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花揚是被顧荇之落在耳畔的呼吸癢醒的。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在清早睜眼的時候見過這個人了。
花揚揉揉眼睛,往他懷裏拱了拱,惺忪道:“你今日不上職的麽?”
顧荇之笑笑,柔聲道:“不是要去北梁麽?總得有幾日的時間來準備,上職自然免了。”
“哦。”花揚打了個哈欠,想翻身繼續睡,卻被那人摟得更緊了。
“別睡了,”一枚溫熱的吻落在發心,她聽見顧荇之問道,“今日帶你出去玩兒?想去哪兒?”
兩人駕了輛馬車,一路慢行。若是遇到什麽好吃的、好玩兒的,顧荇之會讓車夫停下來,等她買夠了再走。不多時,小小的馬車裏就已經快要塞不下。
顧荇之有些無奈地坐著。一手扶著成堆的糕點糖餅盒子,一隻腳伸出去,攔著座位下那些綾羅綢緞,謹防車夫一個急停,這些東西飛出去。
而花揚才不管這些,趁得顧荇之看著滿車的物件焦頭爛額,她窩在車廂一角,偷偷從懷裏掏出一本剛搜羅來的小畫本翻了翻,然後滿意地砸砸嘴,合上書頁準備先藏到座位底下。
這種東西,當然是不能讓顧侍郎知曉的。
以他那樣正經的性子,知道後,又免不了要厲色說教一番。說不定他會直接一把火燒了,再找個地方將灰一揚。
思及此,花揚打了個寒戰,胳膊一軟,手裏的東西就被人搶了去。
“這是什麽?”顧荇之的聲音溫溫的,單手拎著那書的封皮,去瞥裏麵的內容。末了,他臉上一冷。
“啊啊啊!”花揚急得跳腳,伸手就要去搶他手裏的書。
奈何幾招對戰,饒是顧侍郎現下隻有一隻手空閑,花揚也不是他的對手,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本畫冊被他抽走。
眼見來硬的不行,花揚便改變策略來軟的。
她拚命拽住顧荇之的袖子,哭道:“誒誒誒!有話好好說,不能動不動就搶人東西!”
誰知顧侍郎軟硬不吃,任她把袖角揪得亂糟糟,還是麵無表情地將那本畫冊揣進了自己懷裏。
“我要我的書!你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花揚氣極,又起了硬搶的心思,一邊動手,一邊還聲淚控訴顧侍郎的霸道。
日暮西斜的時候,在金陵大街小巷穿梭整整一日的馬車被停在了秦淮河南岸。花揚跟著顧荇之,登上了一艘停靠在河邊的篷船。顧荇之親自挽袖,將船劃到了遠離金陵繁華的一處河灣。
花揚玩了一天,方才一上船便睡著了,此時才醒。她裹了床毯子,從船艙裏出來,看著船頭上那個霞光披了一身的男子。
心間忽地生出一股甜意,她便癡癡地笑起來。
顧荇之也是在這個時候回頭的。
四目交匯的一刹,花揚恍惚在他眼中瞥見一抹暗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見。顧荇之對她展顏一笑,伸手將人抱到了船頭。
“看看,”他喃喃,語氣繾綣而纏綿,“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便是這樣一個傍晚。那時的你……”
“很好看。”花揚搶過話頭,笑得狡黠。
顧荇之一怔,繼續笑道:“那個時候,我便覺得你好熟悉,好似很久以前就見過。”
“那還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你一見便動心起念。”
“嗯。”顧荇之點頭。
他將花揚摟得更緊,似笑似苦地道:“很早以前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想找到你,藏起來。”
聽他這麽說,花揚又開始得意:“那你還不對我好點!”
顧荇之笑,溫聲問:“還要怎麽好?”
花揚想了想,將手一攤:“先把收走的書還回來。”
伸出的手被溫熱的大掌握住,放在他精壯的腰上。顧荇之忽然將她摟得很緊,緊到有一瞬,她覺得自己甚至就要被溺斃在他的懷裏。
他忽然開了口,卻是沒頭沒腦的句子。
他說:“我很想你,之後的四千三百八十三天裏,每一天都在想。”
花揚不明白話的內容,卻聽出聲音裏的哽咽。她掙紮著要去看他的眸子,卻被顧荇之再次摁回了懷裏。
懷抱一如既往地炙熱濃烈,卻帶著她看不懂的顫抖和苦澀。
“你怎麽了?”花揚問,伸手撫上他的心口。
顧荇之笑道:“想著去了北梁,會有好久都不能見你,有些舍不得。”
花揚一聽,張口正想說“那就別去了”,可是話到嘴邊到底還是變成了:“快馬加鞭,早去早回。”
這話聽得顧荇之都是一愣,隨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花揚卻把他的手扒拉下來,迅速翻身跨坐在了他身上,勾住了他的下巴,在水色夕陽中定定地望他。
半晌,她才邪邪地道:“你去北梁那麽久,萬一想我怎麽辦?”
