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曉月的宮宴終是結束了。
花揚又一次跳了秦淮河,好在上岸時遇到幾個在河邊浣洗的大娘,她便順手拿了幾件衣裳應急。
叛出百花樓後,之前住的地方是不能回去了。她去取了自己提前放在錢莊的銀票,躲躲藏藏地過了幾天紙醉金迷的日子。
月光隱遁,深夜寂寂。
花揚熟練地別回腰間匕首,將手腳上綁縛的係帶都緊了緊,探頭往紅牆碧瓦的太醫院內看去。
今夜這裏似是有些不同尋常,隻有回廊和道路上昏昏欲滅的幾盞宮燈飄搖。
花揚蹙了蹙眉,一邊腹誹,一邊又將腰間的內宮布防圖摸出來看了一遍。確定存放病例和典籍的宗案室是這裏沒錯,她便也不再多疑,從高牆上縱身躍了下去,順著牆角的陰影,一路摸到一間上鎖的屋室,隨後沿著旁邊一棵大樹爬上屋頂,從房頂跳了下去。
殿內安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整個世界仿佛被沉進了深潭。一陣風拂過窗牖,陳舊的窗紙被卷動,嗚嗚地響。
花揚習慣性地從腰間摸出一把火折子。
“呲啦——”火光漸起,周圍變得明朗起來。
林林總總的木架依次排列,一路從門口到後麵的屋壁。花揚隨手抽出一卷冊子打開,是記錄徽帝飲食起居,用藥開方的存檔。
看來,這裏真的是存放典籍和檔案的地方。
可是這些冊子看起來似乎已經年歲久遠,花揚抓了一手的灰,嫌棄地將書冊放回去,擱下手裏的火折子,拍了拍手。
“噗——”
像是風聲猛地一撲,火光突然就滅了。花揚警覺起來,她趕緊伸手去摸放在身側架子上的那根火折子——那裏頂頭似乎斷了一截,切口平整、幹淨利落,那截被砍飛的火折子這時也滾落地上。
真的有人!
花揚一驚,隻覺背心都凜凜地出了層汗。
對方的劍法能既快又準,達到此等她都反應不過來的程度,武功必定不會在她之下。
他是提前在這裏埋伏了嗎?
可若是為了埋伏,方才她點燃火光的時候,他為什麽選擇斬斷燭火,而不是直接殺掉她?
花揚不解,卻也隻敢靜靜地站著,以免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方位。
身側似乎有什麽讓她不安的東西逼了過來,她不動聲色地將手邊一摞書冊拽住,屏息倒數。
三,二,一!
“唰——”
書冊霎時如雪花般向前飛濺而出,與此同時,她腳尖輕點木架借力,整個人往反方向飛速滑步後移。然而手起腳落,“砰”的一聲,花揚隻覺自己似乎撞上了什麽東西。
硬中帶軟,富有彈性,還有透過衣衫傳來的,淡淡的溫熱。是某個人的胸膛!
一瞬間,花揚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行走江湖數十載,她還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悍的對手。不僅身手矯捷迅猛,對她的了解和判斷更是精準,仿佛是在她還未拋出書冊的時候,對方就已經知道了她會用何種方式脫身!
高手交鋒,容不得片刻的遲疑。就在花揚愣怔的那一瞬,身後之人掌風再起。
花揚心下一凜,伸手探向腰間的匕首。然而那人比她更快,在她還未觸及刀柄的時候便擒住了她的手腕,然後把她攬在了懷裏。
緊實的胸膛、溫熱的身體,耳邊是若有似無的低低一歎,她仿佛感受到那穿透胸膛的心跳,雜亂無章、怦然肆動。
他似乎也很緊張?
握著她的那隻手掌溫暖而幹燥,與當下這緊張而冰冷的對峙毫不相關,花揚隻覺這樣一隻手,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
然而思緒方起,便被近距離的耳鬢廝磨和氣息交纏所打斷了。
心跳已然惶亂,她握著匕首的那隻手卻被他牢牢把控,使不出任何力量。而那隻不安分的大掌好似也起了玩味的心思,掌心一番,指尖溫柔地摩挲過她的手背和前腕,近乎品味地將她的手輕撫一遍,繼而用力一摁。
“啪嗒——”
她的匕首被卸掉扔落地上,他的手卻不鬆開,還有將她越摟越緊的架勢。
花揚蹙眉,這哪是在搏命,分明是在占便宜!
真是太奇怪了……這世上無論是想抓她、或者是想殺她的人,花揚都能立馬猜出對方是誰,可如今遇到個這樣怪異的高手,一時之間,她的腦中竟然無人能對上。
電光火石的一刹,她忽然有種福至心靈的通透。這樣的身手和作派,再加上百花樓都不知道的厲害武功……
花揚側了側臉,向後靠著那人,仰頭輕輕地喚了句:“宋毓?”
