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顧府朱漆廣門前,花揚扯了扯頭上的兜帽,借著夜色翻入顧府,很快進到了顧荇之的院子。
小院靜謐,沒有掌燈,那一叢經年不變的湘妃竹依舊芃芃。花揚有些恍惚,行過去的時候才發現湘妃竹旁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架木秋千。
她怔了怔,半晌才想起來,好像……之前兩人決定成親的時候,這是顧荇之提議的。
花揚感覺登時有些微妙,像是心裏的一塊肉被揪起,細細地碾了碾,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甜意。
“喵嗚。”
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熟悉的貓叫,花揚看見阿福停在三步之外的地方,警惕地打量她。
許是故地重遊,總歸是有著幾份情懷,花揚現下竟然破天荒地不想收拾它,而是對它友好地招了招手。
阿福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睛,毛絨絨的耳朵左右轉了轉,半晌,遲疑地向前邁出一步。
花揚起身揪住了它的後脖子,一把拎到自己懷裏。阿福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很快便妥協了。
她很是滿意,抱著貓,哼著曲兒往顧荇之的寢屋去了。
虛掩著的門並未上閂,屋裏暗沉沉的,也沒有人。花揚摸到門旁邊的矮櫃處,點燃一盞燭火。
視野裏亮起來,眼前的場景卻是格外陌生。若不是那張自己不知賴著睡了多少次的床還在,她都要懷疑這是走錯地方了。
原本空闊的寢屋裏竟然添了好些家具,將整個空間都塞得滿滿當當。
花揚無聲地笑了笑,將懷裏的阿福放下,抬手去撫那些物什——每一樣都是她親手在清單上寫下來的。
最後她的手在顧荇之的衣架上停下了。衣架上掛著那一晚他穿過的睡袍。
花揚取下長袍,將其罩在了自己身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花揚趕緊滅了燭火,看見顧荇之步履疲倦地走進來。
沒有點燈的屋子裏,月色皎皎,從菱花紋茜紗窗上流淌進來,落在空****的衣架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寂寥的影。花揚這才驚覺自己還披著他的外袍,拽著襟口的手一顫,難得緊張了一息。
好在顧荇之今日許是太累了。他進門後便借著月色,徑直去了淨室。
花揚躲在屏風後,靜靜地凝神看他,連呼吸聲都隱去了。
她看見他的手指停留在那道她留下的傷口處,一遍遍緩慢地撫摸著,好似在把玩什麽心愛之物。
傷口已經愈合了,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知道它的存在,就如同她和他的那些過往一樣,都要細細地想,才能抓住一點點尾巴。再過些時日,她在他身上留下的這唯一痕跡,大約也該消失了。
顧荇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困意襲來之後,一段故事再次湧入了他的夢境。
同樣也是在紹興十四年,南祁與北梁的春獵之後。午後蟬鳴聲聲,直叫人眼睛發脹。顧荇之放下手頭的案卷,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旁邊跟著他熬了一夜的秦澍覷他一眼,敢怒不敢言地長長歎出口氣。
顧荇之仿佛沒有聽到,兀自揉了一會兒,又拾起案卷。
“顧和尚,”秦澍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語氣哀怨道,“你到底在執著什麽?”
顧荇之沒理他,拂開秦澍的手,繼續看起案卷來。
秦澍隻得搶過他手裏的東西,躺到兩人麵前的書案上,將所有案卷都牢牢壓在了自己身下。
“她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刺客,咱們要找的是幕後布劃之人,你花這麽大力氣,緊咬著她不放有什麽意義呢?”
顧荇之的臉色不變,作勢要掀桌子,秦澍嚇得趕緊跳了下來,順手又抱住他的腰,哭喪著臉道:“這麽多沒有破獲的殺人案,你這樣一起一起地翻,要找到什麽時候?你到底是想破案,還是單純地想找人啊?”
