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輝,映照在秦淮河上。河麵上停靠著幾艘大船,首尾相連,滿掛宮燈,遠看便如燭龍火蜃,壯麗而璀璨。
朝廷為北梁使臣準備的官宴,便設在了金陵這處最為有名的秦淮曉月之中。
北梁人身在北境內陸,幹旱缺水,甚少得見這般水靈的景致。故而一上了龍船,便甚是興奮地四處打看。
一路寡言的顧荇之忽覺自己的袖子被人給輕輕拽了拽,回頭便見秦澍一臉鄙夷地對他使眼色,撇著嘴道:“今日這官宴結束,隻怕這些北梁蠻子會獅子大開口,要咱們把秦淮河也送出去。”
顧荇之冷冷地覷著秦澍,以眼神提醒他慎言。
不遠處,一個身著鸚鵡刺繡石榴裙宮裝的女子款款行來,秦澍一見她便拉著顧荇之想躲,卻被一聲嬌軟甜糯的“表哥”喚住了。
來人正是秦侍郎的表妹,徽帝長女,嘉寧公主。
那一聲雖是喚的秦澍,但她的目光卻是往顧荇之身上落的。未及顧荇之反應,嘉寧公主便先對著他軟軟地道了句:“見過顧侍郎。”
身為臣下,理應先向公主行禮。顧荇之一怔,趕忙對著嘉寧公主一揖,回了句:“微臣見過公主。”隨後他便垂眼站著,麵上掛著謙順恭敬的笑。滿心雀躍期待的嘉寧公主見狀有些無措,但揪著這個好不容易才能一遇的機會,又不想輕易放棄,隻能憋紅了那節白玉似的脖子,把費盡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一旁的秦澍都快要看不下去了,正欲起個話頭解圍,便聽龍船的另一邊,響起一道嬌俏的“長淵哥哥”。
秦澍霎時覺得一陣涼意從尾椎竄上了天靈蓋。
果不其然,一身華服的宋清歌提裙小跑而來。
情敵見麵,分外眼紅。
宋清歌癡纏顧荇之數年的事,在南祁皇室並不是什麽秘聞,故而嘉寧公主一見她,臉色就陰沉得像是七月裏要落雨的天。
秦澍緊張得手心出汗,因著這兩人都是自己的表妹,隻怕等會兒她們要是打起來,自己偏幫了誰怕是都要被說。
“長平郡主想是許久未與嘉寧公主姐妹相聚了,”秦澍正兀自忐忑,隻聽身邊那人雲淡風輕的聲音,“既如此,微臣不便打擾,先退下了。”
一席話說得得體有禮,任誰都挑不出錯處,繼而舉臂一揖,隻留給眾人一道深紫色的背影。
秦澍一如既往地顛兒顛兒追了上去。
“顧和尚,”他扯住急步如風的顧荇之,回頭瞄了一眼那兩個還在暗自較量的表妹,歎道,“你不覺得自己這種招了蜂蝶,又置之不理的作派不是很厚道?”
回應他的是一個淡漠的神情,顧荇之道:“蜂蝶不過是留戀勝春光景,春日逝後,自會散去。”
秦澍撇嘴,頗為惋惜:“人人都愛陽春三月的紫燕黃鶯,我看也是隻有你,偏生鍾意那隻踏雪破風的鷹。”
顧荇之沉默,瞪了秦澍一眼,冷聲道:“秦侍郎今夜倒是頗有詩興。”
見過了這人無數的手段,秦澍當即讀出顧荇之語言裏的威脅,趕緊故作正色地調轉了話頭:“根據你上次提供的思路,我幾乎查找了北伐期間所有不在金陵的高官。可是其中,似乎沒有任何人有作案條件。”
“這些人都是被派往了地方,或是有公職在身,於地方官府都有到達的記錄,不太可能隨軍北伐送糧。”
“嗯,”顧荇之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步下一頓,轉身看著秦澍道:“那你有查過太醫院的記錄麽?”
“太醫院?”秦澍蹙眉,頭搖成了撥浪鼓,“這跟太醫院有什麽事?”