話音落,花揚感到身後的人怔了怔,那隻原本輕輕捉著她腕子的手倏地收緊了,腰上的大掌也再緊了幾分,他好像是生氣了。
所以來人不是宋毓嗎?
若不是宋毓,這人此番孟浪的行徑,莫不是真的隻單純地想對她意圖不軌吧……
猜不透對方的意圖,又被鉗製得動彈不得,花揚心下已然有些慌亂。左手倒還自由,可兩人體型相差懸殊,她隻能破釜沉舟。
既然這登徒子想一親芳澤,那麽……
一念之間,花揚已然伸手朝他探去。
身後的人似乎全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動作,在她的指尖已經觸及之時才反應過來,堪堪側身一旋,可花揚還是摸到了他。
“砰!”
花揚隻覺得那隻被他拎在掌中的腕子一滑,天旋地轉間,她已經被調了個方向,背抵上身後的書架,發出嘩啦響動。
幽暗靜室內,眼前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她想再看清楚一點,一隻溫熱而幹燥的掌就覆上了她的雙眼。
視線再次歸於黑暗。
他的手腕上殘留著淡淡的香息,像輕紗一般地拂過來,霎時溢滿鼻腔——清淺的鬆木氣息、殘留著書墨獨有的香味。
體型、氣息、那隻熟悉的手……花揚一怔,腦中浮起一個全然荒唐的想法。這人不會是顧荇之吧?
念頭一起,便像是出籠的鳥兒,再也關不住了。
花揚回憶往日來兩人多次交鋒的場景,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憋著一口氣,便想著定要給這個登徒子一點教訓才好。
於是她趁著他覆手上來,放鬆防備的時候,極快地再次向他身上探去。
“你唔……”
質問的話還沒說出口,她的唇便被他狠狠地堵住了。
隻兩三息,花揚便丟盔卸甲,一敗如水。她在他的桎梏下瑟瑟,如一片風雨中的落花輕顫,堪堪滑倒之際伸手摟住了顧荇之的脖子。
這一摟,顧荇之當真是要氣死了。
他本是想等魚上鉤、速戰速決的。
可無奈夜色讓人頭腦發熱,當他遠遠地看著那個朝思暮想、在無數個深夜裏讓他輾轉難眠的身影,他突然很想抱抱她。這麽想,也就這麽做了。
原本發乎情,止乎禮,可是那句“宋毓”卻像是一塊從山頂上滾下的岩石,讓他嚐到了怒火中燒、理智一潰千裏的滋味。
他突然不想再放開她了。
他想在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留下自己的印跡,告訴她——他究竟是誰。
誰知這女人就這樣順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摟上了。
顧荇之心頭浮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挫敗。
他與她歡愛,是因為控製不住的喜歡;而她呢?
有多少是因為喜歡,又有多少是逢場作戲、隨性而為。
顧荇之覺得自己要被這無邊的猜測逼瘋了。那一點不甘和憤懣霎時如芒草滋長,在心中鋪成接天一片,顧荇之再次加深了這個強勢的吻。
但隨後,
他便將自己從她身上拉離開,將自己的下巴擱在了她的肩頭。花揚愣了愣,不明白他要做什麽,隻是依稀能從他這樣反常的舉動裏讀出些許失落。
失落,因為她方才那過於主動的迎合。
驕傲自持的顧侍郎,到底是做不出這樣冒名頂替、自降身份的舉動。
固然不甘,固然不憤,固然幾乎失去理智,但隻要一想到她是因為將他當作了另一個人,顧荇之就覺得有把刀順著喉嚨,一路滑到了胃腹裏去。
他搖頭,站起身,似乎是打算替她理好衣衫。
花揚被他弄蒙了,不明白這人究竟要做什麽,隻抓住他覆在她襟口的手,輕聲喚了句:“顧……”
“啊!”
話音戛然而止,黑暗中的兩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女子慘叫震了震,那個沒來得及喊完的名字便化成唇邊的一聲輕歎。
顧荇之似乎是認得那聲音。他的腿在地上重重地一點,便倏地退出老遠,繼而撐臂一躍,在半掩的窗上留下一抹驚鴻的剪影。
“公主!”又是一聲慘叫從附近一間卷宗室傳來。
這一次,花揚倒是聽清楚了,這是個男人的聲音,似乎還格外耳熟。隻是這夜黑風高的,她認識的什麽人會來太醫院?
