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祁宮,勤政殿內。

盛夏的天,宮室內依舊燃著兩個炭盆,徽帝倚坐在床頭,用錦被將自己蓋去了大半。

他將喝空的藥碗遞還給大黃門,接過白巾一邊擦嘴,一邊望向坐在下麵的林淮景和吳汲,點頭道:“方才說到哪裏了?”

“回皇上的話,”林淮景抬手一揖,“說到太醫院。”

“嗯,”徽帝應了一聲,“據林大人報,當夜行刺的刺客跑了一個?”

“正是,”林淮景點頭,“據秦侍郎和嘉寧公主回憶,當晚的刺客應為八人。可是除開殿前司諸人,大理寺和刑部在現場隻找到七具屍體。”

徽帝沉默,白巾在指尖繞了一圈:“那林卿可有問過秦侍郎,那一夜他為何會出現在太醫院?”

“據秦侍郎所言,當夜他隻是下職之時路過太醫院,看見院中火光,又聽見公主的聲音,才一邊命人去通知了殿前司,一邊先自己衝進去打算救下公主。”

徽帝微微點頭,眸色深深,半晌又問:“那太醫院中可有什麽記錄或者典籍遺失?”

林淮景搖頭:“據說當時刺客一把火燒了太醫院的卷宗室,所以有沒有遺失什麽東西,如今是無從查起。不過……”他一頓,繼續道,“若是真的有所遺失,那也隻能是刺客在縱火之前,拿走了。”

徽帝沒有說話,良久,他才無波無瀾地問道:“似乎從陳相一案開始,殿前司就一直陷在裏麵,牽扯頗深。”

吳汲怔了怔,趕緊撩袍跪下:“之前陳相一案,顧侍郎要從殿前司查起,微臣無話可說。畢竟朝野內外,皆知微臣與陳相不合。可太醫院一事,殿前司眾人死於刺客之手,若要說殿前司與刺客還有瓜葛……”

“朕不是這個意思。”徽帝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大黃門將吳汲扶起來,“朕是說,或許有心人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借用殿前司栽贓吳卿也不一定。

“朕覺得,不如在找到刺客和真凶之前,吳卿先將殿前司交出來。這樣,愛卿也好避避嫌。”

林淮景心中一凜,側目偷偷覷向坐在身邊的吳汲。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徽帝所謂的避嫌隻是借口,奪權才是目的。而吳汲什麽都沒說,隻是一臉淡然地起身謝了恩。

兩人拜退徽帝,行出勤政殿。

乘上馬車後,林淮景見吳汲隻是閉目不語,頗為不解道:“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這話問得似是而非,然而吳汲卻明白他的意思。他撣了撣袍裾,平靜道:“自古以來,王朝更迭之時,最忌幼主權臣。皇上想奪我的權,理所應當。”

林淮景蹙眉,竭力平複著情緒道:“可是大人就不怕皇上要的不僅僅是奪權,而是兔死狗烹、趕盡殺絕麽?”

車廂裏的氣氛一時變得十分沉重。吳汲沉默半晌才低聲道:“不會,既是幼主,要防的便是權臣獨大。皇上想要的局麵,隻是我和顧荇之的相互牽製,既然是牽製,他除掉任何一方都沒有意義。”

“可是!”林淮景漲紅了臉,話到嘴邊輾轉一番,良久才道,“可是如若沒有顧荇之,將來太子登基,吳相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手的東西,憑什麽要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來分一杯羹?!”

吳汲的目光暗淡下去,放在膝上的手握了握,道:“因為如今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給的,我從未想過要竊取他的江山。故而無論是什麽,他要,本就是他的。”

林淮景已知勸說無用,便也就算了,隻道:“太醫院逃跑的那個刺客已經發現蹤跡了,大理寺正在跟蹤,應當是逃不掉的。”

“嗯。”吳汲應了一聲,撩開車幔,瞥見天邊那抹初升的冷月。

同一輪月下,一抹孤影如鬼魅般閃過,在寂寂長街上留下淩亂的腳步。

花添捂住血流不止的腰腹,閃身躲進一堵土牆之後。

隻要跑出這條暗巷,上了大路,她便能混入人群,許是能躲過這一劫。

思及此,她強撐著自己站起來,扶牆往人聲喧嘩的地方踉蹌而去。

然而一拐出暗巷,花添便愣住了。眼前街道是多用於朝廷官員通行馬車的官道,路上沒有幾個店鋪,行人也多是各府小廝仆從,她走在其中,著實紮眼。

花添忐忑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幾個短打勁裝的男子已經隨她衝出暗巷,朝她追來。

“看路!”