顧荇之聞言,眸色黯淡下來。
是呀,這麽沒日沒夜、漫無目的地找,他到底是想破案,還是單純隻想找到那個人……
他一向知輕重、講分寸,萬事以大局為重,像這樣不問緣由地瞎來,確實還是他入了官場以來的頭一遭。
“前日夜裏……”顧荇之啞聲開口,一顆心仿佛要蹦出胸腔,“她去我府上了。”
對麵原本還吊兒郎當半倚在桌上的人霎時坐直了,一臉驚詫地看著顧荇之,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她不會是盯上你,想尋機會殺了你吧?”
顧荇之搖頭,深眸空空地落在身前三寸,道:“她留下些東西便走了,我沒見到她。”
“她留了什麽?”秦澍問,等來的卻是顧荇之一如既往的沉默。
“大人!”侍衛疾跑而入,對兩人拜道,“屬下方才接到消息,大人要找的那個女刺客,已經被大理寺逮捕,現被關押在大理寺死牢。”
顧荇之豁然起了身,語氣肅然地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大約是前日夜裏。”
前日夜裏……
顧荇之心頭一空,反應過來,就是她來找他的那晚被捕的。
林淮景與他向來不對付,如今抓了這個把柄,想必是盤算著屈打成招、構陷他,畢竟之前兩人的婚事是早已傳遍了金陵的。
顧荇之倒不是怕林淮景汙蔑他串通刺客、賊喊捉賊,他怕的是花揚根本不會跟林淮景合作,到頭來……
“備車。”顧荇之袍裾一撩,凜著神色出了刑部。
再後來的場景便很模糊。
似乎是自己帶著刑部的人去了大理寺,與林淮景一番對峙後,從死牢裏找出了那個人。
秦淮河一別,顧荇之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兩人再次相見,居然是在大理寺的死牢。
有風從頭頂的天窗漏進來,將火把燒出的黑煙吹得晃**。牢房角落的陰影裏,顧荇之看見她安靜地半靠在牆上,雙目微闔,人薄得跟張紙一樣。
身上的囚衣雖不見血,但那張蒼白的臉卻隱隱地透著她的虛弱。
顧荇之知道,林淮景既要用她構陷自己,刑訊定不敢張揚,畢竟一個滿身是傷的證人,便失去了所有的說服力。他將她帶回刑部大牢。
夢裏的畫麵倏地慢下來,顧荇之看見自己行在通向刑部大牢的小徑上。
夜已經深了,除了夜巡的幾個侍衛,路上看不見幾個人影。小徑兩旁稀疏地點著燈籠,油已將近,昏暗極了。
顧荇之說不出這一路自己都在想些什麽,隻覺步履怔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雲上。
大牢內坐著兩個值夜的守衛,在黑沉沉的油燈下打著盹兒。
顧荇之兀自站在門口盯著那道從木欄裏透出的明滅幽光看了好一會兒,還是其中一個侍衛先發現了他,忙不迭地起身對他行禮,卻被顧荇之免了。
“你們……”他頓了頓,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暗啞的。
半晌,他再次開口,緩緩地道:“你們出去守著,今夜我先審這名犯人。”
獄卒將花揚帶到審訊室後,便依言退了出去。
頭頂上的油燈燒出絮絮黑煙,嗶剝地響著。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下去,隻有那一間牢房的木欄裏流出晃動的光。那個纖長的影借著火色,在地上撲下暗暗的一道。
顧荇之覺得心裏被什麽刺了一下,一時連呼吸都有些壓迫。
他忽然改變主意轉身欲走,慌忙間踢到獄卒的長凳,空闊的牢房驟然響起“咚”的一聲。隨後,他便聽到身後傳來鐵鏈相擊的動靜。
一聲輕而淺的歎息後,那個有些陌生的聲音淡淡地問:“顧侍郎來了又走,是個什麽意思?”
