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休沐,刑部隻留了幾個值守的官員。
故而當顧荇之穿著秦澍明顯短了一截的衣裳,一頭紮進馬車的時候,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馬車上,秦澍轉頭看向身邊那個閉目倚靠在車壁上的人,隻剩一臉撞了邪的表情。
試問誰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有幸得見號稱百官楷模、世家典範的顧侍郎睡在刑部廳室地板上,身邊還隻有褻衣。
秦澍的目光順著顧荇之那張臉往下……
“看什麽?”
冷淡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耳邊,秦澍趕緊移開目光,一雙置於膝蓋上的手緊緊拽起來,將外袍都揪出兩團皺褶。
“你……”秦澍清清嗓子,鼓足勇氣問道,“你昨夜不會是跟她……”
“秦侍郎來找我就是說這個?”
顧荇之倒是比他淡定得多,緩緩睜開雙眼,反倒瞧得秦澍心虛起來。
“當然不是……”眼見也問不出什麽來,秦澍幹脆順著顧荇之給的台階下了,“我來找你是說正事。”
秦澍從袖子裏摸出一封文書遞給他道:“之前你讓我查的範萱的消息。”
顧荇之瞳眸微震,接過文書,一目十行地讀起來。
“這人之所以刑部查了這麽久,是因為無論朝廷的甲庫、或者是易州的民錄裏都記載著,他在十六年前就死了。”秦澍淡淡地道,伸手往公文上一指,“死於北伐之戰的糧草運送途中。”
公文上的字像利刃一般割著眼睛:
範萱,易州人士。十八歲從軍,十六年前隨燕王北伐,負責前線糧草運送。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糧草運送”四個字上點了點,顧荇之問秦澍道:“具體是哪一次的糧草運送,你知道嗎?”
“就是出事被劫的那一次。”
這句話像是一塊巨石轟然砸落靜池,激起連綿水花。顧荇之豁然抬頭看向秦澍,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年北伐的時候,他才是個十歲的孩子,可因著祖父在朝為官,也斷斷續續地聽過一些內情。
據說是有人向北梁透露了運糧路線,導致糧草被半路劫獲。
北境的凜冬嚴寒異常,燕王率領的十萬北伐軍已然乘勝深入敵腹,卻因軍備不足受困月餘。後來監軍張憲貪生怕死,趁夜帶人闖入燕王營帳,割下燕王頭顱投誠北梁,導致十萬北伐軍群龍無首,在北梁大軍的圍攻之下全軍覆沒,至今埋骨塞外。
此事一出,當時朝野上下一片驚愕。先帝痛失愛子,震怒之餘忽然病倒,當時還是太子的徽帝臨危受命,出麵監國,才穩住了南祁根基。
因為時局所迫,北伐糧草的運送路線是完全交由運糧隊伍決定,高度保密的,甚至連當時的樞密使都不知道。故而當時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聯手調查此案,最後斷定是隨軍運糧的內部人員裏出現了叛徒。
後來南祁與北梁議和,北梁為表誠意,將當初投靠了他們的叛軍皆數交出,這些人也早就死在了斷頭台或勞城營。
那這就太奇怪了……
範萱若是叛徒,卻沒有投靠北梁;如若他不是叛徒,偶於戰場上幸存,為何又要隱姓埋名十六載?
顧荇之劍眉深蹙,不解地搖了搖頭:“你確定是同一個範萱?”
秦澍不滿地“嘖”了一聲道:“家鄉、經曆、包括年齡都能對應上,全易州我找不到第二個。除非是陳相留給宋毓的信息有問題,否則一定不會錯。”
顧荇之沉默地拽緊了手裏的公文,將整件事情順了一遍。
這個範萱在陳相被殺的前幾日晚見過他,而後不久便喪生。之後陳相將他送回易州,給宋毓遞去消息,讓他帶著一本棋譜來找自己。而範萱是一個於北伐之中幸存,卻又消失了十六年的人。
範萱、宋毓……
這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應當隻有北伐。
紛擾的思緒雜亂,腦子裏像是有無數根線在交織,越扯越緊,倏然崩斷,發出一聲錚鳴!
那隻拿著公文的手豁然收緊,顧荇之瞳孔微震,心中浮起一個大膽的猜測。
範萱隱形埋名的理由,會不會同陳相被殺的理由是一樣的?
如此一來,便能說得通為何他隻有等到將死之時才找到陳相,將這個秘密公之於眾。
而且若是沒有記錯,那一晚他夜查陳府,分明是在花盆裏找到了一些被焚燒過的紙頁。
他當時就覺得奇怪,若是燒毀證據的人是凶手,做賊心虛,理應處理幹淨才是。
所以,便隻有一種可能了。證據是陳相自己燒毀的……
那麽,這會是一個關於當年北伐失利真相的秘密麽?