“要偷偷北上隨軍,不一定是被派往外地,”顧荇之一頓,又道,“若是因病告假,對外卻稱在府中修養,要隨軍北伐運糧,也不是不可能。”
秦澍聞言眉眼舒展,了然道:“那便可以去太醫院查一查當年官員的病假記錄,假休在一月以上的人,恐怕也不多。”
“嗯,”顧荇之點頭,叮囑道,“小心行事。”
船艙的另一頭,身著宮裝的女官們正為了已然開始的宮宴而忙碌。花揚混在裏頭,無奈地將身上那件半遮半掩的宮裝攏緊了些。
今日宋毓在宮宴上給她安排的活計隻是在後廚幫忙,順帶找機會監視吳汲和北梁使臣是否會借著宮宴私下動作。可無奈天生麗質難自棄,花揚才進了後廚不久,就被踱來監工的嬤嬤一眼相中,換上華服推到了前頭。
身旁的嬤嬤不停念叨著給宴上各位達官顯貴斟酒布菜的規矩,待到裏麵歌樂聲一起,花揚和著一眾宮婢就被推了出去。
宴席上,那些民風彪悍又不拘小節的北梁使團,之前看著舞池之中身姿曼妙的舞娘歌姬,早已是紅了眼,待到布菜的宮婢來到身側,便按耐不住地將人摟進了懷裏。
北梁素來有宮宴不拘形跡的傳統,但南祁向來以禮儀之邦自居,這又是有國君在場的宮宴,如此**的作派自是讓好些心懷傲骨的主戰派官員沉下了臉,憤憤地拍下筷箸,不言不食。
“怎麽?”為首的使臣察覺到氣氛的異樣,放下手中杯盞,明知故問地扔下一句,“諸位這是要忍嘴待客不成?”
場上安靜下來,雖然眾人麵色沉靜地看向自己身前的食案,但是心裏都期待著龍座上的徽帝給一句金口玉言。
然片刻後,眾人隻等來了右相吳汲帶笑的聲音。
他將手中杯盞一舉,大有自罰一杯的姿態,圓場道:“我南祁待客向來周到,使臣大人不必顧慮,自便就好。”
言畢,自有些見風使舵的主和派官員為了給北梁人搭台子,有樣學樣的將身側布菜的宮婢輕攬入懷。
龍座之上,徽帝到底是變了臉色,但也隻能讓大黃門尋了個龍體抱恙的由頭離席,保住了些身為國君的體麵。
秦澍碰了碰顧荇之的胳膊,一臉唏噓地搖頭。顧荇之沉默地看過來,目光恰巧落到他身側那個舉箸布菜的宮婢身上。
一雙纖白的手,沒有蓄甲,五指白如玉琢,而甲板幹淨得如同淡粉色珠貝。
顧荇之怔忡,隻覺得這隻與在場所有女子都不一樣的手,依稀是在哪裏見過。
然而她低垂著頭,額前的碎發又將臉遮去了一大半,隻露出個小巧細膩的鼻頭。那兩扇鼻翼緩緩翕合,頻率微快,似乎是有些忐忑。
正如顧荇之所料,花揚此刻確實很忐忑。
畢竟跟刑部、大理寺的人多次交手,這樣的場合,想必顧荇之也會在。
隨著徽帝的退場,身為右相的吳汲也隨駕跟了出去。花揚囫圇著將手裏的東西都堆到秦澍的碗裏,繼而端起空盤,緊跟著吳汲出了主艙。
她追著吳汲閃身進了一間燈火昏暗的船艙。這裏似乎是專門留下給徽帝更衣休息所用。有侍衛把手,花揚跟不到裏麵。
好在吳汲隻是送徽帝安歇,不久便出來了。花揚遠遠地跟著他從船隊頭部走到了中間的艙室。
前麵一個轉角,吳汲緩步走了過去。
花揚一時拿不準該不該跟上,便將身子貼在轉角一側,屏息凝神地聽了一會兒後,決定跟過去看看。然而腳步微動間,她的腰腹陡然一緊。力道之大,幾乎險些生生將她的雙足都拉離地麵。
天旋地轉之間,花揚根本來不及反應。她隻覺自己猛然間被鉗製住了雙手,背上一痛,整個人便被抵在了門後。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侍衛巡查而過的聲音。方才若是她真的跟過去,估計現在已經被人發現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花揚有些呼吸短促,她張大了嘴想喘口氣,倏然間,一隻幹燥溫熱的大掌覆上來,將她的呼吸也堵住了。
熟悉的手法,熟悉的溫度,就連氣味都是熟悉的。昏暗的船艙中,花揚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顧荇之。
那雙深黑的墨瞳倔強地盯著花揚頭頂上的門板,好似憋著一股難以疏解的鬱氣,似乎還有些不甘和憤懣。
不知為何,看見從來都喜怒不形的顧侍郎這副樣子,花揚忽然覺得心情很好。
於是她用腳背蹭了蹭他,身體力行地跟他問了聲好。
那隻鉗製著她雙手的大掌顫了顫,黑暗之中,花揚聽見顧荇之的呼吸陡然重了幾分。
他的臉色似乎比方才還差,眸子冷冷地掃下來,火星子劈裏啪啦地往她臉上落。
“老實點,否則我現在就把你交給今夜執勤的殿前司。”他沉聲警告,退後一步以逃開她腿腳的糾纏。
