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和太醫院的事,次日便傳遍了朝野內外,就連纏綿病榻的徽帝都難得親自召見了顧荇之詢問。顧荇之把所有事都推到刺客身上,最後,徽帝也隻能將此案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查。
從勤政殿出來,顧荇之以探病為由請大黃門向嘉寧公主遞了話。因著之前龍船上的賜婚,顧荇之已經是宮中人盡皆知的準駙馬了,故而見麵十分順利。
嘉寧公主靜坐於仁明殿湖邊廊亭下,見顧荇之行來,連忙含羞帶怯地起了身,等顧荇之按禮揖拜後就延請他坐下。
嘉寧默默打量著眼前的男子,隻覺越看越喜歡,一心想找些話來活絡活絡氣氛。
然而檀口方開,便聽顧荇之輕聲問道:“公主昨日在太醫院可有受傷?”
嘉寧麵上一紅,低頭弱弱地道了句:“無礙”。
顧荇之“嗯”了一聲,話鋒一轉便疑惑道:“昨日公主前往太醫院,可是因為身體不適?”
聽他這樣問,嘉寧隻覺心口又怦然了幾分,連連道:“那倒沒有,我昨夜裏趕去太醫院是因為父皇的咳喘又犯了,可拿藥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全給撒到了冰盆裏,不可再用。”
“那為何不是大黃門跑一趟,而要勞煩公主親駕?”顧荇之問。
嘉寧神色一怔,仿佛帶著被冷落的失望。顧荇之見狀,勉力擠出一點笑,溫聲道:“微臣隻是覺得公主深夜親自走一趟不妥,昨夜若是沒有微臣及時趕到相救,怕是會釀成大禍。”
麵對情郎的關切,嘉寧自是無法拒絕,一時趕緊嬌滴滴地道:“昨夜太晚,大黃門恰巧不在。而父皇身體向來禁忌頗多,我也是怕下麵的人弄錯,才親自跑了一趟。”
言訖她抬眸偷偷覷了顧荇之一眼,低頭羞怯道:“下次我定然不會隻身再去了,顧侍郎放心。”
聽見那句“放心”,顧荇之愣了愣,反應過來之時隻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歉意。
他抬頭往兩側看了看,確定內侍宮婢們站得足夠遠,聽不見兩人談話之後,才麵色沉靜地對著嘉寧一拜道:“臣還有一事,自覺應當早日向公主說明。”
這樣淡然又疏離的語氣一出,嘉寧便是一怔,隻覺一顆心往下沉了沉。
“那日在龍船上,微臣對皇上的賜婚沒有表示異議,是因為麵對北梁求娶公主的虎視眈眈。微臣不能隻想自己,自私地將公主置於不顧。”
“顧侍郎的意思是……”嘉寧公主一噎,語氣裏染上些哀色。
“臣的意思是,既然心不在公主身上,猶豫蹉跎隻會讓公主耽於情愛,越陷越深。既如此,不如趁早坦白,還望公主體諒。”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深眸淡然而篤定,給人一種無法拒絕的赤誠。
嘉寧愣了愣,半晌才輕聲問道:“那個人……是長平郡主麽?”
顧荇之挑眉,略感意外地搖了搖頭。
許是因為女人的直覺,見他這麽一表態,不知怎麽的,嘉寧便想起數月前,他那場曾經鬧得滿金陵皆知的婚訊。
“難道……”嘉寧的臉色忽然白起來,猶豫道,“難道你還對那刺客念念不忘?”
顧荇之靜默地坐著。他沒有否認。
“可是……”嘉寧不死心,囁嚅道,“她是刺客呀!你身為朝廷命官,怎麽能娶一個刺客……”
話音未落,她忽然反應過來。
一絲茫然襲來,嘉寧怔怔地看向顧荇之,問道:“也就是說,她現在與顧侍郎在一處麽?”
沉默良久的顧荇之薄唇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道:“在與不在,於顧某而言並無差別。若是在,微臣會用命去護她;若是不在,那微臣便用一生的時間去候她。”
話都說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懂的。
徽帝子嗣艱難,嘉寧又是嫡親的公主,自小嬌生慣養,沒有受過一丁點兒委屈。
如今被自己心悅了許久的郎君親口拒絕,一時隻覺得麵上繃不住,強忍眼淚抽噎了兩聲,便換來內侍宮婢匆匆走了。
顧荇之神色肅然,兀自坐在湖邊的廊亭上吹了會兒風,才隨著小黃門出了南祁宮。
待他回到顧府,已經是夕陽餘暉的時刻。馬車停在正門外,福伯給他開的門。
顧荇之手裏拿著一包糖餅,進門的時候似有些為難地想遮掩,不料福伯看不懂自家大人的小心思,如實道:“姑娘還沒回呢。”
顧荇之一臉被“抓包”的窘迫,將懷裏藏不住的糖餅遞給了福伯,訝異道:“我不是囑咐過可以不鎖,但不能讓她出門的嗎?”
福伯麵露難色,踟躕半天才道:“下午的時候宋世子來過了……”
顧荇之已然明白了過來。宋毓堂堂一個王世子要帶個人走,別說是顧府,就算是刑部和大理寺估摸著也得給個薄麵。更被說那女人定是心甘情願、歡天喜地地跟著去的。
顧荇之蹙了蹙眉,心頭無端有些煩躁,隻沉聲責問道:“那為何不來向我稟報?”
“來過了,”福伯臉上牽起勉強的笑,“姑娘本不想去的,可聽說你去找了嘉寧公主,當即跟著宋世子走了。”
顧荇之一噎,忽然百口莫辯,一時間隻覺她那隨意的性子,什麽時候也真是得自己來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那有沒有說去哪裏了?”