語氣裏帶著笑,輕蔑而隨意,顧荇之隻覺一顆心被人狠狠地攫住,往下一拉。
是了,於她而言,從始至終他都不過隻是一個可利用的工具。
所以她才可以在秦淮河對峙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刺他一刀;才可以在當下,像個局外人一樣地公事公辦。
顧荇之的麵色沉下去,紫袍官服之下的手緩緩攥緊,他倏然轉身,於死牢的幽幽火色中看她,神色冷凝。
“那好,本官有話要問你。”溫潤的嗓音透著冰冷,顧荇之冷著臉,大步邁進審訊室,撩袍往花揚正對麵的太師椅上坐了下去。
幾日不見,麵前的人似乎恢複了一點。原本蒼白的臉也有了些血色,依稀可見月前尚在顧府的模樣,隻是那雙被鐵鏈扣住的腕子卻依舊細得讓人心疼。
顧荇之無聲地蹙了蹙眉,將目光從她淤青的手腕上移開,半晌,才緩慢地開口道:“你知道我會來。”
顧荇之垂著眸,清俊的麵龐隱在暗影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對麵的人笑了一聲,然後簡單的“嗯”了一句。篤定到自負。
頃刻間,仿佛有一把小刀順著這句“嗯”被塞進了他的嘴裏,一路順著食道向下,從喉頭到心口,都是火辣辣的痛意。
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微凸,他努力擺出淡然而平靜的樣子,片刻又沉聲問道:“你去顧府,本是隻用探聽消息,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
剩下的話斷在喉嚨裏,他沒有問完,也問不出口。然而對麵的人先是怔了怔,繼而笑出聲來。
“顧長淵……”花揚笑到喘氣,半晌才停下來,抬眸看他的時候,眼神依舊熠熠,“你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她的語氣尖銳而譏誚。
顧荇之被這一問問得怔住了,隻覺那些笑聲和話語都化作一把把利刃,分分寸寸地往他身上紮來。
天底下怎會有這般淡漠隨意、又理直氣壯的人!
欺騙玩弄的時候不在乎,如今饒是命都被他拽在了手裏,她依然不在乎。
她能如此對他,不過僅僅是仗著他在乎。
一股惱怒如烈火遇風,倏然而起。那隻落在桌案上的手拽起,微微發顫,看向花揚的深眸底下已然冷光暗蓄。
然而對麵的人依舊無知無覺地繼續挑釁道:“顧長淵你有什麽好委屈的?在秦淮河心軟不肯殺我,在大理寺心軟偏要護我,如今你又裝出這幅大義凜然、剛正不阿的模樣來審我。其實,不管你認不認,你的心裏都隻有一個想法……”
她的話語慢下來,兩人隔著火光對望,眸底各自暗流洶湧。
花揚的眸中浮起一抹冷笑。她頓了頓,緩緩地說:“你不過是想要我。”
像一塊巨石轟然砸入湖中,巨浪翻湧,將岸上的人都衝刷地一晃。
顧荇之終於被徹底激怒了。
他豁然起身,所有的不甘、恥辱、猶豫,在這一刻都化作一股森然的戾氣,在胸口炸開,直衝得他頭腦空白。
他都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到她麵前去,隻記得她小巧的下巴被他握在手裏,觸感光滑細膩,如一段被陽光曬暖了的絲綢。
也許她說得沒錯,他想要她。
也許是從看見她醉酒撒潑的時候起,也許是看見她逗貓玩笑的時候起,更也許……是看見她瀟灑肆意,在秦淮河持劍獨戰,一襲白衣染血、笑靨燦若豔陽的時候起。
轟然間,顧荇之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控製。那隻擒著她下巴的手狠狠一擰,麵前的人便痛呼著張開了嘴。
溫熱和濡濕的感覺一起襲來,甜美中帶著血腥,不同於他曾經製過的任何一種熏香。沒有配方、沒有定律,像一陣風闖入他的領域,永遠這麽隨心所欲。
“唔!”耳邊響起女人的嚶嚀,他張口咬住了她纖白的脖子。