視野被一輛碩大的馬車擋住,那馬夫持鞭怒喝,車被停在路中央,一時將花添和後麵的幾人阻斷開來。

機會來了!多年的任務經驗告訴花添,這許是她今夜脫困的唯一機會。

傷口還在滲血,奔走的腳步也逐漸失力。花添借著頭上那一抹冷月望過去,隻見不遠處一輛馬車正向自己行來。

她咬了咬牙,拽緊腰間的匕首,一躍,從馬車後麵的門衝了進去。

車廂裏兩盞油燈隨風晃了晃,對麵的人將目光從手上的書卷中拔出,怔怔地望過來。

花添來不及多想,手中白刃一閃,又準又狠地抵住了他頸側的動脈。

“別動!”一語畢,她才來得及去看那人的臉。

四目交匯,花添愣住。

因為之前的春獵暗殺,宋毓的畫像她是見過的。沒想到,自己竟在這裏遇到了他。

麵前的人下意識往後避了避,見無處可退也不驚不懼,反而嘴角彎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要我救你?”他漫不經心地挑唇,目光落在她血流如注的腰腹。他掀起幔簾,側身往車外瞧了瞧,壓低聲音道:“最近朝廷在緝捕太醫院那一晚行刺之人,那個人……”他挑了挑下巴,看著走在最前麵的人道,“我若沒記錯,那是殿前司新招的人。”

“所以……”他轉身看向花添,笑道,“你就是那晚逃掉的刺客吧?”

花添被他的洞察力怔住,一時忘了反應。車外傳來官兵搜查的聲音,想是追殺她的人已經通知了別人。

她流血太多,實在虛弱,隻能將手裏的匕首再進一寸,道:“我是花揚的師姐。”

對麵的人卻淡漠地笑了笑:“你受這麽重的傷,如今根本無力與我一搏。今夜你若是死在這裏,沒人會知道你是誰的師姐。”

這人不是個講情麵的。

花添咬破舌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世子若要殺我,早就動手了。能與我說那些話,必是有所求的。”

“聰明。”宋毓笑道,將脖子上的匕首推開,“我知道百花樓培養刺客很有一套,那敢問姑娘想沒想過另謀高就?”

另謀高就?

花添愣住,那宋毓的意思,是要她為他所用。

外麵的響動越來越近,依稀能聽到官兵盤問車夫的聲音。

事到如今,別無他法。花添強撐著點點頭,算是應下了。

她聽見宋毓笑了一聲,而後一隻溫熱的大掌便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她整個人便被宋毓拉到了腿上。

“你!”

花添看著眼前這個登徒子,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

“噓——”宋毓蹙眉,表情嚴肅,“不想死就聽我的。”

他的手扣得很緊,說話間,另一隻大掌卻裹著張幹淨的汗巾摁住了她腰腹的傷口。

“脫衣服。”宋毓道,言簡意賅。

花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呆愣著不動,直到那雙桃花眼略染薄怒地看過來:“不會?”

花添咬牙,開始寬衣。

隨著身上衣裳一件件地剝落,她很快便脫得隻剩一件素白的中衣。退下的衣服堆積在腰間和宋毓腿上,倒是看不出樣式和血漬了。

“繼續脫。”宋毓沉聲吩咐,從座位下摸出一壺酒。

見花添下不去手,宋毓幹脆親力親為。他咬開酒瓶封口,對著花添傷口便是一淋。

“啊!”

車內傳來女子的驚叫,正在盤問的官兵眉心一凜,伸手便推開了緊閉的車門。

燈火昏暗的車室內,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隻見喝得半醉的世子衣衫不整地半躺在座上,身上還騎著個衣不蔽體的女子。

“世子……”女人氣若遊絲,那聲音聽得眾人酥了骨頭。偏生那個風流紈絝還毫無所覺,將人往自己懷裏摁,大掌來到光潔的背部。

“怎麽了?”宋毓好似回神,惺忪著眼,從美人肩頭上探出個腦袋。

“無……無事……”官兵紛紛低頭,不敢再看,“我等奉命追緝刺客,要將過往的馬車都盤查一遍。”

“唔……”宋毓囫圇地歎了一句,問道,“那查完了麽?本世子……可以走了麽?”

領頭的兩人對視一眼,為馬車讓了行。

夜深人靜,馬蹄聲悠長地散落在青石板路上。宋毓摟著懷裏那具脫力暈厥的嬌軀,一時竟有些無措。

反正,百花樓的刺客厲不厲害,他別的不敢說,單說這樣貌和身材……

宋毓歎息一聲,好像有那麽一點點能理解那個顧和尚了。

中書省,議事廳。

顧荇之將手裏的賬冊合上,蹙眉看著堂下的暗探,神情凝肅:“這裏的賬目和往來,你確定都是宋毓在暗中經營麽?”