福伯思忖了片刻,認真回憶道:“宋世子不讓問,但姑娘給大人留了紙條。”言訖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疊成小方塊的白宣遞給了顧荇之。
“唰”,一息之間,那張紙在他手裏皺成了一團。
“備、車!”
福伯看見自家那個一向芝蘭玉樹、就連爭辯都不會跟人臉紅的大人麵色陰沉,一字一頓地說出了方才的兩個字。
“去……去哪兒啊?”福伯不明所以地跟著追出去,顫巍巍地問道。
顧荇之倏地停下腳步,廣袖之下雙拳緊握,回眸冷聲道:“尋歡樓。”
夜幕沉沉,華燈璀璨的尋歡樓正是鶯歌燕舞的時候。
花揚偷摸著潛了進去,翻出一件還算看得過眼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當夜伺候北梁人的斟酒奉茶的婢女之中,一路穿過樓台亭閣、九曲回廊,停在了玉石小徑上的某處。
腳下的小徑鋪著玉石,潔白無暇,而這條白玉之路的盡頭,是一麵巨大的翡翠屏風。
花揚捧著手裏的銀盤走近屏風,
小廝招呼花揚,推開門吩咐道:“東西放在桌上就出來,莫擾大人雅興。”
花揚點頭應承,跟著眾人緩步邁入室內,裏麵是熱氣氤氳的溫泉池。鮫紗幔幔的紅帳中水汽嫋嫋,像撥不開的霧氣。
房間很大,外麵有一排屏風擋著,上麵是春宮的刺繡。繡工細致入微,甚至能看到女子的表情。而在那屏風之後,更是一片混亂的聲響。
花揚倒是見慣不怪,隻是屏風擋住了視線,若是要探吳汲需得想法子繞進去才行。
思及此,花揚手上的銀盤一斜,瓜果紛紛落地,骨碌碌地往屏風後麵滾去。她裝出愣怔的模樣,順勢跟著滾遠的香果竄到了屏風之後,抬頭狀似無意地掃了一圈。
偌大的房間裏,有花娘、有使臣,卻獨獨沒有吳汲。
可若是宋毓的消息沒錯,當是有人親眼見了吳汲陪著北梁人入尋歡樓的。
腹誹間,一雙濕透的緙絲錦繡軟襪闖入了花揚的視線。她沒有抬頭,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就是她方才一直在找的吳汲。
吳汲比她想象得還要奇怪。哪有人來了青樓不找女人尋樂子的?
就算吳相潔身自好,迫於公務才不得不來,可又怎麽會有人進了溫泉還要穿著軟襪?
況且這雙襪已經濕透了。
思及此,花揚快速地拾起香果,低頭匆匆往屏風後退去,將手裏的東西往銀盤上一擱,趁著夜色脫離侍女,往玉石路的另一邊行去。
花木葳蕤,夜色深沉。花揚掩於其中,很快離開了那處。
周圍不時有酒醉之人摟著姑娘經過,偶爾往花揚身上打量一眼,皆是不懷好意。
若是放在平常,花揚可能早就尋個地方將這些人的眼睛都挖了。可吳汲和北梁人還在,她不想惹麻煩,故而隻能壓低了頭,讓腳下的步子又快了些。
“唔!”
許是注意力都在周圍那些醉漢身上,花揚路過一間燈火通明的廂房時便沒有多留意,直到一隻大掌驀地從門後伸了出來。她被拉得踉蹌,重心不穩地朝房間裏跌去。
屬於刺客的警覺在這一刻被繃到極致,花揚下意識去摸自己腰間的軟劍。而那人的手卻早就等在那裏,“咚”的一聲,軟劍被深深地釘了入地板。
花揚不禁怔了怔。
“胡鬧!”燭火盈盈下,花揚對上那張怒不可遏的俊臉。
“你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危險?!”顧荇之劈頭蓋臉地質問,氣到額上青筋暴起。
花揚一怔,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她當然知道這裏危險,可現下看著向來沉穩的顧侍郎,擺出這副“好想殺了她但又舍不得”的表情,心裏漫起的更多是得意。
看來老謀深算、運籌帷幄的顧侍郎,也有氣急敗壞的時候。
花揚晃了晃腦袋,故意擺出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提醒道:“顧侍郎忘了我是個刺客?以身犯險,不才是我要做的事?”
顧侍郎的臉色果然再沉了三分,他聲音低沉地道:“百花樓的事我會替你查。”
花揚眨眼,不買賬地道:“可是宋世子……啊!”
話音未落,隻覺腳下一空,她竟然被顧荇之大頭朝下地扛在了肩上。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被摁到了鋪著錦被的床榻之上。
“離他遠一點。”這句話顧荇之雖然說得淡定,但深眸裏落寞的光卻騙不了花揚。
花揚一時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開始那個任她怎麽勾引都不上道的顧侍郎,竟然變成了個大醋缸。
於是她梗著脖子,不甚在意地問道:“他不是你故友麽?為什麽我要離他遠一點?”
扣著她腕子的手再次緊了緊,顧荇之神情肅然道:“他眠花宿柳,對女人向來很有一套,我是怕你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花揚恍然大悟。顧荇之這是把她當成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來操心呀!