一個但凡道出,便會丟命的秘密。
馬車在顧府門外停了下來。車廂內兩人都沒有動,顧荇之思忖著,久久地沒有說話。
半晌,他將手裏的公文理好,藏進袖中,神色肅然地對秦澍道:“你去刑部、還有禦史台,將當年所有關於北伐的記錄都找出來。這件案子,恐怕還得從十六年前查起。”
秦澍點頭應下。
“對了,”下車的腳步一頓,顧荇之回身對著秦澍道,“這件事你暗中進行,除你我之外,不能讓第三人知曉。否則恐會招來殺身之禍,明白了麽?”
秦澍一聽事態嚴重,有些猶豫,顧荇之沒有理會他這副為難的模樣,兀自又加了個要求:“還有那個女刺客……咳咳……”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脖子紅了一片:“那個女刺客也得繼續找。”
“什麽?!”這下秦澍倒是反應快,一把拉住顧荇之想要逃脫的手,憤然道,“既然已經有了陳相一案的頭緒,那就好好查案,你老是盯著她做什麽?她跟北……那啥,又沒關係!”
“怎麽沒有?”顧荇之反問,“她……她是在為幕後之人做事,你抓到她或許能獲得些額外線索。”
秦澍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簡直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麽可笑無知的話,隻能反問道:“你抓了她那麽多次,那你有得到什麽線索麽?”
顧荇之臉色變了變,緊抿著唇,卻依舊端著一副凜然的態度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問出來。”
秦澍難以自製地抽了抽嘴角,提醒道:“她就是個刺客,接任務、殺人,就這麽簡單。說不定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殺這些人,你費神費力地找她,該不會是要……”
秦澍反應過來,這顧和尚哪是要抓什麽逃犯,分明是要抓媳婦啊!
思及此,秦澍煞是心痛地捂住了胸口,痛心疾首地歎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夜風微瀾,秦淮河入夜之後花燈絢爛。金風樓台上,女客輕執團扇,迎來送往,軟媚迷人。花揚扣上畫舫的窗閂,回頭對那個手腳被縛在太師椅上的男人嬌媚一笑。
這可是她費了好大勁才找到的百花樓樓主。
說來也奇怪,花揚入百花樓十餘載,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樓主的真麵目——比想象中的更羸弱、更文氣,而且,他根本就不怎麽會武功。
不會武功,卻創立了個刺客機構,這就很有趣了。
“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才肯信?”椅子上的男人渾身染血,已然失去掙紮的能力。
花揚輕巧地笑起來,晃了晃手裏染血的匕首。
“因為你沒說真話。”她溫聲提醒,眼含笑意道,“你沒告訴我,百花樓是如何得知春獵路徑,又是如何得知大理寺埋伏的消息的?”
“我……”樓主聲音裏染上一層哀色,“我說了,是百花樓的細……啊!”
淒厲的慘叫倏然乍起,匕首利落地紮進他的大腿,男人登時痛得麵目扭曲。
“還不說實話?”花揚握著刀柄的手隨著問話,緩慢地轉了一圈。
男人已經痛得叫不出聲了,他額間青筋暴起,蜷縮在椅子裏,憤恨地瞪著花揚。
“嘖……”花揚撇撇嘴,輕聲道,“那要不要我提醒提醒樓主大人,這些年來我出過的任務?”
見他低頭不語,花揚直起身來,掰著指頭開始數道:“紹興十年,刺殺朔州礦商馬氏,當年,戶部尚書被此案牽扯出貪汙,革職流放;紹興十一年,刺殺揚州首富衛氏,此案牽扯出揚州一黨官商勾結,數十餘官員被抄家,財產收歸國庫。
“還有,花括刺殺當朝宰相是在宮前道,本該重兵把守的地方,那一晚,卻恰好一個人都沒有……”
她頓了頓,轉身看著樓主道:“我竟不知道,百花樓與朝廷之間牽扯如此之深,深到淪為其刃的地步。所以你不解釋解釋麽?”
麵前的男人低著頭,重重地喘息。良久,他倏地抬頭,一雙赤紅的目死死瞪向花揚,咬牙罵道:“賤人!狼心狗肺吃裏扒外的東西!莫不是你搭上了顧荇之,就樂不思蜀了?早知道你這麽欠,當初就該把你賣到窯子裏去……”
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裏,花揚一把擒住了他的下巴,兀自從懷裏摸出一塊玉符。這是她之前殺回百花樓,從情報門那裏找來的東西。
男子看著她手中的玉塊一怔,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下花揚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於是滿意地放開他的下頜,隨手拔出那柄插在他腿上的匕首。
男子慘叫,隨後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猩紅的眼中布滿殺意:“你今日若是敢殺我,你便也離死期不遠了……”
花揚抄起一旁的酒壺,走到男子身前,俯下身平視他道:“在說我的事之前,先說說你的事。”
那把匕首往男子的**深入一寸,殷紅的血從男人胯間滲出,喚來他一聲驚愕的叫罵。
花揚全然不理,抬頭笑盈盈地看他,語氣頗為誠懇地道:“方才你說的那些話,是不能對女子說的,會非常地冒犯。”
“賤人!”男子驚慌失措,但依舊緊盯花揚,一字一句威脅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麽人。”
“哦?”花揚挑眉,隨即釋然地笑了笑,緩慢而堅定地將手裏那把匕首推進了男子的胯間。
一時間,痛叫聲混合著血腥味四溢。
花揚咬開手裏的酒壺蓋,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後抬手將剩下的酒都從男人頭上淋了下去。
“嗯,”她笑著應承,轉身拿來一盞燈,溫聲道,“不管我惹了什麽人……”
“我等他來找我。”
話音落,纖手一翻,一星燈色從指尖滑落。
中書省,宗案室。
秦澍一推門,便見正廳裏那個豐神俊朗的紫袍男人眉頭緊鎖的樣子。
秦澍歎氣,默默行過去,將手裏的一張請帖放到他桌上,敲了敲。
“這是宮裏為送別北梁使臣準備的一場晚宴,屆時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員和皇族宗親都要赴會,這是你的帖子。”說完,他將手裏的東西往前一遞。
顧荇之握筆的手稍微一頓,目光匆匆掃過麵前的請帖,淡淡問了句:“什麽時候送請帖這種事,竟然需要勞煩秦侍郎親自上門了?”
