匪窩和小縣衙裏受的苦,花揚還是難得知足了一回。
安頓下來後,花揚小憩了一會兒後,決定先摸摸顧荇之的底。她趁著府中無人看管,溜去了他的寢屋。
兩人的住處相隔並不遠,繞過一個廊廡便是顧荇之獨自居住的小院。院子裏幾株寒梅已經長葉了,還有一叢湘妃竹芃芃而生。
花揚繞著寢屋走了一圈,從半開的後窗撐臂跳了進去。
寢屋寬敞,卻隻放著一個雕花高麵盆架、一個簇雲紋架子床、一個頂豎櫃和鑲繡著鬆雪圖的曲屏風,連個羅漢床都看不見,走進去甚至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響。
花揚蹙眉,打開頂豎櫃,看見排列整齊的外衫和氅衣。布料上乘,但算不上華美,顏色也大多是天青、月白或玄色,倒是像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
書室挨著寢室和淨室,與寢屋的一覽無遺相比,顧荇之的書室簡直可以用目不暇接來形容。
林林總總的檀木書架足有兩人高,從門口排進去,一眼望不到頭。門口放著一個短梯,看樣子是取書用的。
書架的盡頭,放著一張長桌。桌上一頭堆著書籍,另一頭是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
空氣裏有淡淡的徽墨、泛黃書頁和一股暖融融的木質氣息,都是被陽光浸透了之後才會有的味道,溫暖、平和,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花揚漫無目的地逛著,最後停在一個書架前,隨手抽了一本下來——《貞觀政要》。
封皮有些磨損,看來年歲已深。
她隨意翻開一掠,隻見橫七豎八密密麻麻的小楷迎麵撲來。她趕緊將書合上,塞回了原處。
花揚兩條秀眉皺得更緊,退後兩步,目光從書架左側緩慢移動到了書架的右側,這藏書量……都快趕上翰林禦書院了。
怪不得這小白臉看起來人模狗樣,卻活得家徒四壁,嘖嘖,原來俸祿都用在了這裏。
想起昨晚被逼著喝下去的那碗藥,她忽然就理解了顧荇之的古板與執拗——這麽多書全都看了,不傻才怪。
她眉頭蹙得更緊,將高處的一本《六祖壇經》取了下來,翻開,一眼便看見了一行行雲流水的批注:
能伏心為道者,其力最多。吾與心鬥,其劫無數,今乃成佛。
花揚怔了怔。
她雖沒有見過顧荇之的字,但麵對這一行批注,花揚竟然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定是他的親筆。
因為那一手大氣且雅致的行書,像極了那日她在桐花樹下見到的他。
隻是那個“成”字……
花揚湊得近了些,發現那一撇竟然被寫得像極了行走天涯之人,腰間佩戴的一把長劍。
她倏地笑了一聲,被逼喝藥的報複之心隨即而起,拾起桌案上的筆,在那個遺世獨立的“佛”字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烏龜。
晃悠了半天什麽也沒發現,花揚不禁覺得掃興,將那本書放回原處之後就想走。腳步移動間,她卻聞到一股隱藏在書墨暖陽下的清冷味道,是供佛常用的白旃檀。
目光逡巡,她看見林立的書架之後,有兩扇微敞的門扉。
花揚走過去,發現書室的盡頭,竟然有一間小小的佛堂。
佛堂沒有燃香,半人高的香幾上放著一尊白玉觀音,方才那股白旃檀的味道,就是從它旁邊那鼎白釉蓮花香爐裏傳出的。
她忽然想起今晨打聽來的顧荇之的事情——十六歲高中狀元、十九歲定親,之後因祖父病亡婚期被推後。守孝期間他便自己做主退了婚,從此為官十載,不再談及嫁娶。
好好一個風華正茂的兒郎,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個苦行僧。
看著眼前的佛堂,花揚心裏生出一絲好奇。
“我看你很閑是不是?”身後傳來花添的聲音,清冷中帶著譏諷。
花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推門的手一頓,往身後看去。滿室斑駁的陽光裏,一名身材纖瘦的女子從書架後麵走出來。
她幾乎要給氣笑了。
這不是花添還能是誰?