然而顧荇之一動,捂在花揚臉上的那隻手卻有一股熱氣襲來,一截綿軟的東西在他幹燥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濕熱的痕跡,像火苗一般灼人。
顧荇之一怔,反應過來,那是她的嘴唇。
心頭**起陣陣波漪,顧荇之收回那隻捂在她臉上的手,將下壓的身形回正。
然而手上力道稍一鬆懈,他便發現懷中之人倏地挺身,朝自己的方向貼來。觸及他的那一瞬,著過她無數次道的顧侍郎還是倏然無措起來。
濕熱的氣息氤氳在耳邊,下一刻,她白亮的齒便輕輕咬住了他的耳垂。
這一碰,天地都亂了。
顧荇之隻覺她似乎在自己耳邊點燃了一簇柴薪,很快便燒得他耳根通紅。
然而麵前那個罪魁禍首卻低低地笑起來,似是樂得見他這副被戲弄後羞惱的樣子,像一隻詭計得逞的小狐狸。
顧侍郎心胸湧起一股邪火,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便大了三分。
“嘶——”花揚被他這麽大力一摁,隻覺腕子都要斷了。本能掙紮間,身後的門扉被她撞得簌簌作響。
“誰?!”門外的侍衛聽到響動,朝顧荇之和花揚所在的船艙行來。
這間船艙是用於堆放宮宴雜物的,倒是不難找地方藏身。顧荇之幾乎是本能地側身一閃,抱著花揚就滾到了木箱之間的一堆軟紗幔帳裏,以麵貼著麵的姿勢陷在了層層疊疊的雲紗之中。
“別動!”顧荇之沉聲威脅,卻沒有再伸手去捂她的嘴。
花揚笑起來,壓著聲音問道:“顧侍郎你覺不覺得自己這麽一躲,反而成了我的共犯?”
顧荇之一怔,心中不是滋味。
他確實不用躲。
方才的情況他大可坦白自己就是發現了個刺客,繼而將花揚扔給侍衛一走了之。或者更狠一些,直接下令急刑正法。可偏偏他選了最麻煩、最惹人懷疑的一條路。現在要是再被侍衛發現,隻怕連他都會被認為是這女人的同黨。
一向遇事淡然的顧侍郎此刻肉眼可見地惱怒起來,擒住花揚腕子的手又重了兩分。
隨著身下女子一聲抽吸,船艙的門被推開,眼前火光一晃,侍衛果然進來盤查了。
深紅的燈籠透出朦朧的光,在埋入雲紗的兩人頭頂晃**,一息一息地掃過花揚帶笑的淺眸。直看得顧荇之心猿意馬,他幹脆屏息凝神,閉上眼不與她對視。
可隨著呼吸的動作起伏,軟玉在懷的顧侍郎愈發地欲壑難填。偏生這樣的時刻,她還懷著嬉笑的心思,將自己貼過來,顧荇之的背心很快便密密地出了層汗。
好在侍衛巡視一圈後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很快便扣上門扉離開了。
船艙內恢複了昏暗,那堆雲紗忽然翻騰起來,顧荇之幾乎是從花揚身上彈開的。
官場沉浮數十年,什麽風浪沒有見過,可這卻是他自認的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刻。他有些無措地撩袍擋住自己,又沉著張臉從腰間摸出一條細長的鎖鏈,將花揚的手與自己的綁在了一起。然後才放開她,兀自離遠了些,閉著雙眼靜坐。
半晌,他又扶著青筋暴脹的額角低低道了句:“這是烏合金的鏈子。”
花揚聞言低頭,看向腕子上那根細鏈,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
在百花樓那麽多年,她自是見識過無數材質的武器。早年她便聽說過一種極其難得的烏合金,饒是打造成了薄如發絲的刀片,也能削劍如泥、百折不斷。
可這東西因著難得,寸鐵寸金。之前在百花樓,他們也隻敢用它做做指甲蓋大小的暗器,或者取薄薄的一片嵌在匕首上。而顧荇之居然為了防止她逃跑,將此等寶物搞成個毫無殺傷力的破鏈子……
“你混進宮宴是為了什麽?”
顧荇之的問題打斷了花揚的腹誹,她自覺沒什麽好隱瞞,便如實道:“自然是來查吳汲的。”
對麵的人轉頭看她,那雙墨瞳緊緊地逼過來,像是要把她看出兩個窟窿。
“是誰告訴你吳汲恐怕與北梁有關?”他頓了頓,又問,“又是誰幫你混進今日宮宴的?”
花揚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
要查吳汲,哪裏都可以查,不必冒險跑來這皇室宮宴。但如若來了,原因便隻有一個——懷疑吳汲借宮宴掩護,與北梁使臣暗通。
這自是懷疑上吳汲與當年的北伐一案了。
然而北伐之案雖影響深遠,但能聯係到吳汲身上,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朝堂背景,是根本做不到的。
如此一來,她便是無意暴露了自己在朝內還有共犯的事實。
這個老狐狸,一句話偏偏能解讀出十句!