可要說被花言巧語蒙騙——似乎她當初才是那個偽裝純良,欺騙了這個小白臉的人。
所以,若說她和宋毓之中,顧荇之該擔心誰,花揚覺得,那人怎麽都該是宋毓才對。
可被他扣著的腕子真的好疼。
想起那晚在太醫院與他對戰的慘痛教訓,花揚決定轉攻為守,假裝頓悟地點頭,信誓旦旦地應了句“好”。
顧荇之這才鬆開了她。
變化卻在一瞬間。花揚從來都不是一個吃硬的人。對方若是態度強硬,她隻會比對方更強硬。
她飛速扯過床榻上的一段紅綢,瞬間反製顧荇之,手腳並用地將他捆了起來。
果然,顧荇之毫無意外地被花揚擒住雙手,死死地綁在了床頭那根粗壯的木架上。
“嘿嘿!”
她得意地拍拍手,對著床榻上臉色比方才還難看的顧侍郎道:“都說兵不厭詐,顧侍郎次次都這麽不設防可如何是好?”
她說完起身,瀟灑地掀開帳幔就往屋外走去。
“你去哪裏?”身後的男人氣壓低沉,宛如積雨的烏雲。
花揚停下來,整理著方才被他弄亂的衣衫,隨意答道:“今日夜探尋歡樓,是宋毓花錢買的任務,他隻給了定金,現下我當然是去世子府收尾款呀。”說完她也不看他,提了裙子就要走,起身時還不忘吩咐道,“顧侍郎放心,我會讓他趕快來尋歡樓接你的。”
“喀嚓!”
花揚怔怔地回頭,看向床榻上那個男人。一種不好的預感倏地襲來,她當即往後挪了兩步,卻依舊麵不改色地維持著“南祁第一刺客”的排麵。
“你要幹嗎?”她問,聲音裏帶著從不曾有過的微顫。
“給我解開。”
花揚背脊倏地竄上來一股涼意。但她仍舊揚著下巴,故作鎮定地道:“不要!不給你解開,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氣氛瞬間凝滯,唯有燭火嗶剝。
半晌,顧荇之歎了一聲。他眸裏的光暗了下去,薄唇緊繃成一條線,淡淡地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便讓顧某來教你,什麽叫至剛易折,柔則長存。”
“喀嚓”一聲,那根限製著顧荇之的床柱竟然在他的扯拽下彎曲,然後猛然斷成了兩截。
這小白臉的內力……也太高深了吧!
花揚驚駭不已,當即轉身,拔腿就跑。
然她的手甫一觸即門扉,便覺腰間一緊。顧荇之抱住她往後一轉,長腿一掃,她就被他狠狠地摁在了床榻間的錦被上。
已然殘破的木床發出“吱喲”抗議,顧荇之身後的床幔輕而緩地落下。
花揚看見他不疾不徐地解下自己腕間的紅綢,微微一歎道:“這麽好動可不是件好事,為你著想,還是捆起來教比較好。”
饒是身為一個死人堆裏打滾的刺客,此刻的花揚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顧荇之這又妖又瘋的模樣威脅到了。
顧荇之熟練地將她雙手舉過頭頂,牢牢地捆在了另一邊的床柱上。
眼見來硬的不行,花揚立馬換上可憐又委屈的神情,軟聲哀求顧荇之放了她。可是早已身經百“騙”的顧侍郎已然被逼到了極限,任她如何討好賣乖,也再不肯信她的鬼話。
從來都是寂寞求敗、無人能敵的花揚哪受過這樣的委屈,扯著嗓子控訴道:“顧荇之!你一個二十有六的老男人竟然有臉欺負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你不要臉!”
顧侍郎沉默,又多繞了兩圈紅綢。
花揚語塞,緩了緩道:“昨夜你在太醫院就對我意圖不軌,現在把我綁在**,你個登徒子,你……”
“你說什麽?”
身前的男人一怔,花揚看見顧荇之眼裏原本暗下去的光一刹全部亮了起來。
“我……”她猶豫著,把方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在太醫院就對我意圖不軌,現在……”
“所以,”顧荇之頓了頓,壓抑著洶湧的歡喜,“你知道那個人是我?”
“昂。”花揚不明所以地點頭,補充道,“你一蒙我的眼,我就知道了。”
聽到此話,方才還劍拔弩張的男人霎時柔軟下來,看著花揚怔愣片刻,倏地笑出聲來。他也停下捆人的動作,輕柔地放到她的腰上,一邊笑,一邊將她摟入懷裏。
他低低地歎了一句:“怎還要等到蒙眼才知,今日不如教教你怎麽聞到一根頭發絲,都能辨認出我來。”
花揚躺在他身下,看見一縷烏發散在他的額角,鍍著昏暗的燭火變成淺淡的金色。纖長的睫毛上,是一片迷離的碎光。
她忽然想起那個傍晚,顧荇之站在夕陽桐花下,將手遞給她的場景。
沒想到當初那麽隨意的一拽,竟然拽出了後麵的許多事情,最後還把自己都拽進了他懷裏。也不知是虧了還是賺了。
“花揚。”忽然的輕喚讓她回了神。顧荇之低頭看她,眼神認真,眉宇深處藏著一股說不出的繾綣。
他的大掌來到她的臉上,指腹輕柔地撫過她泛紅的眼角,他捧著她的臉,看進她永遠晶亮靈動的瞳眸——那裏有自己迷離近乎沉醉的眼神。
“我們的婚約,” 顧荇之頓了頓,喃喃地問道,“我們之前的婚約,還算數麽?”
花揚一怔,倒是忘了他們之前還有過這一茬事情:“可是……你現在不可以娶我。”
“嗯,”顧荇之點頭,“等到我可以娶你的那一天,你還願意嫁給我麽?”
花揚思忖道:“那我是不是要從此退隱江湖了?”