沒想到為了一個任務,花添竟然追到了這裏來。
四目相對,兩人都保持著淡淡的笑意,然而空氣卻好似燃了起來,周圍都是劈裏啪啦的火星。
花揚嗤笑了一聲,故意挑釁道:“師姐頭不痛了?”
眼前的人果真被氣得挑了挑眉毛,沉著臉轉開話題道:“樓裏讓你待在顧荇之身邊探聽陳珩一案的消息,不是讓你來逛書房。”
花揚若有似無地“嘖”了一聲,反問道:“探聽消息難道不該從書房、暗室一類的地方找起?”
花添沒有回答,走過來一把推開了花揚麵前的門:“就是個什麽都沒有的小佛堂而已,你有興趣調查這個,不如問問顧荇之今日去了哪裏。”
“哦?”花揚轉頭看她,眨眨眼睛問道,“去哪兒了?”
“大理寺獄,”花添也不繞彎子,直接道,“陳珩被殺當晚,那個負責在宮前道巡邏的殿前司侍衛被找到了。”
“所以呢?”花揚蹙了蹙眉,一臉的不解。
花添依舊是冷著一張臉,語氣平淡:“所以這個消息,不該是我來告訴你的。”
“嘁。”花揚渾不在意,翻了個白眼,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這人要殺了嗎?”
花添對她這直來直往的性子無語,沒好氣道:“人都在大理寺獄了,貿然行動風險太大。再說一個巡衛,螻蟻而已,樓裏隻對顧荇之感興趣。”
末了,她不忘囑咐了一句:“另外,記得去看看陳珩的府上。”
花揚對她這頤指氣使的態度很是不滿,撇嘴反問:“樓裏派你來協助我的?”
“樓裏派我來監視你。”
“協助我。”花揚咬牙,認真強調。
花添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轉身前漫不經心地提醒道:“那顧荇之看樣子不是個好操縱的,我擔心你還真是什麽都探聽不到,不信你試試。”
花揚憤懣:“他一來就把我關在後院,兩個寢屋還隔著個回廊,讓我怎麽盯?”
花添腳步不停,留下一句:“你不是天下第一嗎?
“想辦法啊,天下第一。”
花揚:“……”
大理寺,監獄審訊室。
“大人,”大理寺卿林淮景俯身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屬下已經問過了,這人確實什麽都不知道。”
顧荇之仿佛沒聽見林淮景的話,隻是看向跪在麵前的殿前司侍衛。
陳相遇害當夜,應該是由這名侍衛在宮前道巡邏的。然而一直到了醜時三刻,陳相身亡一刻鍾之後,這人才慌忙去了殿前司匯報。而錯過案發的原因,是因為他內急,恰好去了趟便所。
恰好,就是這麽恰好。
殿前司,在內為皇宮禁衛,隨駕即為皇帝近侍。可當今的南祁朝堂中,誰不知道殿前司指揮史是右相吳汲的人?不僅如此,顧荇之目光對上身側的林淮景,淡然一笑。
看來吳汲的手已經伸到大理寺了。
“顧大人?”林淮景見眼前之人久久地沉默,一時心中忐忑,試探著問了一句,“可還有什麽疑慮?”
顧荇之笑意更甚,溫聲道:“疑慮倒是沒有的,隻不過想讓林大人見一個人。”
話音落,他的手在桌上輕叩,身後的牢門被打開,秦澍親自押著一個人行了進來。待到走近,林淮景和跪著的侍衛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既然林大人問不出來什麽,不如讓本官代勞,問問這個殿前司隊正吧。”
林淮景怔忡,跪著的小侍衛也跟著晃了晃身子。
陳相被害的那晚,確實應當由這名侍衛在宮前道執勤的。可是當夜殿前司裏一向跟他要好的隊正,因為母親病重而辭官,臨走前約他一聚。
他本就嗜酒,情緒上來,一喝便忘了時間,等到反應過來,上職的時間已經過了。
當朝左相被殺,他在執勤期間擅離,還涉及酗酒,若是被發現就是個死。
他想著反正隊正已經離開了金陵,此事除了自己以外,無人知曉。再加上殿前司指揮史是右相吳汲的人,出於各種明裏暗裏的原因,右相都會想方設法讓殿前司與陳相之死撇清關係。如此一來,定會保他。可沒曾想,顧荇之竟然棋先一招,把那個已經離開的隊正給找了回來。
林淮景心頭一跳,故作不解道:“顧大人這是何意?”