“屬下確定,”暗探毫不遲疑,“這些都是從朝廷安插在易州的眼線那裏得到的,就算不準確,但出入不會很大。”

“嗯,知道了。”顧荇之淡淡地應了一聲,揮手讓暗探退了下去。

桌上的油燈搖曳,在賬冊上落下虛虛一道陰影,顧荇之伸手拂了拂,再次看見上麵那個驚心的數目,不禁悵然。

十萬兩白銀。

這是一個州府半年的財政收入。賬冊上記載,宋毓把這些錢皆數花在了秦樓楚館、賭坊教司。

隻是顧荇之懷疑,賬目上的十萬兩應該還不是全部,私下裏,宋毓每年的花銷或許會更多。

這麽多的錢用於養兵藏劍,他背後的實力有多強,顧荇之簡直不敢想。

門外傳來侍衛的腳步,顧荇之趕緊將案上的賬冊收了起來。然而跟隨侍衛進來的,竟然是府上的福伯。

“大人,”他將手裏一個錦布裹起的小包遞給顧荇之,“這是姑娘讓我給大人送來的。”

顧荇之愣了愣,想起這幾日忙於公務,好像確實很久沒跟花揚說過一句話了。

錦包很輕,不知道放了什麽,顧荇之準備解開看看。然而才掀開一個角,他就被一片倏然闖入視線的鵝黃錦緞嚇得趕緊將錦包又掩了回去。

“大人?”站在案前的福伯嚇了一跳,看著一張臉紅如熟蝦的顧荇之探問道,“這、莫非這錦包有問題?”說著話,他就要把那錦包拿回去。

“不!”顧荇之額角滲汗,幾乎是吼出來的。

福伯被嚇得後退了兩步,隻見板正的顧侍郎喉結滑動,用幾乎顫抖的聲音解釋道:“沒有問題,你回去告訴姑娘,我這就回去。”

“哦……”福伯弱弱地應了一聲。

廳事的門被合上,顧荇之長長籲出一口氣,將錦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是一件鵝黃色的細帶肚兜。

其實花揚送這條肚兜去中書省是有原因的。

那日自世子府回來以後,顧荇之就總對她擺臭臉。偏生這人天天早出晚歸,害得花揚想解釋討好都沒有機會。

雖然兩人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幾日,但絲毫不影響顧荇之這隻老狐狸想做什麽。

她經常是半夜裏睡得正香,被人弄醒。

一連幾天這麽持續下來,顧荇之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花揚覺得生氣又委屈。

夕陽晚照,花揚牽了阿福坐在顧府的小池塘邊,脫了鞋襪戲水,不時從腰間的荷包裏摸出隻小魚幹遞給它。

阿福扭著胖胖的身體,用毛茸茸的爪子抱住花揚,啃魚幹啃得歡暢。

“咳咳……”身後響起某人裝模作樣的輕咳,花揚專心玩水,不理他。

顧荇之有些尷尬,因為自覺理虧,那句到了嘴邊的“胡鬧”拐了三個彎,說出來就變成了:“別著涼。”

“哼!”花揚撇撇嘴,扭頭繼續逗阿福。

顧荇之見她耍脾氣,有心要哄,便俯下身,從懷裏摸出一包糖餅遞過去。

“嘩啦!”

平靜的池麵炸出一片水響,阿福嚇得喵嗚一聲,叼著小魚幹逃竄。而剛把頭湊過來的顧侍郎,就被某人小腳一撩,踢了一臉的水。

“哈哈哈……”某人開心了,笑聲清脆而響亮,引得顧府裏本就不多的家仆都伸著脖子往這裏張望。

她像隻狡猾的小狐狸,做完壞事後還不忘搶糖餅,提起長裙就想逃離現場。

池塘岸邊都是碎石,花揚赤著腳,顧荇之怕傷到她,趕緊側身一壓,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小狐狸就被老狐狸叼在了嘴裏。

“呀!”再次低估對方實力的花揚後悔不已,卻也隻能在顧荇之身下困獸猶鬥。

她怕顧荇之以其人之道治她,忙不迭地大聲嚷嚷:“君子不與女子計較,顧和尚你是南祁第一君子,我不要喝洗腳水!”

誰知這人一狠起來便不顧君子之儀,作勢要將她往水裏拖。

花揚嚇得哇哇大叫,假哭著求饒,還故意對著回廊上打望的家仆大喊:“救命!救命!你家大人要殺人啦!”

然而顧府的家仆自是有眼色,紛紛裝作沒看見,跑得飛快。

“好了,”顧荇之俯下身來,將唇貼在她耳畔,溫言哄勸道,“不跟你鬧了。”

言訖,他在她已然汗涔涔的額頭落下一吻,將人扯起來,理了理散亂的衣裳道:“今日是七夕,想出去玩兒麽?”

