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澍一上職便風風火火地趕去了中書省。

他到的時候,正看見官威肅然的顧侍郎板著個臉,往桌案下塞了一遝東西。與顧荇之熟識的秦侍郎頓覺著他這一反常態的小動作不尋常,於是眯了眯眼,行過去故作嚴肅地道:“殿前司那個隊正方才已經交代了。”

說話間一隻手飛快地探向桌底。

“啪!”

秦澍隻覺腕上一緊,自己的腕子被顧荇之準確無誤地扣住了。不僅如此,那根玉雕般的食指還穩穩地摁住了他的脈門,他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你這動手動腳的毛病怎麽就是改不了?”顧荇之甩開秦澍的手,語氣平淡地挪了挪被撞歪的桌案。

秦澍捂著險些斷掉的手蹲在地上,盯著顧荇之憤恨道:“顧和尚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上職時間走神了?”

顧荇之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語氣溫和地問:“看來秦侍郎今日很閑啊,串門都串到中書省來了。”

秦澍一怔,回味出這話之中暗藏的威脅意味來,趕忙換上秉公嚴肅的神色,起身往旁側的太師椅上一坐,道:“當然不是,下官自然是有要事。”

顧荇之依然翻著公文,不搭理他。

於是識時務的秦侍郎清清嗓,正色道:“殿前司隊正方才與我交代了,陳相被殺的前一晚,有人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拖住當夜的巡邏侍衛。對方給他看了當夜的排班表,說隻需要讓那個侍衛遲到一盞茶的時間,私人恩怨而已,想給他個教訓。”

翻書的手一頓,一雙深邃的星目驟然一緊:“那排班表找到了麽?”

“怪就怪在這裏。”秦澍敲了敲茶案,“我剛才就去殿前司查了那一晚的執勤表,上值時間並沒有變動。”

“那就是說……”

“那就是說,如果隊正的話是真的,誰能夠保證不按時上職的人不被發現的呢?”

“殿前司虞侯?”顧荇之問。

秦澍點頭,眼含笑意道:“而且,這個虞侯在陳相出事後不久據說是醉酒落河,溺死了。”

顧荇之將目光落回到手裏的公文,道:“帶幾個人去把他的墓掘開,死要見屍。”

秦澍撇撇嘴,吊兒郎當地道:“不勞顧侍郎費心,挖墓開棺這事兒,我在刑部幹得多了。”

“那人呢?”

秦澍悠悠道:“如你我所料,空棺。”

顧荇之聞言,倒是沒有多意外。

金蟬脫殼,以死脫罪的把戲也不是什麽新招,他見得多了。隻是這幕後之人若是知道了該死的人沒死,怕是會搶先一步殺人滅口。

所以這時間,得搶。

他思忖片刻,放下手中的書正要安排,卻見秦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躥到了自己跟前。一隻手下探,精準地抓住了方才被塞進桌案底下的那遝東西,往外一抽,紙張便“嘩啦啦”地散了一地。

饒是脾氣再好,顧荇之也有些惱怒,上前揪住秦澍就把人拎了起來。

“誒!誒!放開我!殺人啦!中書侍郎顧荇之光天化日之下,在中書省公然殺人啦!”秦澍掙紮無果,一邊叫喚,一邊將其中一張紙抖開,非要看個究竟。

“這是……”被人拎著領子的秦侍郎,看著手裏那張類似字帖的玩意兒滿臉不解。

手上一空,東西被顧荇之搶了回去。

“你寫字帖做什麽?”秦澍追著俯身撿拾的顧荇之問。

“練字。”

秦澍怔住了,覺得自己仿佛聽了個笑話。

縱覽整個南祁,試問誰不知道金陵顧氏嫡係後人顧荇之,除了才學了得,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特別是他那一手矯若驚龍、鸞飄鳳泊的書法,更是少年成名,就連先帝都讚他為南祁書法第一人。而如今這顧和尚卻告訴他,自己寫字帖是為了練字。

質疑的話正要出口,門外響起叩叩的敲門聲,秦澍一愣,聽見主簿略染焦急的聲音。

“巡城禦史來報,說是秦淮河南岸,有一官員醉酒鬧事。”

顧荇之拽著手裏的字帖,走到桌案旁才轉身平淡地問了句:“是誰?”

“卑職不知……”主簿低頭揩汗,“那人看起來麵生得很,但衣著華貴出手闊綽,身上還戴著皇室子弟才有的玉玨,衙門不敢輕易拿人。”

顧荇之聞言,蹙了蹙眉頭,道:“那也該找刑部、大理寺或者禦史台,找到中書省是什麽意思?”

主簿囁嚅,隻得繼續道:“他……他是主動要求要見顧侍郎你的,還問顧侍郎敢不敢再跟他一弈高下。”

手上的字帖沒拿穩,“啪”的一聲落到書案上,顧荇之與秦澍對視一眼——醉酒、鬧事、皇室子弟、近日進京,再加上“棋臭癮大”的德行,除了是那個人以外,還能是誰?

“啊……那個……”秦澍又開始習慣性地打哈哈,“殿前司那個虞侯的事拖延不得,事關緊急,我現在就得回刑部一趟。反正他要見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就自己去吧。”

說完,他一溜煙兒地沒了影。

顧荇之無奈一笑,對門外淡淡吩咐了一句:“備車。”

馬車停在了秦淮河南岸最大的一間青樓門外,門前一幫衙役和巡城禦史都束手無策地看著眼前這個撒潑打滾的人。

那人一身秋香色蘇繡錦袍,明明是又明豔又老氣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反而將他襯托得更加熠熠。那雙自含春色的桃花眼半睜半閉,讓人忍不住想更近一些,看看裏麵到底藏下了多少風花雪月。

“大人!”城防司指揮使看見顧荇之趕緊小跑著躬身而來,用眼神無聲地詢問自己到底攤上了何方神聖。而那個半醉的人也在此時往顧荇之的方向看了過來,隨即驚喜地喚了一句:“長淵兄!”