話落,隻見麵前那顆喉結難以自製地上下一滑,有人的手已經熟練地撫上了她的腰。
花揚笑得更得意,反手擒住顧荇之的腕子,媚眼一挑道:那顧侍郎先說句好聽的話。”
麵前的人聞言蹙起了眉,似嗔似怪地瞪過來,卻終究沒有再訓斥。
花揚歪頭看他,兩隻眼彎成天邊的那道新月。
半晌,傲氣的顧侍郎別開臉,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道了句:“我不會。”
花揚“嘖嘖”兩聲,玉臂勾上他的脖子,將整個身子都抵著他起伏的胸膛,低低地笑道:“不怕。”言訖,她伸手將顧荇之的臉掰了回來。
清月餘暉,四目交匯。
她挑挑眉,食指緩慢地滑到顧荇之的喉結,輕輕一點,道:“先去煮壺酒,待會兒我慢慢教你。”
秦淮河靜謐的河岸上,一艘篷船泊於河心。船內紅泥小爐裏的炭火已經滅了,地上一壺清酒餘溫尚在。隻是那酒蜿蜒地淌了一路,船艙裏都是氤氳的酒香,濃烈而醉人。
花揚抬頭,從半開的小窗裏望出去,隻覺天地都在搖。
“在看什麽?”
花揚真是有點後悔方才那招惹他的行徑了。
她是真沒想到,向來高潔端方的顧侍郎,酒量竟然這麽差。兩三杯下肚,便已經上了頭。
霧散月隱,東方既白。
再次醒來,已經是次日清晨,周圍是熟悉的幔帳和寢屋,她已經回了顧府。想是昨夜睡過去後,顧荇之抱她回來的。
她揉揉惺忪的眼,發現身旁的位置依舊是空的。果然,顧侍郎還是公務為重,天明就走了。
門外卻在這時響起一陣腳步,身著便服的顧荇之端著個瓷碗推門行了進來。
他一見花揚醒了,先是愣了愣,那張清俊的臉上很快浮起溫柔的笑。
他居然還沒走。溫潤如玉的郎君,一襲白衣,花揚登時覺得心如鹿撞,就連那厚得摸不到邊的臉皮,都跟著熱燙起來。
顧荇之當然不知道她在害羞什麽,兀自端了碗走過去,往旁邊的案幾上一擱就去扶她,卻被花揚嗔怪地甩開了。
麵前的女子瞪他,氣呼呼地扒開微合的衣襟,埋怨道:“看看你昨夜裏幹的好事!”
顧侍郎一怔,果然是一臉茫然且置身事外的表情。
花揚不服氣地揪住他,控訴道:“你昨夜不僅可勁兒地折騰我,喊都喊不住,還一直說……”
眼前的人輕輕笑了一聲,伸手摸摸她散亂的頭發,低低道了句:“乖,別鬧。”
花揚無語,見識過酒品差的,但差成這樣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喝醉了發瘋過後不認賬是個怎麽回事?!
於是,當花揚梗著脖子,準備將昨晚那些令人臉紅耳赤的話都重複一遍,方一開口,卻聽“啪”地一聲。
麵前的人掐著她的腰將人拎起來,另一隻手就那麽理直氣壯地在她臀瓣上落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
“說過多少次了!”顧侍郎還是板著一張臉,“姑娘家家的!不許張口閉口就是這些羞人的東西!”