“顧某隻是聽聞事發之前兩人見過,既然林大人問不出什麽來,顧某想著也許讓兩人見上一麵會有幫助。”
林淮景心裏沒底,可顧荇之皇命在身,他也不能反對,便隻得硬著頭皮退到了一邊。
顧荇之示意秦澍將人帶了上來。
小侍衛看見隊正,明顯慌了神。兩人無聲地對了個眼色,小侍衛很快平靜下去,低頭跪好。
“大人要問什麽?”一片沉默中,林淮景先開了口。
“嗯,”顧荇之應了一聲,並不看他,低頭看向跪在麵前的隊正,問道,“一月二十七日晚,你們可見過?”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道:“見過。”
“嗯,”顧荇之點頭,轉向隊正繼續問,“你是什麽時候跟他分開的?”
“回大人,是在子時之前。當時他說要回去上職,卑職不敢耽擱,便走了。”
“是這樣嗎?”顧荇之轉向小侍衛。
“是、是……回大人,是這樣的……”小侍衛答得戰戰兢兢。
“嗯。”顧荇之點頭,繼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淮景道:“本官問完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跪著的兩人麵麵相覷,林淮景一臉錯愕地看了看顧荇之,又看了看秦澍,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問道:“問、問完了?”
顧荇之“嗯”了一聲,起身對著秦澍道:“這兩人你帶回刑部,分開再審。
“兩人之中誰先招供,我會親自向皇上求情,免他不死。”他頓了頓,“另一個既不會說話,舌頭留著也是浪費,拔了吧。”
林淮景腳步一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顧荇之道:“方才隊正說兩人分開的時辰,秦大人可記下了?”
“記下了。”秦澍點頭。
“嗯,”顧荇之眼光向下,落在臉色慘白的兩人身上,“麵對問詢,做假證、說假話是個什麽罪名,秦大人可清楚?”
秦澍聞言眼睛亮起來,看著顧荇之強忍笑意地點了點頭。
他是真沒想到,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顧侍郎竟然也有這麽“奸詐”的時候。
這名隊正其實是他兩日前找到的。當時顧荇之去了江縣,料理覃昭的事。秦澍獨自審了他整整一日,愣是沒從他嘴裏翹出半點東西來。實在沒轍,才找到了顧荇之,誰知他直接將人帶來了大理寺。
親眼見了小侍衛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樣子,再麵對顧荇之開出來的條件,大約任誰都不會再等著被出賣。況且就算隊正不招,隻要小侍衛鬆了口,一樣可以由此突破。
“你說這事會跟吳汲有關嗎?”秦澍追上顧荇之的腳步,低聲詢問。
“有,也沒有。”
秦澍聽到不禁腳步微頓:“世人皆知陳吳二相勢同水火,如今殿前司又被拉扯進來,吳汲怎麽可能與此事沒有關係?”
“原因你方才已經說了。”
“啊?”秦澍一臉無知,又追了幾步,幹脆扯住顧荇之的袖子道,“你個顧和尚把話說明白一點啊!”
紫色官服被扯得一歪,顧荇之蹙眉回身,眉眼間少有的露出些許慍色。
他將袖子抽回來,一邊整理一邊道:“正是因為世人皆知他們不合,我若是吳汲,要動手根本不會經過殿前司。況且,主和派中想置陳相於死地之人數不勝數,身為一朝右相,我何必自己動手,給他人當刀使?”
一席話問得秦澍無言。他更加不解,擋住顧荇之的去路繼續追問:“那你說有,又是什麽意思?”