顧荇之神情自若地揮退隨侍,朝那人行了過去。

“長淵兄。”那人朝著顧荇之伸出一隻手,被他不偏不倚地扣住了手腕。

那人隨即發出一聲哀嚎:“顧長淵!”

顧荇之沒有理他,扣著他的手把人拎起來,溫和地問道:“你要自己走還是我幫你?”

那人抖了抖,爭著最後一口氣道:“你我好歹幼時相識,還師從同……啊!放手!斷了斷了!我走,我跟你走還不行麽?!”

顧荇之這才緩了手上的力道,抬眼瞟了瞟他身後的青樓,對小廝輕聲吩咐道:“一個雅間,不需要姑娘伺候。”

“你不需要,我需……好吧,我也不需要……”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二樓。

如今還不是青樓做生意的時候,樓裏賓客不多,大半是喜好風雅才來此議事的富商貴胄,故而環境也不算嘈雜。

兩人對坐不語,半晌,顧荇之終於問道:“什麽時候來的?”

那人斜靠在榻上,一條腿曲起,坐沒坐相地回了句:“今日,就剛剛下船。”

“剛下船就鬧這一出,你是嫌燕王的一世英名不夠你銼磨?”顧荇之斟著茶,慢條斯理地道。

燕王,便是當今皇上的四弟,先帝親封的王爺,頗得聖寵。可惜英年早逝,於十六年前的北伐之中埋骨白馬坡。

都說虎父無犬子,任誰都不會相信,眼前這位吃喝嫖賭、醉生夢死的風流紈絝,竟然是那位故去燕王唯一的兒子——燕王世子宋毓。

對麵的人無甚所謂地“呲”了一聲,從顧荇之手裏搶過那盞茶,不客氣地一口悶了,依舊是嬉皮笑臉地道:“顧長淵,你好狠的心啊!我這才從封地入京就想著來見你,你不請我喝花酒就算了,見麵先打人,打完人再教訓人,你之前找我做事的時候可不是這態度。”

顧荇之蹙眉看向他:“我找你做事?”

宋毓眼見他過河拆橋,氣不打一處來,便從懷裏摸出一本棋譜,翻開首頁,指著上麵的三個字道:“顧、荇、之,這是不是你的棋譜?”

顧荇之接過棋譜,片刻後搖頭道:“雖然寫的是我的名字,但明顯不是我的字跡。”

“什麽?!”宋毓將那本棋譜搶回去,驚訝道,“這不是你為了感謝我,幫你家老家仆落葉歸根才送我的嗎?”

“什麽?”這下換顧荇之驚訝了,“我什麽時候讓你幫我做過這樣的事?”

宋毓一臉不解地回瞪他,一雙桃花眼空茫地轉了兩圈:“就……大約是小半月以前吧……一月二十六、七日的樣子……”

這個日期讓顧荇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扯過宋毓手上的棋譜,仔細端詳起上麵的字跡來——結構茂密,橫輕豎重、筆力渾厚、開闊雄勁……

這是陳相的字跡!

朝中除了宋毓之外,怕是無人知曉,顧荇之暗地裏做了陳相十年的學生。他不會認錯陳相的字。

顧荇之麵色凝肅地看向宋毓,沉聲問道:“那人是誰?叫什麽名字?你把他送到哪裏去了?可還能找到?”

宋毓被他這一堆問題砸得頭暈,揮手示意他先冷靜,然後裝模作樣地呷了口茶道:“找是可以找到,你什麽時候想找他都行,反正他哪兒也去不了。隻是,找到他恐怕用處不大。”

顧荇之看著宋毓,不說話。

“咳咳……”本來想拿個腔調的宋世子被他盯得心虛,隻得老實道,“他被送到我易州之時,已經死了,你要去找,也就是一座墳塋。”

顧荇之沉聲確認了一遍:“你確定他死了?”

“我當然確定!”宋毓翻了個白眼,“我親自接的人,看樣子死了也少說有四、五日了。我還專程派人選地方挖墳,要不是你的親筆信,我堂堂一個王世子,我會費這些勁?”

“那封親筆信還在麽?”

宋毓一愣,一臉嫌棄地看著顧荇之道:“我留著你的書信幹什麽,又不暗中心悅你……”

顧荇之懶得跟他計較,隨手翻閱著棋譜,把陳相遇害的時間線都串了一遍。

宋毓說他是一月二十六日收到他的信,然後尋了個地方埋了個人。

同一天,陳相於宮前道被殺。

金陵到易州,少說也要四天的時間,宋毓說他見到那人的時候,那人已經死了四日,所以那人在離開金陵的時候,很可能已經死了。

陳相以顧荇之的名義給宋毓寫信,要他幫忙安葬家仆,再送了他一本寫著顧荇之名字的棋譜作為謝禮,陳相目的是想讓宋毓來找顧荇之。

可是找他做什麽呢?

陳相到底想讓宋毓提醒他什麽呢?

心思飛轉,手中的棋譜被顧荇之翻得嘩啦作響,忽然眼前一空,翻書的手頓在了半空。

“誒!對,就是這一頁。”宋毓湊了個頭過來,指著那一頁被墨跡沾染得幾乎分辨不出原樣的棋譜道,“我就說你這人心思縝密,送人棋譜居然還塗花一頁,你是怕我學會了吊打你麽?”