此時此刻,他恨不能在她身上任何一個可能被別人看到的地方,都留下他的印記,這樣她才會記得他。
這樣他對她來說,才會總歸是有些不同的。
“顧長淵……”花揚低低地喚他,像一隻祈求討好的貓兒。
顧荇之將她的背狠狠地抵在了審訊室的石壁上,木架被拉得轉了一圈,發出“吱喲”一聲。
那身三品大員的紫袍還整齊地穿在身上,而他卻在刑部大牢裏,抱著一個女人,將她朝著自己再貼近了一寸。
他順手解下衣服外係著的玉帶,往旁邊隨意地一扔,“喀嚓”一響,碎成了兩半。
“長淵……”她弱弱地喚,想動手,一扯,卻又發現動彈不得。
她是想畫叉。
顧荇之心裏漫起一股說不清的異樣:“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花揚,”他喚她,聲音寒涼,“給我受著。”
“這是你自找的。”
這是她自找的,也是他自找的。
或許隻有這樣讓她哭、讓她痛,她才會記得他。他才能借著這樣的借口,在毫無可能的現實裏放縱一回。
“嗬——”
一聲驚駭的喘息,顧荇之猛然從浴桶中坐起。
水已經涼了,隙開一縫的窗外明月高懸,顧荇之怔忡地打量了片刻周遭的事物,才驚覺現下已是後半夜了。
他從水裏坐起一點,用手撐住額頭,恍惚地揉了揉。
又是一個奇怪的夢。
自那日與花揚共枕入夢以來,這已是第三次夢見與她相關的場景了。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貪念嗎?
顧荇之煩燥地揉了會兒額角,隨手抄起放在一側的睡袍,披水而出。
屏風後有一扇窗“吱喲”地響著,空氣裏有些不一樣的氣息蟄伏於暗處,不同於往日他用的那些香。
“前日夜裏,她來找過我了。”夢裏的話耳語一般響起,顧荇之似是想到了什麽,瞳孔微震,三兩步便跨至屏風之後。
清風孤月,流光徘徊,一泓清輝映照半掩的軒窗,幾分不該有的失落爬上他的心頭,顧荇之愣愣地看了那扇晃**的窗扉半晌,自嘲地一笑。
他竟然對她還有期待。
他歎氣,伸手將窗扉拉回來上閂。然而他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現下穿著的這身睡袍並不是方才備好的。
這是那晚他穿過的。
心中轟然一驚,顧荇之倏地想起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來自哪裏。
他怔怔地扭頭看向一旁的銅鏡,隻見這件月白睡袍襟口處,留著個不大不小的紅印,帶著女人唇脂的甜香。
花揚是子時從顧府離開的。
她本是來顧府看看有沒有關於百花樓春獵行蹤的消息,若能證明自己無辜,總好過一世躲躲藏藏。可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不僅沒有找到想要的消息,還又一次偷看了顧荇之沐浴。
轉過一個巷口,她便拐進了一間酒肆。南祁經濟繁榮,沒有宵禁,一些鬧市地區還會有通宵營業的酒肆食館,專供那些買歡的人小坐消遣。
此時已是深夜,酒肆裏除了幾個招徠生意的歪妓,食客並不多。花揚撿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拾起桌上的酒水菜單看了一會兒,隨後她喚來小廝隨意點了幾個小菜,又要了一壺酒。許是出於刺客的警覺習慣,落座之後,她便借著斟茶的功夫隨意打量了一下這間酒肆。
沉沉二漏,燈燭將近。鄰桌的兩人看似喝醉了,嘰裏咕嚕地說著話,時而大笑兩聲引得眾人側目。而那些站關的妓子今日似乎格外沉得住氣,有些反常。
“客官。”耳邊響起店小廝的聲音,花揚點的飯菜陸續被端上了桌。
小廝態度殷情,笑嘻嘻地介紹,順手取來酒盞為她斟了滿滿一杯道:“夜裏不宜食冷,這酒是小的讓廚房熱過的,您趁熱喝。”
花揚接過來,置於鼻下深深地一嗅,繼而滿足地歎了一聲,問道:“這是什麽酒?怎麽這般醇香?”