花揚震驚了,花揚委屈了。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什麽癟三兒無賴都見過的花揚,卻從沒見過不要臉,還這麽理直氣壯的人。
這一來,原本還睡眼惺忪的人霎時張牙舞爪,從顧荇之腿上蹦起來就要去抓他的臉,卻再一次被他死死鉗製住了雙手,往懷裏一帶,緊緊地摟進懷裏。他的目光垂下來,看她的時候帶著不舍。
他歎口氣,將下巴擱在花揚的發心,倏地喃喃自語道:“花揚,歇一歇……”
花揚聽不懂,支起個耳朵“嗯”了一聲,卻又聽顧荇之道:“讓我再抱抱你,歇一歇……”
那聲音蒼白而虛弱,花揚忽然覺得心裏空了一截,像下樓梯時,突然踩空了一級。
“你……怎麽了?”她問。
溫熱的大掌來到她的側臉,顧荇之看著她好一會兒,目光繾綣。
他將案幾上的瓷碗遞給她道:“時候不早了,你還沒吃早食呢,先喝點甜粥墊墊,不然該餓壞胃了。”
花揚哪有什麽心思喝粥,隻揮開顧荇之的手,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顧荇之笑笑,沒有否認,隻是溫柔地道:“你喝了這粥我就告訴你。”
“真的?”花揚仰頭看他,滿臉的不信任。
“真的。”顧荇之點頭,“一直都是你騙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花揚想了想也是,再說現下她也確實有些餓了。於是她點點頭,接過顧荇之手裏的粥,仰頭就喝了個幹淨。
“好了,喝完了。”她給他看已經被喝得幹幹淨淨的碗底,“你說吧!”
“嗯。”顧荇之收起碗,轉身置於案幾上,卻沒有轉過身來。
花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等一會兒,宋毓會讓你師姐來接你。”麵前的男人淡淡地道,花揚卻聽得心裏一怔。
“師姐?”她喃喃地問,“我師姐來接我?去哪裏?”
“去易州。”
“去易州做什麽?!”花揚不解,一個翻身要從**蹦起來,雙腳觸地的時候忽然趔趄了一下,腿上一軟,朝前撲過去。而顧荇之卻好似早已料到了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溫熱的懷抱已經等在那裏,堪堪接住她軟到無力的身體。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顧荇之,怒道:“你給我下藥?!”
顧荇之依舊是沒有什麽表情,輕輕地在她額頭印下一吻,笑道:“因為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身受陳相教導數十載、為師恩;身為南祁子民、為忠義;身為顧氏後人、為蒼生……”
“身為你的夫君、為守護……”他頓了頓,看著花揚目光柔和,“我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樣我在這裏才可以安心。”
“顧長淵!”花揚幾乎是咆哮,一隻手卻緊緊拽著他的衣襟,“既是夫妻,理應有難同當,我不……”
“聽話,”依舊是溫柔的語氣,熱氣氤氳在耳畔,顧荇之拍拍她的背,喚上一種近乎祈求的語氣,“你若留在這裏,我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專注,就當是幫幫我……跟宋毓去易州……”
“我答應你,這裏的事情一結束就去找你……許你的三媒六聘、十裏紅妝,到時候……我去找你……兌現……”
眼前出現一道虛晃的影,她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那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不見了。
閉眼之前,她咬著最後一點力氣,恨恨地揪著他的衣襟道:“顧荇之,你這個……大混蛋……等老娘回來,收拾你……”
花揚昏昏沉沉的,漸漸覺得自己失去意識。
顧荇之溫潤的聲音變成嚶嚶嗡嗡的蟬鳴,即便聽不清那裏的字字句句,也讓她覺得刨心噬骨……
原來這就是喜歡啊,她想。
秋夜寒涼,冷月撲落一地清光,照出驛站的回廊裏幾個行色匆匆的人影。
南祁去往北梁的使團因為顧侍郎忽染疾病在這裏已經停留整整兩日了,此病來勢洶洶,似有傳染性,連徽帝派給使團的兩位將軍也一同病倒了。
駐守的驛臣不敢怠慢,又是送醫、又是送藥。可他隻見那湯藥一碗碗地端進去,顧侍郎和兩位將軍的病卻總不見好。
驛臣站在門外,憂慮地歎口氣,將今日的湯藥交給了守在門房之外的侍衛。
侍衛端著藥湯推門而入,房內昏黃的燈光下,顧荇之身披大氅,盤坐榻上,除了眉間偶然的幾分倦色,並不像久病未愈之人。
他見侍衛進來,手裏的地形圖緊了緊,轉而換上一副略帶焦急的神色,問他道:“怎麽樣?那兩人還是不肯合作嗎?”