耳邊呱噪的聲音逐漸模糊,顧荇之的目光落在那片墨漬上,久久地逡巡。

“長淵,”他想起陳相曾坐在竹林裏對他招手,指著石桌上的一盤棋局問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輸麽?”

時年束發的他看著三招之內,穩贏變慘敗的局,沉默地搖頭。

陳相朗聲笑著,輕拍著他的背道:“因為你太想贏,隻看著最後的目標,忘了每一步的籌謀。”

言畢,他將那枚被顧荇之吃掉的棋子放回原位,和聲道:“這一子,你不能吃。吃了,就輸了。”

“這叫‘棄子入局’。”

棄子入局。

“犧牲棋子破壞對方防線,借此暴露對方老將,便於己方子力攻殺。”顧荇之喃喃,手中的棋譜越握越緊。

“原是如此。”顧荇之抬頭看向宋毓,“陳相用自己設局,以此邀我們入其中。”

“以死設局……”宋毓瞪大了一雙桃花眼,不敢相信地看向顧荇之,“這犧牲會不會太大了點……”

顧荇之沒有回他的話,目光依舊落在手裏那卷棋譜上。

這賭注確實是太大了一點。

若非毫無生機,想必任何人都不會傻到以命相搏。

所以,陳相到底為什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呢?

既已知必死,他又為何不直接留下線索揭發真凶,而要以如此迂回的方式,設計讓宋毓來找他呢?

顧荇之實在不解,轉而問宋毓道:“你進京來是因為什麽?”

宋毓一愣,道:“當然是我那皇帝叔叔將我召來的。他說我年逾弱冠,隻有爵位沒有官職,就把鴻臚寺少卿一職授我了,我這是進京複命呢。”

他又往顧荇之那頭靠了靠,小聲道:“聽說是北梁使丞將於兩月後進京,朝廷負責迎接送往,鴻臚寺現在正缺人呢。”說完他搖了搖手裏的扇子,一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

顧荇之卻是聽得心頭一震。

誰不知道燕王當年死於北梁人劍下。朝廷卑躬屈膝這些年也就算了,現如今竟然讓燕王的唯一血脈協助承辦這樣的事情。

不用想,這一定是主和派那幫人的主意。

顧荇之的臉色沉了幾分,隻緩聲道:“你若不想領這個職便說,皇上那裏我去應付。”

“誒誒誒!你要幹什麽?”

方才還悠哉悠哉甩著扇子的宋毓,聞言登時跳起來,扯著脖子對顧荇之道:“我都二十好幾了,才等來一個官職,你居然還想給我整沒了?!顧荇之,有時候我真懷疑咱們之間的感情。”

顧荇之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終是不好再說什麽,於是幹脆轉了話題,問道:“那你可知你埋的那人是誰?”

宋毓“嘿嘿”笑了兩聲,用折扇敲著頭道:“信上隻說了他叫範萱,易州遂城人士,作古時四十有二,年少從軍,半生漂泊在外,願死後魂歸故裏。”

“範萱……”

這名字實在是耳生,顧荇之隻得將宋毓的話默默記下,讓秦澍安排刑部的人去好好查一查。

宋毓說完,四仰八叉地躺回了榻上,不滿地咕噥道:“說了這麽久,口幹舌燥的,顧侍郎也不給口酒喝……”

顧荇之懶得理他,收好棋譜,從腰間錦囊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茶案上,起身要走。剛一動,袖子便被宋毓拖住了。

隻見他眨巴著一雙桃花眼,笑嘻嘻地看著他道:“這天色都暗了,顧侍郎也該下職了。既然顧侍郎不請我喝酒,那我請你喝,怎麽樣?去我府上。”

顧荇之麵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淡聲道了句:“不必。”

“誒!”宋毓一聲吼,他的袖子又被扯住了。

“顧和尚,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宋毓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仿佛要從裏麵擠出水來。

“我妹妹對你的心思,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她及笄至今已經過了兩年了,你再讓她等下去,她就成老姑娘了。”

顧荇之蹙眉,神色頗為不耐道:“顧某何時讓郡主等了?”

“那你不娶她不就是讓她等麽?”某紈絝理直氣壯。

顧荇之冷聲反問:“長平郡主不願成親與顧某何幹?”

“誒?”宋毓一聽便來了氣,一骨碌從榻上跳起來,指著顧荇之的鼻子道,“怎麽跟你沒關係了?她從十三歲起就喜歡你,心心念念地要嫁給你。要不是你長了這副禍國殃民專門坑害小姑娘的樣子,我家清歌會這樣執迷不悟?!”

顧荇之往後退兩步,抽回自己的袖子,眉頭緊鎖地道了句:“強詞奪理。”