麵前的小廝一怔,很快又反應過來,點著腰陪笑道:“這是紹興窖藏二十年的女兒紅,全金陵隻有我們這裏有。”
“嗯,”花揚了然地笑了笑,“這般滋味確實是金陵僅有,哦,不對,”她似猛然想起什麽,又道,“不隻是金陵僅有,應當是今夜僅有。”
言訖她一笑,一雙琥珀色的淺眸霎時泛起淡金色的寒光。
麵前的小廝一怔,笑容僵住。然而花揚比他反應更快,一息之間,酒肆裏寒光紛飛,刀劍錚鳴。方才還醉意闌珊的食客們登時清醒,紛紛從腰間抽出長劍。昏暗的油燈下,憧憧的人影像疾風中晃動的芒草,在一方天地間翻攪起來。
花揚確實沒有料到竟然有人會事先在這裏布下埋伏,好在她總有隨身攜帶武器的防身習慣。此刻她利落地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寒光一閃,劍速飛快,空氣中竟似綻開幾點火光!
但來人卻似懷著破釜沉舟的念頭,一聲呼喝,酒肆之外也次第亮起簇簇火光,如夜風流螢,密密麻麻地向著這間酒肆聚來。
耳邊響起冷器破空之聲,一記長劍直逼花揚前心而來!
她驚退數步,然而這一退便又將自己的後心留給了別人。
“錚——”
花揚回身一劍,那柄柔軟的劍刃便如銀河傾覆,在周圍劃出一輪冷白色的弧!
“哐啷啷……”眾人手中之劍應聲而落,廝殺停止了一瞬。
但第一波人被逼退之後,後麵的人很快又補了上來。酒肆之外已然形成嚴密的包圍圈,花揚此刻就算是能突圍,也逃不出外麵的圍捕。
“刺啦——”
手臂處傳來刺耳的裂帛之聲,花揚上臂一涼,很快便密密地泛起一些痛意,鮮血很快順著舞動的廣袖飛灑,空氣裏霎時彌漫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不知為何,這樣命懸一刻的時分,她忽然想到了顧荇之,想到了那日對他說的那句“後會有期”。
如果他們是顧荇之的人,也許會手下留情,她現在放棄抵抗興許能保下一條命來。
然而她的思緒方起,眼前又是一道白光閃過,這一次是朝著她的喉嚨去的。
持劍的手已然受傷,花揚被逼得頻頻後退,現下根本騰不出手去防禦。
隻聽耳邊鏗鏘一聲,一個靠近她的人竟然出手替她擋住了那道劍光。
“留活口!”他對著那人怒喝,不解地看他。然而下一刻,腥熱的血便噴濺了花揚滿身。
是那個要殺她的人動的手。
饒是見過無數搏殺的場景,當下的花揚還是愣了一瞬。
因著方才兩人離她最近,後麵的人並沒有看見是誰出的殺手。可是當下的情景那麽明白,別人根本不用看見,他們隻會覺得動手的人一定是她,也隻能是她。
果然,旁邊的人招式更加凜冽了幾分,從方才留有餘地的圍捕,變成了真正的擊殺。
花揚隱隱感覺不對,隻覺麵前這些人似乎分為兩個陣營。
一個是想生擒她,另一個,是想殺她。
想生擒她的人很多,可無外乎就是林淮景、顧荇之和宋毓,但想殺她的人除了百花樓,她實在是想不出第二個。
那麽也就是說,百花樓竟然能得到朝廷緝拿要犯的安排部署,然後派人混進來。
所以,這是不是也說明百花樓根本從頭到尾都是在給朝廷做事?