侍衛點頭,沉默地推開一扇軒窗,將手裏的湯藥都倒了出去。
顧荇之原本就不展的眉頭,此刻更是緊鎖在了一起。
他已經稱病在此耽擱了兩日,而徽帝祭祖就在十日之後,留給他謀劃布置的時間不多了。若是沒辦法策反這兩個徽帝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讓人假扮他繼續北上,恐會打草驚蛇,讓徽帝提前起疑。
金陵的兵馬,宋毓雖留給了他大半,可區區幾千精兵,與殿前司和駐守金陵的五萬駐軍比起來,簡直是以卵擊石。
所以顧荇之唯一的勝算,便是蟄伏在暗處先發製人。
可若是再這麽拖下去……
顧荇之歎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罷了,再等一晚,若是明早他們還是不合作,那便隻能殺了。”
“可是……”侍衛遲疑道,“若是軍報中斷,恐怕大人金蟬脫殼之計會敗露……”
顧荇之聞言沒有說話。
他何嚐不知,這樣有可能會提早暴露他的計謀和行蹤。可事到如今,他能期望的怕是隻有徽帝忙於對付宋毓,而疏於防範了……
一向成竹在胸的人,麵對這樣的絕境,此刻也是沒了底。
他已經竭盡全力在阻止內戰的爆發了。若還是不能避免,他自當繼續奔走,為國為民。
思及此,他抬頭看了看窗欞上的那一抹纖月,倏地抬了抬嘴角。
還好她是安全的。
花揚是被車輪下卡著的一塊石頭給晃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撲入眼簾的便是花添那張冰冷淡漠的臉。
她本能地想反擊,然在抬手的那一刻卻聽到了幾聲鐵鏈相擦的脆響。花揚低頭看過去,發現他們居然把她鎖起來了。
“不是我要鎖你,”花添冷冷地道,“是你男人要求的。”
花揚咬咬牙,斜睨著她道:“你什麽時候也開始聽那顧和尚的話了?”
花添撩了撩頭發,從懷裏摸出一包剝了殼的栗子,另一邊遞了杯熱茶到她嘴邊,淡淡道:“我不聽他的,我聽宋毓的。”
“哈?”花揚抬眉看她,一臉的不可置信,“宋毓呢?”
花添倒是坦然,將手裏的栗子顛了顛道:“宋毓現在是我的主雇。”言畢她又補上一句,“他不在,先走一步,回易州聚集兵馬了。”
“聚集兵馬?”花揚怔住,又問,“所以,他和顧荇之到底是要幹什麽?”
“無可奉告。”花添道。
“嘁。”花揚翻了個白眼,訕訕地道,“你還能給宋毓幹活,看樣子還真不挑。”說完她眨眨眼,見花添的臉上倏然泛起一抹潮紅。
花揚覺得今天的師姐怪怪的,可現下最緊要的事不是探究師姐,而是想方法脫身。於是她將自己挨過去蹭花添,放軟聲音喚了句:“師姐——”
“停!”花添伸手製止她,撇嘴道,“公事公辦。”
車廂裏的氣氛霎時有些凝結。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起了一陣**。
有侍衛急匆匆地跑來,隔著車幔對花添拜道:“姑娘,方才停車的時候長平郡主說去小解,跟著她的侍衛來報,找不見她人了。”
“不見了?!”花添猛然撩開麵前的車幔,低聲抱怨道,“當真是被宋毓給寵壞了,這一路上就沒見她消停過!”
侍衛見她生氣,也不敢反駁,立即忐忑地低了頭,一副服帖順從的模樣。
花揚:“……”
師姐好像變得已經不是以前的師姐了。
花揚愣住,隻覺花添消失的這些日子裏,她是不是跟宋毓發生了點什麽。不然宋毓那個奸詐的人,怎麽會放心讓她護送自己和宋清歌去易州,甚至還把路上的兵權都交給了她?
不過不待她細想,花添便無奈地跳下了車,領著侍衛走遠了。
外麵的火光逐漸遠去,周圍又安靜下來。
天殺的顧狐狸老和尚,竟然害她昏睡兩日才醒。是算到她醒了就要跑路,所以先餓她兩天讓她前胸貼後背,沒力氣是麽?!