花揚霎時氣不打一處來,隻能閉嘴耍起了無賴。
反正顧荇之不至於對她刑訊逼供,她什麽都不說,看他要怎麽猜。
顧荇之自然也看出了她這點心思,想著人都抓住了還怕問不出東西不成。於是他便氣定神閑地起了身,將花揚的胳膊扯得老高。
“鑰匙隻有我有,”顧荇之板著臉,淡漠地看著她道,“這鏈子足夠的長,你老實跟在我身後沒有人會注意。待群臣觀望的煙火禮結束,便跟我去刑部。”
花揚被這人油鹽不進的態度磨得沒了脾氣,眼見如今難以脫身,便耷拉個腦袋,老老實實地跟在了顧荇之的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船艙,走到主船的時候,宴會已近尾聲。徽帝休憩之後由吳汲和大黃門攙扶著,帶領群臣站到了龍船的甲板上。
顧荇之尋了個船頭附近不太顯眼的朱欄,將鎖鏈套了上去,又以眼神警告過花揚後,才匆匆擠進朝臣的隊列。
隨著天空炸開的巨響,頭頂綻開朵朵絢爛的花火。本就光彩粼粼的秦淮河霎時璀璨起來,星河蒼穹,讓人分不清哪裏是哪裏。
立於船頭的北梁使臣也看得甚是盡興,便趁著熱鬧向徽帝恭維道:“南祁素以美景美人聞名於世,與北梁互交十餘載,但今日踏足秦淮,本使才是真正見識到了什麽叫久聞不如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隨即,那北梁使臣當著眾臣的麵從懷裏掏出一份羊皮卷,雙手呈遞給徽帝道:“今日宮宴實屬盡興,臨了臣下想再送陛下一件喜事。”言訖他一拜,甚是誠懇地道,“北梁願與南祁永久建立穩定邦交,故而王庭為了表示誠意,願與南祁聯姻,求娶皇室公主為北梁閼氏,還請陛下應允。”
此言一出,原本喧嘩的船頭霎時安靜下來,天上的煙火也在此刻消散,四處都彌漫著殘留的硝煙味道,嗆得人喉頭發緊。
大庭廣眾之下談論公主婚嫁,若是被拒,使臣會顏麵掃地;若是朝廷貿然掃了使臣的顏麵,那麽北梁便有了發難的把柄。
故而這一舉,看似請求,實則卻已然帶了明晃晃的要挾意味。
“可……”吳汲上前一步,解圍道,“和親乃兩國邦交大事,使臣的提議看來還需從長計議才好。”
使臣一聽登時冷了臉,不滿道:“據本使所知,如今皇室之中就有適齡公主待嫁,吳相如此推諉,怕不是懷疑我王的誠意?”
見他如此一問,群臣隻能啞口,場上的氣氛僵持到凝滯。
向來沉默的徽帝將目光掃向使臣,悠悠地道:“雖然嘉寧公主及笄,但遺憾已於年初許配了婆家。”
這一開口,就連北梁使臣都驚訝了,他訥訥地看著徽帝,一臉不可置信道:“敢問公主是許配了哪個婆家?為何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
徽帝側身望了望,道:“年初二月之時,朕曾做主將她許配良人,隻是當時對方家中有人新喪,不便定親,故而朕才將定親推後。”言訖他一頓,看向顧荇之道:“顧卿,朕說得對嗎?”
空氣裏彌漫的硝煙味淡去了,宮燈晃**的龍船上所有人都靜靜站著。有些不懂規矩膽大的,已經轉頭看向了顧荇之。
水色煙波裏,他垂眸瞧著腳下波光,眉宇間仿若落了層輕薄煙霧,陰霾似的籠著。半晌,那清俊的眉眼間才浮起一抹輕淡的亮色。
顧荇之斂目一拜,什麽也沒說。
此番表現看在眾人眼裏,便成了默認。
年初刑部辦案,覃昭身死一事並不是秘密。顧荇之與他素來交好,若是因著他的離世而推遲定親,確實也說得過去。
群臣紛紛安下心來。
“怎麽能這樣說?”人群之中驟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
眾人循聲望過去,隻見站在皇室宗親行列裏的宋清歌柳眉倒豎,紅著臉道:“要這麽說,父王在我三歲之時便與顧公定了口頭婚約,說待我及笄就可成顧家之……”
“閉嘴!”
沒說完的話被猛然喝止,宋清歌被暴怒的宋毓拉得一個踉蹌,腳下一歪往後仰倒,栽進秦淮河裏。
“嘩、嘩——”
耳邊響起兩道落水的聲音,待眾人反應過來之時,才發現長平郡主竟然將身旁來不及躲避的太子殿下也扯下了船去。
“護駕!”
“護駕!”
