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內靜謐無聲,徽帝倚在床頭,掩唇的白巾上點點散落的殷紅。大黃門躬身過去,想給他換塊新的手巾,然而他隻是揮揮手,示意大黃門下去。

白院正收回搭在徽帝腕子上的手,神情肅然,但徽帝顯得很平靜。他放下卷起的袖子,緩聲道了句:“朕的身體自己清楚,有什麽你就直說吧。”

白院正道:“近來入秋,夜間偏冷,臣給陛下多開道驅寒的方子,等到明年開春,想是龍體能好一點。”

徽帝笑了笑,自語道:“明年……也不知朕還有多少個明年。”

白院正一愣,本欲勸說。一個小黃門從殿外匆匆行近,往大黃門耳邊低語了兩句。

大黃門一怔,向徽帝遞去一個眼神,便將白院正請往別殿開方了。

殿中空闊下來,靠近書案的一架屏風後,開了一扇暗門,一個身著殿前司從二品指揮使官服的人,從裏麵行了出來。

“來了?”徽帝的聲音平淡無奇,“事情都探明白了?”

“恕微臣無能,”來人往榻上一拜,恭敬道,“百花樓樓主被殺一案事出突然,就手法和能力來說,微臣懷疑是前些日子裏叛變百花樓的那個女刺客所為,可這人形影無蹤。自那以後變再也不見蹤跡,故而至今也還沒能抓獲。”

徽帝聞言沒什麽表情,隻繼續道:“據說用以聯絡殿前司的一塊魚符不見了?”

“正是,”指揮使點頭,“這可會有什麽不測?”

徽帝擺擺手,平靜道:“這倒不會,雖然百花樓是殿前司分支這件事無人知曉,但如今暴露剛好。陳珩之死與百花樓有關,百花樓又與吳汲手下的殿前司有關。這隻會讓顧荇之更加懷疑吳汲。”

“是,”指揮使道,“顧侍郎近日來確實在調查吳汲,隻是……”

他頓了頓,小心觀察著徽帝的臉色:“那個名喚花揚的女刺客,消失得實在是蹊蹺。若是微臣沒有記錯,顧侍郎便與她正麵交鋒過兩次,卻均讓她逃脫了。而第二次逃脫後,無論是百花樓還是朝廷,便再也沒有那女刺客的消息。

“顧侍郎做事向來滴水不漏,那刺客竟然能從他手裏逃脫兩次……”

指揮使見徽帝沒有打斷他,才又道:“微臣隻是不信殿前司派去絞殺刺客的侍衛,會被反殺,全軍覆沒。無論是從人數,還是武力上,那幾個刺客都不會是殿前司的對手,除非……”

“除非有人顛倒黑白。”

沉冷的聲音,像一片壓下來的陰雲,通明的燭火印上徽帝瘦削的臉,眸子裏,有光都驅不散的陰翳。

指揮使不敢多話,半晌才聽得榻上傳來倦弱的聲音:“秦侍郎說他是看見大火才去的太醫院,你有什麽話說?”

“不!不會的!”指揮使慌忙道,“微臣是接到暗探的來報,說秦侍郎半夜潛入太醫院,這才派的百花樓殺手前往。”

指揮使見徽帝神色晦暗不明,隻得探問道:“可是有什麽重要物件被焚毀了?”

徽帝沒說話,半晌才道:“火燒太醫院,有可能是焚毀證據;也有可能,是有人想拖延時間……”

徽帝思忖良久,最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語帶蒼涼地道:“朕是東宮太子之時,便是一具病軀,繼位十餘載,如今這具身子也愈發地不中用了。很多事,朕不得不多思多慮。

“中秋一過,便該是祭祖的日子了。朕時日已然不多,一些人、一些事,若是看不透、猜不明,索性也不願再忖來忖去了……”

顧府,淨室。

花揚從夢裏醒過來,身子一歪,便撞上背後那個埋首書冊的男子。

“醒了?”熟悉的聲音響在頭頂,花揚揉揉眼睛,看見那個棱角分明的下頜。

阿福不知什麽時候也跑了進來,趴在浴桶邊湊熱鬧。看見花揚醒了,便也跟著起身伸了個懶腰,毛茸茸的尾巴在顧荇之下頜上掃來掃去。

最近這段時間,花揚總覺得顧荇之氣場比以往更加陰鬱,回來之後也隻是看書批複公文。

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多次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不得已,今日隻好試試美人計,看能不能探聽點什麽出來。誰曾想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還先睡了過去。

顧荇之見她醒了,隻拂開阿福的尾巴,眼睛卻不離手裏的書卷。

“這個,”他將手裏的《六祖壇經》遞到花揚跟前,“你畫的?”

花揚還沒完全清醒,睜著惺忪的睡眼湊個頭過去,果然看見燭火之下,“佛”字旁邊那個碩大的烏龜。

花揚想起來,這是她來顧府的第一天,偷逛顧荇之書房的時候畫下的。

做賊心虛,某人想一走了之,誰知心念方起,自己的腰就被扣住了。

“可是我記得你畫的烏龜,好像不是這樣的。”

顧荇之從身後另一本書裏抽出一張略有些皺掉的宣紙,遞給花揚道:“上次問你畫的是什麽,你告訴我這是烏龜。”

花揚看著顧荇之指著的那張圖欲哭無淚,若是她沒有記錯,這是她偷看顧荇之洗澡後,回味之餘的大作。

許是見花揚半天什麽都沒說,一向聰明過人的顧侍郎半推測半征詢地道:“若要說烏龜,我覺得可能畫在佛經上的這個才是。”

說著話,他又轉向“顧烏龜”:“如果沒有看見這幅畫,我都要忘了。你還在假冒‘窈窈’的時候,說自己怕黑,拉著我陪睡。當晚就那麽巧,房裏的燭火同時都滅了,然後……”顧荇之的語氣慢下來,“然後有人就將自己的魔爪,伸了過來。”

“所以,”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畫的,是窺我沐浴之時的情景吧?”