顧荇之看著秦澍補充道:“因為方才的推論隻是一般情況。若是陳相知道了什麽會立刻威脅到他的事情,我若是吳汲,便會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動手。”
袖子被理平了,恢複了一絲不苟的顧荇之這才提步,向著候在大理寺外的馬車行去。
可是甫一上車,車壁卻被人摳住了。
“你做什麽?”顧荇之看著麵前那張笑得諂媚的臉,蹙了蹙眉。
“嘿嘿!”秦澍幹笑兩聲,跳上了顧荇之的馬車,挪動屁股將他往旁邊擠了擠道,“顧侍郎足智多謀,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如趁得今日去顧府一聚,品茗賞香,討論下一步應當如何行事。”
某人懶得動腦子,決定守著這顆能幫他省頭發的腦袋。
顧荇之沒好氣道:“府上粗茶淡飯,恐會怠慢了秦侍郎。”
“口腹之樂乃身外之物,哪能比得上與知己暢談。”說完他也不給顧荇之反對的機會,伸手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快走。
馬車行過幾條街,在顧府門前停了下來。
秦澍好似生怕顧荇之關門逐客,馬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悶頭往府裏竄,結果迎頭便撞上了一具溫軟的身子。
“小心!”有人比他率先反應過來,從他懷裏撈過那個顫巍巍的人。
秦澍冷不防被撞個滿懷,隻覺得下午審犯人時候吃下去的茶都已經湧到了嗓子眼兒,閉嘴想忍,齒關相碰之間立時嚐到一股血腥。
“沒受傷吧?”耳邊響起顧荇之的聲音,難得有些緊張。
秦澍點點頭,轉身把自己磕破的嘴皮扯開一點,想給顧荇之看。誰知那人根本不是問自己。
秦澍愣了愣。
一為顧荇之這人的良心淺薄,二為顧府裏突然多出來的這塊溫香軟玉。
夕陽的餘暉歇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碎金色的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盈著霧氣,不知偷藏了多少個春花秋月。
秦澍心跳不覺漏了一拍:“姑、姑娘有禮……”向來嬉皮笑臉不拘小節的秦侍郎聲音有些抖,望著花揚道,“在下秦澍。”
一開口先吐出一泡血來。
在場之人對他這幅驚悚的樣子表示難以適應,一時沉默,隻有秦澍還看著花揚不依不饒道:“敢問姑娘芳……”
“她就是覃昭的妹妹。”
麵前忽然出現顧荇之那張一貫冷靜的臉,將秦澍的視線擋去大半。他毫無知覺地往左偏了偏頭,繼續笑道:“那可湊巧,你哥哥曾在我刑部任職,與我既是同僚……”
麵對顧荇之再次擋上來的俊臉,秦侍郎又將頭偏向右側,補充道:“還是知己。”
說完他舒展眉眼,露出一個少年清朗的笑顏。
然而對麵的人隻是驚魂未定地躲他,一隻瑩白如玉的小手藏在衣袍後,顫顫巍巍地揪著顧荇之的袖子。
一向心寬的秦澍霎時有些受傷。
“她耳朵有疾,隻能讀唇語,與她說話時得慢些。”
顧荇之說完,放慢了聲音,把剛才秦澍的話重複了一遍。對麵的小姑娘這才怯怯地探出個頭,對著他笑了笑。
秦澍忽然有一種,當著人家爹勾搭他閨女的錯覺……
秦侍郎跟在顧荇之身側亦步亦趨,嘀咕道:“沒想到覃昭長得眼睛鼻子都不分,他妹妹竟然好看成這樣……”
“逝者已矣,秦侍郎慎言。”秦澍預料之中地獲得了一個冰冷的白眼。
幾人穿過正院來到飯廳,桌上已經擺好晚膳。清粥小菜,簡單樸素,秦澍知道這不是顧荇之不舍得,而是他家風如此,從小就是這麽戒驕奢戒鋪張過來的。
隻是……他偷偷看向花揚。
小姑娘看見這樣的晚膳也是怔了怔,一雙秀美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秦澍倏地有些想笑,看來這“顧和尚”光棍二十多年不是沒有緣由,全憑實力啊!
思忖之間,身後響起一陣腳步,福伯端著一隻燒雞走了過來。顧荇之接過,直接放到了花揚麵前。
秦澍:“……”
秦澍對著那隻烤雞虎視眈眈。
“啪!”