侍衛的吆喝此起彼伏,龍船上登時全亂了套。有人想往前衝去救駕,有人想往後撤避讓。人群你推我、我擠你,很快又有幾個大臣和女眷被擠落河裏。
驚叫聲、落水聲、呼救聲、腳步聲……
各種聲音混著波濤火光,晃得人頭腦發暈。
一片亂象之中,顧荇之險險扶欄站穩。
他想起那個被他鎖在朱欄上的人,倏地回身望去,隻見地上空餘一把長刀,綁縛她的朱欄已經被攔腰砍斷了。
胸中一口氣憋上來,顧荇之甚至覺得比方才被徽帝賜婚還要不快,心裏本來揣著的那一點忐忑與不安也登時煙消雲散。
他繃著張臉,撥開人群逆行至斷裂的朱欄處,隨手扯下船艙簷角上掛著的風燈,往秦淮河裏打看。漆黑一片的河麵,平靜得沒有一絲異樣。
“咕嘟。”
極輕極短的一聲,靠近船艙不遠的地方忽然冒出一個晶亮亮的水泡。接著,一塊朱紅色的木欄殘片緩緩地浮出了水麵。
顧荇之深眸一暗,撂下手裏的燈跳進了河裏,一把扯住那截朱欄,然後開始一邊遊,一邊拽。
很快,他便看見了那條滑溜溜的“狐狸魚”。她穿著一身曳地宮裝,長長的裙擺在水中散開,像錦鯉金紅而飄逸的魚尾。
顧荇之緊緊拽住手裏的鏈子,終於,扯得她奮力劃水的手往後一擺。
花揚這才回過頭來。
煙波浩渺的河麵寬闊,喧鬧驚叫都在身後。兩人沒在水裏,隔著嵌入層層波漣的浮光對望,竟生出一絲隔世的恍惚意味。
顧荇之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對她,到底抱著何種感情。
甚至就在剛才,他仍舊以為自己對她這麽執迷不悟隻是單純地想抓她問罪,直到徽帝的那道賜婚聖旨。
顧荇之一直不敢承認,方才那靜默的半晌,自己有多想回頭看看她。就連後來那逼不得已的一拜,他腦中所有的念頭都是待會兒該怎麽向她解釋。
但可惡的是,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釋。
這個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心,尋到機會砍斷枷鎖,第一件事便是逃得離他遠遠的。
她和他,仿佛永遠都隻能是他在她身後,苦苦地追隨。
顧荇之忽然覺得很生氣,手上拖拽的力道更大了些。
那條烏合金的鏈子這麽一拉便深深陷進肉裏,花揚覺得自己的手都快被他拉斷了。
要手還是要自由?
這麽簡單的問題,花揚當即就做了決定。
她翻身一個漂亮的回轉,就在顧荇之一怔之間,逼近他的眼前。
“你……”
顧荇之想說話,但一張嘴才想起兩人現下還是在水裏,隻能將話又悻悻地收了回去。
未及那兩片微翕的唇閉合,花揚涼軟的唇便觸上了他的,舌頭輕巧而熟練地抵入,在他的唇齒間輾轉流連。
顧荇之方才想開口說話,已經險些嗆水,而如今再被這麽蠻橫的一吻,他登時覺得就連胸口都開始吃緊,不知道是憋的還是驚的。
水下的世界隔絕了一切喧囂,靜的能聽見他自己的心跳,雜亂而沒有章法。
這一次,顧荇之卻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之前每一次與她的交鋒都曆曆在目,來來去去,她能使出來的不過就是“美人計”而已。
既已識破,他覺得自己自然不會再中,便緊緊拽住手裏鎖鏈,當花揚主動向他貼來的時候,靈巧地躲開她的身體,幹脆利落地抓住了她的腰帶。
“呼——”
兩人同時冒出水麵,長長地換了口氣。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耳鬢和脖子,樣子頗為狼狽。
“跟我回去。”顧荇之目光如炬,緊鎖眼前的人。
花揚聞言倏地笑開:“你都要當駙馬了,這麽扯著我不放,公主會誤會的。”
顧荇之一噎,想解釋,張開口才發現,自己現下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於是劍眉微蹙,生生地將嘴又閉上了。
花揚見他這樣,臉上的笑也滯了滯,但很快便哂道:“我先解決百花樓和殿前司的事,到時候你若是還沒有解決賜婚,我就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替你解決掉公主。”
顧荇之腹間被猛地一踹,手裏抓著的鎖鏈鬆了,腰帶連著花揚身上的衣服都一起被他拽了下來!而待他反應過來,花揚已經紮入水中遠遠地遊了出去。
月色清輝之下,她回頭看他。那一頭墨發披散在水中,肩膀光潔,曲線柔和,宛如天上的月光被彎折。
那截月光之下,是她撚在指間的,一個小而亮的東西——鎖鏈的鑰匙。
顧荇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方才她要用的不是美人計,而是利用美人計,來了一招聲東擊西……
這個女人!
光風霽月的顧侍郎憤怒至極,卻隻能濕漉漉地拍打著河麵,要咬著牙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怒吼出聲。
偷鑰匙就算了,一邊偷鑰匙一邊脫衣服……
顧荇之心頭一凜,她若脫了衣裳,待會兒從河裏出來要怎麽回去?