“是呀。”花揚看向顧荇之的目光頗為坦**。

“哦?”顧荇之挑眉,“原來你從那麽早的時候起,就喜歡上我了?”

花揚雙手扶著他的臉認真道:“那個時候有沒有喜歡你,我不記得了,但我敢肯定的是,現在我還挺喜歡你的。所以,你是不是不該讓我太擔心?”

燭火水光之下,顧荇之才舒展開的眉,又蹙在了一起。他看著花揚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聲道:“朝堂的事,我一個人煩就夠了,何必拉著你一起。”

花揚不依,伸手去撫他微蹙的眉頭:“那到底是誰惹你這麽心煩?告訴我,我替你去殺了他。”

“別胡說!”顧侍郎好不容易緩和的神情又板了起來,花揚莫名被他訓斥,登時也委屈地撅起了嘴。

顧荇之見她不高興,幹咳兩聲,摟住她放緩聲音哄道:“朝堂的事,不像江湖。一把劍一柄刀,恩怨情仇都可以一刀兩斷。”

見花揚還是不理他,顧荇之繼續道:“那些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事你明知是對的,不能做;有些事你明是知錯的,又要睜隻眼閉隻眼……”

“呸!”

顧荇之一怔,隻見懷裏的人似乎來了氣,一雙淺眸盈著水光,直視他道:“那麽多彎彎繞繞你累不累?想做的事就去做啊。”

顧侍郎還欲再說點什麽,卻見懷裏的人一雙眸子霎時亮起來。

“你想做的事,是不是跟嘉寧公主有關?自那日從映荷池回來,你就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顧荇之一愣,終是點頭默認道:“算是吧……”

“沒關係,”花揚拍拍他的肩,語氣釋然,“你若是不想退婚,不用為難。”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還可以讓公主喪偶呀!”

顧荇之:“……”

看著顧荇之如土的麵色,花揚沒忍住,“噗呲”一聲笑出來。她撫了撫顧荇之的眉,側頭趴在了他的頸窩。昏黃的燭火將身下的水色映上她的眸,花揚好似落入一段悠遠的回憶。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生辰,路過一個飴糖鋪子,想要娘親買。可是那時候家裏窮,飯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錢買糖。我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就和你現在很像。”

眼前的男人什麽都沒說,怔怔地看她,神色終於柔和下來。

花揚伸手去捏顧荇之的耳珠:“不甘心是很痛苦的。想做一件事,卻被各種力量掣肘,那種不得已的頹喪,會讓你覺得無力。”

她忽然笑起來,眼裏閃著粼粼的水波:“可是你知道嗎?我娘後來還是給我買了糖。因為多吃兩頓飯或許能填飽肚子,可這一顆糖,卻能讓我開心好久,也記一輩子。”

“嗯。”顧荇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抱著花揚從水裏出來。

顧荇之抱著懷裏的人睡去,一段夢境又沉沉而來。

春寒料峭,陽光透過茜紗窗鋪落,小室靜謐,唯有白玉觀音旁邊的一爐白旃檀,青煙邈邈,聚散曲折。

持著佛珠的手微顫,一聲銀鈴輕動,顧荇之渾渾噩噩地醒過來。

“怎麽?還是不肯吃藥?”

來人看了眼小黃門手裏冷掉的湯藥,沉沉地笑了一聲:“尋死是麽?”

他頓了頓,目光透過床幔逼來,笑著對那持碗的小黃門道:“待會兒人醒了,你提醒提醒他。南祁已滅,他那點文人的風骨在我們北梁人看來不過愚蠢可笑,就算以身殉國,在這裏也沒人會知道、更沒人會惦念。不如乖乖跟我們合作,說不定新君一高興,能讓皇室那些公主宗婦們少吃點苦。”

“是……”小黃門忙不迭地應著,延手將來人請了出去。

床榻上這時才傳來幾聲輕咳。

小黃門慌忙放下藥碗,替顧荇之掀起了床帳。

床榻之上的人麵容憔悴、瘦若枯骨,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時更顯棱角,鋒利得仿佛會割人。

“大人……”小黃門一見他就紅了眼眶,又覺失儀,慌忙轉頭以袖遮掩。

顧荇之看向軒窗之外的那片春景,淡淡問了句:“是立春了麽?”

小黃門一怔,努力笑著點頭道:“嗯,近幾日金陵的天氣都很好,大人種在院子裏的那樹桐花都開了呢。”

“是麽……”終年陰翳的眸子裏染上點暖意,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小黃門的胳膊,“帶我出去看看吧。”

庭院深深,雨後的牆角裏悄然爬上蒼綠的青苔,將老牆啃得斑駁一片。頭頂的桐花自成一片盛景。真是像極了她。

“我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顧荇之笑著,眼睛裏是抹不開的柔色。

小黃門一怔,聽不懂他的話,側頭卻見顧荇之終年冰凍的唇角,似乎微微彎起了一絲弧度。

他年歲小,進宮不久,北梁便攻入了金陵,許多舊臣被殺的殺、貶的貶,如今還留在金陵的,隻剩下顧相了。

至於北梁為什麽要留下顧相,小黃門憑著自己不多的見識,和外界聽來的風言風語揣測,大約是為了穩定新朝。

南祁建國百年,顧氏就輔佐了帝王百年。他們在南祁讀書人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

故而哪個南祁舊臣都可以死,唯獨顧相不可以。北梁要以他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仁慈,和崇文治國的決心。