說完廣袖一揮,留給宋毓一個背影,出門上了馬車去往刑部。

另一邊,在顧府什麽都沒有尋到的花揚決定趁夜去陳府看看。天一黑,她便換上了夜行衣,從顧府後院躍了出去。

陳珩中年喪妻,並無妾室。膝下僅有兩個女兒,早些年女兒出嫁,陳府便隻剩下他與一些門生、家仆居住。

他出事後不久,朝廷便派人將這裏圍了起來,沒有閑雜人等,倒是給花揚的夜探減少了麻煩。

花揚從後院翻牆而入,無聲地落在後院的寢屋外。

夜色昏昏,空寂的庭院沒有點燈,花揚摸出懷裏的火折子,取下廊頭上的燈籠點燃,伸手推了推臥房的門。

房門輕而易舉地被推開,花揚的目光落到門栓周圍的劃痕上,心中漫起一絲異樣——這裏似乎已經被人暗中探查過了。

月色火光下,屋內陳設井然不亂。花揚的手指一一撫過桌案高櫃,及至走到側間的一排書櫃前,指尖觸感驟變。

紅木架漆麵光滑,不染纖塵。

嗬……

果然是有人來過的。

花揚收了手,眼神轉向書架內側,觀察那些七零八落的積落的塵灰。

看來整個書櫃都被人翻過了。

花揚本就是個懶的,再說別人已經做過的事情,她從不稀罕再做一次,於是目光一轉,又落到旁邊那個博古架上。

那裏有一個白瓷瓶,裏麵的一支白梅已經枯了,清冷的月色落下來,照出上麵朱紅的半圈“月牙兒”——那是瓶子被挪動之後,露出的沒有積灰的一塊地。

顯然有人動過這瓶子。

花揚將瓶子拿起來端詳,聽見裏麵伶仃幾聲輕響。有水……

養梅的瓶子裏有水不奇怪,可這個瓶子裏的水很少,離養梅所需的漫過白梅枝不知差了多少。這就很奇怪了。

顯然有人動過這瓶子裏的水,水應該是被倒出去過一些。

花揚思忖著,後蹙眉四處打量。夜風從窗口探入,吹動旁邊一株已經枯死的蘭草,露出下麵一些黑色的飛灰。

“這是……”花揚驚訝,正要將手裏的瓷瓶放回架上,便聽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

“大人小心!”說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花揚滅掉手裏的燈籠,打算從窗戶翻出去。然而下一刻,她聽見那個溫潤清澈的聲音——顧荇之輕輕“嗯”了一聲,對領路的人道了句謝。

就是這麽愣神的一瞬,身後“吱喲”輕響,房門已經被推開了。

“啪!”

瓷瓶碎裂,空寂的夜裏乍起驚天一響。眼前燭光一晃,顧荇之隻見一個黑影從窗戶撐臂躍出。

秦澍從屋外衝進來,看見吱喲亂晃的軒窗神色凝重:“有人?”

顧荇之沒有回他,眼神落在地麵那灘水漬上,微微蹙起了眉。

“來人!”秦澍凜聲吩咐,“告訴他們全府戒嚴,看看是誰混了進來!”

言訖他拔劍,領著刑部的人追了出去。

室內安靜下來,顧荇之俯身拾起碎裂的瓷瓶,側頭看見了那株枯死的蘭草下紙張燃燒後留下的灰燼。

顧荇之蹙眉,從灰燼的狀態來看,應當已經留在這裏很久了。所以這不是方才那個刺客燒的。

那麽,會是真凶嗎?

花揚身形輕盈,在黑影房簷下竄梭。她帶著麵紗裹著頭巾,一身黑衣勁裝,隻露出一雙幹淨的眼,顧荇之和秦澍應當認不出她。

但這並不妨礙秦澍帶人對花揚一路追擊,把她逼到了陳府一處空置的後院。那裏視野開闊,除了靠牆的一株歪脖子樹,沒有任何遮攔。

花揚咬了咬牙,想攀著樹翻出去。然手起之時,忽聽耳邊一陣風聲,花揚趕緊將手收回。

“咚!”一支飛箭準確無誤地釘在了她方才落手的地方。

後麵的人已經追了上來,花揚眯了眯眼,心下一凜,幹脆抽劍向著飛撲而來的侍衛衝了過去。

劍鋒出鞘,亂劍爭鳴,圍攏的人被她這來勢洶洶的劍鋒掃退數步。她繼而掌心翻轉,長劍在她身後繞出細密痕跡,震飛猛然逼近的刀劍。

十數名刑部精衛,一連幾次進攻都被她逼退,近不得半寸。

秦澍也被這樣的場景震驚得咽了咽唾沫。而他身邊已經有人再次拉弓,箭頭對準花揚的後心。

“不可!”秦澍趕忙摁下那人的手,“要抓活的!”

話落之時,一隻玉琢般的手就從秦澍手中接過了長弓。

“你要幹什麽?!”秦澍見顧荇之神色凜厲,拉住手裏的弓不肯鬆。

“留一口氣能說話就行了。”顧荇之冷聲挽弓,深眸幽暗,冷白的箭頭下移,指向那黑衣人的右肩。

“嗖——”

利箭破空,發出輕微的氣音。花揚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支箭已然逼近,隻能下意識地側身,把自己的後背給了那支箭。

沉沉的悶響從身後的樹幹上傳來,後背上傳來火辣辣的灼燒感,什麽東西熱乎乎地粘住了她的衣衫。

果然是中箭了。

不過好在她反應夠快,將這一箭的傷害降到了最低。

“喀嚓”兩聲,侍衛群中響起一人的慘叫。顧荇之持弓的手頓了頓,人群之中的那個黑影,不知什麽時候挾持了一名侍衛做人質,背靠樹幹,將他擋在了自己身前。

先前不覺得,可是當下這麽一對比顧荇之才發現,那名賊人體型與行伍出身的男子比起來,當真是小了足足一圈。

所以……她有可能是個女子?