一聲脆響,是筷箸相觸的聲音。
秦澍怔忡,目光由著那雙放在雞腿上的竹箸上去,對上一雙明豔嬌俏的美目。四目相對,秦侍郎僅用了一息便放開了那隻雞腿。
他一個大男人,不跟小姑娘搶雞腿。
然而下一刻,他卻看見那隻雞腿被放進了顧荇之的碗裏,花揚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迎著顧荇之略顯詫異的目光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
以為自己為愛犧牲卻發現到頭來給他人做嫁衣的秦侍郎有點鬱悶,賭氣地將筷箸伸向了另一隻雞腿。
“啪!”
又是一聲筷箸相擊的脆響。
這一次,他迎上的是顧荇之的臉……
手裏的筷子不甘心,左右挪了挪,然而隨著耳側一聲若有似無地清嗓,秦澍手一軟,雞腿順利落入那隻手裏——同窗再加上共事,秦澍當然知道顧大人隻是表麵看著和氣,背地裏的手段可多了,他犯不著為了一隻雞腿搭上自己的小命。
“自己吃,不用給我夾。”顧荇之語氣溫和,將那隻雞腿放到了花揚的碗裏。
小姑娘抬起頭看著他笑,一雙眸子彎成兩道晶亮亮的月牙兒。
“……”秦澍決定悶頭老老實實扒飯。
“我吃完了,”片刻後,秦澍將碗筷一放,兀自起了個話頭道,“你再說說那個殿前司隊正的事?”
身側的人沉默了片刻,好似沒有聽到秦澍的問題,直到他耐不住再問了一遍,顧荇之才放下碗,取來手邊的白巾擦了擦嘴。
他將一碗甜羹遞給花揚道:“吃完讓下人收拾。”說完他起身帶著秦澍往書房走去。
目送兩人離開的花揚捧著甜羹,暗暗咬住了後槽牙。
雖然師姐說過顧荇之為了避免風險與給知情人惹來殺身之禍,很多事情,他連福伯都不會透露。可見著他那副表麵和善,其實心裏不把任何人當自己人的態度,花揚真覺得渾身不舒服。
若說有什麽東西能激起她的勝負欲,那一定是被固守著的底線。
她無聲地挑了挑唇角,低頭喝羹,想:陳府可以晚點再去,但今晚她一定要會一會顧荇之。
月上中天的時候,書房裏的兩人議完事,顧荇之送秦澍出府。
兩人行過書室前的回廊,顧荇之看見盡頭花揚所在的屋子裏流淌出的燭火,俊朗的眉頭無聲地蹙了蹙。大夫囑咐過,她這幾日都需要早睡靜養,以免頻發驚夢。如今離就寢時間已然過了一個時辰……
做事一向一板一眼的顧荇之有些不悅,丟下秦澍提步就往屋裏行去。
花揚和福伯都在,不大的梨花木桌上放著兩盞燭火,然後就是橫七豎八的宣紙和字帖。
在一旁磨墨的福伯看見顧荇之進來,立馬露出求助的神情,放下手裏的墨錠對著他伏了伏身道:“大人你快勸勸姑娘吧,老奴怎麽說她都不聽。”
對麵的小姑娘一見顧荇之,便露出膽怯的神色,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顧荇之把目光轉向福伯,語氣帶著嚴厲。
“回大人……”福伯猶豫道,“姑娘今日下午去大人的書房逛了逛,回來之後就說要練字。方才飯前就已經寫了一下午,飯後老奴也勸不住……”
顧荇之聞言一怔,轉頭看向花揚。
“為什麽要練字?”顧荇之問福伯。
福伯搖搖頭道:“老奴不知。問姑娘也不說,問得急了,姑娘便落淚,老奴就不敢再問了。”
顧荇之怔了怔,看著一旁低頭絞著手帕的花揚,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麽。倒是秦澍先反應過來,他抄起桌上一張沾了墨團的宣紙,囁嚅道:“這看著像是誰的墓誌銘啊……”
顧荇之心中一凜,霎時五味雜呈。
一邊的秦澍卻無知無覺,大聲念起來:“兄什麽什麽已故,其什麽什麽為其什麽文……這字都寫的是啥啊?!我用腳都能比這寫得……哎!”