秦澍被問得一噎。
這哪是他願意做的事。分明是這人最近不知道發了什麽瘋,一聽是禮部或是鴻臚寺的人來訪,便以各種理由推諉不見。
一個宮宴,總不至於讓皇上親自下聖旨命令他去吧。
萬般不得已,隻好由他出馬,舔著臉來觸觸顧侍郎的黴頭。
本來,一個從三品侍郎,去不去宮宴其實問題不大。但他那表妹嘉寧公主為著這事兒,已經纏著他五天了。秦澍被鬧得沒辦法,隻得當了這個叛徒。
顧荇之見秦澍一臉吃癟的樣子,也沒再說什麽,默默收下那份帖子,繼續埋頭寫呈文,全當他不存在。
秦澍見他這副“情傷難愈,見人撒氣”的模樣抽了抽嘴角,暗暗轉身想遁。
這時門外響起侍衛的腳步,聽起來很是急切。
“秦侍郎!”
秦澍怔了怔,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找他找到中書省來。
“卑職找了您好久。”
他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道:“昨日夜裏,秦淮河一艘畫舫著了火,刑部這邊等著你去現場看看。”
“哦、哦……”秦澍點點頭,隨口問道,“現場可有什麽發現?”
侍衛如實回道:“應該是他殺,受害者生前應當是被縛住了手腳,但凶手綁人的方式很奇怪。”
“哦?”秦澍頓住腳步,“怎麽個怪法?”
那侍衛想了想,道:“受害者的手是交叉著綁的。”
“交叉?”
“呲啦——”
身後豁然響起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秦澍看見顧荇之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兒,深黑的眸子定定地望過來,看得他背脊發麻。
半晌,他聽見堂上那人不容分說地問道:“在什麽地方?本官也去。”
兩人趕到秦淮河岸的時候,刑部的人已經將燒成了個殘架的畫舫拖到岸邊,仵作和衙役正圍著那具燒得焦黑的屍體檢驗。
“怎麽樣?”顧荇之一下了馬車,便往仵作身邊湊去。
“回大人,”衙役拜道,“屍體因為燒得太壞,目前尚不能確定身份,隻是卑職在屍體手裏發現了這個。”
顧荇之帶上棉布手套,將東西接過來。他抹幹淨上麵的黑灰,一枚黃白相間的玉便出現在眼前。
“這是……”秦澍此時恰好也湊了個頭過來,嘀咕道,“這不是殿前司的通行魚符麽?”
握著玉符手微微收緊,顧荇之蹙著眉看了秦澍一眼。
秦澍立馬住了嘴。
“大人!”衙役又報,“受害者好像是個女的。”
顧荇之將玉符收好,撩袍走到屍體身邊蹲了下來。這人形態扭曲、姿勢僵直怪異,應當是生前被捆在什麽東西上麵,活活燒死的。
雙手被綁成這樣……
顧荇之看著那兩隻被燒成黑棍兒卻依然交叉著的手,隱隱覺得,這是她給他的暗示。
“何以見得是女人?”秦澍問。
驗屍的仵作用工具指著屍體的腿間道:“這裏貌似看不到男性特征。”
“嗯。”秦澍順著仵作手指的方向看去,點點頭。
“不對!”身後,另一個仵作的聲音忽然響起,“受害者是男性。”
顧荇之一怔,轉身隻見那仵作手裏的鑷子上,夾著一個從受害者的嘴裏掏出來的東西……
忽然之間,胸中有什麽東西在翻騰,一股前所未有的涼意從尾椎骨直竄太陽穴……
“哇——”
於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這個平日裏總是端方雅正、舉止得體的顧侍郎扶著欄杆,將早膳都吐了個幹淨。
最後,吐到幾乎虛脫的顧侍郎是被秦澍架上馬車的。秦澍替他告假,直接帶人回了顧府。
刑部還有公務,秦澍見他好些,便匆匆告辭了。
自從得到了範萱的消息,顧荇之接連數日都沒怎麽休息,現下再這麽翻天覆地地一吐,氣色更是差得不能再差。這會兒好容易偷得片刻閑暇,甫一沾床便睡了過去。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覺一輪明月隱隱入夢來。
紹興十二年,七夕節花燈會。華燈初上,秦淮河岸又是一片流光溢彩。小販們沿著河岸將自家花燈擺上,和風月色之中,一身素雅天青色長袍的顧荇之,在一個賣銀鈴的小攤前停下了腳步。夏日的河風將麵前那些用紅繩串起的銀鈴搖得叮呤,不知為何,聽見這一片的銀鈴微響,顧荇之便想起那日,她在刑部審訊室裏半調笑地問出的那句:“你想不想我?”