雖然花揚心中腹誹,但也知道今夜的暗伏不會找到有價值的信息。故而她快速整理好衣衫,順著方才顧荇之離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這一翻,花揚便與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撞了個正著。
隱匿的月不知什麽時候從烏雲裏探出個頭,清冷冷地照在麵前人的臉上,是一層蒼白的死色。
花揚怔忡,低頭卻見他捂在腰腹上的手鮮血淋漓。
“花……”
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愣。
雖然許久未見,但眼前的這張臉花揚不會認不出來,竟然是秦澍。
然而當下情景容不得她怔愣,秦澍見到花揚,下意識便揮起手中匕首向她刺來。冷光一閃,她的手臂上已經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傷口。
“你……跟他們是一起的?”秦澍退出幾步,咬牙問出了這句話。
先是被劃傷,又是一頓劈頭蓋臉地質問,換做任何人都不會和顏悅色,更別說是脾氣本來就不好的花揚。
她當即沉下臉,閃身上前,一把扣住他持刀的手,用力一摁,反掌便奪了他的武器。下一息,那柄匕首已經抵在了秦澍胸前。
驚變在這一刻乍起。
四五個手持短兵的黑衣人從天而降,其中一人見了花揚,腳步便是一滯。饒是蒙著麵,花揚認出了來人——花添。
自從春獵傷後一別,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麵。
她出現在這裏除了是為百花樓做事,花揚想不出其他理由。可百花樓樓主分明是她親手了結的,那麽兩人的重逢是不是可以說明——百花樓所謂的樓主根本就跟她們一樣,隻是個替人辦事的爪牙。
黑衣人見花揚手中持刀,又與秦澍站在一起,隻當她是趕來救援的對手,短暫愣怔之後便齊齊向著花揚襲來。
花添衝在最前頭,但那道白光到了花揚麵前卻忽然轉了力道,往旁邊一隔,恰好擋開兩人右側襲來的刀鋒。
“跟我走!”花添假意壓著她的手,用隻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
“跟你走?”花揚抬了抬眉毛,一臉的不可置信,“百花樓都被我燒了,跟你走,我不是死路一條?”
“不!”花添說著話,從她肩上翻過,擋住後麵刺客一擊的同時足尖一挑,落在地上的刀刃飛起,割破另一人的喉嚨。
“跟我走,不回百花樓!”
花揚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兩人假對戰、真製敵,來回間她又聽花添道:“你不走,顧荇之也不會再保你!”
隔擋的動作一滯,花揚不解道:“這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花添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麽,可聲音卻被淹沒在遠處簌簌的腳步聲裏。
殿前司的人不知什麽時候追了過來,幾十個侍衛手持火把,腰佩長弓,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
“有刺客!”隨著一聲呼叫,侍衛紛紛駐足,挽弓瞄準眼前的人。
花揚心中一凜,暗道不好。
照理說,殿前司應當是來救人的。可這樣不問緣由直接準備放箭,花揚覺得,與其說是救人,不如說是絞殺。
殿前司與百花樓本身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如今這出戲怕是有人自導自演,一邊派百花樓刺殺秦澍,一邊派殿前司假裝救援,殺人滅口。
如此思忖,花揚拎著快要暈過去的秦澍,跟著花添,且戰且退,眼看就要落入一處死角。
“搭箭——”
“放!”
一聲令下,箭矢如密雨般飛來。
花揚揮手隔開一支正對麵門的飛箭,矮身扯過中箭的刺客擋在自己和秦澍麵前。
“跟我走!”花添緊緊拽住她的手。
花揚蹙眉,低頭看了看已然無法堅持的秦澍。她若是就這樣走了,秦澍隻怕是凶多吉少。
他死了無所謂,隻是那小白臉與他素來交好,若是秦澍就這麽死了,小白臉難免又要傷心自責一場。
從來不想多管閑事的花揚,竟然難得地猶豫了一息。
“你還愣著幹什麽?!”
眼見殿前司的人再次搭弓,一旁的花添再也按耐不住,要去扯開花揚抓著秦澍的手。
“不了,”花揚抬頭看她,淺眸中金光暗湧,“你自己逃,我得救他。”
眼前的人瞳孔微震,難以置信地看向花揚。
花揚懶得看她這副“你是不是撞了邪”的表情,側身往她麵前一擋,回頭道:“他們要殺的人不是你,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見她猶豫,花揚又道:“一個任務而已,沒必要搭上一條命。”
“那你呢?”花添問。
“我?”花揚隨口道,“我又不是為了任務。”言訖她一頓,隻奮力將花添往回廊另一處的通路上猛地一推。
“放!”
箭矢如急雨而來,花揚再也顧不得跟花添講什麽道理,兀自扯了秦澍,側身從回廊上翻了下去到了太醫院後殿前的平台。
此處視野開闊無遮無避,追兵把他們團團圍住。
“你……”血流不止的秦澍腳下一軟,再也走不動了。他喘著粗氣,看向花揚道:“你快走吧……別管我了。”
“你以為我想管你!”說這種話,不是喪氣是什麽?!
可氣歸氣,眼下全身而退似乎已經變成了妄想。困獸猶鬥、負隅頑抗————花揚腦中不合時宜地蹦出這些並不漲自己誌氣的詞語,長長地歎出口氣來。
她忽然想起方才跟她在那間案宗室的人,若他是顧荇之的話,不應該就這樣一走了之呀……
難道他是被什麽事絆住了?