顧荇之的表情落寞了片刻。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略帶祈求地道:“別再殺人了。”
“可是……”花揚更加迷茫了,“我從六歲起就隻被教過這一件事,活到現在,我也隻會做這一件事。若是不當刺客了,我還能做什麽?”
望向她的深眸忽而染上一絲哀色,像憐惜、像惋歎,顧荇之擠出一絲笑,將她摟得更緊。
“我會教你很多其他的事情,春日養蠶、夏日插秧、秋日曬穀、冬日賞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兩人三餐。”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顫了顫,半晌才道:“人生,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活法;刀也不是隻能用來殺人。”
言訖他一頓,追問道:“你可願意?”
身下的人迷茫地看他,琥珀色的淺眸映著燭火,粼粼而動。
“那……”花揚想了想,嚴肅地問道,“那每天都有糖餅吃嗎?”
顧荇之一怔,哀涼的情緒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驅散,登時便笑起來。
他點頭道:“有,當然有。”
“桂花糕呢?”花揚問,大眼睛忽閃忽閃。
顧荇之笑出聲來:“有。”
“馬蹄糕呢?”
“有。”
“綠豆糕、牛奶酥、粽子糖、金陵蘇酥記唔……”
顧荇之沒讓她繼續掰著手指頭數下去。
他的吻落下來,唇瓣相觸的一刹,暖意如潮水般襲來,花揚覺得自己似乎就這麽沉落下去……
更漏將闌,一燈如豆。
他將花揚揉進胸膛,耳貼在他鼓動的左胸。
“聽到了麽?”他問。
花揚恍惚,低低回了句:“什麽?”
“心跳。”他說,“聽到我的心跳了麽?”
“這是隻有你才能賦予它的節奏。”
“咚咚、咚咚、咚咚——”
耳邊怦然,此起彼伏,花揚一時竟分不清這樣劇烈的心跳究竟是他的,還是她的。
一時怔忡,她突然覺得這一板一眼的小白臉,有的時候,也是挺懂風情的。
後半夜,顧荇之抱著花揚去了屏風後的浴池,給她擦背的時候,花揚就趴在池邊,雙手枕著下巴,昏昏沉沉地問顧荇之道:“太醫院那晚,若是你沒有在卷宗室遇到我,按照百花樓的設計,你會不會懷疑,刺殺公主的人是我?”
塗抹澡豆的手一頓,顧荇之沉默著,沒有說話。
若是那一晚,他沒有在太醫院,那麽秦澍便會死,而殿前司也會把這件事栽贓給了百花樓,他會不會懷疑花揚呢?
他不知道。因為在那個夢裏,他已經認定花揚就是凶手。
顧荇之忽然覺得胸口沉悶,喉嚨裏堵著倒不出的苦澀。
花揚沒等來他的答案,懨懨地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一隻手沾水在岸上畫圈圈。
“我不會再騙你了,”她說,“往後若是你懷疑我,就來問我。我要麽不說,說了,我便不會再騙你的。”
花揚側身回望顧荇之,那雙淺眸是令人無法拒絕的誠懇。
顧荇之微挑嘴角,點了點頭。
花揚笑起來,伸出一根小指頭在他麵前晃啊晃。
“拉鉤蓋章,不許反悔。”
顧荇之心頭一軟,勾住她的手,將人扯進了懷裏抱著睡去,夢境又沉沉地向他襲來。
紹興十二年,中秋。
秦淮河岸的一棟朱樓玉台上,顧荇之憑欄而坐。河麵的粼粼水波映入他眼,如一群飛不出的寒星。
“顧侍郎,”身後傳來小廝的聲音,他撩開幔簾,道了句,“世子來了。”
宋毓從簾後行了出來。
往常總是錦衣華服的宋世子,今日著了一件白色素衣。他看著眼前同樣一身素衣的顧荇之腳步微頓,但很快便在嘴角擒起一抹蒼涼的笑。
秦澍遇刺以後,兩人隻在他的靈台前草草見過一麵。如今倏然一見,不禁要為自幼養成的默契會心。
宋毓屏退左右,行至顧荇之身邊,依舊站沒站相地往廊柱上斜斜一靠。
“明日你啟程,自有宗親和朝中重臣相送。我一個鴻臚寺的小官,怕是站不到太前麵,到時連你的樣子都看不清楚。”他笑笑,抄手看向顧荇之道,“故而便約你一聚,也算是提前給你踐行了。”
秋夜的風透著涼意,把宋毓這番嬉笑調侃的話也吹得嗚咽,仿佛染上一絲悲切。
顧荇之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淡淡地歎了句:“我隻是送公主往北梁和親,又不是不回來了。”
“那可說不定,”宋毓笑道,“以你的姿色,若是被哪個北梁公主看上,向皇上要了你留下來當駙馬。到時候你人已經去了,厲兵秣馬地一困,你要怎麽回來?”
顧荇之輕笑著“嘁”了一聲,沒跟他計較這個:“我離開的這些時日裏,若是有了她的消息,還煩請世子先替我將人藏起來,待我從北梁回來再……”
“嘖嘖……”宋毓聞言,側身麵對顧荇之,略有奚落地道,“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你這個人。興師動眾要抓她歸案的是你,千方百計要避人耳目的也是你。
“所以說,你究竟是要捉她,還是尋她?”
顧荇之被問得一怔,片刻淡然道:“有差別麽?”
“當然有!”宋毓道,“捉她,自是為了給秦子望報仇;尋她,便是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此言一出,顧荇之又是半晌沒有說話。他自幼便是這樣的人,沉默慣常是他的武器,如今,也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是不是還喜歡她?”