“砰!”
伴隨著鐵器相撞的驚響,數十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向花揚打去,她避無可避地被絆倒在地,失去反抗能力。手臂上的血蜿蜒而下,在酒肆的地板上留下道道血跡。
眾人見她束手就擒,紛紛收了手裏的劍。
可就在這一刻,驚變乍起!一道寒光倏地乍現,一息之間劍尖已直抵花揚胸前三寸的地方,任何人要阻止都已經來不及了。
“鏗!”
那把已然抵達她前心的劍被箭矢一抵,驟然從中間斷裂開來!劍尖往下一滑,在花揚的衣襟處拉出一道長長的裂口。
“刑部奉命拿人!閑雜人等退避!”
高馬之上那個頎長挺拔的身影撲入花揚的眉眼。他始終抬眼平視,目光不曾落於她身上半分。可花揚知道,他是為她而來的,是來救她的。
她心裏湧起一股暖意,竟不可自製地笑起來。
那笑聲聽在顧荇之耳朵裏,讓他憤怒又無奈。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一遇到她的事情就亂了分寸;而無奈的是那人心思剔透,自己想裝成公事公辦怕也是徒然。
他懊惱地放下手裏的弓,從馬上翻身而下,麵色肅然地走到酒肆門口。
大理寺的人看見他已然變了臉色,但仍未退縮,為首的人甚至往前一步厲聲道:“我們是奉大理寺卿林大人之令,前往酒肆拿人。”
“哦?”顧荇之挑眉,“本官要拿的是陳相一案的嫌犯,哪敢問諸位要拿的是什麽人?”
“春獵行刺的刺客。”
顧荇之一怔,沒曾想春獵上的事情還是傳到了吳汲耳朵裏。如此一來,大理寺倒是真的有立場拿人了。
他視線一凜,發現這些人裏,竟沒有一個穿了大理寺的官服。想是林淮景不想動靜太大驚動了他,才會讓手下人便裝行事。
那這可就好辦多了。
顧荇之點點頭,繼而淺淺地勾了勾唇道:“諸位既說自己是大理寺的人,可有證明呢?”
擋在麵前的人被問得一怔,習慣性地往腰間一摸,片刻又遲疑道:“沒有,不過……”
“那還等什麽,”顧荇之甩袖轉身,平淡道,“將嫌犯帶回刑部。”
“等等!”那人還欲再攔,然而話才到喉嚨,卻見月下那個清冷的身影頓住腳步,回身望了他一眼,隨即問隨行的刑部官員:“阻撓刑部辦案,按律該如何定罪?”
那刑部官員思忖片刻,如實道:“按南祁律,若是阻撓重案要案,可就地正法。”
“嗯,”顧荇之拂袖,淡聲道,“那便殺了吧。”
“顧荇之,你……”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身後傳來幾聲沉重的悶響,落地咕嚕嚕地滾出老遠。
足有百人的現場寂靜下來,鴉雀無聲。
“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話落手起,等在外圈的弓箭手紛紛挽弓搭箭,將這個小小的酒肆包圍得水泄不通。眾人不敢造次,紛紛放下手中的兵器,往兩邊退避,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通路盡頭,那個滿身是傷、渾身染血的女人正單臂支撐起上身,於人群和昏燈之下看他,晶亮的眸子泛起水色,眉眼彎如新月。
兩人的目光交匯了一瞬,顧荇之便冷著臉移開了視線,淡聲對刑部的人吩咐道:“押回刑部大牢,關押候審。”
邁出的步子一頓,他似忽然想到什麽,再回身,卻見花揚胸口那道被斷劍劃破的口子明晃晃地張開,露出一對弧線優美的鎖骨。