一瞬間,顧荇之想起覃昭去世那晚,秦澍告訴他的女刺客。

圍捕陷入了僵局。

花揚背上的血止不住地流,衣服貼在身上,濕漉漉的一片。她不想再纏鬥下去,挾持那名侍衛往樹下移過去。

“你逃不掉的。”秦澍開口,以眼神吩咐圍捕的侍衛裝弓上箭。

她沒有說話,眼神落到那棵歪脖子樹——樹幹上穩穩地紮入了兩支箭。

花揚心中一凜,倏地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侍衛轉身,一手抓箭,一腳借力,身後小侍衛的慘叫還沒結束,花揚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攀上了陳府的院牆。她回頭俯視那個人群中蹙眉看她的男人,暗暗咬住了後槽牙。

顧荇之……

殘影一閃,一眨眼,牆頭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大人。”一旁的侍衛走過來,將一把匕首交到了顧荇之手裏。

很多刺客出於習慣,都會在配劍的同時,也帶上一把匕首以防萬一,所以這也算得上是刺客的貼身之物了。

他撫過那柄還帶著體溫的匕首,顧荇之的心裏突然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你覺不覺得……”秦澍見他出神,探個腦袋過來,“那個刺客的身型,還蠻像窈窈的。”

窈窈……

顧荇之一怔,俯身湊近那柄匕首嗅了嗅。

他善於製香,向來嗅覺靈敏。如今這麽一聞便反應過來,方才的那股異樣的熟悉之感來自什麽了,是味道。

她和窈窈一樣,身上都沒有女子常帶的脂粉氣,而是一種幹淨的、甜甜的味道,像小姑娘最愛吃的糖餅。

花揚背上受了傷,本想著帶著一身的血回去太危險,先去花添的地方躲一躲。可是顧荇之方才看她的眼神,讓她無端覺得不安。

縝密如他,若是當真懷疑了窈窈的身份,隻怕今晚就會來一探究竟。倘若那時她不在,怕是再也無法潛回顧府,那任務就失敗了。

於是花揚一咬牙,花揚決定回顧府。隻是怕有人跟著,她迂回了好些地方。

背上疼得厲害,花揚隻覺皮肉裏有一把火在翻滾,牽著心突突地跳。

她去了淨室,小心地從桌子上取來一盞油燈點亮,放到銅鏡之前,然後脫下已然被鮮血浸透的外衫——不出她所料,傷口雖然不深,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翻卷痕跡。

花揚咬著牙抬了抬胳膊,發現傷口幸好在自己反手能夠觸及的範圍。

上藥不是問題,但這滿屋的血腥氣……

思及此,花揚蹙眉從床底翻出一瓶酒。

這本是她前幾日從廚房順來,準備裝醉接近顧荇之用的,如今倒是可以用來救急了。

她咬開瓶口封印的石蠟,又從櫃子裏摸出幾塊綢布團好,往嘴裏一塞。

“唔!”

滅頂的痛感傳來,貫會忍痛的花揚都覺得若不是嘴裏的那塊布,自己一定會哭出聲來。

她緊咬著口中的綢布緩了緩,閉眼再往背上倒了一次酒。

血水混著酒水流了一地,花揚取來水桶,先把地上的血跡衝洗了一下。然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踩著飄搖的燭火走近,步履急切。

“姑娘呢?”

花揚扶著浴桶的手一頓,她聽見福伯對顧荇之道:“晚上用了膳就回房了,現在應該是歇下了。”

話落,花揚看了看銅鏡前那盞晃動的燭火,一時隻覺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門外長久地沒了動靜。裏麵的燭火顧荇之不可能看不到,故而此時的平靜更讓她心中惴惴。

就在這時,淨室外響起了推門的聲音。

顧荇之甫一踏入,便被這滿屋濃烈的酒氣熏得一怔。

房裏沒有燃燈,有些暗。他側頭看去,隻見一絲燭光從淨室的隔斷屏風後透出來,在上麵印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

那個院牆上的人霎時在腦中清晰起來。顧荇之的眸色沉了沉,凜眉往淨室行去。

地上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水。他站在屏風外猶豫了一下,屈指在上麵敲了敲。等了片刻沒有動靜,他才想起來窈窈聽不見,一時也覺為難。

但思忖之後,終是疑心占了上風。顧荇之心中一凜,屏息跨了過去。

燈火微亮,隻一瞥,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小姑娘像是喝了點酒,側頰酡紅,美目微醺,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醉意。忽明忽暗的燭火下,那身白皙細膩的肌膚隱隱泛著朦朧的光澤,隻一瞬便叫人心頭怦然。

她似乎才沐浴完,正濕著身子從浴桶之中跨出來,傾身去取架子上的睡袍。一頭未束的墨發,如瀑布傾瀉,隨意地披散在身後。晶瑩的水滴滾落,在火光下都是蜿蜒的痕跡……

她似乎注意到了屏風後的動靜,抬手扯過睡袍的同時側身向顧荇之的方向看過來。

顧荇之呼吸一緊,在她完全轉身之前趕緊退了出去。

“怎麽了?”秦澍看著魂不守舍的顧荇之,伸頭往他背後探去,卻被他一把扯了回來。

“沒……”顧荇之扯了扯襟口,幹著嗓子好容易才說出一個字。

秦澍一臉的猜疑,還想往屏風後探頭,又被顧荇之幹脆扯住胳膊拎到了走廊。

“你來做什麽?”他壓低聲音問,有些心虛的樣子。

秦澍雖然不解,但還是撇嘴道:“跟你說一聲,今晚那個刺客的蹤跡方才刑部的人探到了,據說是往秦淮河那邊去了,我已經派人跟過去了。”

“真的?”麵前人的反應把秦澍嚇了一跳。他往後退兩步,盯著不太對勁的顧侍郎點了點頭。

心裏的那點疑慮被掃空了,懸著的心放下來。顧荇之扶額,在廊邊幽幽歎出一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怎麽會荒唐地懷疑到窈窈身上去。