扶在憑欄上手顫了顫,顧荇之仰頭看向宋毓,心裏**然。
喜歡嗎?這是他從沒問過自己的問題。
因它就像是心裏最不願被觸及的那一方隱秘,隻能鎖於暗閣,就連夜深人靜的時候都不敢取出細品。
故而心裏的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總要找到了才能問個清楚”。
宋毓什麽都沒說,就這麽看著他。
顧荇之才發現,眼前人瘦削的臉上有太多棱角,好似會割人,也像是被什麽堅硬的東西所打磨出來的鋒刃。
他皺了皺眉,無端覺得心中惴惴,於是又囑咐道:“我此去北梁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期間你自己收斂一點。這往後,可沒人再幫你把彈劾的折子給壓下來了。”
“彈劾?”宋毓挑了挑眉,扯著嗓子道,“有人彈劾我?”
顧荇之歎氣,恨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戶部的人參了你一本,說你在易州販賣祖產、邊境通商、揮霍無度的事你忘了?”
宋毓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鬱色,繼而笑嘻嘻地道:“我揮霍無度已不是一年兩年,喝酒行樂、嬌養美妾不需要錢的嘛?總不能來了金陵做官,就讓易州的歌姬侍妾們都去喝西北風吧。”
“那也得收斂點,”顧荇之冷目斥責,“如今朝廷都勻不出錢給前線糧草兵器,你還如此鋪張浪費,成何體統?!”
宋毓像是沒當回事,左耳進右耳出地應了句:“好”。
顧荇之辭別宋毓,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桂子飄香,夜風微涼。秦淮河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那些火光燈色流於其間,仿若夢境與現實交織的磷光。
人潮來來往往,他在中間,仿佛隔一道屏障。
“郎君,看個簽嗎?”
顧荇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一個抽簽看卦的攤位上停了下來。
對於這些神鬼之說,他本是不信的。可當下的場景,不看好似又說不過去。
於是他從懷中拿出兩個銅板,隨手抽了一張紙簽。
小販忙不迭地囑咐,一定要默念心中所想,切不可隨意打開,否則就不準了。
顧荇之勉強牽動唇角,點頭應下。
倏然,人群中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鈴響,顧荇之指覺心跳狂亂,像是被那聲音攫住,要竄出喉嚨。
恍惚間,似乎有什麽熟悉的味道在逼近,清甜而炙烈,矛盾混雜的交織,卻有一種怪異的和諧。
有什麽東西極快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一觸即離,猶如曇花開謝,卻讓顧荇之整顆心幾乎停跳。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指尖透過薄衫的溫度,在他背上留下一撇、一捺……
“嚓!”
腦中緊繃的弦應聲而斷,顧荇之下意識回身,一拽,卻隻抓了滿手的月色。
人群依舊熙攘喧囂,街邊小販的攤子蒸騰著熱氣,一切如故,仿佛方才那些隻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境。
“郎君。”
耳邊響起一聲稚童的呼喚,顧荇之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還未及他腰高的孩子,一邊啃著手裏的糖餅,一邊拿那雙黑亮的眼睛打量他,似是在思忖該說什麽話。
片刻,他才慢慢地道:“方才有個姐姐讓我跟你說,七夕的煙火錯過了,上元節還有。”
“什麽?”顧荇之怔忡。
小孩兒愣了愣,又補充道:“姐姐說,到時找你一起看。”
七夕、煙火、鈴聲……隻一瞬間,顧荇之便確定了那人是誰。
“哇——”
身邊的人群在此刻**起來,所有人都在原地站定,仰望蒼穹。
秦淮河兩岸,同時燃起千萬盞明燈,緩緩升起,隨風而逐,在天水一色之中,似東風夜放的繁花千樹。
顧荇之也定定地站著,但他看的不是燈,而是玉台之上那個白衣如雪的人。
一盞星燈飛至玉台,搖晃著被風吹到她麵前。
一隻纖白的指輕輕一點,她借著微弱的光看過來,依舊是眉眼如畫,那麽燦爛,跟漫天的千燈一般。
他還是見到了她,在離開金陵的前一晚,隔著人海熙攘沉默相望。
風乍起,卷動裙擺如雲。
明燈清照的玉台上,便已不見她的身影,仿佛真的是隨風而逝。
他這才想起手上的簽文,打開,一行小字紮入眼簾:
燈火連天闊,月照不歸人。
顧荇之睜開眼,前麵鮫紗輕揚,陽光已經在窗欞上烙下一朵金燦燦的花。
他撐臂起身,先揉了揉脹痛的額角。
夢中的情景他都還記得。不知道為什麽,夢裏的宋毓總是給他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話裏藏著話,就連眼神裏也藏著試探。
顧荇之一頓,想起宋毓想為燕王報仇的決心。若宋毓真的是表麵上揮霍無度,那麽這麽多的錢,宋毓會拿它們來做什麽呢?
顧荇之昏昏沉沉,毫無頭緒,直到背脊上生出一絲涼意,他才想起昨夜和花揚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麽。
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到身側那個已然冷掉的空位,心中登時空白。
好在這一次,花女俠並沒有跑路。
她用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胭脂,在顧荇之雪白的中衣上留下了幾個血紅的字:
世子府,拿錢。
昨夜才與美人春風一度的顧侍郎,本以為好歹是在她心裏安插了個自己的位置,可到如今才發現,他那岌岌可危的位置,還是比不上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算了,總歸這次是為了錢,而不再是為了別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顧荇之鬆了口氣,起身穿戴。
總歸他也是要去找宋毓的,現在去世子府,說不定還能帶她用個早膳。
然而腳步一頓,顧荇之忽然想起昨夜花揚穿的那身衣服,心下凜然。
莫非她就穿著那一身衣服去找了宋毓?!