七夕燈會,秦淮河兩岸都會擺上販賣各色花燈的小攤。河麵上有來回穿梭的畫舫,淩波而行,如在畫間。

燈會向來有戴麵具的傳統,兩人便在小攤上一人選了個麵具。

一路上有人猜燈謎、套圈,還不時有街頭賣藝雜耍的藝人,花揚擠在裏麵,覺得什麽都格外好玩兒。

“那邊好多人!我們去看看!”花揚自顧自地說完,便扯著顧荇之跟著人群往前麵跑。

顧荇之隻好跟著,頗為無奈。

及至走近了,兩人才得知是這裏的花魁娘子今夜要拋繡球。

“拋繡球選恩客麽?”花揚湊過去,好奇地問旁邊一個素衣公子,“可要是搶到繡球的公子沒錢怎麽辦?”

“嘖!”那人嘁一聲,白了花揚一眼道,“這是花魁娘子給自己贖身,能進內場的恩客自然都是選過的,哪個搶到,自然是哪個抱得美人歸咯!”

“哦。”花揚點頭,伸長脖子往內場望去,果然看見幾十個錦衣華服的男子,高矮胖瘦無所不有,就是這長相……

她咽了咽口水,抬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顧侍郎。

好像……那天自己說的話也不對。

許是平日裏看久了,覺得他姿色平平,但若真的是扔到人堆裏一比,花揚頓時覺得自己是撿了個明亮亮的大寶貝。

思及此,她低頭嘿嘿笑起來。

“笑什麽?”顧荇之問,伸手替她將擠得微亂的鬢發別致耳後。

花揚搖搖頭,隨手搶過旁邊一個小屁孩兒手裏的糖葫蘆,摁住他的頭往後一推,便自己吃起來。

顧荇之被她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怔住,身邊的小孩兒已經哇哇大哭起來。

“怎麽?”花揚嚼著糖葫蘆看他,一臉的理直氣壯。

“你……”顧荇之板起臉訓斥,“你怎麽隨便搶別人的東西?!”

“哦?”花揚看看自己手裏的糖葫蘆,再看看哭得吹鼻涕泡泡的小屁孩兒,頗為不解道,“我是壞人呀!壞人不就是做這些事的麽?”

顧荇之幾乎被她的答案噎住。

他長長地歎口氣,嚴肅地抽走了花揚手裏的東西。不一會兒,便見他從人群裏擠過來,手裏拿了不下十串糖葫蘆,遞給小孩兒兩串。

剩下的都給了花揚。

花揚悻悻地接過來,撇撇嘴道:“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自己沒有的,便去搶,隻有弱者才哭哭啼啼用眼淚博取同情。”

“花揚……”

“嗯?”她抬頭,隻見那雙漆黑的深眸正看向自己。

顧荇之抬手抹掉她嘴角的糖屑,語氣繾綣:“以後想要什麽,就告訴我。你不用去搶,也不用博取誰的同情。”

花揚怔了怔,半晌才弱弱地應了一聲:“哦……”

正在這時,身後的人群起了**,聲浪由遠及近,直到顧荇之和花揚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黑影已經飛近兩人頭頂。

“啪!”

全場寂靜了片刻,之後便是一片嘩然。

“搶到了!搶到了!在外麵!”

不知哪裏的人喊了一嗓子,一語畢,周圍眾人齊刷刷地看過來,看熱鬧似的將顧荇之和花揚圍在了正中。

顧荇之看著自己手裏抓著的那個紅色繡球,一時心情複雜,

青樓的人卻已在這個時候過來了。

按理說顧荇之不在內場,接球是個意外,本不該作數的。

但老鴇見他身形頎長、氣質斐然,不像是個普通人,當下便改了主意。

顧荇之將繡球遞還給她,未及他開口,那老鴇笑意盈盈,挺胸往前一步,將那雪白的軟膩蹭到顧荇之跟前。

“喂!幹什麽?!”花揚像一隻炸了毛的貓兒,拿著七八串糖葫蘆,張牙舞爪地就向那老鴇撲過去。

顧荇之趕緊攔腰抱著她轉了個圈兒。

老鴇這才注意到這個小丫頭,雖然帶著麵具看不清樣貌,但僅憑那雙琥珀色的眸,閱人無數的老鴇便料定,這張麵具之後當是一張姝色容顏。

隻是……她後退兩步,目光在顧荇之和花揚身上來回打量。

這姑娘雖然容貌出眾,但言行舉止不見大家閨秀的風範,而這位郎君卻是真的光風霽月。兩相對比下來,老鴇便覺得花揚應當隻是個丫鬟或通房的角色,心裏便也就沒了畏懼。

她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裙子,做出一副很嫌棄花揚的樣子,繼而直接無視了她,轉頭對著顧荇之笑臉相迎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青樓的規矩,若是拋出去的繡球被退回,那可是大大的黴頭,等於當眾駁了我們花魁娘子的臉麵,這讓她以後還怎麽在這行混呐……”