她分明隻是個才死了兄長,又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對她的懷疑,隻怕是……

腦海中,小姑娘那雙委屈的眸子浮現在眼前。她顫巍巍的手、帶著水光的眸,還有……

顧荇之一怔,覺得自己似是被什麽巨大的力量砸了一下。頭腦暈眩,而心頭卻像是猛地燃起了一簇柴薪熏烤,讓他的背心都淋淋漓漓地出了層薄汗,當下他隻覺羞愧難當。

“那還愣在這裏做什麽?”他凜著聲音,做出嚴肅的樣子,“還不跟我去刑部等消息。”

顧荇之瞥了眼依然亮著燈的淨室,紅著張臉將秦澍甩在了身後。

屋裏,花揚聽見腳步聲走遠,脫力地扶住了窗沿。

方才為了脫身,她不得已潑了自己半桶冷水,裝成披水而出的樣子。

房間裏沒有水汽,實則很容易露餡。但好在顧荇之雖有謀略,但於男女之事上向來麵皮薄。他這麽唐突了一個小姑娘,估計也沒有什麽心思去計較這些細節。

花揚舒了口氣,背對著銅鏡撩開背上的頭發。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綻開的皮肉隱隱透著淺淡的紅色。

花揚蹙眉,有些嫌棄,但很快心裏又生起一絲憤恨——行走江湖十餘年,這應該算是她受傷最慘的一次。

算上上一次的伏擊,她竟然連著兩次都栽在了顧荇之手裏。

花揚將牙齒咬得咯吱響,手上一抖,藥粉猝不及防地灑在背上,疼得她呲牙。

不過,現下好歹是讓顧荇之對她有了些歉疚,來日應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的。

她思忖著,掐滅了台上的燭火。

隻是接下來的幾日,花揚都沒有再見到顧荇之。

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真的公務繁忙,還是根本就想躲她。

這日傍晚,花揚一如往常揣著新寫的字,蹲在書室門口等他。晚風習習,她百無聊賴地用手裏的小竹竿驅趕忙碌的蟻群。一隻小螞蟻慌不擇路,順著竹竿就爬上了花揚的手背,她下意識甩手。小螞蟻被甩落,小竹竿也飛了出去。

“咚!”一聲悶響。

“喵嗚!”一聲尖厲的貓叫響起,大有挑釁意味。

花揚怔了怔,循聲望去。

不遠的廊簷下,一隻橘色大肥貓正側身對著她,躬身炸毛,尾巴舉得老高,一雙鋥亮的貓眼緊緊盯著她,露出森森的獠牙。

花揚方才還如水溫柔的淺眸裏,霎時浮起一股冷肅。

自從上了顧荇之布置好的那艘“賊船”,花揚覺得,她的刺客生涯簡直可以用“屈辱”二字來形容。

做小伏低、忍氣吞聲也就算了,軟硬兼施、投懷送抱也能忍了。那個眼瞎心也瞎的小白臉占了她便宜不說,竟然說消失就消失,讓她接連數日在一叢湘妃竹下掏螞蟻窩!現在,就連一隻大肥貓都能向她示威了是嗎?!

某人越想越氣,咬牙切齒地看著肥貓,露出一個極凶的表情。然而眼前的肥貓毫無退縮,更加凶狠地對著她“喵嗚”了一聲。

花揚登時給氣笑了,一股邪火上來,幹脆學著大貓的樣子呲著牙,嘴裏發出貓類準備攻擊時的嗚咽聲。

肥貓似是被她的舉動驚得往後退了兩步,耳朵緊緊貼在頭頂,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它才警惕地起身,再後退兩步,繞著廊柱緩緩挪到另一側去了。

花揚一直瞪它。

一人一貓就保持著這樣怪異對峙的姿勢,直到一片天青色衣袍落入她的視線。

花揚本能地往後幾步,緩緩抬頭,便意料之中地看見了顧荇之那副驚訝到難以言喻的神情。

對視的一刹,她快速地在腦中回放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確定沒有暴露之後,才稍稍放下了心,可是負在身後的一隻手已經暗握成拳。然而顧荇之隻是看了她片刻,隨後嘴角幾番顫動,還是上揚起來。

他俯身抱起蹲在腳邊的肥貓,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它厚實的屁股。

“你方才是在跟阿福吵架麽?”他問,看向花揚的深眸裏都是憋不住的笑意。

花揚扯了扯嘴角,撇出一個勉強的笑,結果他懷裏那隻肥貓還在以一種極為不善的眼神打量她。花揚便躲在顧荇之身後,對它揮了揮拳頭,理所應當地又換來一聲充滿威脅的“喵嗚”。

“阿福不喜生人,”顧荇之拍拍它的頭,解釋道,“這是廚房喂來捉老鼠的,平時不常來院子裏,隻是偶爾心情好了會到我這裏來逛逛。”

捉老鼠?

花揚嫌棄地對著肥貓翻了個白眼:真能捉老鼠還長這麽肥,怕不是個隻吃飯不做事的。

阿福好似感應到她的腹誹,對著她又是威脅性地“喵嗚”一聲。

花揚很生氣,盤算著晚上沒人的時候找個麻袋把它一套,然後扔到街上去。

“怎麽了?”顧荇之似是察覺她情緒不對,回身問了一句。

花揚趕快收起凶惡的表情,一邊比劃一邊做嘴形:大人喜歡貓嗎?

“嗯,”顧荇之點頭,避開她的目光,撓了撓阿福的脖子,“貓永遠隻做自己,不妥協,不被誰馴服,很自由。”

花揚聽不懂他這奇奇怪怪的理由,正思忖著怎麽把話往下接,身後忽然響起秦澍的聲音。

兩人回頭,便看見秦侍郎一副被拋棄的模樣,痛心疾首地道:“我是說今日你怎麽走得這麽早,原來是趕著回家逗貓,會美人!”