這廂花揚一出尋歡樓,就先尋了個地方用了些早食。
昨日她怕誤事,便隻吃了七分飽,晚上又一頓折騰,清晨的時候,她實則是被餓醒的。
花揚惦記著宋毓的酬金,又餓得前胸貼後背,喚了顧荇之幾聲後見他沒反應,便幹脆自己先走了。
世子府在金陵,從豐城過去要些時候。如今處境不同往日,她不敢太拋頭露麵,所以沒有選腳程快的馬,而是租了輛馬車。
待到了世子府,已是日上中天。
宋毓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花揚這邊才從後院翻進去,便被等在此處的管事領著去了見客的廳堂。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的,花揚頭上帶著帷帽,長長的白紗垂下來,倒是擋住了她脖子上的痕跡。
可她受不住熱。方才在車裏,她就兀自將衣裳的廣袖都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白藕似的修長手臂。手腕上的痕跡,便這麽明晃晃地暴露在青天白日裏。
兩人繞過一段九曲回廊,在一間頗為雅靜的書室外停了下來。管事敲了敲門,伸手延請她入內。
門扉被推開的一刻,花揚卻愣住了。
明亮的室內,一張案幾、三個蒲團。而宋毓身旁那個自顧飲茶,臉色陰沉的人,不是顧荇之還能是誰?
自己臨走時跟他交代去處的目的便是讓他安心,可怎麽這人還是這般火急火燎地跟來了?況且,從尋歡樓到世子府,顧侍郎得趕成什麽樣,才能在她之前到達呀……
花揚蹙著眉,難以置信。
不過很快,她便知道顧荇之風塵仆仆的原由了。
大熱的天,他身旁竟然隨身帶了一件女用的兜帽,黑色的瞳眸無聲地落在那對殘留紅痕的皓腕上。
花揚當即就從他那對緊蹙的眉宇間讀出了兩個字:胡鬧!
於是,她很自覺地將卷上去的袖子放下來,又將方才翻牆時,裙擺上掛出來的劃口欲蓋彌彰地掩了掩。
顧荇之見狀也隻是歎氣,兀自拿著兜帽朝她行來。站定的時候微一側身,將宋毓完全擋住,之後他才取走她頭上帷帽,扯開兜帽,將花揚攏了個嚴實。
顧荇之傾身過來,在她耳邊低低地斥了句:“穿成這樣就到處亂跑,像什麽樣子?”
剛經曆了悶車和翻牆的花揚,現在真的是要被他捂死了。
於是她拽著被顧荇之捆得嚴絲合縫的襟口,試圖為自己爭取一下。然而甫一開口,她就感受了顧侍郎身上那股不容商榷的威壓。
算了,武力拚不過的時候,得靠智取。她向來都是目光長遠,現在犯不著急著跟這人計較。
思及此,花揚難得的偃旗息鼓,扯著緊到快要勒進她脖子裏的係帶,走到了宋毓麵前,一旋身,抬腳勾過顧荇之的蒲團就坐了下去。
這邊,顧荇之默默在席上另一個蒲團上坐下來,安靜地給花揚斟茶。
“來吧,”花揚往宋毓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一勾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宋毓“嘁”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遞給她,哂道:“你的消息最好也是真的。”
花揚驗過銀票,開心起來,將東西往自己懷裏一塞,不自覺又往宋毓那邊挪了挪,故作神秘地壓低嗓子道:“吳汲的骨疾,應該是在腳上。”
“腳?”宋毓挑眉,“你看到了?”
“沒有。”花揚搖頭,答得幹脆。
宋毓登時綠了臉,伸手就要從花揚懷裏搶回銀票。然而他的手才拿起來,對麵一直沉默的顧侍郎就突然清了清嗓,嚇得從小就打不過他的宋毓,顫巍巍地縮回了手。
“你別急,你聽我說呀。”
花揚將銀票拽得死緊。見宋毓平複下來,這才不急不緩地道:“昨夜我是在尋歡樓的溫泉池遇到吳汲的。可很奇怪的是,他在那兒都一直穿著裹腳的軟襪。”
宋毓愣了愣,似乎沒明白她要說什麽。
花揚白了他一眼,接著道:“在場之人,除了進去送東西的婢女穿鞋外,無論是花娘還是使臣,沒有一個人穿了鞋襪。況且他穿襪不穿鞋,我覺得像是要刻意掩飾什麽。”
這下,滿臉疑問的宋毓總算是聽明白了。
他用扇柄敲了敲自己微蹙的眉心,一麵沉思,一麵歎息道:“腳上……腳上會有什麽骨疾呢?難道是……”
“蹼指?”
坐在對麵的人突然開口,宋毓和花揚都嚇了一跳,齊齊向顧荇之看過來。
“我記得那本藥錄上關於吳汲的用藥,幾乎都是外用止痛的。”
“若你懷疑吳汲的骨疾在腳上,那蹼指便是最常見的一種。”
“哦?”宋毓一聽來了興趣,“這怎麽說?”