“呸!”被牢牢鎖在懷裏的某人激動得一蹦老高,梗著脖子道,“這是哪門子的破規矩?老娘行走江湖數十載,聞所未唔……”

顧荇之生怕她一激動便自報家門,嚇得繡球一扔,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老鴇見這仗勢也愣了愣,語帶訓斥地道了句:“這麽厲害要插手男人事的丫鬟,奴還是第一次得見!”言畢她又轉向顧荇之,目露惋惜道,“公子若是嚐過了我們娘子的溫柔鄉,這種悍婦怕是……”

“她不是什麽悍婦,”顧荇之麵色肅然,一雙墨瞳冷凝成冰,“更不是什麽丫鬟。”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頗為鄭重地道:“她是在下已經定親的妻,自然有權力插手。”

一席話說的老鴇麵如土色,在場之人也無一不向那個被捂住了嘴還嗷嗷亂叫的女子,投去既豔羨又不可思議的目光。

眼見圍觀之人越來越多,顧荇之擔心引人關注,便不願再與來人糾纏。

他從腰間摸出一錠銀子,對著老鴇沉聲道:“既是你們的規矩,那在下不壞便是。不過,你方才口出狂言侮辱我妻,是不是也該向她道歉?”

老鴇看見銀子眼睛都直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她趕緊笑嘻嘻地接過銀子,一口一個:“奴知錯,奴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夫人,還請海涵。”

顧荇之這才放開花揚,拉著她就要擠出人群。然而掌心一空,那隻綿軟的小手霎時化作一尾滑溜溜的魚,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花揚已經轉身回去。

“啊!”

身後響起老鴇的驚叫,隻見花揚將手裏的糖葫蘆都粘到了老鴇頭上,那錠顧行之給出去的銀子被她揣回懷裏,而後縱身一躍,踩著圍觀眾人的肩頭就飛了出去。

她不知從哪裏尋來一盞油燈,站在青樓門口對著老鴇挑眉一笑。

“不!不!不要啊!”

一夕之間,門口的一扇鮫紗窗火光衝天,人群大亂起來。

遇事向來鎮定的顧侍郎此時也震驚了,看著眼前亂象,一時隻愣在原地。

“愣著幹嗎?!”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壞事的某人衝過來,抓住他的袖子,“快逃啊!”

顧荇之被她扯得一個趔趄。

“抓住他們!”

於是,從小到大連一句謊話都沒有說過的顧侍郎,就這麽渾渾噩噩地跟著花揚,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一路逃竄。

好在花揚經驗豐富,她帶著顧荇之躍上牆頭,再借力攀上一間閣樓的屋頂,便甩掉了追在後麵的人。

“呼——”

見人都走遠,花揚長長籲出一口氣,從懷裏摸出顧荇之的銀子遞還給他。

“你……你……”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同樣趴在屋頂的顧侍郎臉色青灰,說話的時候下頜都在抖,“簡直胡鬧!”

他明明很生氣,卻又害怕暴露了兩人的位置,一句嗬斥被壓得低了又低,說得毫無威懾力。

花揚知道他的倔脾氣又犯了,決定不跟他來硬的,隻將手裏的銀子在他麵前晃了晃,歪著腦袋問得一臉天真。

“不要就給我咯?”

顧荇之正在氣頭上,扭頭不想搭理她。花揚撇撇嘴,將那錠銀子收進了自己的荷包。

顧荇之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又忍不住板起臉來訓道:“你知不知鬧市縱火,是個什麽罪名?!”

花揚不理他,拍拍自己脹鼓鼓的荷包反問:“那你又知不知道,縱容詐騙、搶劫又是個什麽罪名?”

顧荇之被她問得一愣,隻當她是無理取鬧,正欲再問,卻見身邊的人蹙眉瞪他,一臉嚴肅道:“你方才的做法看似息事寧人,但你有沒有想過,退讓隻會讓他們的惡意嚐到甜頭,到頭來他們如法炮製,會有更多像你一樣的呆頭鵝變成受害者。你有錢是無所謂,可那些沒錢的人呢?就活該被搶麽?”

能言善辯的顧侍郎被問得一愣,霎時沒了底氣,連責問的聲音都小了幾分:“可……你鬧市縱火,引發踩踏,傷到了人怎麽辦?”