可是……小黃門看著身邊那個形容枯槁的男子,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與曾經那個光風霽月的百官之首聯係起來。

他知道,顧相這些年,活得是挺苦的。

北梁人用長平郡主和南祁皇室要挾,逼他就範,而他能做的隻有沉默地活著,永遠被軟禁在這一方宮門高牆之中。

“大人若是想見長平郡主,待您喝了藥,奴才就去向侍衛長請示。”

顧荇之沒說話,隻是笑著擺了擺手,掛在腕子上的那一顆銀鈴便清脆地響起來。

這麽多年,連他都快忘了,自己唯一給她買下的這串銀鈴,還是她搶過去的。

“顧長淵。”風起,他聽見耳畔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長淵想不想我?”她問,說著就委屈地伸出手去,“這裏痛,被壞人打的,長淵給吹吹。”

這句話像一縷碎光,倏然打破漫漫長夜的永無止境。

顧荇之忽然意識到,天人永隔、國破家亡,其實自己早已撐不下去了。

春日傍晚的最後一點霞色,透過交錯的枝葉灑下來,他恍惚又看見了兩人初次相逢時的場景。

芙蓉麵、點絳唇,背景裏的那些花容、樹色,被她的白裙翻攪得成了一片斑斕的釉彩。而他如好多年前一樣,笑著地走過去。隻是這一次,他將人摟在懷裏,低頭往她根本看不見傷口的手臂上呼氣。

他聽見她笑得張揚又得意。

她轉身摟住他的脖子,嬌嗔地問道:“長淵想不想我?”

顧荇之想說是,然而一張嘴,卻見天旋地轉,春日暖陽都化作了鵝毛大雪。

那些雪花混著血水,將她一身白袍染紅。而他懷裏抱著的那個人,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可她還是緊握著手裏的劍,腕子上的銀鈴在風雪中微顫。

“花揚!”

鋪天蓋地的痛向他襲來,顧荇之猛然驚醒坐起,喘息震天。

旋即,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準確無誤地捂住了他的嘴。清冷月色下,花揚一臉驚恐地瞪他。

“你幹什麽?!”她壓低了聲音,“突然大半夜的叫我名字,待會兒福伯又以為我怎麽你了。”

顧荇之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大口地呼吸,隻將花揚一把拽進了懷裏。

花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猛虎撲食”箍得快將晚飯都吐出來了,卻因為力量的差距,隻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絕望地推打。

“你……你放開!”花揚欲哭無淚,“我都快給你悶死了!”

“花揚……”頭頂上傳來男人沙啞的聲音,疲倦而哽咽。

不知道為什麽,花揚被他這一喚霎時心緒翻湧,竟也跟著酸了眼、鼻。

她不再掙紮,半晌,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黑夜寂寂,顧荇之就這麽抱著她,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聲“花揚”。

“嗯。”她依舊是答他,什麽都不問。

他將手放在她的腰上,來回輕輕地摩挲,珍重且小心,生怕她是個夢似的。隨即,他移開目光,往床帳四周探望。

“這是哪兒?”他問,聲音還是顫抖的。

“這是我的腰啊!”花揚摁住他放在腰上的手,一臉“你傻嗎”的表情。

顧荇之被這個答案噎住,方才的驚恐已然去了一半,半晌才繼續道:“我是問我們在哪兒?”

“顧府啊。”花揚眨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嗯……”顧荇之長長地探出一口氣,握住她探過來的手道,“我做夢了。”他的聲音裏有著泰山崩於前的餘悸,“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花揚伸手環住他的腰,在他的睡袍上蹭幹眼角的濕意,嘟囔道:“你不會夢見我死了吧?”

察覺到抱著她的人一怔,花揚頓時有些不開心:“那你有沒有再娶?!”

兩個連環奪命題,問得顧荇之再也沒有閑暇去傷感。而麵前的人狡黠地笑起來,摸摸他的頭,溫言道:“好了,沒事了,我還在呢。”

顧荇之又將人摟得緊了些,將下巴擱在她的發心,沉聲道:“我夢見你死在我懷裏,南祁國滅,我不人不鬼地苟活了好些年。在夢裏,你一直不肯來見我。”

“嗯,”花揚點點頭,有些得意道,“像是我的做派,手起刀落、絕不拖泥帶水呀!”

顧荇之被她一席話逗得既生氣又想笑,他扣住懷裏的人,神色肅然道:“答應我,無論如何都照顧好自己。”

“嗯,”花揚對著他的鼻子吹氣,笑道,“是呢,不照顧好自己,你轉頭就另娶了別人怎麽辦?”

“你說什麽胡話!”顧荇之訓斥,被她這跳脫的性子逗得也沒了心思傷懷。長臂一撈,他將人牢牢鎖在了身下。

“啊!錯了!不說了!”花揚嬉皮笑臉,“我不走,你摸摸,我在呢!”言訖她又拉著顧荇之的手放到自己身上。

“……”顧荇之真是被她弄得,登時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由著花揚鬧了一會兒,直到她沉沉睡去。

北伐、皇脈……

看來這一切,並不是掩蓋就能被平息的。

刑部,宗案室。

百無聊賴的秦侍郎看著那個在這裏泡了整整一日的人,哀哀地歎出一口氣。

若是沒有記錯,這是他受傷之後,這人第二次來看他。

第一次是他受傷的第二天。顧侍郎來府上拜訪,送了一堆補品,用時半柱香;接著問了一堆問題,用時一個時辰。這一次顧侍郎來刑部看他,問候了一句“別來無恙”,而後就把自己泡在了堆積如山的卷宗裏。

自己看就算了,還不許他走,因為顧侍郎時不時地要向他詢問陳相和北伐的案子細節。這讓大病初愈的秦侍郎真是叫苦不迭。

秦侍郎身心俱疲,小聲在他耳邊咳了兩聲,弱弱道:“天都快黑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府用膳了?”