顧荇之回頭,卻沒有看宋毓,而是將一旁已經晾得可以入口的茶遞給花揚,繼續道:“蹼指也就是民間所稱的並指症。患者會有兩到三根指骨連在一起,若是患處在腳,那麽久站、久行、乃至於過冷或是過熱的天氣,都會引發患處骨骼疼痛。”
“呀!”宋毓聞言,將手中這扇往掌心“啪”的一拍,驚道,“若我沒有記錯,他最開始入仕是從武,後來從樞密院去了兵部,才慢慢身兼其他文職。那他還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毛病,才棄武從文的。”
“可是……”花揚皺著鼻子,拍了拍宋毓的胳膊,“若他真患有並指症,需要隱瞞麽?”
這一問,不僅是宋毓,就連顧荇之都被問住了。
在南祁,並指症並不是什麽會傳染的重症,患者往往是生來便如此。除了不夠美觀、會引起疼痛之外,也沒有什麽邪說與忌諱。
像吳汲這樣遮掩,也實在是太奇怪了。
想不出頭緒,氣氛一時又沉寂下去。
宋毓心煩氣躁地扇著扇子,隻覺哪裏飄來一道鋒利的目光,紮得他背脊一涼。
他以扇掩麵,忐忑地往顧荇之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顧侍郎正目光森涼地盯著他放在案幾上的手。
而那裏,還搭著一截小而瑩白的腕子。
宋毓抖了抖,趕緊將手抱到自己胸前,動作之迅速,扯得花揚險些失重栽下去。
“咳咳……”迎著花揚不解的目光,宋毓清了清嗓,難得正色道,“既然消息已經帶到,今日就到此吧。”言訖他甚至沒有給花揚機會反應,兀自對著外麵喚了一聲:“送客!”
花揚站起來,渾渾噩噩地跟著管事就要往外走,回頭卻見顧荇之依舊盤坐在蒲團上,品茗不語。
顧荇之抬眸對她微一展顏,從懷裏摸出一包糖餅給她,溫柔地哄道:“你先去外麵等著,我跟宋世子還有些事要聊。”
宋毓一凜,側頭僵硬地看向顧荇之。
花揚倒是不甚在意,她本就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於是她接過糖餅,乖乖跟著管事出去了。
茶壺裏的水咕嘟嘟地沸著,顧荇之垂眸瞧了瞧杯盞裏的碧水清茶,半晌才自言自語地道:“你我相識至今,有多久了?”
宋毓聞言一怔,撇撇嘴道:“第一次見,是我三歲的時候。那時你偷跑來王府,說要跟我父王習武,嫌我頑劣,將我打了一頓。”
言及此,宋毓笑起來:“偏生我父王也覺得你根骨甚佳,是個習武的奇才,答應背著顧公私下授你武藝。”
“嘖……”宋毓歎口氣,憤憤道,“我父王就這樣,惜才如命,連親兒子被打了都不管。”
顧荇之也跟著笑起來:“可是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生於文臣世家,為何醉心武藝。”
宋毓愣了愣,哂道:“那又有什麽關係?你最後還是選擇從文棄武,回去守你顧氏的道了。”
內室安靜下去,半晌,他才平靜道:“那是因為我想明白了。人心不齊,識智未開,光有拳頭沒有脊梁,談何複興?”
宋毓抬眉,作出一副“醍醐灌頂”的姿態。
顧荇之並不介意他這敷衍的態度,轉身直麵他道:“我知道自我入仕以來,一直奉行顧氏‘時止則止,時行則行’的主張,你認為我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可我想告訴你的是,南祁如今國力太弱,經不起任何大變波瀾,這就是當下的時。”
對麵那個狀似神遊的人一愣,眼神裏有了絲生氣。他輕蔑一笑,坦然道:“所以呀,這也是我們為什麽隻能各自為營的原因。”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份上,彼此的言外之意大都猜到了幾分。
宋毓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要想不留下任何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故而當下他倒也不懼承認。隻是他若不說,顧荇之真要逼他,怕是隻能走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於公於私,他賭,顧荇之都做不到。
兩人靜坐無言,顧荇之沉默地遞過去一盞熱茶,溫聲道:“其實我有想過。若是要查北伐,陳相為什麽偏把棋譜給了你。除了讓你與我合作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思了麽?”
他頓了頓,道:“陳相知你,更知我。他知道你有必查北伐的決心;而我,是那個可以助你,也能製你的人。”
“嗯。”宋毓點頭微笑,沒有否認。
“可你為何就肯定我不會選你?”
此問一出,宋毓倒是真的愣住了。他微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顧荇之,反問道:“你說你選我?”
他頓了頓,隻覺自己似乎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兀自捧腹,笑得直不起身來。
“你方才還勸我說南祁已然經不起大變,現在卻又告訴我,你會選我?”
顧荇之沒有被他的反應冒犯,依舊平靜地為自己斟茶。
宋毓的反應,實則已經透露了他的底牌:一旦確定凶手,他自是有實力與之正麵一搏的。
顧荇之當下便了然於心。
從古至今,能讓藩王朝臣都諱莫如深的、能夠動搖國本的事情,那便隻有豢養私兵這一件。
當年燕王戰功赫赫,於軍中頗有威信,宋毓利用其餘部暗中招兵買馬,為己所用,應當不是難事。同樣,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這麽多年來,一直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地演戲。
怪不得當初自己以群牧司為籌碼,要他配合,他能應得如此爽快。因為於宋毓而言,春獵那一局,既對付了吳汲,又能把群牧司納入囊中。
有兵又有馬,可謂是一箭雙雕。
半晌,顧荇之緩緩開口,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北伐一案我既與你同查,自也會與你一起討回公道,否則查案便沒有意義。但是……”
他話鋒一轉,眉眼間染上幾分厲色,直視宋毓道:“我也想提醒你,你現身在金陵,距易州千裏之遙。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可操之過急,否則若是引出任何威脅朝綱、禍國殃民之事,我顧長淵自也不會放過你。”言訖他一頓,“聽明白了麽?”