花揚氣得呲牙咧嘴,在心裏把顧荇之全族都問候了一遍,卻隻能像條死魚一樣地躺在馬車裏,用下巴去拱花添留下的那包栗子。
車幔在這個時候被人從外麵掀開了。
花揚抬眼,隻見宋清歌笑嘻嘻地探了個頭進來,乖巧地喚了句:“師父。”
她跳上車,將橫躺的花揚扶起來道:“師父別怕,我來救你。”
言訖她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開始割花揚身上的繩索,一邊割,還一邊從懷裏摸點心往花揚嘴裏塞。
很快,花揚被綁縛的雙手就解開了。
她甩了甩酸軟的胳膊,方想站起來,卻見自己的腰上還係著一條細長的鏈子。不用問,這必定又是那個可惡的老狐狸交給花添的。
花揚危險地眯了眯眼,對宋清歌伸手含混道:“鑰匙呢?”
“鑰匙?”宋清歌歪著腦袋看她,“我沒有鑰匙。”
花揚忽然覺得喉嚨被什麽梗了一下:“那你準備怎麽救我?”
宋清歌扯了扯她腰上的鏈子,也有些無奈。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將手上的匕首一轉,遞給花揚道:“你劫持我,讓師姑把鑰匙交出來。”
花揚點頭,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好主意的同時,也為宋毓能養出這麽個隻會坑他的妹妹默了一會兒哀。
徽州城外,驛站。
東方的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屋內燈火燃盡,案上滿是燭淚。顧荇之用朱砂筆在地形圖上圈好最後一個圓,抬頭看了看窗外。
不能再等了,今日若是再不動身去金陵,隻怕是沒有時間策劃布置了。他將手中圖冊卷好,起身理了理衣襟。
“來人!”
“大人!”
門外的稟報與他的聲音一同響起,顧荇之看過去,隻見侍衛麵帶喜色,語氣激動道:“妥了!那兩位將軍答應協助大人,偽造大人北上的信報。”
顧荇之怔了怔,正欲細問因果,卻見晨光熹微之中,一人身披朝霞而來。
她走到門口,傾身往門框上一靠,既冷又硬地奚落道:“要讓人替你辦事,光靠以德服人是不夠的。你若是早點告訴我,我早點替你去綁了他倆的全家,你這幹耗的兩日還能省了。”
花揚還是很生氣,叉腰瞪過來:“當壞人,我可是比你有經驗得多。”
出使北梁的事情一解決,顧荇之擒王逼宮的策略便算是完成了一半。當天夜裏,他就帶著花揚和幾個心腹侍衛策馬往金陵趕。
因為是暗中籌謀,幾人行蹤不宜暴露,故而幾日以來他們都是白天歇息,徹夜趕路。
花揚畢竟是女子,顧荇之擔心她身體吃不消。好幾次夜深,顧荇之都想讓她靠在自己懷裏睡會兒。
可誰知除了花女俠的白眼和嫌棄,他並沒撈到什麽好處,還被花女俠數次冷著臉警告:“消氣之前,我都不想碰你。”
顧侍郎理虧,索性想強行讓她休息,卻在伸手將人撈進自己懷裏的同時,被花女俠張嘴在臉上咬出一圈大大的牙印……
這導致後來趕路的幾天裏,顧荇之頂著側頰的牙印心有餘悸,隻敢騎馬跟在一路瘋跑的花女俠後麵,老老實實地一聲不吭。
幾人很快回到了金陵。
宋毓留在這裏的兵卒有五千人,用他們直接與隨駕的兩萬禁軍正麵抗衡,是沒有勝算的。
但徽帝的守衛其實分內外兩層,外層禁軍主要負責隨駕安全,真正直接保護徽帝的人馬,實則不超過兩千精衛。隻要顧荇之想辦法用三千人拖住外層禁軍,就能用手上最為精銳的兩千人快速攻破內層防線。
可是三千精銳對抗兩萬人,饒是他們占據地理先機,也是困難無比的事,若是再加上城外五萬駐軍的支援,隻怕那三千人很難撐到內層防衛攻陷的時候。
所以整個布局的關鍵,便落在了宋毓返回易州的調虎離山之計上。
果不其然,兩日後,顧荇之在朝廷的內線就給他送來了駐兵被調離的消息。
宋毓乃親王之子,徽帝動他本就需得師出有名,更別說他爹還是當年為守護國土,壯烈犧牲在了北境的燕王。故如今,就算徽帝恐他有異心,也是不會率先發難的,他隻能提前將五萬駐兵派去附近幾個城池做防禦部署。
這樣一來,皇城內隨駕的兩萬禁軍便失了外援,駐兵就算回撤也要耗費至少半日,肯定是趕不及的了。
顧荇之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收起桌上已經被標注得七七八八的地形圖,抬頭看了一眼小院裏埋頭捆麻袋的花揚。
回來的這幾日,她一直對顧荇之單方麵冷戰,最近更是連休息都不跟他一起了。
屋裏的燭燈晃了晃,顧荇之摸了摸臉上那個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牙印,起身朝屋外走去。
金陵漸漸已經入了深秋了,郊外的山林更是清冷。
花揚打了個噴嚏,聽到顧荇之的腳步便默默轉了個身,直到一件還帶著體溫的大氅被罩到了她的身上。
“走開。”她冷著聲音,態度生硬。
顧荇之不說話,走到她身邊坐下,伸手去摸她被山風吹得通紅的耳朵。然而手才拿起來,他便聽花揚“昂”的一聲,扭頭就要去咬他。
“……”顧荇之將手收了回去。
身旁的人大約隻是威脅,一擊不中,也沒再理他,隻是埋頭繼續弄麻袋。
誰知顧侍郎卻輕輕歎了一聲,半笑著問:“不過就是遇事沒提前跟你商量,怎麽真能氣成這樣?”