思緒飄忽了一陣,直到一隻纖白的手搶走了他手裏那隻紅繩綁縛的銀鈴。
“顧侍郎,這是在給哪位姑娘挑禮物?”
顧荇之沉默著想從她手裏將東西奪回來,而那人卻一個翩然轉身,理直氣壯地拿了就走。
眉頭蹙成道川字的顧侍郎隻得摸出銀錢,替她買了那串鈴鐺。
“誒,”走在前麵的人見他跟來,故意放慢腳步,撞了撞他的肩道,“你沒有言而無信,帶著官兵來吧?”
顧荇之冷著臉,立即想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卻被她擋住去路。他停下腳步,見麵前那隻紅潤的掌心裏,躺著一塊澄亮金黃的糖餅。
他的臉色霎時更冷了三分,垂眸避開她的目光提醒道:“本官不是來與你散心賞燈,而是來拿你與我說過的線索。”
“嘁。”花揚見他這副樣子無趣,悻悻地收回手,轉而又從腰間摸出一塊黃白相間的玉遞給他道,“喏,這是我在離開百花樓的時候,從情報門那裏找到的。”
周圍的光影搖曳、人生喧嘩似乎都在這一刻靜了下來,顧荇之看著花揚手裏的那枚魚符,一時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然而抬頭之間,他卻發現眼前之人看起來不僅臉色蒼白了許多,嘴角、額角和頰邊都多了好些淤青和傷痕。
“你……”那句沒問完的話斷在喉頭,廣袖之下,顧荇之默默拽緊了手。
前日,他接到刑部報案,說秦淮河邊有一處民宅著火,勘查現場後發現死傷數人。而那間民宅之中,除了發現囚禁和審訊所用的暗室以及刑具,還發現了一些與近些年來各地頻發的暗殺相關的線索。
顧荇之本以為這是百花樓內部出了分歧,從而引發的一場內鬥。然而如今見到她,才明白可能不是那麽回事。
眼前的人見他望過來,還是一臉嚴肅的表情,當即撇撇嘴,淺眸裏泛起淚光,可憐巴巴地將臉湊過去道:“都是他們打的,特別疼。”
被她騙了那麽多次,顧荇之早已對她的裝慘有所防備,故而也隻是淡淡地道:“你因為不聽樓裏吩咐夜闖顧府被大理寺埋伏,逃出刑部後發現百花樓待不了了,才順手拿了些情報來與我交換,以求得自保。”
顧荇之頓了頓,從她手裏抽回袖子道:“你現在不過是顆棄子,別把這筆帳算到我頭上。”
琥珀色的瞳眸裏閃過一絲茫然,但很快就被一如既往的散漫所取代了,花揚撇撇嘴,懨懨地收回了手。
“那我把線索給你了,你該放過我了吧?”
顧荇之避開她突然湊近的腦袋,沉聲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下一次,我還是會抓住你的。”
花揚被他這副冥頑不靈的樣子氣得臉都綠了,伸手就要去搶他手裏的東西。
顧荇之猛地被撲,險些栽倒,隻趕快將魚符護在身前,隱忍怒意威脅道:“你要再亂來,本官現在就抓了你。”
“長淵哥哥!”