“你餓了?”顧荇之頭也沒抬,摘下腰包往桌上一放,“讓值夜的去買,想吃什麽都可以。”

秦澍不甘心,繼續道:“我……還要養病,每晚我娘都會定時讓府上的大夫來給我灌藥把脈。”

翻著書的顧荇之終於頓了頓,側頭看他,良久道:“我的車夫還候在外麵,讓他去公主府替你將人請來吧。”

秦澍終於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多言。

月上窗欞,宗案室的燈也次第亮起。顧荇之看著滿桌的案卷和自己的手稿,隻覺一籌莫展。

北伐一案,吳汲的嫌疑最大。

他因為骨疾病休足有一月,這段時間裏,他確實可以混入北伐軍的糧草隊,同時將路線通報給北梁。而且他的作案動機也非常充分,畢竟若是掃除了燕王這個障礙,徽帝繼位將不再有任何威脅。以他和太子的關係,他妄圖通過太子把持朝綱,也不是不可能。

可顧荇之總覺得不對。

這麽大的案子,牽扯兩代皇嗣和十萬條人命,僅憑吳汲一人之力,不可能會這麽順利地隱瞞到現在才被查出來。

所以……

“大人。”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思緒被打斷,顧荇之抬頭,隻見公主府上的大夫端著一碗黑糊糊的湯藥走了進來,往眉頭皺緊的秦澍麵前一遞。

許是藥味實在太刺鼻,顧荇之被那味道衝得險些幹嘔出聲,然而胃腹翻湧之時,一線錚鳴響徹耳畔。

藥!

他忽然想起太醫院裏,那一場處心積慮的刺殺,和秦澍拚死從檔案室裏搶出來的那一本藥錄。

一念至此,顧荇之也顧不得秦澍詫異的注視,隻著急忙慌地從麵前一堆書冊裏翻出了那一本藥錄。

斑鳩堊。

“大夫且慢,”顧荇之喚住大夫,揮筆寫下一行字遞到大夫眼前,“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大夫,還請大夫一定如實相告。”

那大夫趕緊一拜,連道“不敢”,接過紙條看了看,神情平淡道:“斑鳩堊是一味常見的藥材,多用於治療女子經血不暢。”

聽聞此言,顧荇之倒是沒多意外,又接著問:“那倘若是男子用呢?”

“男子?”大夫蹙起眉,將那紙條看了又看,半晌,搖搖頭道,“這單獨用藥在下很難說明白,但藥性千萬、相生相克,有些藥材需要跟其他搭配在一起,方可看出功效。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將藥方交給在下一看。”

顧荇之道了句“稍等”,轉身將藥錄上記載的方子全都抄了一遍,這才交給大夫。

燭火搖曳下,顧荇之看著紙頁上落下的陰影,不由心中惴惴。

半晌,他隻聽那大夫道:“敢問大人,這位病人是否自幼體弱,且常患咳疾?”

顧荇之點頭,又聽那大夫道:“那這位病人可是為正值育齡的男子?”

這一問,顧荇之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藥方是十六年前的,那個時候,徽帝還未繼位,當時應當是二十七、八的年歲,倒也算得上是正值育齡。

於是他點點頭,問道:“大夫為何這樣問?”

“哦,”大夫微微一笑,將手中藥方遞還,道,“因這張方子裏的藥材,有幾味都對身體陽氣損耗較大。照理說尋常人不會往裏麵加斑鳩堊,但一種情況除外。”

他頓了頓,又道:“那便是求子艱難的男子。本身陽氣不足,又被自身病症所累,便需要加上這一藥來中和調理。”

“那大夫的意思是?”

“在下的意思是,這味藥看似開在一劑治療咳疾的方子裏,但作用是為了另一劑方子的藥效不被減弱。”大夫看向顧荇之,麵色有些尷尬,“若是在下沒有猜錯,這位公子當是子嗣艱難,求而不得多年。”

子嗣艱難,求而不得。

顧荇之伸手扶住身側的桌案,隻覺步子都是晃的。

是的,這就說得通了。

方才他拚拚湊湊整理出的那盤棋,看似恢弘,實則是一個死局。但如若在這樣的死局中發現那個棋眼,那麽整盤棋就能活過來,並且斡旋各方勢力,博弈至今。

而那個棋眼,就是徽帝。

無論是北伐通敵,還是太子的身世,這些年裏,徽帝不可能是毫不知情的。他對吳汲既有防備和猜忌,又有不得已的信任和倚杖。

吳汲助他登上帝位,他亦是給了吳汲無上的地位權柄,兩人行至此處,大約已經是相生相依的狀態了。

可既是相生相依,那要有生,才有依。

如今徽帝行至暮年,擔憂死後江山落入吳汲之手,借由陳相發現北伐真相一事,既除掉陳相,又將罪名嫁禍給吳汲。同時扶持顧氏做手中利刃,**平朝綱。

所以,徽帝要的哪裏是兩相相製,他要的分明就是吳汲的命。

顧荇之心中轟然,下意識地緊緊拽住書案一角,兀自將心裏的驚濤駭浪壓下——事關重大,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險。南祁本就內憂外患,如今若是再起皇位之爭,定是滅國之災。