“呸!”花揚氣得兩頰都鼓起來,瞪著顧荇之道,“顧和尚你少嚇唬我!我方才燒的是青樓的鮫紗窗,一盞油燈能燒成什麽樣子?頂多就是嚇嚇他們,況且人群是聚集在外麵的大道,又不是逼仄的空間,踩踏?怎麽踩?!怎麽踏?!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此刻的花揚梗著脖子,活像隻被激怒的小公雞。那番話也是倒豆子似的劈裏啪啦丟了個幹淨,聽得顧荇之無言反駁。

心裏那團火氣,不知怎得就被花揚的一通質問給疏解了大半。顧荇之的語氣緩和下來,半晌弱弱地道了句:“可是……”

“你閉嘴!”花揚不開心,撅著嘴,拍拍屁股要走人。

然而還沒起身,她便覺手腕一緊,一隻溫熱的大掌撫上她的腰,一使力,她便被牢牢地鎖在他的懷裏。

“好了,不鬧了。”他溫聲哄勸,花揚才不吃他這套,在他懷裏快扭成麻花。

“乖,我錯了。”顧荇之無奈,隻得先服了軟。

懷裏的人這才安分,卻依舊悶悶地不說話。

顧荇之被她這小孩子心性逗笑:“我都說我錯了你還生氣?”

花揚別開臉,不讓他摸耳朵:“之前我都告訴過你我是什麽樣的人,有仇必報、絕不委屈自己,你說你知道。”

“嗯,”顧荇之親親她的發心,“我知道。”

“那你還訓我!”花揚很委屈,“你看看我們在一起說過幾句話,你就訓了我幾句話!”

顧荇之被她這斤斤計較的樣子逗得哭笑不得,卻依然耐心道:“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也沒有因為你方才的舉動討厭你。”

“那你想要我怎麽樣啊?”

顧荇之歎氣:“沒有想要你怎麽樣,我隻是想要世人看你,皆如我看你一樣。”

“我從未覺得你是壞人,”顧荇之低頭看她,眼神溫柔而繾綣,“我希望你不要這樣看自己,也希望別人都不會這樣看你。”

“哦……”花揚重新窩回顧荇之懷裏,懨懨地道,“那要是有人對我壞,我還是會還回去。”

“嗯,”顧荇之笑起來,“但盡量用不影響別人的方式?”

花揚撇撇嘴,思忖片刻,才不情不願地道了句:“好吧。”

“看!煙花!”

遠處隱隱傳來人群的**,花揚循聲抬頭,隻聽“砰”的一聲巨響,幾樹銀花在頭頂上綻開,漆黑的天空霎時明豔起來。

花揚看得失了神,一雙淺眸追隨著漫天煙火,隻覺目不暇接,直到餘光撇見顧侍郎那張比煙火絢爛的俊臉。

一點邪惡的心思忽然滋長,花揚想逗一逗這個正經古板的男人,於是俯身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道:“煙火好看麽?”

攬著她的手臂果然顫了顫,貼在她背上的呼吸也明顯加快了。

“別鬧。”顧侍郎還是板著張臉,大掌摁住她的腦殼,將她生生轉了個方向。

花揚見顧行之慌亂,一時隻覺大仇得報,心中無比快慰。她起身想要拍拍屁股走人。然而甫一動作,她就被拉得一個踉蹌,又乖乖回到了顧行之懷裏。

這一跌,她明顯感覺到了顧侍郎的不對勁。

“怎麽?惹了事又想跑?”

男人的聲音低低的,花揚背心一凜,不敢相信地轉過頭去。

火色煙光倒映在他眼中,如星辰落日。

他將懷裏的人轉了個麵,大掌一上一下地將人扣在了懷裏。

“煙花不僅可以看,還可以感受。”

下一刻,溫潤的唇就貼上了她的。

煙花絢爛,月色皎皎,兩人的身影交織在一起。晚風吹起顧荇之的長發,劃破絢爛的天空,衣袂紛飛,宛如謫仙。

這樣一個超凡脫塵的人,竟然也會依著她,在最不合時宜的地方做荒唐事。

煙火葳蕤,她看著蒼穹裏散落的晚星,不覺間便酸了眼鼻。

“怎麽了?”顧荇之問,大掌撫過她泛紅的眼尾。

花揚吸吸鼻子,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道:“這裏好像有些難受,想哭。總覺得自己好像期盼了這一刻好久……”

顧荇之怔住,一時無言,隻一遍一遍地吻去她的淚。

夢中的場景浮現,那種悵然的感覺仿佛將他溺斃。顧荇之心頭酸痛,雙手扶著花揚的臉,讓她看著自己,半晌才略微哽咽地道:“你若喜歡,以後每一年、每一年,我們都一起看。”

花揚愣了愣,隨後狡黠地笑起來:“這樣看?”

顧侍郎輕咳兩聲,麵色微紅地道了句:“嗯。”

一朵金燦燦的煙花正巧炸開在兩人頭頂,花揚伸手過去,張開五指。

火色荼靡,硝煙散去。

天地無聲,仿佛安靜得隻剩下這一對未來的小夫妻。

月色煙火的另一頭,宋毓摸出懷裏的一份信函,推門卻見寢屋空**。

“你進別人房間不敲門的麽?”