不對,花揚看著眼前那一支支森涼的箭頭,無奈一笑。
當下的情景,顧荇之是不敢來摻和的吧。哪有堂堂中書侍郎為了救一個刺客而跟殿前司正麵衝突的?
他要是這麽做,那才真是一意孤行、鬼迷心竅了。
“哎……”花揚幽幽一歎,學著秦澍的樣子,幹脆癱倒躺平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跟著師姐走了。秦澍死了便死了,她去瞎摻和什麽勁,活該那小白臉傷心。
從入行的第一天起,她便被百花樓教導任務至上,切不可因一時意氣而感情用事。沒想到臨了,自己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搭箭——”耳邊響起殿前司命令的聲音。
此起彼伏的拉弓聲音細碎,在月夜冷風中幽幽散開,宛如地獄索命的叫唱。
“唰!”
花揚閉上眼睛。
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聲呼喚,花揚怔了怔,還未等她睜眼,耳邊便響起重疊的腳步聲,仿佛身下的石板都被踏得微震。一聲箭矢破空之音擦破夜色,穩穩地紮入殿前司拉弓侍衛的右臂裏。
隨著一聲慘叫,鮮血四濺,染紅了花揚腳下的石板。
濃如沉墨的黑暗裏,幾列長長的侍衛親軍衛向這邊行來,很快便將殿前司的人都圍了起來,突然的變故讓殿前司隊正都為之訝然。
原本喧鬧的周遭瞬間安靜下去,夜風寂寂,唯留火把偶爾炸出的嗶剝聲響。花揚眉心一凜,從地上爬起來,探身往遠處的火色裏望去。
隻見點亮夜色的火光之中,緩緩行來一人,那身月白的袍子隨著每一步的行走拂動,翻攪無邊月色與火光。
“顧侍郎?”殿前司隊正看著來人,不可思議。
顧荇之目光淡然地看向隊正,隻問道:“這裏是怎麽了?”
那隊正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秦澍,再看看一旁的花揚,忽然有些心虛地道:“有……有刺客行刺秦侍郎和嘉寧公主,我等前來緝拿刺客。”
“哦?”顧荇之挑眉,神色淺淡地掃過秦澍,臨到花揚的時候卻刻意避開了。
“可為何顧某方才看見的卻是大人對著秦侍郎搭弓上箭,殺無赦呢?”
此話一出,隊正的臉色霎時難看起來。他緩了緩,繼續開脫道:“那顧侍郎怕是看錯了,我等舉箭自是對著刺客。”
“所以,大人是來截殺刺客的?”顧荇之問。
隊正點頭,沒有否認。
“那正好,”顧荇之溫聲點頭,“回頭本官定會向皇上呈明一切。”
本是平靜而溫和的語氣,然而不知為何,熟知顧荇之脾氣的花揚卻從裏麵聽出了些暗流的洶湧。
下一刻,隻見光風霽月的顧侍郎側過頭,對站在一旁的侍衛親軍衛道:“本官會告訴皇上,殿前司於太醫院救駕嘉寧公主和秦侍郎有功,但無奈刺客窮凶極惡、負隅頑抗,致使諸位以身殉職、無一生還。”
言訖他下頜微抬,
親軍衛手起刀落,殿前司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身首異處。
突如其來的變故,莫說是秦澍,就連花揚都有些怔忡。再看眼前這個白衣玉簪的男人,竟然生出幾分敬畏。
顧和尚……”秦澍瞪著那雙驚魂未定的杏眼,囁嚅道,“你殺他們做什麽……”
此話一出,他當即反應了過來。
方才的情景,顧荇之當然可以帶走他,可若是不殺了殿前司的人……
思及此,秦澍怔怔地轉頭看向一旁的花揚。
哦,是他自作多情了。
敢情能逼得顧侍郎心狠手辣、立下殺令的人,還不是他呢。
果然,心情不是很爽利的顧侍郎,一個眼鋒冷冷地掃過來,似乎是在埋怨他擅自行動,還當了某人的拖累。
秦澍有點心塞,捂住腹部的傷口緩了緩:“這個……是我在卷宗室找到的。”
說著他從懷裏摸出一本沾血的記錄冊遞給顧荇之,繼而長長地歎口氣,虛弱道:“這裏交給你,快讓人把我抬去前麵吧……再不去,我就流血身亡了……”他揮揮手,很自覺地又躺回了地上。
親軍衛分出幾人將秦澍抬走了。
花揚還坐在地上,看著麵前這個目光往任何地方落,就是不落她身上的顧侍郎,擔心這人是不是又要一根筋地將她拎回去關起來。
“起來。”簡短清楚的兩個字,花揚卻聽出了滔天的怒意。
她蹙眉,隻覺今夜的顧侍郎真是太奇怪了。
先是在卷宗室裏對她意圖不軌,繼而又對她擺出這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莫不是在惱怒“好事”被打斷?