花揚哼了一聲,半晌才憤憤道:“你不愛我。”
“瞎說什麽!”顧荇之心頭澀了一下,看著她白淨的側臉道,“疼都疼不過來,怎麽會不愛你。”
身側的人不說話,撅了撅嘴,半晌才悶悶地道:“反正你們都這樣,打著為你好的名義幫人做決定,也不問問別人的意思。”
顧荇之怔住,想告訴她這次的事非同小可,可嘴還沒張開,就見花女俠怒目瞪她,蔥白的手指對著他的鼻尖一點,道:“閉嘴!我還沒說完。”
顧侍郎不敢反抗,訕訕地閉嘴,又聽花揚繼續道:“我難道不知道這件事危險?可我有阻止過你嗎?”
一席話問得顧荇之無言。
花揚白他一眼,繼續道:“不是因為我不擔心,而是因為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非做不可。如若放棄,你會遺憾終身,所以我不舍得讓你為難。可是你呢?!”
顧荇之眨眨眼,裝傻道:“我……怎麽了?”
“你!”花揚一說到這裏就來了氣,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數落,“囉嗦、管得多、強勢、不尊重人、拿愛當借口、還……”
“花揚。”
連珠炮似的數落被一個溫潤的聲音打斷了,花揚氣呼呼地看過去,卻見顧荇之怔怔地看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紅了眼眶。
想過可能會被訓斥、想過可能會被揍,就是沒想過顧荇之會哭的花揚愣住了,一時也忘了再生氣,直到顧荇之也站了起來,一手將她攬進懷裏。
頭頂上傳來悶悶的哽咽,她聽見顧荇之歎了口氣,先說了句“對不起”,而後才問道:“那你要跟我一起去靈隱寺麽?”
花揚點點頭,理直氣壯:“就許你奔赴蒼生,還不許我奔赴你了?!”
顧荇之笑起來。
是呀,她向來張揚肆意、隨心所欲,她願,就讓她去吧。他倒是該多對她和自己有些信心。
“嗯,”顧荇之點頭,溫聲道,“那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要準備了。”
懷裏的人卻圈住他的腰,甕聲甕氣道:“那你以後少管我。”
“嗯,”顧荇之答,“得先問你的意思。”
“不許動不動就訓人,我們是平等的。”
顧荇之被她氣笑,點頭“嗯”了一聲。
“不許隨便收走我的東西。”
顧荇之:“……”
“不許管我打架,不許……”
“花揚。”
“嗯?”