宋毓從方才那些話中聽出了些門道,撇撇嘴,可有可無地哂了一聲,算是應下了。
離顧荇之議事的廳室不遠處,有一個芙蕖池。如今正是花開滿園,荷葉連天的時節。
花揚解下兜帽,枕臂趴在欄杆上,將兩條修長筆直的腿插在美人靠的朱欄間,一**一**地納涼。
手裏的一包糖餅被她吃得隻剩一半,她蹙眉往議事廳望了望,卻見一個粉色裳衣的女子三步一頓地朝她這邊行來。
來人居然是宋清歌。
兩人見過幾麵,花揚自然記得她。隻是這人如今看她的眼神,已然不見往日的不屑與輕視,而是緊緊粘著她,及至察覺到她的回看,才微微避開,再看她的時候,便帶上了幾分忐忑。
花揚依稀記得這樣的眼神。
那是在百花樓納新,師姐向新來的師弟師妹們介紹她的時候,才會收獲到的——“崇拜”。
發現花揚在看她,宋清歌的頰上很快染起一抹緋紅。她碎著步子挪過去,故意繃著架子問道:“你就是南祁第一刺客花揚嗎?”
花揚吃著糖餅,點頭,淡漠地“啊”了一聲。
宋清歌似乎有些激動,手裏的帕子被她在指尖繞了幾圈。她兀自躊躇了一會兒,片刻,還是一副拿鼻子看人的神情,道:“那……你之前假裝村姑,就是為了接近長淵哥哥嗎?”
花揚很坦誠,將嘴裏的糖餅拿出來,半晌又“啊”了一聲,轉身往美人靠上坐,不再搭理她。
宋清歌見她如此淡漠,拉不下麵子又舍不得走,於是便摸到她坐著的美人靠旁邊,卻沒曾想,一個澄亮金黃的東西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要吃嗎?”花揚晃了晃糖餅。
“哼……”宋清歌趕緊接過來,嘴上卻不忘排場,抬著下巴道,“本郡主就勉強嚐一個。”
可是這一嚐,長平郡主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兩人一開始還是一朝內一朝外地坐著,等吃到第三個糖餅的時候,世子府的芙蕖池上,就多了兩隻繡鞋。
宋清歌也學著花揚的樣子,麵朝朱欄而坐,把腿伸出廊外一搖一晃地打著秋千。
“當壞人難不難呀?”宋清歌舔著糖餅,問得一臉天真。
花揚思忖片刻,認真道:“其實挺難的。”說完她頓了頓,將宋清歌上上下下掃了一番,又誠懇地補充道,“但對你來說應該還好,堅持練習就行了。”
宋清歌哽住,覺得這話好像哪裏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你為什麽喜歡顧長淵?”花揚繼續吃糖,隨口問道。
宋清歌很認真地想了想,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因為他是南祁第一學士呀!少時狀元、官至高位,端方雅正、知禮明儀,他的書法是一絕。哦,還有丹青亦是無人能及。還有,你知不知道長淵哥哥彈琴也特別好聽?另外,整個南祁境內若論對弈,怕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真的好厲害呀!”
花揚一怔,暗歎宋清歌喜歡顧荇之的理由著實充分,又聽她補充道:“還有,長淵哥哥的武功可厲害了!小時候他和阿兄一起跟父王習武,阿兄經常被他打得抱頭亂竄!那樣子可好笑了,哈哈哈……”
花揚抽了抽嘴角,在心裏為宋毓上了柱香。
“誒,”宋清歌對著她揚揚眉毛道,“那你跟長淵哥哥比,誰的武功厲害啊?”
花揚險些被這個問題嗆住,強撐刺客尊嚴,梗著脖子道:“當然是我啦!我可是南祁第一呢!”
“哇。”宋清歌一臉豔羨,“那下次讓你跟長淵哥哥比一比。”
“咳咳……”花揚怕她說風就是雨,趕緊轉移話題道,“那你阿兄跟他比的話,你覺得誰更好?”
宋清歌想都沒想便道:“當然是長淵哥哥啦!”
好吧,花揚又默默地在宋毓的那柱香旁邊,加了兩根蠟。
旁邊的人頓了頓,吸吸鼻子問花揚:“那你呢?你為什麽喜歡長淵哥哥?”
琥珀色的瞳眸滴溜溜轉了一圈,花揚思忖良久才道:“因為他長得好看呀。”
身旁的宋清歌看著她,一臉期待的表情,以為她還要繼續誇下去,然而等了好久都沒見花揚再說話。
“就……就這樣麽?你沒覺得長淵哥哥有其他優點了麽?”宋清歌眨眨眼睛,不敢相信。
花揚沉默地吃著手裏的糖餅,麵染憂思。
她幾乎是掰著指頭,把顧荇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而後又踟躕不定道:“其實要說好看吧,也不盡然。我覺得宋世子和秦侍郎,也都挺好看的。”
一語畢,花揚覺得眼前一黑,那件扔在一邊的兜帽被人重新罩到了她頭上。
身後倏地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像夏日裏驟然下起的冰雹:“原來在姑娘眼裏,在下連以色侍人都算不上。”
花揚一噎,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你……什麽時候來的?”
顧荇之沒有回答,淡漠地將她從美人靠上拽起來,把那件兜帽的係帶緊了又緊,一番整頓之後才悻悻地道:“南祁第一刺客,什麽時候連這點警戒都沒有了?”
花揚撇嘴。
好吧……全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