顧荇之努力維持著淡然,略帶陰沉道:“秦子望!”但他卻控製不住自己悄然變紅的脖子和耳根,“有事說事。”

“哦……”怒目圓瞪的秦侍郎立馬熄了火,正要開口,目光卻落到顧荇之身後的花揚身上,眼神像是在無聲地征得同意。

花揚當然不肯罷休。她做出不解的模樣,看看顧荇之,一副“秦侍郎是要趕我走嗎”的表情。

鬼使神差的,顧荇之突然覺得有些心虛,避開花揚的目光對秦澍道:“你說吧,她聽不見的。”

秦澍這才放心,說道:“殿前司虞侯找到了,在豐城尋歡樓。我已經先派人去了,你要親自去麽?”

花揚心中一凜,隨即便看見顧荇之轉身,從懷裏摸出一包糖餅和一遝字帖遞過來,柔聲道:“別吃太多。”

花揚接過他手裏的東西,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顧荇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對她露出一個笑,轉身前不忘囑咐道:“早些睡。”

月沒參橫,萬籟俱寂。

距離金陵二十裏外的豐城,卻正是華燈璀璨的時候。

燈火憧憧之下,姑娘們輕執團扇,掩口嬌笑,軟媚著人。花揚站在尋歡樓三層的雅間外,扶了扶頭上那隻鎏金鬧蛾撲花簪。

“進來。”裏麵的人聲音沙啞,聽得出微醺的醉意。

花揚提步,門口的兩名佩刀侍衛卻伸臂將她攔了攔,一番檢查之後,才放她進去。

裏麵那個男子歪斜著躺在羅漢榻上,麵頰酡紅。見花揚進來,他手裏的那個白玉壺晃了晃,澄黃的酒液從壺口傾流而下,淅淅瀝瀝地都澆在了他光裸的胸膛上。

“奴……奴走錯了……”花揚驚惶地往後退了幾步,男子眸色一暗,對著門外的侍衛比了個手勢。花揚身後的門被猛然合上了。

“你叫什麽名字?”那人醉醺醺地站起來,一雙眼睛粘在她身上。

花揚的臉熱起來,怯怯地埋下頭,用微顫的軟語答道:“奴、奴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請大人唔……”

軟媚的話,被一隻帶著薄繭的手打斷了。

男人單手擒住了她的下巴,食指一抬,迫使她抬起了低垂的眼。她看見男人瞳孔微震,隨後露出了愈加興奮的光。

那是一種她熟悉的,掠食者看見獵物之時才會有的光。

世人皆知秦淮河畔脂粉地,殊不知真正能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卻是這小小豐城尋歡樓。

早些年,此處隻是先帝幾個極不成器的兄弟、兒子們豢養私妓的地方。先帝雖派人剿過幾次,但父子兄弟情誼,處理之時不好做得太絕。而後先帝崩逝,徽帝體弱無暇顧及。朝中官員和皇族,豢養私妓狎玩的風氣再度興盛起來。加上戰和兩派黨爭不休,這塊法外之地便成了個誰都不願輕易去碰的燙手山芋,成了個專門招待達官顯貴的**窟。

故而方才花揚叫他“大人”,不是沒有道理。

“你還沒回答我,你叫什麽名字?”男人的聲音染上幾分情動的沙啞。

“奴……”花揚囁嚅著,像是不好意思,巴掌大的小臉染了點紅,在他掌中愈發顯得乖巧動人,“奴沒名字,單名一個花。”

“花?”男人無意識地重複,輕笑著問,“什麽花?”

花揚避開他的目光,一雙淺瞳水色瀲灩:“樓裏的嬤嬤說……奴是朵會要人性命的‘食人花’。”

男人一愣,隨即大笑出聲。他放開花揚的下巴,將人一把抱了起來,步伐微亂地來到了羅漢榻旁。

“大人,”門外響起侍衛的通報,“婉姑娘來了,請問大人是……”

“讓她滾!”男人一聲怒喝,嚇得門外的人都噤了聲,懷裏的人也被嚇得顫了顫,露出委屈的神色,弱弱道:“大人,你真嚇人。”

這種乖巧嬌嗔的樣子,直看得人心頭一軟,男人不禁悶笑起來。

“你不是‘食人花’麽?膽子這麽小,那等下給你看個更嚇人的東西,你要怎麽辦?”

花揚微微掀了嘴角,兀自在榻上換了個方向坐下來,無聲地打量起這裏來。

這尋歡樓的布置實屬獨特。

比如兩人所處的這個雅間,客房裏的一扇鏤空大窗是正對著樓下花台的。能看,卻不能去,因為這裏的每一間房都隻有唯一的一個出入口,通道在外,不在樓內。這樣就保證了恩客絕對的私密性,就算朝廷派人突然造訪,也往往隻能抓到大堂裏那些無關輕重的角色。

所以她若是要離開,也隻能從方才進來的那扇門出去。

樓下的花台上,伶人正唱著**的戲碼。本就是尋歡作樂的場所,眾人自然無所顧忌,一時間,**聲浪語,不絕於耳。

花揚看了會兒,將目光落在了身側的矮幾上。

“這是什麽糖?”她轉身看著身後的男人,隨意地一問。

男人將手裏斟滿了酒的杯子遞給她,笑道:“是金陵城裏那家蘇酥記的桂花粽子糖。”

“哦。”花揚重複了一遍,接過男人手裏的酒。

“敬美人添香,”他順勢將她攬入懷中,在她拿著酒杯的手上落下一吻,“敬春宵一刻。”