街道的另一頭,一襲鵝黃輕衫的宋清歌提裙而來,顧荇之心中一凜,一回身卻見花揚已經沒了蹤跡。
他微微鬆了口氣,抬頭見秦澍也跟在後頭。
“長淵哥哥,早知道你也來河邊賞燈,就該相約一道了。”宋清歌的喜悅溢於言表,上前就一把抱住了顧荇之的胳膊。
“嘖!”一旁的秦澍見狀,酸溜溜地嫌棄道,“知道你們定親了,可大庭廣眾之下還是得收斂著點吧。你一向不顧自己的閨中名聲,但好歹顧長淵是朝中從三品侍郎,這要是被別人……”
“要你管!”宋清歌瞪秦澍一眼,依然理直氣壯地抱著顧荇之的胳膊。
春獵之後北梁使臣要求南祁皇族宗親派人和親,宋毓擔心朝廷選中宋清歌,便求顧荇之先與清歌定親,等到這陣兒風頭一過,他便會代清歌主動退親。
雖是假戲,但聽見宋清歌和秦澍的對話,顧荇之還是覺得心中一股酸澀,隱隱泛上憂慮,竟忘了抽回自己的胳膊,一時隻顧得往人群裏找尋那道月白色身影。
夢裏的場景變化很快。頃刻間,秦淮河岸的花燈和水波便浮光掠影一般的幻成了刑部肅穆的正堂。
顧荇之看見自己一身紫袍、十分狼狽地呆立在那裏,怔怔地盯著堂上那具已然冰涼的屍體,恍惚又惶然。
“大人,”驗屍的仵作掀開秦澍帶血的衣襟,露出他胸前那個足有三指長的傷口,“致命傷在這裏,應該是一柄帶著血槽的鋒利匕首。一刀下去,當即斃命。”
顧荇之覺得整個人都是蒙的,就連耳邊宋清歌哀哭的聲音都聽不清。
“秦侍郎是為了救我才被害的。”她驚魂未定地抹著眼淚,抽噎地說了很久,但顧荇之隻聽清了一句話。
她說凶手是個女刺客,手法熟練、目標明確,就是奔著自己去的。
周圍嗡嗡一片,吵得像七夕那一晚人流不息的秦淮河。顧荇之覺得自己好似失足落進了河裏,身上綁著巨石,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冰冷的水鋪天蓋地,快要將他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顧荇之才目光空洞地走到秦澍身邊,俯身默默替他將染血的單衣穿回去,一褶一褶地整理。
忽然,他觸到一塊微硬的碎片,混在殷紅的血裏,被染成金紅的顏色。
一霎那,方才還抱有的一絲僥幸,像淹沒在冰天雪地裏的一點柴薪,倏然冷卻。
那塊碎片是她昨晚本想給他的糖餅。
夢境至此幻滅,顧荇之豁然從**坐了起來。
屋裏沒有掌燈,已然看不清周圍的陳設了。
顧荇之心中惴惴,赤足下了床,走到外間的案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夢裏是七夕花燈節發生的事,如今距離七夕還有一段日子。可若是從事件發生順序來看,這件事又是發生在花揚將魚符給他之後。
現實中發生的事與夢境裏多多少少都有些區別,顧荇之當下也有些拿不準,今晚花揚會不會真的去找宋清歌。但夢裏,她是因為自己與宋清歌的定親才動了殺念,而如今,他並沒有同宋清歌有任何婚約。
“大人。”
顧荇之被門口福伯的聲音嚇了一跳。隻見他一手提著個燈籠,另一隻手提了個食盒,看見顧荇之穿著睡袍赤著腳的模樣,似是有些意外,一時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何事?”顧荇之問,順手尋來火折子,燃了一盞燭燈。
“哦!”福伯這才回神,將手裏的食盒放到顧荇之麵前,“今日下午,長平郡主聽聞你出公務的時候害了胃疾。特地送了些養胃的補食過來,老奴估摸著你這會兒該醒了,想過來問問這補食要不要熱一熱?”
顧荇之的臉色霎時有些難看。
他略微焦灼地看向福伯,問道:“她何時走的?”
福伯看看天,思忖道:“郡主在你床前守了一下午,見你一直昏睡,天黑之後便走了。”
顧荇之聞言便抄了衣架上的袍子,神色肅然地吩咐道:“備車,我去一趟世子府。”
世子府,水汽氤氳的淨室內,宋毓展臂倚靠在浴桶邊,一張半濕的巾子搭在臉上,正合眼休憩。骨節分明的食指合著口中小調的節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浴桶邊緣,發出“叩、叩”的悶響,一副閑適自得的模樣。
倏地,小曲兒和拍子都停了。
宋毓側了側頭,似乎聽到房頂上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像是在搬他的青瓦。
然而還未及他起身尋件衣裳,一片火光之中,宋毓看見一道纖影從天而降,“嘩啦”一聲砸進了他的浴桶,拿著把匕首,刀尖正頂住他鼓動的前心。
那個渾身濕透的女人淺眸幽暗,凜眉挑了挑下巴,對著他冷聲道:“我們之間的帳,是不是該結一結了?”
她言訖,抵在宋毓胸口的匕首便朝著他的前心進了一寸。
“嘶——”
某個沒穿衣服的人蹙眉往後躲,麵前的人緊跟著也逼近了一寸。
“我問你,”花揚秀眉倒豎,語氣森涼,“窈窈是你送到林淮景那裏去的?”
被花揚這麽一問,一向油嘴滑舌的宋世子也沒了彎彎繞繞的騙人心思,幹脆承認道:“是我。”
“哦。”麵前的人二話不說,拿起匕首,作勢就要捅。
“你就問這一個問題?!沒有別的要問嗎?!”這句話,宋毓幾乎是喊出來的。
花揚被這麽一問,當真停下來思忖了片刻,然後勉強道:“那就再問幾個吧。”
宋毓舒了口氣。
匕首又回到了他的前心,花揚問道:“你進金陵到底有什麽目的?”