宋毓循聲望去,隻見花添側著身,坐在博古架後麵的窗沿上。

她今日穿了件素淨的白衣,麵上還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

宋毓微怔,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一夜兩人初見,眼前這端莊女子坐在自己腿上的樣子。

他極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將目光移到麵前的桌案上,放下信函後故作鎮定地敲了敲,嘴裏卻逞強道:“我敲了門的,許是方才煙火聲大,你沒有聽到。”

花添沒理他,捂著傷口從窗沿上下來,淡淡地遞去一個平靜的眼神。

“哦,”宋毓立馬領會,攤開手裏的信函道,“你的任務,在下個月皇室祭祖之前完成,上麵是相關人員的信息,你自己看怎麽入手。有需要來找我,我會給你提供一切需要的資源。”

花添扯過那張紙,片刻後,蹙眉問道:“你打聽隨駕親衛的部署做什麽?”

宋毓微挑了嘴角,撩袍往桌案上一坐,反問道:“以前在百花樓出任務,你們樓主會告訴你為什麽?”

身旁的人沉默下去,半晌才拾起那頁信函,纖指一挑,紙頁穿過躍動的燭火,緩緩卷曲,變成嫋嫋青煙。

“你……”宋毓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怒斥道,“做什麽?!”

“不是要接任務麽?”花添回頭看他,柔和淡雅的五官映上葳蕤的火色,忽然多出幾分明媚的驚豔。

宋毓一時噎住,不知是看呆了,還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刺客接了任務以後是要把任務燒掉的,否則外泄怎麽辦?”

“可是……”宋毓想到那頁紙上密密麻麻的信息,一時結舌。

而麵前那人燒完信函後雲淡風輕地拍了拍手,補充道:“過目不忘也是刺客必須要練的本事。”

“咳咳……”宋毓強行挽回尊嚴地輕咳兩聲,還想再吩咐些什麽,卻見花添徑直走向床榻,還不忘叮囑他道:“記得關門。”

宋毓:“……”

映荷池,南郊。

花揚無精打采地枕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不時扭頭去吸宋清歌剝給她的荔枝,發出“吱溜吱溜”的聲響。

阿福仰著個小腦袋看她,見花揚從桌上摸了根小魚幹,便趕緊顛兒顛兒地追,像一隻滾動的球。

“好無聊啊……”花揚哀歎,櫻唇一撅,光滑的荔枝核兒就撲通一聲掉進了池塘裏。

金陵太危險,她的身份需要一直隱瞞,故而大多數時候,花揚隻能被顧荇之關在顧府後院。

可人被關久了,總是不開心,更別說她本來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

這一次,她聽說顧荇之會陪同公主,去金陵南郊的映荷池參加一個皇室家宴,她更是一頓撒潑打滾求同路。

皇室的人沒見過她,倒也算安全。最後,還是顧荇之覺得陪同公主對她有欠,才勉強同意了帶她。花揚扮成宋清歌的仕女,跟宋清歌尋了個僻靜的處所散心。

一旁的宋清歌見她無聊,隻好言寬慰道:“師父莫要急,長淵……師娘不會讓師父等太久的。”

喊了十多年的長淵哥哥,換成了“師娘”,倒也叫得順口。

自打那日兩人挑明了身份,短短幾天時間,她對花揚的好感便是突飛猛進。

緣著燕王的影響,她從小就是個武癡。可在南祁,女子不許習武。故而她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習武之夢,對於武藝高深之人更是格外迷戀。

本著尊師重道的原則,師父的男人,她自然是不能再覬覦。

說話間,對麵的廊亭下有人群熙熙攘攘地往這邊走。宋清歌認出走在最前麵的人是太子,落於他身後一臂遠的便是顧荇之。

“嘁!”她緊接著就翻了個白眼,扯了花揚的袖子嘴一撅道,“喏,那個就是嘉寧公主。”

花揚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得顧侍郎旁邊還跟了個嬌滴滴的錦衣女子。

嘉寧公主確實長得好看,連花揚都忍不住要多打量幾眼。

可惜顧侍郎美人伴於側而不懂欣賞,花揚歎氣,這人可真是塊木頭。

兩人看了一會兒,見太子似乎有往這邊來的架勢,宋清歌沒忘了顧荇之的囑咐,扶起花揚道:“我們還是避一避。”

花揚撇撇嘴,麵上雖不喜,但還是撈起阿福,跟在宋清歌身後往另一邊行去。

“長平郡主這是要去哪裏?”