“你……怎麽了?”大夫給秦澍把完脈退下後,秦澍湊個頭過來,欲摸顧荇之冷汗涔涔的額頭。

顧荇之側頭避開,正想說什麽,卻被門外一陣紛亂的腳步打斷了。

來人正是徽帝身邊的大黃門。

他甫一進門,眼光便落到書案上那一堆雜亂的卷宗上,嘴角的笑微微凝滯,但很快便恢複如常。

“這麽晚了,還來打擾大人真是不得已,”他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取來一卷明黃的聖旨,道,“顧侍郎跪下接旨吧。”

這廂,顧府的後院裏,花揚正蹲在地上教育阿福。

阿福昂著圓滾滾的腦袋看她,時不時罵罵咧咧地“喵喵”兩聲,很是不領情。

寢屋的門在此時被推開了。看到那個披了一身寒意的男人臉上是一副被人暴揍了一頓的表情,一人一貓都怔了怔。

“誰打你?”花揚笑嘻嘻地行過,伸手去摸他的頭,“我替你打回來。”

那隻手被顧荇之一把抓住了。他用力往前一帶,花揚便落入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怎麽了?”花揚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弱聲問。

顧荇之搖搖頭,語氣輕鬆道:“三日後我得去一趟北梁,走之前會將你安排去秦澍府上,你乖乖的,哪兒都別去,等我回來。”

“你去北梁做什麽?”花揚問,聲音都高了幾度。

顧荇之摩挲她的臉,故作輕鬆道:“沒什麽,隻是送北梁使臣離開南祁。”

“你去送?”花揚眨眨眼睛,頗有些意外。

這些分明是禮部的事情,可徽帝卻以祭祖禮部難以抽身為由,讓顧荇之來做這件事。顧荇之知道,徽帝怕是已經動了其他心思。而且就算是他已經預感到徽帝的心思,也無法判斷徽帝究竟是要做什麽。

夢裏的情景斷斷續續,顧荇之隻記得夢境裏自己也是被徽帝欽點出使北梁,是為和親;而這一世,饒是沒有和親,出使北梁的安排依然如故。之後,便是南祁國滅,他被軟禁在祁宮。

皇命在身,他不得不去。而三日的時間又著實太短,他根本來不及部署。

宋毓手上有兵,北伐和太子的事情若是讓宋毓知道了,這人會不會不顧一切地起兵擒王?

到時候南祁內亂,他根本無法阻止。是以,如今他除了盡力保住花揚,能做的似乎微乎其微。

遠處傳來打更的銅鑼聲,已經是三更的天了。

花揚打了個哈欠,懶懶道:“你若不想幹了,就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大南朝找我大師姐,她和那邊的世子妃是拜把子的姐妹,讓咱倆隱居避世還是可以的。”

顧荇之被她這孩子氣的話逗得失笑。

然而心思微動間,倏地福至心靈。他反手抓住那隻快要從他腰上抽離的胳膊,果斷道:“脫衣服。”

夢境裏是

紹興十二年的立冬。

這一年的天氣格外冷,顧荇之離開金陵往北,一路上已經遇到了兩三場大雪。

今夜公主與單於大婚,北梁人的營帳裏燃起了篝火。圍坐了一圈王公貴胄們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多是一派歡樂的氣氛。

靠女子換取和平的做法,顧荇之向來不齒。無奈皇命在身,他隻能以身體有恙推脫,早早地從主帳回了自己的睡帳。

伺候的人進來,替他點了盆火炭,他攏了件大氅,走到門口,舉頭看著天上一輪孤月。

離開金陵已經三月了。

這期間秦澍一直與他有書信往來,告知一些朝中要事。可是上一封來信,至今已經半月有餘。

顧荇之推算過,半月前正是重陽節。那一天是南祁皇室每年一次的祭祖禮,皇帝會帶領皇室宗親和朝廷重臣,前往金陵郊外的皇家寺廟靈隱寺上香祈福。

若秦澍是因為祭祖一事繁忙不能聯係,顧荇之倒也能理解。隻是不知為何,他每每舉目南望,總會感覺心中惴惴。

伺候的小廝燒了個手爐遞給他,讓他進帳去坐,顧荇之這才回過神。他握了握帳幔上已然凍得僵直的手,點頭應下。

“大人!”

細雪紛飛的遠處,邈遠地傳來陣陣急促的馬蹄。

來人一身風雪,勒馬一躍,連滾帶爬地急行至顧荇之跟前,道:“出事了!朝廷出事了!”

來人將手中信函一呈,哽咽道:“宋世子於祭祖之時帶兵圍攻靈隱寺,意圖謀反……”

“什麽?”斥候的話被溫潤的男聲打斷,那聲音裏透著一股深深的茫然。

斥候隻得繼續道:“宋世子於金陵勾結燕王舊部,本是準備突襲,奈何被靈隱寺周圍護駕的守兵阻止。”

“他被抓了麽?”