顧荇之霎時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單手扯下自己的披風扔給侍衛道:“把她裹起來。”顧荇之語氣凜然道,“該刺客詭計多端,用披風裹緊點再鎖,免得人跑了。”
剛見識了顧侍郎怒下殺令,小侍衛不敢多問,接過披風,恍然地應了幾聲“是”。
酒肆裏,熱臉貼了顧荇之冷屁股的花揚,被他這副刻意冷淡的態度弄得窩火,好像山穀裏強吻她、方才下殺令都要搶她的人,不是他一樣。
她撇撇嘴,也負氣地轉開視線。然而眼光掃過麵前的人牆,花揚猛然回過神來。方才酒肆裏對她下殺手的那幾個人,不知什麽時候已不見了蹤影。
哎……
花揚歎氣,早知道就不去找這個小白臉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不說,還九死一生,徹底與百花樓杠上了,到頭來這小白臉居然還給她臉色看。
思及此,她自暴自棄地往地上一癱,不動了。
小侍衛拿著顧荇之的披風過來,把她從頭到腳地裹成了個粽子,然後用一條鐵鏈、一副腳鐐,叮鈴哐啷地又把她鎖了一遍,押著她出了酒肆。
花揚臭著個臉,看見一身白袍的顧荇之遠遠坐於馬上,居高俯視著一身狼狽的她,目光裏滿是冷漠疏離。
好吧,看來今日顧大人是鐵了心,要在她麵前耍耍官威了。
某人頗有覺悟,很自覺地往馬屁股的位置走去,被甩動的馬尾掃了幾下臉,後退之時險些摔倒,好在押解她的小侍衛伸手扶了一把。
“去後麵幹什麽?”顧荇之的聲音又沉又冷,低頭眼神掠過花揚,看向扶她的侍衛道,“犯人腿腳都上了鐐銬,要走到什麽時候?”
“去尋輛馬車來。”
“哈?”
小侍衛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話還未問出口,就被顧荇之的眼風掃得閉了嘴,立馬掉頭去尋馬車了。
花揚是坐著馬車進的刑部。
下車的時候,她特地四處望了望,隻看見月光下顧荇之的一道側影。那影子發覺她瞧過來,一晃,便消失在了破曉時分的濃霧裏。
顧荇之當真是將她關進了刑部的死牢。天亮時分,有大夫來替她看了傷、上了藥。,之後便是每天吃好喝好,睡睡醒醒的日子。
期間秦澍來過好幾次,眼見拿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便唉聲歎氣地走了。
中書省的廳室內,顧荇之正埋頭寫著呈文。秦澍衝進來,問道:“你七日前扔在我刑部的女刺客,到底打算怎麽辦?”
顧荇之埋頭書寫,語氣淡淡地反問道:“我這兒忙著應付林淮景的彈劾,沒空。之前不是讓你去審嗎?”
秦澍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麽應付林淮景的彈劾,狗屁!
大理寺這次分明是被他給喂了個啞巴虧。
告到徽帝跟前,也因他一句“辦案不著官服,不帶文書,敢問林大人這是要辦案呢?還是借辦案之名意圖不軌呢?”給抵了回去。
心情不太好的秦侍郎上前一步,豁然抽走他手裏的筆道:“審?!你一不讓我用刑,二不讓我斷食。打不得餓不得,還天天安排個大夫去給她診病熬藥。顧長淵,你這關的到底是個犯人,還是個祖宗啊?!”
室內寂靜了一瞬。須臾,顧荇之抬起頭來,眉目間夾著幾分憔悴與無奈,半晌才低低地道了句:“那秦侍郎說該怎麽辦?”