可是不對啊,打斷他們的人又不是她,顧荇之對著她發火,怎麽都說不過去吧。
再說了,攪合進殿前司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的,還不是為了救他的“大狗狗”秦侍郎。
花揚憋著滿肚子的疑問,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動作間不小心扯到臂上的傷口,疼得她呲牙咧嘴地踉蹌了兩步。
旁邊一個小侍衛想要伸手扶她一把,可是在手觸到她的一霎,那個小侍衛竟然像被雷劈了似的把手又收了回去。
花揚“哎喲”一聲摔到了地上。她抽了抽嘴角,隻覺今晚怕是人人都中了點邪祟。
“去找輛馬車來。”頭頂上響起顧荇之冷淡的聲音,他將手裏的書冊緊了緊,回身望著太醫院的卷宗室。片刻後,他取走了親軍衛手裏的火把。
卷宗室的門在方才的打鬥中已經被人破開,火光之下是一片狼藉,看樣子不知是殿前司還是刺客已經尋過一遍。
他們果然是衝著秦澍和太醫院的存檔來的。
以嘉寧公主作掩護,殺了秦澍,再屠了百花樓,嫁禍給花揚。這招連環計環環相扣、嚴絲合縫,真是使得巧妙又合乎情理。
既然對方已經開始為太醫院的記錄而痛下殺手,如若被他們發現記錄有所遺失,隻怕是會將對方逼得狗急跳牆。花揚、秦澍、宋毓,就連他自己說不定都會成為對方的目標。
握著火把手收緊,又鬆開。亮光劃過沉寂的黑暗,留下一道橙黃的弧線。
“大人!”親軍衛不可置信地看向顧荇之,要衝過來,卻被他揮手製止了。
他一身白衣立於殿前,身後是漸盛的炙烈火光。
“今夜我等遭遇突襲,刺客誅殺殿前司、火燒太醫院,爾等救駕有功,本官會記住各位的功勞。”
顧荇之輕步走到親軍衛都虞侯身邊,側身道:“嘉寧公主這會兒也許是該醒了,深夜外臣不宜入後宮,還勞煩都虞侯將公主送回寢殿。”
在場侍衛麵麵相覷,可宮闈前朝之爭向來如此,一旦開了頭、站了隊,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片刻後,都虞侯俯首一拜,應了句“是”。
人群窸窸窣窣地退下了,花揚看著眼前那個殺人燒殿麵不改色的男人,一息間竟然有些恍惚。
“還不起來,”顧荇之冷冷瞥她一眼,淡聲道,“地上很涼快?”
花揚一愣,隨即便一骨碌地爬了起來,真心實意地搖了搖頭。
顧荇之留給她一個淡淡的白眼,兀自往前走了。花揚愣了愣,捂著傷口,踉踉蹌蹌地跟他往太醫院後門行去。
顧荇之身量高、步子大,兩三步就已經將她甩在了後麵。花揚受了傷,體力也被消耗得差不多,追了一段距離之後,委實也是走不動了,便幹脆慢慢吞吞地綴在了後麵。
走在前頭的那個身影頓了頓,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她。
花揚心中一喜,小跑兩步追上去,伸手就去撈顧荇之的腕子,然而顧侍郎卻高冷地將自己的手腕抽開了。
她怔怔地抬頭,卻見顧侍郎依舊黑著臉,目光落在她受傷的手臂,猶豫了片刻,而後默然地往她手裏塞過去自己的一片衣角。
最後,花揚就這麽扯著他的衣角,一路沉默地走到了馬車前。
車夫替兩人打起車幔,花揚埋頭鑽了進去,見顧荇之還站著,便乖乖地往旁邊挪了一點,給他留出一人寬的座位。
誰知那人冷冷地覷了覷她留出來的位置,眸色沉靜地跟車夫一起坐在了廂外。
花揚:“……”
花揚靠在車壁上睡了一會兒,待到車停下來,她才發現顧荇之竟然沒有將她帶回刑部。
朱門廣漆的宅院屋簷下,兩盞半暗的燈籠在深夜裏晃**,照出牌匾上的“顧府”二字。
花揚趴在窗口,難以置信地探出個腦袋,直到車幔被人掀開,一個溫潤的聲音冷冷地道了句:“還不下來?”
“哦。”花揚回過神,生怕顧侍郎反悔送她去大獄,趕緊一溜煙兒地下了馬車。
兩人一前一後,一路無言地到了後院的寢屋外。顧荇之讓人點了燈,花揚這才發現,現下她回的,正是之前在顧府上住的那間屋子。
上次夜探顧府,她隻去了顧荇之的寢屋,沒來得及往這裏看一看。
如今一見才發現雖是人去樓空,但擺設絲毫未變。矮櫃和桌椅也是幹淨整潔、一層不染,看來是有人定期前來打掃的。
“把衣服脫了。”
“啊、啊?”花揚訝異,回身卻見顧荇之手裏捧了個藥盒,兀自撩袍在外間的榻上坐下了。
“怎麽?”顧荇之蹙眉,表情不耐地看著她道,“想去刑部大獄讓獄醫給你上藥?”