“沒有,”斥候搖頭,“宋世子眼見不能成事,已經帶兵一路撤回易州,並於十日前正式起兵,直向金陵。”

“他有兵?”顧荇之怔忡,難以置信。

斥候點頭:“朝廷也是才知道,自燕王死後,他便一直暗中在易州豢養私兵、養育戰馬,謀劃多年,今而不臣之心終是昭然於人。”

仿佛耳邊轟然炸開一道驚雷,顧荇之腳下踉蹌,伸手扶住了帳邊的高柱,隻覺一切都荒誕而不真實。

宋毓乃燕王之後,燕王是什麽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雖說燕王過世以後,宋毓行事確實荒唐了些。可依他的性子,也根本不會突然單純為了皇位起兵造反。

“大人?”耳邊是斥候的探問,顧荇之知道,現下並不是理清因果的時候。

他將身上的大氅攏得更緊些了,沉聲吩咐道:“今夜婚禮之後,我便單獨去向單於辭行。你們料理好這裏,盡量將南祁內亂的消息封鎖,萬不可在這個時候讓北梁人起了南下的心思。”

“是!”斥候應下之後便離開了。

雪落無聲,隱匿星辰。夜色圍攏過來,將人拽入絕境。

回程的路很遠,但因著顧荇之馬不停蹄,不足半月便趕到了南祁邊境。

顧荇之與隨行兵衛等在城門外,讓人往城中遞去了自己的身份憑證。

南祁邊境近來多有戒嚴,故而城中出入的百姓稀少。已是午後的時分,天邊一片黑沉沉的雲壓下來,眼看又是一場大雪將至。

顧荇之等人下了馬,在城外用於盤查的一間小屋裏歇息。

心中揣著事,難免急躁。向來善忍的顧荇之終是坐不住了,攏起身上的大氅,起身出去。他推開房門,屋外是一排排的利刃。

來人正是大理寺卿林淮景。

“什麽意思?”

一片兵戈鐵戟中,那個身披白色狐皮大氅的男人依舊芝蘭玉樹,不見一絲慌亂和膽怯。

林淮景似是被他的氣勢震住,但很快又輕蔑一笑,將手中黃卷攤開,開始曆數顧荇之勾結宋毓,意圖謀反的數項罪狀。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顧荇之沉默地聽著,終是淺淺地抬了抬唇角。

他不在金陵的這些時日,草擬聖旨的事自然落到了門下省身上。也就是說這份聖旨,最可能是出自吳汲之手。

看來對方這一次,是真的動了殺心了。不僅要除掉宋毓,還要除掉所有跟他可能存在牽連的人。

對麵的人念完了手裏的聖旨,對著顧荇之伸手一延,喚了聲“顧侍郎”。

可話音一出,他又覺察不對,慌忙挑唇,笑道:“瞧我,如今怕是也不能再叫顧侍郎了。還請你配合,跟本官回金陵大理寺,將這些罪名都一一理個清楚。”

言訖,他對著身後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侍衛將人拿下。

屋內的人早已衝了出來,自發地圍在顧荇之身邊,“刺啦”一聲長劍出鞘,氣氛霎時劍拔弩張起來。

“嘖!”林淮景側頭一歎,繼續笑道,“本官還是勸各位想想清楚。如今的罪證隻是指向顧荇之一人,爾等若是公然與朝廷拔刀相向,那自當按照謀反罪論處!”

“呸!”顧荇之的侍衛中有人頗為不憤,“你不過是吳汲的一條走狗,竟敢在我家大人麵前亂吠!我們要麵見陛下!”

“嗬……”吳汲冷笑,不屑道,“你們統共不過二十餘人,我自帶精兵一千,城中還有守兵兩萬。本官勸你們識時務一點,莫要無謂犧牲。”

“你……”侍衛還要再說什麽,卻被顧荇之揮手打斷了。

“本官自問無愧於君、無愧於民、無愧心,不礙跟他們走一趟。”他微微側身過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隻是你們,不當再以卵擊石。”

“大人!”隨行的侍衛幾乎哽咽,握著劍柄的手指節發白。

林淮景見狀得意地哼了一聲,負手往旁邊挪了挪,給顧荇之讓出一條道來。

然而變化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趁著林淮景往後讓步的當口,一陣罡風吹過,顧荇之脖子上的白狐毛簌簌地晃了晃。

一柄不知從哪裏飛出的匕首一閃而過,劃出一道凜冽的寒光。

“唔!”寒光消散,一陣濃鬱的血腥氣四散開來。林淮景手捂脖子,栽倒在腳下的雪泥裏。

遠處,有數百人的小隊向他們圍攏而來。周遭霎時亂作一團,眾人紛紛拔劍,廝殺劍鳴不絕於耳。

一片空茫與雜亂之中,不知從哪裏探來一隻微涼的手,隻一瞬,顧荇之便知道了手的主人是誰。

兵荒馬亂、雪色蒼茫,她回身看他,眸子裏是記憶中的張揚。

“我來救你啦!”她說,臉上都是得意。

顧荇之還沒回過神來。他看了看正與林淮景的侍衛周旋的士兵,統一穿戴整齊,倒不像是什麽江湖人士。

“誰讓你來的?”顧荇之問,隨手抽來地上一人手裏的劍,開始與花揚並肩殺敵。

花揚看見他拔劍,明顯一怔,正要張口問什麽。“咚”的一聲,一支飛箭被顧荇之隔開,釘入兩人身後的門板。

顧荇之將人往自己身後一帶,肅然道:“武功的事以後再說,你先回答是誰讓你來的?”

“宋毓呀!”花揚道。

顧荇之聽到後隻覺心中一團怒氣蹭地燃了起來。

“你什麽時候跟他攪在一起的?!”

花揚愣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她足尖一點,整個人飛出丈外,獨自衝入侍衛之中,顧荇之隻得跟了上去。

天色越來越暗,雪也越下越大。

人數眾多的拚殺很快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

顧荇之是這個時候才知道,宋毓如今自顧不暇,他雖然安排了花揚一早等在這裏救他,但無奈兵力有限,無法跟守城官兵長久地正麵抗衡。

對方開門派兵,一開始花揚突襲換來的優勢,很快便被對方絕對的人數所壓製了。

纏鬥之中,他們很快陷入泥沼。

“得想辦法脫身!”顧荇之掄起長劍,擋在了花揚身前,“你快走!”