後背被人猛然一拍,秦澍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抬頭正打算質問顧荇之,卻見桌案後的小姑娘纖肩顫動,似乎是哭了。
氣氛登時尷尬起來。
後知後覺的秦侍郎將事情前後一串,拿著宣紙的那隻手倏地抖了抖,迎著顧荇之平和卻滲人的目光,心虛地放下那紙,往後挪了挪。
“誒……那個……我突然想起刑部還有急事,明早皇上說不定會過問……”說話間,秦澍已經挪到了門口,“我就不再打擾……先告辭了!”
顧荇之對這一向大大咧咧的“損友”無言,隻得暫且揮退了福伯,替他收拾這禍從口出的殘局。
顧荇之走到花揚身邊,先替她將桌上的紙和筆都收了去。等她平複之後,才溫聲問道:“這是寫給你哥哥的?”
小姑娘無聲地點點頭。
“可你也要知道,書法撰文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話沒說完,花揚拉著他的手,委屈地搖頭。室中燭火憧憧,映上她琥珀色的淺眸,有一種別樣的蠱惑。
顧荇之覺得心跳漏了一拍,對兩人之間這不合禮數的接觸有些羞赧,他想抽回自己的手,那指尖卻順勢落到了他的掌心,開始一筆一畫地認真寫起來。
她的手瑩白柔軟,貼著他手背的那隻手微微出了汗,卻不討厭,隻讓人想起春日融雪的濕意;掌心裏比畫著的那隻更是輕緩,像微風輕撫之下的浪,落筆帶著微微的癢意。
顧荇之被這樣的感覺弄得腦中倏地空白,甚至忘了要去辨認她到底在寫些什麽,隻憑著最後一絲清醒,猜測道:“你說你隻想寫好他的名字?”
小姑娘停下動作,於燭火之中仰望他,重重地點頭,一雙眸子水光盈盈,好看得勾魂攝魄。
不知為何,對上這樣的眼,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顧荇之思忖了片刻,終是妥協道:“我教你吧。”
打更的鑼聲漫過晃動的燭火,顧荇之轉身關上了半掩的軒窗。香爐白煙嫋嫋,在他的眉眼處氤氳出濯濯水光,像宣紙上迤邐的一筆。
“唔!”某人隻顧得燈下縹緲看郎君,筆下的那一豎,收尾又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花揚愁得抓頭發,若不是礙於窈窈的身份,她怕是早就掀翻了書桌,再一把火燒了這些筆和紙。
“沒關係,再來。”
小白臉……
花揚暗暗拽緊了手中的筆,默默歎口氣,左手扶了扶頭上頂著的那本足有三指厚的《顧氏家訓》。
“腰背挺直、兩腳踏穩。”身側的人說著話,用手裏那隻大號狼毫筆拍了拍她的背。
花揚咬牙,深呼吸挺直了背,向著案台靠近了些,那隻筆又擋在了她的麵前。
“身離案兩寸,”說完他在她肩頭落下兩記輕擊,複又道,“兩肩自然平。”
然後他換下她寫壞的紙,執筆的手在她的視野裏點了點,柔聲道了句:“繼續。”
“……”花揚很生氣。花揚很迷惑。
花揚記得上一次,刺殺揚州首府之時,她也提出過同樣的要求。對方明明是將她攬在懷裏,手把手地教導,可為什麽到了顧小白臉這裏,卻變成了這樣的光景?