思及此,本就鬱結的那股氣霎時更盛了幾分,顧荇之覺得若不是現在自己還泡在水裏,怕是已經怒火攻心,將自己燒成灰燼了。
最後,右手抓著鎖鏈、左手抓著裙裝的顧侍郎一無所獲,隻能悻悻地遊回了龍船。
船上,受驚落水的大臣和家眷都被安排在了不同的船艙。徽帝常年身體抱恙,故而無論去哪兒都會配上幾個太醫職守,這下倒是派上了用場。
太醫們把脈的把脈,問診的問診,大大小小的房間都坐了些渾身濕淋淋的受驚女眷。
顧荇之回船得晚,大多數的船艙已經沒有空了。他一個男臣,自然是不能去跟女眷們擠在一處的。可夜裏河風微涼,再加上他還落了水,這麽長時間地吹下去,再好的身體恐也會受了寒涼。
他隻能從船尾一間一間地尋過去。
“顧侍郎!”身後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顧荇之轉身,看見已經換好衣袍的太子衝他招手,“若是要更衣的話,便用我這間吧。”
他對著顧荇之笑,坐在榻上往旁邊讓了讓。
太子如今十五,早年間因著徽帝的安排,陳相當過他幾年的太傅,故而跟顧荇之也算是見過幾麵。再加上太子小孩子心性,又敬佩顧荇之的棋藝和才學,所以私下對他也頗有些熱絡。
太子眼見顧荇之似有些踟躕,便也顧不得君臣禮儀,著急忙慌地赤著腳,就要從榻上下來拉他。
但這個動作卻被門外一聲突如其來的“殿下”打斷了。
吳汲神色慌張地行進來,順手扯過用於取暖的薄毯,將太子的赤足給蓋上了。
“太醫早前囑咐過殿下,寒從足下起,特別是在外麵,定不能貪涼圖方便就赤腳下地,殿下可還記得?”
太子點點頭,側身對顧荇之歉笑道:“那還煩請顧卿往外間等一等,待孤穿好鞋襪再入內來。”
言訖,他讓人給顧荇之拿了一條薄毯裹身。
船簷晃**的宮燈下,顧荇之裹著條毯子,孤伶伶地坐著,看著那幫侍衛、宮婢和太醫忙成一團。
幾個黃門侍郎愁眉不展地經過,小聲嘀咕道:“你說這宮宴上的護衛安排,怎麽能亂成這樣。好在還是咱們自己人的烏龍,要是真的遇上什麽刺殺,這船上不還得煮成一鍋粥麽?”
“對呀!”另一人附和,歎氣道,“不過這宋世子也是剛去鴻臚寺,約莫第一次主持宮宴沒經驗,這才出了岔子……”
“你們說誰?”身後突然竄出的聲音把兩個嚼舌根的黃門侍郎嚇了一跳,一看問話的是中書侍郎顧大人,一息間嚇得腿都軟了,一個跟一個地跪了下去。
“你們說,這次宮宴的人手是宋毓在安排?”
“是、是……”小黃門不敢隱瞞,哆哆嗦嗦地應了。
顧荇之覆著薄毯的手越拽越緊。花揚在朝廷裏搭上的人,竟然是宋毓。
可是,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連他都毫無辦法的人,竟然能乖乖地替宋毓做事?
思及此,那簇好不容易被河水澆滅的火苗,又倏地燒了起來。
這廂,宋毓看著那個裹在薄毯裏抽噎的妹妹,臉色沉如暴雨過境。他緊緊拽著拳頭,怒其不爭地將手上的扳指捏得咯咯直響。
也不知道這丫頭是中了顧荇之什麽邪,居然失心瘋到在人前公然挑釁皇權。下了徽帝的麵子不說,還徹底丟了燕王一脈的顏麵。
他越想越氣,隻覺若這妹妹不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估摸著方才就該直接讓她去秦淮河裏喂魚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宋毓見她那副模樣,氣道,“方才那麽有能耐違抗聖命,我當你是已經活膩了。”
宋清歌一哽,打了個哭嗝兒,縮在榻上一角默默地落著淚。
見她這樣,宋毓不知怎得就想起噩耗傳來的那天,母親追隨父王,用一條白綾殉了情。偌大的王府,一息之間隻剩下他和這個未滿兩歲的妹妹。
父親戰死疆場,屍骨無存。最後朝廷也隻能用他的衣物和母親合葬,建了個衣冠塚。而出殯的那天,時年八歲的他也是像宋清歌現下這樣,素衣裹身,躲在牆角默默地流淚。
那時是宋清歌哭鬧著尋到了他,拉著他的手,一口一個“哥哥”地叫。
這一聲聲的“哥哥”像是人間路上的煙火,一句句地引著他走出了陰霾。
那時他才知道,人得活著才有故事。死了,就變成附在別人衣服上的灰塵,輕輕一拍,便掉了。
若是父王還活著,他不會需要像如今這般逢場作戲、收斂鋒芒;清歌也不必傷心垂淚、愛不敢言。
如此想著,到底還是歉疚占了上風。
宋毓緩下脾氣,長長地歎道:“顧長淵的婚事,連他自己都無法決定。聽阿兄一句勸,從今往後,你就別再妄想了。”
宋清歌不說話,默默地哭。
宋毓無法,隻得取來一張幹巾布,擦宋清歌的腦袋。
宋清歌慘叫一聲,紅著眼往旁邊避開宋毓的手道:“這裏有個包,剛才落水的時候不知在哪裏撞的,你輕點。”
宋毓一聽便蹙了眉,一把扯過宋清歌,覆手在她頭頂附近摸了摸。還真有個包。
心裏一股無名火驀地燒了起來,拿自家這嬌縱的傻妹妹沒辦法,他還不能怪一怪那個禍國殃民的顧長淵?!