“是朝廷讓我來的。”
宋毓一頓,見麵前的人眯起雙眼,一副“你避重就輕”的表情,又自覺補充道:“當然,也是我自己願意的。”
“為什麽?”花揚問。
宋毓難得收起他一貫的嬉笑作派,眼神幽暗道:“因為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暗中調查我父王當年的真正死因。”
花揚被這麽一提醒,便想起那枚在百花樓情報門找到的殿前司魚符,不禁對宋毓又好奇了幾分。
“那你與殿前司又有什麽糾葛?”
這個問題倒是把宋毓問住了,他怔忡地看向花揚,搖頭道:“無論是在易州亦或是在金陵,我從未與殿前司有過任何來往,何來糾葛一說?”
花揚蹙眉,不解道:“那他們為什麽要殺你?”
“殺我?”宋毓似是意外,但很快便反應過來。春獵虎跳峽那一次的埋伏,原來是針對他的。怪不得顧荇之要讓侍衛親軍衛的人帶著他在圍場繞圈子,原來是提前接到了有人要刺殺他的消息。
思及此,他心裏登時漫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顧荇之果然還是沒把他當自己人。
宋毓輕哂一聲,目光轉回花揚身上,神情也驟然嚴肅了幾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麽殺我,”他的臉上又掛上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那雙桃花眼也粼粼地泛起水色,“我甚至大概能猜到究竟是誰要殺我。”
說到這裏,宋毓自然一頓,端出架子等待花揚問出那句她該問的“是誰”。然而,她正專心致誌地打量著放在浴桶旁邊的澡豆……
“你這個澡豆加了什麽?”她一臉的好奇,“好像不是尋常的皂角。”
宋毓被她這隨意散漫的性子氣得語塞,但又礙於她手中匕首的威懾,隻能抽著嘴角道:“你若喜歡,我送你一籃。”
“嗯,”花揚很滿意,終於晃了晃手裏的刀問道,“是誰要殺你?”
等來了期盼中的問題,宋毓的臉色卻有些挫敗。好像不是她逼著他說,而是他自己上趕著要坦白,對方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殿前司是吳汲在管。作為主和派,當年先帝時期他就曾對北伐一事多番阻撓。”
“可是……”花揚蹙眉,“若幕後之人是吳汲,那我就是他們安插在顧荇之身邊的眼線。可是你將窈窈交給林淮景的時候,他們卻選擇以此對顧荇之發難,而不是……”
話音戛然而止,花揚反應過來。
若說百花樓真的是吳汲在把控,既然她的身份已經被揭穿,與其去修補一個漏洞,不如將計就計,把她當作棄子,從而洗清自己的嫌疑。
這麽一來,似乎吳汲確實很有嫌疑。
“不對,”紛亂的思緒驟然停滯,花揚倏地再靠近了一點,逼視宋毓道,“你還有事瞞著我。”
宋毓那雙好看的桃花眼震了震,但很快便恢複平靜,掛上了一如既往的淺淡笑意,挑眉道:“如今我的命都在你手裏,我還能再瞞你什麽?”
花揚也跟著笑起來,那笑意卻透著寒涼,不達眼底。
“你在調查北伐,顧荇之也在調查北伐;你要對付吳汲,顧荇之也要對付吳汲。”她頓了頓,語氣輕飄卻篤定,“可是你對他卻依然有所保留,說明你還有些事情,是我、是他、乃至於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冰涼的刀尖隨著她的話音遊走,從宋毓側頸的動脈一路滑到他愈發怦然的心口。
“我猜得對嗎?宋世子。”麵前的女人清淺一笑,讓宋毓的脊背淋淋漓漓地出了層汗。
他臉上還是掛著熟悉的笑意,但那隻藏於水下的手卻默默地拽緊,暗自蓄力。
“世子。”門外傳來管事的聲音,浴桶裏的兩個人都怔了怔。
花揚將光著身子的宋毓往前一推,自己躲在他身後蹲下來,同時用匕首抵住了宋毓的後心。
“說話!”她壓低聲音命令。
宋世子認命地歎出口氣,淡聲問了句:“何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回話的人不是府上的管事,而是個清潤舒朗的聲音。
顧荇之拍了拍半閉的門扉,溫聲道了句:“是我。”
宋毓感到身後的人手一軟,險些一個不留意,將他刺個對穿。方才還苦無脫身之法的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沒等花揚給出指示,他便兀自將顧荇之給喚了進來。
淨室內燭火昏暗,浴桶與外間隔著道蘇繡屏風,站遠了實則看不清裏麵有些什麽。可顧荇之甫一邁入,還是被這裏一室的狼藉驚了一跳——地板上到處都是水漬,有些甚至流到了屏風外去。
一個人好好端端的泡澡,大約是無論如何都泡不出這麽大動靜的。除非……
顧荇之蹙著眉,目光落到屏風上透出的影。
饒是當下光線晦暗,又有宋毓在前頭擋著,但浴桶到底窄小,擠進去兩個人的話,是如何都藏不住的。譬如此時此刻,宋毓的身後就無端多了一線璀璨的光斑——那是燭火映照在女子發簪上反射的光華。
宋毓速來就有沉迷聲色、縱情歌舞的名聲在外。顧荇之當即明白了些什麽,原本略帶憂慮的神色霎時便沉了三分。
屏風後的花揚,豈止臉色不好,她直想把宋毓捅個對穿,然後再大大方方地殺出去。可是,在知道屏風那一側站著的人是顧荇之以後,花揚生平頭一次克製了自己的衝動。
“出來,我有話問你。”
男人清潤的嗓音帶著慍怒,從屏風那頭傳過來。
宋毓如蒙大赦,轉身對花揚彎了彎那雙桃花眼,略帶歉意地想推開那柄抵住後心的匕首,卻沒推動。
宋毓沒想到花揚這麽倔,眉頭一蹙,對她擠出一個無奈的笑,繼而對著屏風外的人道:“方才忘了拿浴袍,在外間的衣架上,勞煩長淵兄替我帶進來唔……”
宋毓那句話說得就像不小心咬到了舌頭,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花揚下意識地看向屏風外。
若是被顧荇之知道,藏在宋毓浴桶裏的人是她……
思及此,那顆向來不受任何人威脅的心,倏地就有了些鬆動。
“喂,”宋毓回頭,低沉而輕佻的聲音響在耳畔,“你真的要他進來看到我們擠在一個浴桶裏?”