花揚趕緊搖頭,十分配合地一邊寬衣解帶,一邊老老實實地坐到了顧荇之身邊。
“這兒。”花揚利索地掀開素白的中衣,將一段光潔的肩膀露了出來。
瑩瑩燭火下,那件桃紅色的肚兜和一大片雪白的肌膚交映在一起,猶如雪地紅梅,格外地耀眼。
顧荇之蹙眉,眼神不由自主地閃了一下,堪堪往後退開幾寸的距離,心道她倒是爽快不矯情,男子麵前衣服也是說脫就脫。
“我流了好多血,”某人毫無知覺地裝可憐,將那隻血肉翻卷的膀子遞過去,哭唧唧道,“都是為了救秦澍,你快給吹吹。”說完她把手往顧荇之眼前遞。
顧荇之垂眸不看她,再次往後避了避,冷聲道:“既然是為了救秦侍郎才受的傷,合該讓秦侍郎吹。”
燭火飄搖下,花揚看見那張芝蘭玉樹的臉難得的帶了點一眼便能被看穿的情緒。
這一下,瞎子都能看出來,顧侍郎這是吃醋了。
可是為什麽,難道就因為她奮不顧身地去搭救秦澍嗎?
可她去救秦澍,還不是因為顧荇之先去救了嘉寧公主麽?
她都沒跟他計較,這小白臉竟然這麽別扭!
一對秀眉蹙了蹙,花揚梗著脖子道:“秦侍郎為人板正無趣,我就算是要對誰下手,找宋毓都不會找他啊!”
沒說完的話被花揚的一聲慘叫掐斷了。
她覺得腰間一緊,顧荇之突然將她攔腰拽進了懷裏,臉色似乎又難看了幾分。
看來今夜的顧侍郎心情確實很不好。
花揚懨懨地閉了嘴,決定不再去招惹他。
顧荇之也沒再多說什麽,兀自開了矮幾上的藥箱,從裏麵取出藥膏和紗布。
花揚忽然有些恍惚。
從小到大,與人這般親近的情景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她記得百花樓裏的師傅告訴她,入了這一行,世上從此便隻有自己。任務成則安之,敗則認命。要學會隱藏傷痛,因為得避免被敵人乘虛而入,避免被同行輕看蔑視。
所以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仿佛也是習慣了這樣的日子,饒是她與花添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受傷之後頂多是遞個藥、帶個飯,有時連一句問候都沒有。
她一直覺得這樣的淡漠很好。
而如今她竟然能安心地窩在一個人懷裏,把自己的傷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
她忽然覺得這一刻的簡單平靜真好,像一個長途跋涉、踽踽獨行的人終於找到一片休憩之地。
花揚鬆弛下來,在顧荇之懷裏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窩好,長長地歎出口氣。
“怎麽?不滿意?”頭頂上響起顧荇之的聲音,溫潤中帶著點涼。
花揚聞言笑起來,低低地道:“你讓我想起了我娘。”
身後的人動作一滯,氣壓又低了幾分。
花揚沒管他,出神地看著眼前朦朧的燭火道:“不過我都快記不得她的樣子了。隻記得小時候北梁人打過來,我們舉家逃亡,路上弟弟快要餓死了,我爹便把我摁在案板上,要煮了我給弟弟吃。我娘跪在一旁哭著求他,最後那一刀,還是她替我擋下的。”
擦藥的動作一頓,顧荇之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是被誰狠狠地捏了一把,一時連說話都忘了。
“可是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替我擋刀,也再也沒人可以傷我。”她說話的語氣是淡得不能再淡,仿佛隨口提及的隻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他人之事。
“那……”顧荇之喉頭幹澀,一句話斷在喉嚨裏。
“你是不是想問我爹怎麽樣了?”花揚問。
“我殺了他,”她頓了頓,又道,“親手殺的。”
言訖她轉過身來,起身麵對麵地跪坐在了顧荇之腿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直直看向他,火光之下泛起淡淡的金色。
她將雙手搭上顧荇之的肩,半開玩笑地問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你怕不怕?”