“睡了。”
靈隱寺位於金陵近郊,緊挨秦淮河,從南祁宮過去不到兩個時辰。
祭祖這日,徽帝和太子率領一眾皇室宗親和重臣,由禁軍護衛,浩浩****地啟程往郊區的靈隱山行去,不到辰時便已經到了山腳下。
為了彰顯對祖先的尊敬,於是徽帝在皇後和太子的攙扶下,緩慢地往寺廟裏行去。
待徽帝走到廟門口,門口站著的住持方丈一身袈裟、佛法莊嚴地對他行了一禮。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山腳下忽然起了一陣**。
徽帝駐足回望,隻見一個身著甲胄的將軍從通道一側快速跑上,俯身在吳汲耳邊說了句話。吳汲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
那將軍匯報完畢,便領命走了。
吳汲神色凝重地走過來,對徽帝拜道:“神威將軍方才來報,說是在山腳下發現小股叛軍,已交由隨行禁軍處理。但為保證陛下的安全,還請陛下帶領宗親大臣們速速去到廟中的佛堂歇息。臣即刻調動殿前司,定護衛陛下周全。”
“叛軍?”徽帝聞言心中一凜,原本蒼白的臉色浮起一絲病態的潮紅,他當即掩唇咳起來,警惕地看著吳汲道,“怎麽會有叛軍?”
宋毓逃回了易州,故而原本要在靈隱寺布下的埋伏也就沒了意義。
如今徽帝一顆心都懸在宋毓可能的反攻,倒是沒有想到金陵城內竟然還有人想反他。
徽帝的眼光冰冷且探究,一寸寸掃過麵前的吳汲,對他的不信任已然到達頂峰。
所以,饒是徽帝知道當下來看,把持殿前司多年,與之最為熟悉的吳汲是守衛靈隱寺的最佳人選,他還是一把抓住了吳汲的手,緩語道:“小股叛軍不足為懼,愛卿還是與朕一道,前往佛堂躲避吧。”
“嗖——”
話落,一支飛箭忽然不知從哪裏射出,破開山間迷霧,朝著人群直飛而去。
原本幽靜的山林,一時間喧鬧乍起。綿延不斷的喊殺聲從四麵八方湧來,驚起林間簌簌飛鳥,殿前司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護駕!”
“護駕!”
驚叫聲一疊趕著一疊,如起伏綿延的山巒,悠悠地傳出去。
花揚將長弓往背上一掛,臉上寫滿興奮:“這幾個月老娘真是閑得發慌,終於可以活動活動筋骨了。”
她跳起來,“嗖”地抽出腰間軟劍,盯著顧荇之道:“我先去,待會兒你好好壓軸。”言訖,她回眸,留給他一個意氣風發又媚態橫生的眨眼。
顧荇之:“……”
他真懷疑這女人之前對他發的那通脾氣,並不是氣自己不帶她,而就是單純地想做壞事了……
花揚箭步一衝,轉眼已經到了隊伍最前麵,顧荇之連片衣角都沒碰到。他嚇得半死,趕緊抽劍追了上去。
守衛徽帝的殿前司,部署是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後。而顧荇之的人馬因著是要強攻,不僅僅要應付高處的箭矢,更要應對正麵的刀劍。
顧荇之隻能一邊擋開偶爾擦過身邊的箭矢,一邊心如火燎地追那個背了張弓和一把劍的女子。然而當他終於撥開麵前的阻礙,衝到隊伍前麵的時候,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卻忍不住抽了抽……
殿前司一片金屬晃眼的鐵甲之中,一抹靈動飄逸的火紅格外顯眼,她身形矯捷,像一條渾身金紅的錦鯉,拖拽著長長的尾巴,遊弋於陽光與水波之間。
手中的劍與她融為一體,有命有靈,手起之時,劍落無影,快到隻能看見侍衛倒了一片又一片。而她竟然還能趁著下一波人衝上來的間隙,再張弓解決掉幾個閣樓上的弓箭手。
身前的人察覺到他的目光,轉身一怔,道:“不是叫你壓軸?”
她舉在手裏的弓沒有收下來,就在扭頭看他的時候,飛箭離弦。
“啊呀!”遙遠的閣樓上隨即響起一個弓箭手的慘叫。
顧荇之哽住,準備好的訓斥卡在喉嚨裏。
與此同時,餘光中有一抹森涼的白,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花揚逼來!
“小心!”
顧荇之手起劍落,卻劈了空。而花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身,直接將手裏的弓套在來人頭上,一個空翻,長弓後轉。又細又硬的弓弦化身利刃,深深勒進侍衛頸間,鮮血噴濺。隨著一聲沉悶的弦斷之音,侍衛人頭落地。
顧荇之往旁邊避了避,險些被砸了腳。
忽然覺得自己多餘是怎麽回事?