花揚瞪他,低聲道了句:“我不在乎。”
“哦?”宋毓挑眉,臉上的得意都要漫出來,“你若是不在意,方才聽到他的聲音也不會激動得刀都快握不穩了。”
麵前的人張了張嘴,又憤恨地閉上了。
見她這副樣子,宋毓還有什麽不明白,大著膽子又將匕首往外推了推。
耳邊響起顧荇之沉而緩的腳步,他已然踱到衣架邊,伸手扯來了宋毓置於上麵的外袍。
“你不是沒地兒去麽?”他一頓,衝花揚揚了揚下巴,“到我這兒來,替我做事。”
“誰說我沒地方去?”某人不服,“天下之大,四海為家。”
宋毓幾乎要給她這副逞強的樣子逗笑了,挑唇道:“別說你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刑部在找你、大理寺在找你、百花樓在找你,再過些時日,就怕是連朝廷殿前司都要開始找你。”言訖,他一笑,頗有些嘲諷意味,“到時候怕就不是四海為家,而是劃地為牢了吧?”
花揚黑了臉,不服氣道:“我還可以找顧荇之啊,他是舍不得殺我的。”
“嗯,不殺你。但依著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你就等著在刑部坐一輩子牢吧。”
花揚語塞,很想直接賞他一刀,但又覺得他說得很對。
宋毓彎著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笑意盎然道:“你不是懷疑我麽?來我這裏,我讓你查個明白。”
火光水色之中,屏風之外的腳步聲愈發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繞過來。
片刻的沉默之後,身後的人終於露出妥協的神情。
後心的匕首往後退了半寸,宋毓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過身伸出濕淋淋的掌,要同她來個擊掌為盟。
然而花揚卻嫌棄地退後半步,利落地翻出浴桶,叫宋世子伸出去的爪子撲了個空。
與此同時,顧荇之略帶涼意的聲音也在耳邊響了起來。
他背對兩人站在屏風一側,伸手將睡袍遞給宋毓道了句:“拿著”。
“哐啷”一聲,從來手起刀落袖不沾風的人,驚掉了手裏的匕首。
顧荇之蹙了蹙眉,一時警覺地瞟了過來。
花揚立馬側身一避,濕淋淋地閃到了那扇蘇繡屏風外麵去。
屏風上麵大片的刺繡擋住了顧荇之的視線,隔著段距離,他隻能看到一個烏發白衣女子的背影。
似乎……有幾分眼熟。
如此思忖著,他腳下的步子便往屏風處挪了挪。
一雙帶笑的桃花眼湊過來,擋住了顧荇之探究的視線。
宋毓若無其事地整理衣衫,笑道:“這是我府上的侍妾。今夜剛入府的,還不太懂規矩。你這不苟言笑的性子,可別嚇著人家。”
顧荇之一聽這話,便轉頭給了宋毓一個白眼:“我可從沒見過哪個侍妾會穿著衣服從主子的浴桶裏出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懷疑地看著宋毓,語氣凜然道:“你該不會是強人所難,來硬的吧?”
“咳咳……”宋毓差點沒把自己嗆死。
回想起那柄匕首抵在自己心口的感覺,宋毓忽然想起虎跳峽那次,在顧荇之嘴上看見的紅印子。
他突然很佩服顧荇之,對著那樣一個女羅刹竟然還有脾氣來硬的。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若是真的被顧荇之逮到他赤身**地和花揚擠在一處,按照他對這人的了解,宋毓真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自掘墳墓”。
於是他清了清嗓,避開顧荇之的問題,趕緊對著屏風外的人道了句“下去”。
屋裏的燭火豁然一晃,門被扣上了。
宋毓整好衣袍後摸來幾盞燭火,將顧荇之帶去了書室。
渺遠的茶香氤氳在夜間的風裏,宋毓往榻上歪了歪身子,斜倚憑幾,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輕慢樣子。
他看著麵前端坐如鬆的男人笑了笑,推了盞茶到他麵前問道:“顧侍郎深夜造訪,該是有急事的吧?”