身後的人卻好似聽了個笑話,她怒道:“我之所以跑這一趟,就是為了來救你。你現在讓我快走,那我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

不該來,她確實不該來的。

這些事說到底,從來都與她無關,可她偏偏要趟進來。

顧荇之閃身一轉,護在了她的麵前。那句“你不該來”的話就在嘴邊,可是他怎麽也說不出來。

然而唇齒翕合之時,他說出來的,卻是更讓人心寒的話。

他說:“花揚,我們之間隔著那麽多條人命,饒是你今日救了我,我也不會感激你的。你的所求我給不了。

“不如隨生隨滅、兩頭都放。”

花揚在他身後,依舊是手起劍落、毫不留情,仿佛方才那句話,根本沒被她放在心上。

包圍圈在收緊,兩人現下幾乎是背靠著背。雖兩人是第一次合作,但兩人配合十分默契,不多時已經殺出一條通路。

顧荇之拉著花揚一路狂奔,終於與包圍圈外前來接應的小隊人馬匯合。

對方眼見他們就要突圍成功,對著城樓上大手一揮,顧荇之餘光裏霎時出現一列列看不見盡頭的寒光。

那是城牆上正在搭弓的箭手。

箭矢如雨而落,遮天蔽日。

外圈的人看見兩人攜手而來,趕緊牽了一匹高馬前來接應。顧荇之的手幾乎摸上馬背,餘光中突然出現一柄雪亮的劍,從一個不及避閃的角度向他刺來。

與此同時,身後再次響起了放箭的下令聲。

漫天白雪再次被一片黑沉沉的箭矢遮蔽。若是後退,兩人恐會被飛速而來的箭射成篩子;但若不顧一切地往前衝,顧荇之無疑會把自己的胸口送到敵人手下。

幾乎是電光火石的一個瞬間,顧荇之隻覺腰上傳來一股蠻力,改變他邁腳的方向。

“咚咚!”

身後傳來密密麻麻箭矢紮入泥土的悶響,顧荇之沒有回頭地衝了出去。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劍鋒入肉的感覺並不曾傳來。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想回頭去找那柄寒劍,卻見花揚已經翻身上馬,對他伸手嗔道:“還在發什麽呆?!快上來!”

顧荇之便也再顧不得多逗留,拉住花揚的手,與她上了同一匹馬。

他攬著身前那個一身玄色勁裝的人,終於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也是這個時候才察覺到,許是為了行動方便,她穿得真少。就這麽抱著她,都能感覺到那具軀體散發出來的涼意。

“現在去哪裏?”他問,默不作聲地扯過自己的氅衣,將人攏進去。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身前人的不對勁。她仿若失力一般,身子一軟,就要往馬下滾去。好在顧荇之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住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間,摸到一片溫熱的濡濕。是血。

顧荇之怔忡了片刻,霎時隻覺得迎麵吹來的風裏,都是濃鬱的血腥味。

原來方才他確實沒有看錯。

真的有一柄暗劍朝他而來,隻是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她擋在了他的前麵。

“去……去易州……”花揚抓著顧荇之手裏的韁繩,用盡全力往兩人騎下的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馬兒嘶鳴,發了狂似地朝著境外的荒野奔去。

“不!”顧荇之登時便反應過來,想去搶花揚手中的韁繩,奈何她抓得太緊,根本由不得他奪過去。

血流得很快,不多時就染紅了顧荇之身上那件月白狐裘。她根本撐不到幾人趕回易州。

“回去!”顧荇之的聲音裏是掩不住的嘶啞。

花揚根本不聽他的。韁繩被她拽在手裏,馬兒跑得飛快。

方才的震驚在這一瞬間全然化作了憤怒,顧荇之赤紅著眼,側身對護在一旁的人嗬道:“我說停下來,不去易州,先找大夫,都沒聽到?!”

然而他的怒喝,卻被淹沒在呼嘯的寒風和耳畔陣陣的馬蹄之中。

風雪漫天,長路漫漫,顧荇之摟著懷裏的人,心中卻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茫感。

他知道,她的傷太重了。饒是現下得到救治,隻怕也會是無力回天。

既然如此,他又怎麽能讓這群人再回去送死。

他隻覺自己被人從喉嚨裏灌入了一把刀,那森涼的利刃正一點點地刨開食道,一路滑到胃腹。

他不再掙紮著想去奪她手裏的韁繩,而是夾緊馬腹,用大氅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一片倉皇中,他忽然聽見懷裏的人笑起來,那聲音還是那麽得意。

她說:“顧長淵,抱緊點。”

她說:“你離開金陵那日,我有去送你。”

她說:“你這人貫是這樣,嘴上說著不要,做的事卻這麽誠實。有時覺得你真討厭,可有時又覺得你真可愛……”

她跟他說了好多有的沒的,可唯獨沒為他最在意的殺手身份辯解過一句,包括那句“秦澍不是我殺的”。

有那麽一個瞬間,顧荇之甚至期盼她會為自己開脫。

隻要她說,他會信的。可是她沒有。

懷裏的人還在絮絮叨叨,隻是那聲音漸漸虛弱下去,很快就要隱沒進風雪裏。

隱隱約約,顧荇之聽見她說:“我六歲學劍,為的就是在亂世之中活命。我手下亡魂無數,但我從不後悔。可是顧長淵……

“你是我用手中之劍,救下的第一個人。

“你的命是我換來的……

“你……要活下去。”

皚皚曠野,天地皆默。

泉下泥銷骨,人間雪滿頭。

他想自己終究是後悔的吧。

後悔沒有認真了解過她,後悔沒有好好抱過她一次,也後悔沒能在她受傷疼痛之時,給她吹一吹。就連她手上的那串鈴鐺,他都沒能告訴她用意為何。

那一年,七夕華燈,她問他想不想她?