於是宋毓幹脆也不擦頭發了,將手裏的巾布甩給宮婢,黑著臉就往外走。
一轉身,就跟門外那個氣場同樣低沉的顧荇之撞了個麵對麵。
四目相對,兩人周圍就像是燃起火星,劈裏啪啦地響。
“砰!”
伴隨著一道巨響和木片碎裂的喀嚓聲,天旋地轉間,宋毓被顧荇之揪著衣襟,狠狠地抵在了船艙的木壁上。
方才還一臉怒容的宋世子登時被滅了氣焰,一臉不解地看著麵前這個比自己還暴怒一百倍的男人。
一旁的宮婢和宋清歌也被這突如其來變故嚇得夠嗆,想上前勸阻,卻被顧荇之一個眼風掃回了原處。宋毓就這麽被顧荇之一言不發地拎到了艙外的回廊上,摔到了廊柱上。
“顧長淵你瘋了嗎?!”
宋毓扶著快要散架的背,踉踉蹌蹌地站穩,然而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便見顧荇之回身看過來,一雙眼直將他逼得無處遁形。
“我今日在宮宴上看見她了。”
宋毓心下一凜,他當然知道顧荇之口中的“她”是誰。
以他這種淡漠的性子,大約也隻有那個女人能將他逼得如此大動肝火。
宋毓在心裏歎了一聲,看向顧荇之那張烏雲密布的臉,隻能坦然一笑道:“對,是我安排她來的。”
此言一出,宋毓立即察覺到顧荇之的火氣似乎又大了三分。
“她不是朝廷的人。”顧荇之眉頭緊鎖,語氣裏帶著警告,仿佛在說此事與她無關,你不該把她也牽扯進來。
宋毓一怔,隻得強打精神,舉起雙手無辜道:“她可不是我拉進來的,是她自己想查百花樓,逼我告訴她的。”
顧荇之聽了這句話,額角暴起的青筋才緩和了些許下去,卻依舊語氣不善地繼續盤問道:“那她現在人在何處?”
這句話問倒了宋毓,他苦著張臉,欲哭無淚道:“她一個刺客,最擅長的就是隱匿身份,大理寺和刑部都找不到的人,我怎麽知道她在哪兒?”
眼前的人冷著臉,一雙墨瞳緊緊逼視過來,看得他背脊發涼。
宋毓咽了咽口水,凜然道:“你再看我也沒用,我是真不知道她的行蹤。”
顧荇之又看了片刻,總算是放過了他。
“所以你此次進京,實則是為了暗中調查當年的北伐一案?”
宋世子一噎,跟才智過人的顧侍郎說話,他想瞞也瞞不住,索性歪歪扭扭地扶著柱子站直了,一邊整理被揪得亂糟糟的襟口,一邊坦然承認道:“對。這些年,我其實一直在查。”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宋毓輕哂一聲,半是玩笑辦事認真地道:“那顧侍郎又有多少事是偷偷瞞著我的呢?”
這一句,倒是問得顧荇之無話可說。
“哎……”宋毓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抄手往柱子上一靠,斜眼睨著顧荇之笑道,“我瞞著顧侍郎的理由,與顧侍郎瞞著我的理由,說到底還是一樣的。”
“我們雖有私交,目標一致,可你和我,卻又是不一樣的人。”說到這裏,宋毓站直了些,抬頭平視顧荇之,“你顧家家國天下,識大體、顧大局;可我不一樣,我從八歲起,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真凶,為父報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可以不顧一切、不計後果。”
顧荇之麵色一沉,緩緩地回望宋毓,一言不發。
宋毓見他這副默認的樣子又是一哂,繼續道:“倘若有一天,我發現了真凶,禍亂朝綱也好,逼宮擒王也罷,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隻想要幕後真凶以命抵命。我可以,但顧侍郎你呢?”