花揚輕笑,傾身跨坐在他腿上,對著他抬了抬杯子:“敬無處可避。”

她倏地收起了方才的吳儂軟語,笑得愈發嬌媚。

男人盯著她的笑容僵滯了一瞬,花揚卻還是從容的模樣,另一隻手卻已經來到發髻的一側。

兩人現下正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勢貼在了一起。男人的手撫過她的唇,她微涼的指沿著耳廓,一路掃到了他的後頸。然而下一刻,男人悶哼一聲,全身開始抽搐。

花揚頭上那根鎏金鬧蛾撲花簪此刻已經紮進了他的後腦,她的拇指找到花簪上的飛蛾,用力往下一推。眼前壯漢霎時就像被抽走了魂的傀儡,仰躺在了羅漢榻上,看向花揚的眼神中隻剩絕望。

“敬你,”花揚蹲下來,“敬死不瞑目。”

手指輕輕搭上男人的脖頸,她閉眼感受著那裏的律動——一顫、兩顫,三顫,然後“噗”的一聲,歸於黑暗和寂靜。

“金陵蘇酥記。”

她念叨著,拿起矮幾上的一顆桂花糖塞進了自己嘴裏,然後摸出一早備好的麵紗,將自己的臉遮了起來。

然而甫一轉身,花揚卻發現自己與門外的一個侍衛四目相對了。她腳下步子快速往旁邊挪了挪,用身體遮住了榻上的狼藉。

“噓——”她豎起手指覆在唇上,對著侍衛輕聲道,“大人累了,你們別吵他。”

侍衛微眯起眼,將信將疑地繞過她,往她身後看去——羅漢榻上躺著的人,還是方才那副衣冠不整的樣子。隻是他無力下垂的兩條腿,與青筋暴起、仿若竭力掙紮著的一雙手形成了詭異而鮮明的對比。

侍衛登時心中一緊。

待他反應過來之時,自己腰間的刀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腹部貫穿。持刀的人抬頭,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都說了,要你別吵的。”

花揚往旁邊閃身一避,侍衛渾身癱軟,直楞楞地朝前栽倒下去。

剩下的那個侍衛見花揚出手狠辣,不打算硬拚,轉身就要叫人。然而嘴甫一張開,旁邊便飛出一截染血的刀刃,一刀致命。

花揚神色不耐,踢了踢腳下的屍體。

外麵的聲色喧嘩掩蓋了這裏發生的一切,花揚扒著朱欄,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耳邊一陣極細的風動。她下意識後仰,那一陣罡風便從鼻尖擦過。

“咚!”

餘光瞥見一道白光擦過,有什麽東西撞上身後的門,發出沉悶的聲響,霎時木屑飛濺、門框應聲而裂!花揚覺得手臂被什麽撩了一下,裂帛生響,驚起一陣涼意。

就這麽短短的一瞬,她的手臂已經被那飛屑劃出了一條長口,滲出血來。

花揚心頭一凜,隻見又一道白光迎著麵門劈下。她隻得往後一個空翻,落地的一刹,跪地的單膝生生往後滑出一段長長的距離。

“嗬……”花揚抬頭,笑起來。

幽暗的燭火中,那人身姿挺拔,一身窄袖勁裝。雖是蒙著麵巾,看不清樣貌,但那雙秋水瀲灩的桃花眼,也著實能惹得人心神為之一**。

身著玄衣,想是不願讓人看清他的樣貌,不會是官府的人。花揚推斷,難道他跟她一樣,是來殺人的?

可……若是如此,為什麽又要對她出手?

心思飛轉之間,森寒的長劍淩空而起,花揚避閃不及,隻得將麵前的男屍掀起,而後抄起落於地麵的紗帳,用力一拽。紗幔旋即繃緊,落在黑衣人的喉結處。花揚淩空一腳,隻見紗帳化作一道利落的弧線,穿過那人肩頭。她旋即躍起,接住,再一拉。長劍落地,黑衣人的脖子已經被紗帳纏住,她隻需要拉緊,再拉緊……

樓下花台上,伶人還唱著靡靡之音。弦樂錚錚,和著花娘咿咿呀呀的嗓子,纏綿而旖旎。

“不好了!不好了!”小廝通報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的,“朝廷好像帶著人,已經把這裏圍了!”

花揚轉身往來處看去。果然看見烏泱泱的官兵已經朝這邊過來,星星點點的火把映照著濃黑的夜,如萬千流螢。

而趁著她短暫猶豫的一瞬,黑衣人緩過了氣。

他抓住她的後領,猛然一個前拎,花揚被他摔倒在地。男子不去撿地上的劍,而是轉攻為守——他想拖住她,好讓顧荇之和秦澍能抓她個現行。

看樣子,那個通道是走不了了。

思緒快速飛轉,花揚的目光落在那具方才幫她擋劍的男屍身上,為今之計,隻有……

“啊!”

一片狼藉之中,一條繃緊的紗帳從三樓窗口處垂下。男人死不瞑目的臉映著燭火,顯得陰沉而駭人。人群發出驚天**,那些衣冠不整的男女相互推擠逃竄,慌亂間踢翻了桌子。酒壇傾覆,大堂裏酒香彌漫。一盞油燈被人從三樓扔了下去,落地的一瞬,火光倏然竄起!

花揚莞爾一笑,抓著紗帳從窗口縱身躍下。簌簌的風擦著耳畔,卷起鬢發,衣袂翻飛,紅裙瀟颯,仿若洛神踏著烈焰火光,從天而降。

落地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割斷了吊著屍體的軟紗,回身留給樓上的人一個明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