現如今,亂雪空茫,鈴聲響在耳邊。

每一步,每一步……

顧荇之睜開雙眼,蘇醒過來。

世子府,書室。

窗欞上一抹纖月,落在一堆糖炒栗子的空殼上。宋毓手裏剛剝好的栗子一滑,便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最後停在了一雙雲紋靴前麵。

宋毓怔了怔,還是埋頭繼續剝桌上的栗子,半笑著歎了句:“怎麽什麽事都瞞不過你?”

顧荇之將栗子撿起輕置於桌案上,眼光在宋毓麵前那一堆地形圖和布陣圖上掃了一圈。

他從小就是這樣,心裏躁鬱、舉棋不定的時候,就喜歡剝東西。小時候每回燕王考察功課,宋毓沒少給他和宋清歌剝過堅果。

室內很暗,周遭寂靜,兩人默契地沉默著,一坐一立,周圍仿佛結了冰。

宋毓忽然笑了一聲,半晌開口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問題問得模棱兩可,但顧荇之卻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故而他也不繞彎子,語氣平淡地道:“今天。”

“嗬……”宋毓輕哂,言語間夾雜著得意,“那我還是早一點的。”

“嗯,”顧荇之點頭,“應該是我讓你去調查斑鳩堊功效的時候。”

宋毓笑了笑,伸手去拿栗子的時候,被顧荇之捉住了。

“但這不能證明北伐的事,就是他做的。”

宋毓一怔,又笑起來,神情晦暗,他說:“顧長淵,我不傻。你能推測出來的事,我也能看得明白。況且,前日我在朝中的眼線還送來了這個。”

他說著話敲了敲麵前的一份密報,抬頭看向顧荇之道:“當年北伐之前,先帝就有改立皇儲的打算。北伐一戰南祁本是勢在必得,先帝有心待我父王凱旋、揚名立威之時再提此事。”

“可就是因為先帝這一個還未成形的想法,我父王便再也沒能回來。”宋毓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掙脫顧荇之的鉗製,又開始剝栗子。

“可你知道我父王是個什麽樣的人,”宋毓喃喃,近乎自語,“當年他請命北伐,也不是為了揚名、更不是為了皇位。可那幫人……”

話語斷在喉頭,宋毓輕歎道:“算了。往事已矣,總看過去多沒意思。”

“所以你在金陵,到底有多少人馬?”

宋毓還是無所謂地笑,往後靠上椅背,將椅子腿搖晃得吱喲作響。

“人馬不是關鍵,”他說,“時機才是。”

顧荇之明白他的意思。祭祖之時,徽帝和皇室宗親都會前往靈隱寺。雖有親衛隨行,但靈隱寺守備再森嚴,也嚴不過宮裏。倘若提前部署,破釜沉舟,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結合夢境的警示和徽帝近來的安排,對方一定是早有察覺。如今正在暗處蟄伏,就等著一個“師出有名”的一網打盡。

顧荇之平靜道:“皇上下旨,讓我往北護送北梁使臣。”

宋毓剝栗子的手先是一頓,繼而輕哼一聲,笑道:“你去也好,反正留在金陵,你也必不會站我這邊。還不如遠離這場紛爭,保全了顧氏的百年名聲。”

“宋毓。”沉默良久的男人嗓音低沉,唇間輾轉的兩字,也若有千金之重。宋毓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顧荇之這樣全名全姓地喚他,是什麽時候了。

他怔怔地望過去,隻見月色燭火,顧荇之孑然一身,於靜室中煢煢,竟然有幾分當年燕王的影子。他有一瞬恍惚,卻聽顧荇之道:“你若信我,便將金陵的人馬留給我,回去易州。”

宋毓愣了愣,反應過來,輕呲一笑:“果然啊,在顧侍郎眼裏,什麽都比不上朝局的穩定重要。”

話音未落,耳邊倏然響起一陣碎玉之聲。

宋毓看過去,隻見麵前的桌案上,躺著一半碎開的玉玨。

“這不是……”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顧荇之接過他的話,肅然道,“而今,我以它向你許下君子一諾。”

說話間,他珍而重之地將那一半遞給宋毓道:“萬國之上有百姓,皇權與蒼生,若要我選,我想我的選擇會和你父王一樣。

“十六年,並不足以消磨每一個南祁子民心中光複河山的夙願。故如今,我許你,長淵在世一日,便不會讓燕王白死、讓那埋骨他鄉的十萬英靈心寒。”

周遭霎時很靜,靜到宋毓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轟然。他半晌才緩過來,卻開口道:“那你求什麽?”

月華寥落,煌煌燈火。

昏燈冷月之下,宋毓看見麵前男人眼中的笑意與坦然。

他道:“我隻求若有一日你得登帝位,當勵精圖治、光複河山,去北地,將那些十六年裏都不能歸鄉的將士們接回來。”

“十萬人,一個都不許少。”

手裏的半塊玉玨冰涼,宋毓握著,隻覺有千金之重。他還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還有件事,”顧荇之繼續道,“回易州的時候幫我帶上一個人。”

宋毓一愣,反應過來顧荇之說的是誰,當即一個頭兩個大,於是為難道:“你家裏那個祖宗我可惹不起。她若不願走,隻怕是會將我易州都鬧個天翻地覆……”

顧荇之卻拍拍他的肩,淡定道:“後日來我府上帶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