身後傳來嘉寧公主略帶挑釁的聲音,花揚和宋清歌同時停了腳步。

方才隔得遠,沒被看到倒是無所謂,而今嘉寧公主主動開口,太子殿下也在場,宋清歌不去見禮怎麽都說不過去。

於是宋清歌翻了個白眼,極不情願地朝廊外走去,花揚抱著阿福跟在後麵。

可這一走,方才還跟塊木頭一樣的顧侍郎像是枯木逢春,整個人陷入一種翹首以盼的狀態。

嘉寧公主忽然憶起之前兩人在仁明殿廊亭中的談話。

雖然當時顧荇之告訴她,他心中之人並非長平郡主,可以顧侍郎向來體貼的性子,誰知當日他那些話,是不是為了保護宋清歌而故意說的。

“喵嗚。”

一聲軟糯的貓叫打斷嘉寧腹誹,她抬頭,隻見一隻橘色的毛球正盯著顧荇之,張牙舞爪地咕嚕咕嚕,像是在……求抱抱。

心念一動,嘉寧隻覺自己已然洞察真相。

女刺客的事是假,顧侍郎與長平郡主暗生情愫,有心護她周全才是真。

否則,怎麽會連宋清歌的貓都這麽親近他?

嘉寧惱怒顧荇之騙她,又礙於宋清歌的郡主身份不便責罰,於是看著她身後那個抱著貓的小侍女起了想出氣的心思。

思及此,嘉寧免了宋清歌的禮,笑得溫婉:“這貓兒胖乎乎的,還真可愛。”她說著話便去捏阿福毛茸茸的爪子。

阿福是隻高冷的貓,平日裏不親人,且近日來跟花揚混得久了,也染上她淡漠的性子。不侵犯到它的小人物,它是不會多看一眼的,故而也不像其他嬌貴的貓,總有撓人的壞習慣。

“阿福好像很喜歡公主呢!”

嘉寧一怔,下一刻,懷裏便被塞進那隻橘黃色的毛球。

“小心。”顧荇之怕她摔著阿福,趕緊扶了一把。

但就是這一扶,嘉寧便滅了推脫的心思——能借著隻貓跟顧侍郎親近些,想來也是不錯的。

於是,雖然手裏的肉球抱著實在是吃力,嘉寧還是咬牙接了下來。

再也不用當抱貓侍女,花揚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假模假樣地跟著宋清歌走到顧荇之身邊,對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顧荇之蹙眉微怒,瞪了花揚一眼。

花揚有心逗他,若無其事地走在他後麵,偷偷往廣袖之下去碰他的手。

花揚從背後看見顧侍郎耳根的一抹殷紅,不禁掩唇輕笑。而那隻手卻不知怎地又尋過來,將她微涼的小手捉在了掌心。

另一邊,從小嬌生慣養的嘉寧公主,臂力自然不如習武的花揚,沒走出幾步便有些勉強,抱著阿福東倒西歪。

她想要求助,然而轉身之時踩到河畔一個小石子,腳下一歪。

“啊、啊——”

池麵炸起水花同時,阿福縱身一躍,穩穩站上池邊樹枝;而衣著光鮮的嘉寧公主,卻滾落進了蓮池。

好在那池子並不深,嘉寧很快便抓住岸邊的芒草,沒有往更深的地方滾去。隻是池中淤泥惡臭,她的繡鞋與裙擺皆已沾水髒汙。

嘉寧氣得要死,一上岸,便急著要脫全是淤泥的繡鞋。

太子忙遣了身後的宮人,去取來幹淨的巾布和備用的鞋襪。

太子將顧荇之視作“準妹夫”,故而嘉寧脫掉鞋襪清洗,他並沒想要提醒顧荇之回避。可是在錦襪落下的那一刻,顧荇之忽覺胸中一塊巨石落地。

那隻沾滿泥汙的腳上,中指和無名指的骨骼竟然是連在一起的。

嘉寧公主竟然是蹼指……

太子看見顧荇之震驚的表情,微有不悅,側身道:“怎麽?顧侍郎莫不是不知蹼指?”

“不,隻是……”顧荇之移開目光,“微臣隻是擔心蹼指之症,或許會有遺傳……”

聽他這麽問,太子才略微收起慍色。

畢竟若是要生兒育女,誰都會對這樣的事介懷。

“顧侍郎放心,”他緩緩道,“父皇和母後都不是蹼指,嘉寧與孤大約隻是意外。”

回程的馬車上,顧荇之一直渾渾噩噩,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恍惚感包裹。

他忽然想起龍船宮宴那次,為何太子落水之後,吳汲會慌忙阻止兩人共用一處換衣。

徽帝常年纏綿病榻,年輕時便子嗣艱難。這些年來,他的後宮僅有皇後一人。

外人皆道帝後情深,可會不會正因如此,嘉寧和太子的事才能隱瞞這麽久……

伏於膝上的手緩慢收緊,顧荇之心中紛亂。

所以這一場局,背後之人究竟是吳汲,還是徽帝?

給陳相招致殺身之禍的,究竟是北伐,還是這場偷龍轉鳳的皇室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