顧荇之默了默,半晌才問道:“這話什麽意思?”
宋毓被他這明知故問的樣子氣笑了,搖搖頭道:“就說吳汲吧。倘若真凶就是吳汲,你覺得要是咱們把這消息呈報給陛下,他會怎麽做?”
徽帝會怎麽做,其實顯而易見。
吳汲在朝中的黨羽和勢力,如今已到了影響徽帝的程度。否則,他也不會著急要扶持顧荇之上位與之抗衡。
可顧荇之畢竟入仕晚,之前也並沒有刻意要培養自己勢力的想法,如今就像是趕鴨子上架。明麵上能與之一鬥,可若真的涉及到你死我活的局麵,他或許也會前途未卜。
所以陳相的案子可以查,北伐卻不可以。
陳相一案查到了,不過讓徽帝多了一樣能夠製衡吳汲的名頭。
但北伐一案涉及謀害皇嗣、通敵叛國,牽扯到北伐軍數十萬條人命,到時候民怨沸騰,一鬧起來。
徽帝不殺吳汲難以平民憤,殺他,便是在逼他造反。故而,此局無解。
既然無解,那麽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提及。
回廊上的兩個人都默契地沉默下去,良久,顧荇之才緩緩開口道:“站在我的立場,我確實想放棄,也想勸你放棄。可是站在你和十萬埋骨他鄉的北伐軍的角度,這句勸,我說不出口。”言訖他一頓,又道,“既然如此,你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可是既已身處漩渦,嚐過身不由己的難處,我們相識十餘載,顧某隻有一個請求。”
“你想說不要把她牽扯進來?”宋毓一笑,又恢複了一貫不太正經的模樣,抄著手靠回到了廊柱上。
“可是顧和尚你有沒有想過?”他道,“花揚其實從叛出百花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牽扯進來了。如若真凶不浮出水麵,不永遠消失,她會一直過著四處躲藏、刀尖舔血的生活。這個道理她都明白,你為什麽偏偏不懂?
“以她現在的身份和你所處的位置,你們要如何在一起?難不成你真想將她扔到刑部,關她一輩子?”
眼前原本靜默的男人聞言,眼風掃過來,遞給宋毓一個極不自然的表情:“她……”
顧荇之頓了頓,大義凜然地辯解道:“她是犯人,不去刑部去哪裏?”
宋毓抽了抽嘴角,差點忘了論睜眼說瞎話的能力,要是這隻“老狐狸”排第二,怕是沒人敢排第一。於是他隻能憋著一股氣質問道:“那我是你兄弟吧?”
好在對麵回給他一個果斷的“是”,宋毓覺得心裏舒服了些,便梗著脖子將自己的衣襟扒開一些道:“你的犯人拿匕首劃傷了你的兄弟,你怎麽還能為了她為難自己兄弟?!”
可是話一出口,宋毓就後悔了——
方才那個還說自己是他兄弟的男人,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下來,蹙眉逼近,一字一句地問道:“所以,那一晚我去找你,在你浴桶裏藏著的人……是她?”
最後兩字出口,宋毓覺得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已經不能稱之為“顧荇之”了,什麽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光風霽月、卑以自牧……
如今在他腦海中剩下的四個字,隻有“妒夫可畏”。
宋毓凜著背脊,緩緩地往後退了兩步。
“若我說那晚的人不是她,你信麽?”
顧荇之沉默地將他逼到回廊上的一個拐角,半晌,才冷冷地問了一句:“你沒穿衣服?”
已經準備好一百句解釋的宋毓傻眼了。千算萬算,他沒算到顧荇之居然問出了這麽個顯而易見,又無法還轉的問題。
誰沐浴會穿衣服啊?
這不是逼著他自己往斷頭台上伸脖子麽?
憑著一股莫名的求生欲,宋毓扶住身後的朱欄,避重就輕道:“你也看到了,那一夜淨室的燭火那麽暗,實則什麽都看不到的。”繼而一頓,又強調,“她是從屋頂掉進浴桶的。”
顧荇之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點,但依舊緊拽著拳頭,還有半寸便會落到他襟口的當口。宋毓見此嚎道:“太醫院!”
“我上次跟她提過吳汲在北伐期間的病休,所以她接下來可能會去太醫院。”
解鈴還須係鈴人。
顧荇之為誰煩擾,最好的化解法子,自然是提供給他能找到那個人線索。
果然,宋毓隻覺自己的衣襟被人輕柔地攏了攏。顧荇之拍拍他被匕首紮破皮的地方,冷冷地道:“看來宋世子知道的,果真是比我想的還多。”
“沒了,”宋毓挑眉,指天發誓道,“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
顧荇之沒說什麽,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微涼的河風拂過,宋毓長長地籲出口氣,雙手撐著膝蓋靠柱坐下歎道:“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這兩人還真是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