顧荇之沒心情與他品茗閑聊,挺直背脊睨著他道:“這些日子你將郡主看好些,無事最好待在府中,少出去。”
宋毓被他這劈頭蓋臉的吩咐說蒙了,正要問為什麽,卻聽顧荇之話鋒一轉,神情肅然地問道:“你與殿前司可有過什麽糾葛?”
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被問了兩個同樣問題的宋毓有些頭疼。於是,他又把剛才跟花揚說過的話跟顧荇之再說了一遍。
顧荇之在得到了他否定的回答以後什麽都沒說,關於殿前司的話題便到此為止了,甚至連春獵的刺殺都沒有提。
身處朝堂的漩渦之中,饒是故友舊識,心中仍會留有餘地,一些事也不是能夠全然坦白的。
宋毓看了顧荇之半晌,低低一笑。那段關於燕王之死的消息,便隨著口中的茶水被悉數咽下了。
眼前之人畢竟不是心思單純、直來直往的花揚,但凡哪一點讓顧荇之起了疑,要查他個底兒朝天,不過隻是三兩句話的事。
宋毓自覺冒不起這個險。
兩人都默了片刻,顧荇之見也問不出什麽來,便隨意敲了敲桌案,起身告辭。
回程的路上,顧荇之沉默地靠著車壁,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範萱的疑惑算是已經解了,可是棋譜呢,殿前司呢,還有那個在陳相遇刺之後,無端消失的小廝呢?
按照當前的信息,陳相既然料到自己必有一死,那麽當晚那個消失的小廝,會是凶手派去的嗎?
顧荇之搖頭,很快否定了這個推斷。
如若那個消失的小廝是凶手派去的,那麽一開始,他所設計的“誘捕”圈套,百花樓就不會上當。所以那個小廝一定不是凶手的人。
既不是凶手的人,又不是陳相的人,在遭遇刺殺之時還能逃脫……
顧荇之越想越迷惑,最後隻得心煩意亂地叫停了馬車。
車幔微起,一江明月撲入眼簾。
再過幾日,便是七夕花燈節。沿河的小道上,已經有小販開始張羅花燈節要出售的各色物品。倏地風來,耳邊漫過潮水的響動,隱隱夾雜細密而清脆的銀鈴聲,顧荇之的腳步驟然停住了。
他不禁又想起自己那些光怪陸離的夢。
他出生名門,自幼飽讀詩書,自然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可是此時此刻,聽著風聲浪濤、銀鈴輕鳴,他忽然很期待一抬頭便能聽見那個嬌俏的女聲。
聽見她笑意盈盈地問自己,是在給哪家姑娘挑禮物。
可是沒有,耳邊除了河風空闊和偶爾的行人交談,便隻有細細的銀鈴聲。
顧荇之失笑搖頭,似是自嘲,而後走到小攤前選了一根用紅線係好的銀鈴。
“沒有這個人,你聽我說!”
手上一軟,銀鈴被旁邊吵鬧的一對男女撞落在地,顧荇之一怔,俯身去拾。
那兩人正鬧得激烈,也不管有沒有礙著別人的事,害得顧侍郎迫不得已聽了一回牆角。
“從頭到尾就沒有這個人,我是騙你的。”男子心急如焚,拉著姑娘不肯撒手。
姑娘委屈道:“那你為何要說你是與別人去的,故意讓我傷心。”
“這……”男子聞言笑起來,“這還不是為了給你遞消息,醋一醋你麽……否則,你又怎麽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叮呤——”
耳邊驟然乍起一道清脆的聲音,顧荇之也不知道這是風吹銀鈴,還是腦中有兩根錚線忽然相觸了。
“從頭到尾就沒有這個人。”
“故意的。”
“為了給你遞消息。”
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話像潮水一般轟然入耳,他忽然想起秦澍說過,當年北伐運糧路線是絕對保密,隻有參與運糧之人才知道的。那些人中除了範萱之外,全都死於北梁人的劍下。故而當年的運糧路線到底是誰透露出去的,直到今天依然是一個謎。
從頭到尾就沒有這個人……
那個從陳相遇刺案上消失的小廝,會不會根本就沒有存在過,而是陳相故意留下的暗示?
就像北伐一案,實則一直缺少了最為關鍵的一環。
那個向北梁出賣了運糧路線的人,他也像是陳相一案中這個小廝一般,毫無痕跡地憑空消失了,所以範萱大難不死,才會選擇隱姓埋名。
因為一旦有人知道他是這場浩劫的幸存者,他便會變成人人喊打的叛國賊,變成那個人的替死鬼。
而那個人,如今應當仍然潛伏在南祁的朝堂上。
那麽……
此次造訪,北梁人會不會借著當年“叛國”一事要挾,借用此人之手,謀取更多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