明媚的容顏掛著清淺的笑意,但那雙眸子裏的霧氣,無論如何隱藏都無處遁形。
她在害怕。她費力隱瞞,卻被他一眼洞穿。
燭火搖曳之中,兩人無聲地對視。良久,等不來答案的花揚低頭垂眸,輕輕地笑了。她雖然已竭力克製,但那聲音還是夾了些藏不住的落寞。
今夜真是不懂自己怎麽了。
先是在太醫院頭腦發熱地救人,現下又跟顧荇之說了這些沒頭沒腦的東西。要知道從六歲起,她的夙願便是讓世人懼她畏她。可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希望抱著眼前人的時候,手上的血不會令他畏懼。
掛在顧荇之脖子上的手臂緩緩軟下來,花揚沉默地撐起自己,想從他身上下來。
倏地,一隻有力的大掌扶上她的腰,將她摁住了。
矮幾上的燭火顫了顫,微光閃動,讓花揚的心也緊跟著顫了顫。
顧荇之定定地與她對視,半晌,才神色平淡地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卻還是選擇執迷不悟、一貫到底。
世間任何的辯白解釋,都抵不過這樣一句“知道”,讓人心安。
她忽然笑起來,眼神裏不見半點方才的失落,滿滿都是得意,像一隻尾巴翹到天上的小狐狸。
花揚乖乖地背身窩了回去,將胳膊遞到顧荇之眼前,頤指氣使地道:“嗯。那你快擦藥吧,我都要痛死了。”
說完她側了側身,將臉貼在顧荇之的胸口,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顧荇之被她這樣主動而親昵的動作撩撥得一怔,終是歎口氣,隨她去了。
“你看過花燈嗎?”懷裏的人突然問,仰頭的時候發心搔到他的下頜,微微的癢。
顧荇之搖搖頭,躲開她的腦袋,專心清理傷口。
“我也沒看過。”花揚說著話又靠回去,語氣裏滿是遺憾,“好像每一年的七夕花燈節我都有任務,要不然就是了結了任務,去外地避風頭。”她頓了頓,見顧荇之不搭話,仰頭問了句,“你呢?”
顧荇之冷著臉摁下她躁動的腦袋,一邊擦拭,一邊道:“我對這些熱鬧沒興趣,大約每年的這個時候,都呆在府上或者中書省夜職。”
“哦……”花揚撇嘴,覺得這小白臉果真無趣,“那今年你要不要跟我去看……哎喲!”
一向善於忍痛的花揚叫出了聲,淚水盈盈地看向那個故意使壞的小白臉。
隻見他麵色平靜地放下清理用的紗布,拿起一瓶藥膏,淡淡地道:“你別忘了自己現在可是朝廷要犯,大理寺、殿前司的人我都為你殺過了,莫非你還想讓我為你再跟刑部杠上?”
“哦……”花揚不開心,喃喃道,“那刑部不是你的嗎?”
顧荇之被她這副理直氣壯,逼他徇私枉法的態度氣得語塞,扯過她的胳膊,不再搭理她。
“顧侍郎,”懷裏的人不老實,扭了幾下,伸長胳膊道,“傷口擦了藥會火辣辣的,很痛,真的要吹一吹。”
顧荇之拗不過她,終於妥協著低頭,象征性地往她胳膊上呼了兩下。
花揚高興起來,直起身扒開自己半褪的衣衫,又將脖子伸了過去:“這裏剛才也被打了,得吹吹。”
臉紅到脖子根的顧侍郎本想躲開,卻看見她白皙的側頸上真的有一條半指長的淤青,一時心痛,便往上抹了點藥膏,又吹了吹。
“還有,”某人心滿意足後趕緊變本加厲,開始解餘下的衣服係帶,“胸口剛也被踹了一腳,要吹的。”
顧荇之:“……”
明月高懸,四下皆寂。
顧荇之抱著藥箱從花揚屋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本來見她受了傷,又無處可去,顧荇之是不打算鎖著她的。但無奈這人給點甜頭就不老實,顧荇之被她逼得沒辦法。
最後,那條被束之高閣許久的烏合金鏈子,再次派上了用場。
“嘖嘖……衝冠一怒為紅顏,顧侍郎真是大手筆。”
月光撲灑的回廊上,傳來兩聲略帶唏噓的輕歎。
顧荇之循聲望去,隻見轉角處的廊柱旁斜斜地靠著個人。廊簷上晦暗的燈籠投下來,將他那雙彎起的桃花眼照得格外深邃,像暗夜中的琉璃。
顧荇之當即沉了臉。
不過這實在怪不得他。畢竟淨室“共浴”和太醫院卷宗室裏那句戳他心窩子的“宋毓”都還沒解決,顧荇之看見他自是沒有什麽好臉色,長袖一甩,背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被莫名甩了臉色的宋世子登時心虛,準備好用來奚落顧荇之的話也隻得兀自吞下了。他跟著顧荇之追去,伸手拽住他的袖子道:“不說風涼話,不說了,找你有正事兒。”
顧荇之這才駐了足,回身遞給他一個冷漠的眼神。
“喏,”宋毓從懷裏摸出那本沾血的太醫院記錄道,“方才等你的時候,忍不住看了看。”
約是察覺到了眼前人即將爆發的氣場,宋毓趕緊辯解道:“這可怪不得我,你自己將這麽重要的東西隨意往書室扔,我一進去就看到了。”
顧荇之一怔,想起自己方才確實過於憂心花揚的傷勢,書冊隻是遞給福伯囑咐他拿去書室放著,忘了叮囑要妥善藏起來。
“尋常正經人,哪有擅自進別人書室的?”