手裏沒了弓,花揚舞劍又斬殺了幾名衝上來的侍衛。殿前司的守衛圈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閣樓上的弓箭手沒了誤傷自己的人顧慮,箭矢開始密集起來。
身邊不斷有人中箭倒下,大多數都用上了隨身攜帶的盾,雖然擋住了一部分攻擊,但行進速度和靈活度都受到了拖累,一開始占據的先機漸漸轉變為真正的實力較量,隻有花揚依舊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貓兒,繼續埋頭快攻。
“放——”
閣樓上一聲令下,箭矢如雨而來。
“花揚!”顧荇之手舉長盾,箭步而來,然而還是晚了一步,漫天利刃眼看已經逼近,然而皓白的手腕一轉,花揚手中軟劍騰空飛起,一時間金屬相擊的擦掛聲響徹耳邊,兩人頭上的飛箭被掃落一片。
與此同時,侍衛手中的長矛卻朝著花揚的腹間直指而來!
長弓斷了、軟劍飛了,花揚現在幾乎是赤手空拳。顧荇之眼前一白,撥開擋在前麵的人。
“唔……”耳邊低沉而沙啞的悶哼……
精神已經嚴重恍惚的顧荇之怔忡地看過去,才發現那女人不知又從哪裏摸出了一把匕首,矮身一讓,出手精準,一紮入心……
一路跟著花揚的顧侍郎,此刻隻覺得自己這顆跳動了快二十七年的心髒,一瞬間老了五十歲……
這女人身上到底帶了多少武器?!她帶弓、帶劍、帶匕首,怎麽就不知道給自己帶張盾?!
顧荇之有點絕望,舉著長盾來到她身邊,厲色怒喝道:“你衝那麽快幹什麽?!”
花揚對他眨眨眼,將滿手的血汙在顧荇之的衣擺上蹭了蹭,理直氣壯道:“三千人對兩萬人,我們最多隻有半個時辰。再不拿下這邊,咱們全都得死在這兒。”
是呀,背腹受敵,搶時強攻才是唯一的出路。
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顧荇之抬頭看向閣樓上烏壓壓的人,和他們手中寒光閃閃的箭。
強攻進行到現在,已然變成了不占優勢的人海戰術。我方損耗越來越多,士氣也大受影響。
然而就在此刻,方才還一直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的花揚卻停下了腳步。
“等等!”她突然舉手,對跟在身後的人揮了揮。
顧荇之見她神色凝重,以為出事,便立即跟著舉手,對身後的兵衛做了個停止進攻的手勢。
“怎麽了?”
“噓——”
麵前的人蹙眉側耳,就連呼吸都調慢了速度,像靜靜地等待著什麽。
倏然地一停,讓殿前司的人都愣了愣,沒回過神似的探頭張望,一時周遭沉寂,仿佛落入深潭。
“不對呀……”花揚喃喃道,“這麽久了,該來了啊……”
顧荇之聽得一頭霧水,正想問什麽該來了,就聽閣樓後方傳來一陣驚天轟然之聲。閣樓被晃下來幾塊青瓦,土地為之震顫。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隻有花揚淡定地綻開一個笑,對顧荇之道:“靈隱寺儲存糧食的庫房炸了。”
“炸?”顧荇之蹙眉,“怎麽炸的?”
“嘿嘿。”花揚狡黠地笑了兩聲,伸手到顧荇之鼻子下麵,讓他聞了聞。
一股微酸的氣味衝入肺腑,他忽然回過神來,看著花揚難以置信地道:“磷粉?”
花揚點頭,得意得不行:“之前夜探靈隱寺的時候,我順便捉了幾隻老鼠回去。方才行動前,在他們身上綁上磷粉。庫房有麵粉,磷粉容易自燃,隻要鼠大爺們找到回家的路,庫房就會炸。”
“可是……”顧荇之不解,“就算庫房炸了,於我們何益?”
“嘖!”花揚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炸了,就有人幫我們啦!”
言訖,隻聽閣樓側方的禪院中傳來哭天嚷地的呼喊,靈隱寺裏不高的牆頭上,已經有驚嚇過度的皇室宗親在翻牆,要擠到殿前司的護衛圈裏來。
“誒。”花揚用胳膊肘捅捅他,挑眉道,“以前我出任務都是一個人,沒掩護要脫身,自然得利用身邊的一切資源。”
她頓了頓,笑得狡猾又得意:“要我說,專業的事,就是得交給專業的人。”
顧荇之:“……”
那要論殺人、放火、炸庫房,他確實不如她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