她想不明白,但又隱約覺得再由他這麽主導下去,自己的腿跟手怕是要廢了。於是她將計就計,身子一歪,整個人便弱不禁風地往顧荇之的方向靠去。
頭上的書掉了,花揚撞上預料之中的那個人,卻感到預料之外的堅硬。
花揚怔忡了一瞬,仰頭隻能看見那人清晰的下頜線和喉結。之前不覺得,現在離近了看,才驚覺他那一層溫潤之中暗藏著鋒芒與力量。
許是天生的屬於刺客的直覺,花揚竟然覺得自己並沒有見過眼前這個人,至少是沒有看透過的——他身上總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例如平和之下暗藏的執拗,退婚之後孑然一身的選擇,他書室後麵,那個不上香、不供經的小佛堂……
心思百轉千回,身後的人卻渾然不覺。他隻眼疾手快地接過倏然掉落的書,另一隻手準確地扶住了她。
“太累的話明日再練,不必勉強自己。”他溫聲寬慰,作勢要放開花揚,卻被她趁勢揪住了袖子。
小姑娘眼角泛紅,一雙澄亮的眸子迷蒙地看向他,片刻後將自己握著筆的手遞給了他,委屈又倔強地比畫道:你說了要教我。
顧荇之一怔,那隻拿著《顧氏家訓》的手,就這麽僵在了半空。
花揚見他不動,不依不饒,委屈中又添了幾分失望,那對濕潤的睫毛便無聲地在他眼前顫了顫。
室內霎時靜到落針可聞。
良久,花揚才聽到那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像是無可奈何的妥協。緊接著那隻溫暖幹燥的大掌終於覆上了她的手,溫聲道:“由臂到腕,由腕到指,方圓兼用,陰陽向背,意在筆前。”
說話間那隻手已拿起了筆,寫下名字,遊雲驚龍、行雲流水。
花揚著實愣了一愣。因為她發現,雖然兩人現下是以這樣曖昧又親近的姿勢貼靠在一起,她卻感覺不到身後之人任何的旖旎遐想。
花揚都要給他這死活不上道的性子氣笑了。
比起上位者對美人的貪得無厭,勾引顧荇之竟然這麽費力,這確實是她之前沒有想到的。
好吧……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再進一步,畢竟太容易被征服的東西,也著實無法挑起她的興趣。
思及此,花揚踮起腳,發心蹭過顧荇之下頜,仰頭無聲地在他耳邊喚了句:長淵哥哥……
那陣濕熱的風隨著那個“淵”字漫了過來,輕輕拍在頸側,像個柔軟的毛刷子。顧荇之覺得意識恍惚了一瞬,周遭變成一片朦朧的光景。滿室飄搖的燭火下,一雙美人玉腕出現在眼前。纖如削蔥的手指曲起,露出潔如珠貝的指甲。往下,是一條冰冷的鐵鏈,森森泛著冷光。
原本沉沉無邊的黑夜明媚起來,化作一幀幀鮮活的畫麵,鮮活到顧荇之覺得這些場景都不像是幻覺——
他桎梏著她,將她抵在冰冷的鐵欄上。鐵器相擊的聲音傳來,雜亂而沒有章法。女子濕熱的氣息鋪灑在臉側,他的心跳倏地不受控製起來。
“顧長淵……”她蹙眉,一聲聲喚他的字。
“吱喲——”
耳邊驟起一聲刺耳的擦掛聲,花揚往前一跌,兩人麵前的桌案霎時被推出一段不短的距離。
顧荇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低頭一看才發現剛剛那一推,他打翻了桌上的硯台,墨汁灑落,寫的字全毀了不說,還濺了她一身。而身邊的人嚇得不輕,正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正無措地看他。
“對不起,”顧荇之疲憊地揮了揮手,抱歉道,“想是近日太累了,有些恍惚,嚇著你了……”
話音未落,目光便落到了小姑娘緊蜷著的另一手上,她似乎緊緊抓著個什麽東西。
“怎麽了?”顧荇之不解,“可是弄髒你什麽重要的東西了?”
半晌,花揚點點頭,隨即又趕快搖了搖頭。顧荇之疑惑地看過去,從那些墨跡依稀中辨認出,那竟然是覃昭死前拽著的錦囊。
而此時花揚也回過神,抓著那個錦囊,低頭便推門跑了。
顧荇之獨自在書室站了一會兒,回憶起方才腦中浮現的那一幕,不禁懊惱地扶住了書案。
夢裏的地方他去過無數次,自然知道那裏是刑部的死牢。在死牢裏與一個女犯人做出那樣的事……
顧荇之握拳捶了捶額頭。他曾經怎麽會夢到這種事情?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