宋毓一噎,隻得訕訕地笑了兩聲,趕緊換上嚴肅的表情道:“這本冊子是前太醫院院首劉太醫的,據我所知,他還在世的時候便與吳汲私交甚篤,確實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他在為吳府診病。”
顧荇之劍眉一凜,很快抓住重點:“也就是說,他已經過世了?”
宋毓點頭:“正是。且更為奇怪的是,之前因為吳汲的病休,我偷偷查過太醫院的大夫。這個劉院判是在北伐一案的一年後突然暴斃的,而他所有病例的記錄都已遺失。我們現在拿到的這本也隻是他過往開出藥方的存檔記錄。”
聽聞此言,顧荇之心頭又涼了一半。
因為害怕有人借用太醫之手亂用藥物加害皇室之人,太醫院對於藥材都有嚴格的記錄和管製。哪一天,誰用了什麽藥,都會明確標注。這樣一旦出了什麽問題,便可以明確責任。隻是這樣一份記錄對於他們當前要查的事情,似乎作用不大。
眼見顧荇之氣餒,宋毓來了精神。他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但奈何我聰明伶俐、才智過人,就是這麽一份看起來毫無用處的記錄,也被我找出了點門道。”
言畢他“嘿嘿”一笑,對著顧荇之挑了挑眉,卻又讓顧侍郎的臉黑了一圈。
宋毓隻覺背脊又涼了幾分,幹脆收起那些花架子,翻開書冊指著上麵的一頁道:“你看,這些藥都是用於止痛的,常用在骨骼方麵的疾病。我剛翻閱了一下,吳汲一直都在用這些藥。我估摸著北伐的那段時間裏,他應該也是以這個理由病休了一月有餘。”
“骨骼?”顧荇之愣了愣,看向宋毓道,“可是如若他患有骨骼一類的病,同朝為官這麽多年,為何無人知曉?”
宋毓點點頭:“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但我覺得他不會用一個這麽明顯被查出的假病作幌子,估計是真的有疾,但興許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顧荇之沒有再接話,沉默地看向書頁上宋毓指向的地方。
“斑鳩堊……”顧荇之喃喃,捧起那頁查看起來。
宋毓在一旁提醒道:“這裏不是吳汲的記錄,這是皇上的用藥。”
“皇上和吳汲用的是同一個太醫?”顧荇之問。
宋毓思忖片刻,點頭道:“好像是的。當時劉太醫是院首,太子、皇後、太子妃、先帝等等一幹人,都是他在審藥開單。”
顧荇之聞言沉默下去,眼光卻落在那一欄禁藥記錄上久久地逡巡。
徽帝對斑鳩堊過敏。而且這種藥,不是主要用於治療女子經血不暢的嗎?
顧荇之輕輕點了下這裏,道:“你去查查這味藥,若是男子用,主治什麽?”
“哦,好。”宋毓應承下來。
“還有,吳汲的病也得找機會查一查。”
宋毓嘖了一聲,笑得一臉得意道:“尋歡樓你知道麽?你別說,這種場合才最容易探聽消息。”
“怎麽?”顧荇之問,“吳汲是尋歡樓常客不成?”
宋毓搖搖頭:“那倒不是。”
言訖他一頓,又道:“他不是,可北梁人喜歡呀!這原本是鴻臚寺暗中給北梁人做了安排的,可既然你想查吳汲,我倒是能暗中扇風點個火,讓北梁人要吳汲領他們去。照主和派那個態度,北梁親爹的要求,他們哪有骨氣拒絕。
“到時候我再安排人手,自然能將吳汲身上所有的疾症都探個清楚。隻不過……”宋毓偷偷觀察著顧荇之的臉色,小聲提醒道,“吳汲這邊交給我,嘉寧公主那邊,還得你去探問探問。”
顧荇之一怔,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
今夜太醫院的事著實蹊蹺。如果秦澍出現在那裏是為了找尋記錄,那嘉寧公主的突然造訪又是為何?
看來這一茬也得問問清楚才行。
“顧和尚……”夜風琅琅的回廊下,宋毓忽然神色凜然道,“北伐的案子牽涉甚廣,一旦被揭露,朝野內外將是一場巨震。敗者為寇、勝者為王,你或許再也做不了那兩袖清風、淡泊名利的顧氏後人。你可……想清楚了?”
顧荇之垂下睫羽,想起裏麵那個永遠肆意張揚的女人,淺淺地笑出聲來。
“我雖姓顧,但苦於顧氏之名良久。”他頓了頓,眸中染上難以得見的柔色,溫聲道,“此路既無回,但求真相大白之後,能辭官歸隱,尋得一處安然,與所念之人相守餘生,足矣。”
宋毓聞言,心念一動,眉宇間染上一絲難色。
但他終是沒有說什麽,拍拍顧荇之的肩,淺淺的“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