秦澍自覺胸口卡了口氣上不來,氣弱地道:“我反正是已經盡了全力了,不如你自己去審吧。她同我說了好幾次要見你,答應隻要是你審,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顧荇之神色一凜,官服襟口上的那顆喉結也抑製不住地滑了滑。
他哪是不想親自審她。
他是不敢。
有過夢境裏的前車之鑒,顧荇之很是擔心自己會在那人的狡猾攻勢之下,再做出什麽逾矩之事來。故而這幾日都是能避就避,就差連回府都要繞開刑部走了。
秦澍哪能不知道他在糾結什麽。曾經拚了命都要娶回家的女人,現在被關在牢裏,任誰都要掙紮一番才能適應。
可他現在隻想把花揚這塊燙手山芋扔出去,哪管得了顧荇之怎麽想,於是趕快再推一把道:“聽大夫說,她傷得還挺重的。”
麵前的人果然一怔,蹙眉望過來。
“咳咳……”秦澍心虛地移開目光,幹咳兩聲道,“特別是上次你射她的那一箭,嘖嘖嘖……都過了這麽久,肩上都還有一個大窟窿,倒是可惜了那對白玉似的……”
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秦澍被身邊那人陡然急增的戾氣壓得乖乖閉了嘴。
“總之……”秦澍退後兩步,惶惶道,“你去看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麽有用的東西。”言訖他想溜,卻被顧荇之喚住了。
顧荇之似是覺得喉嚨發緊,將紫色朝服的襟口扯了又扯,半晌才道:“你把人帶到刑部的廳事去,我晚些時候忙完了手裏的事,就去……”
秦澍愣了愣,隻覺顧和尚今日這樣子不像是要去審犯人,更像是要去赴一場鴻門宴。
顧荇之當真是拖到了中書省下職,才心神不寧地去了刑部。
刑部的主簿將他引至一間不常用的廳室,隨後很自覺地在一旁鋪開紙筆,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須臾,門外響起鐵鏈摩擦石磚的聲音,兩個侍衛押著花揚,從正門行了進來。
如今的時辰正是入夜,天邊還剩一抹快要褪色的晚霞,屋裏點著幾盞油燈,光線不算昏暗,但花揚走進來的時候,顧荇之看著那張臉還是恍惚了一瞬。一時間,那些還沒有處理好的糾葛情緒又開始在心中翻騰。
而堂下那人似比他自在得多,見到他也不跪,直到侍衛喝了一聲,她才慢吞吞地道:“這鐵鏈和腳鐐都太重了,跪不了,你給我解開。”
這話是對著顧荇之說的。
在場之人一愣,兩個侍衛先反應過來,持著刀鞘就要往她腿上打去。
顧荇之抬手製止了他們,繼而目光沉冷地看了花揚片刻,便真讓侍衛給她解了鎖。
背了七日的重物被卸下,花揚身子一輕,滿足地揉了揉肩頸,歎口氣便乖巧地跪坐在了自己腿上。
顧荇之麵色有些難看,將身下袍裾一撩,擺出副正襟危坐、公事公辦的態度。正欲開口問話,卻見花揚的目光又落在一旁那個主簿和兩個侍衛身上,頗為不滿地擺著架子道:“你讓他們出去。”
顧荇之聞言神色一凜,冷聲道:“你有什麽資格提這樣的要求?”
堂下之人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淡然道:“那好吧,不走也行,隻是待會兒民女若要交代出某位朝中官員的秘辛,比如春獵、酒肆,再比如萬一忍不住要畫個什麽的……”
話盡於此,桌案後的顧荇之果然變了臉色。半晌後,妥協地對廳中之人揮了揮手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招喚不得進來。”
侍衛和主簿都退了出去。
顧荇之沉默地坐著,堂下跪著的人抬眸看他,笑著道了句:“顧長淵,又見麵了。”
顧荇之無聲地蹙了蹙眉,還未開口,又聽她軟著嗓子,頗有些俏皮地追問道:“你想不想我?”
言訖她自顧自地起身,要往他這邊來。
“跪好!”
冰冷嚴肅的聲音響在頭頂,花揚被他這副凜冽的氣勢震住,撇撇嘴,乖巧又委屈地跪坐了回去。
堂上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手撐著椅子把手,一手支著桌案,從頭到尾都不曾給她一個正眼,隻留給花揚一個冷酷的側顏。
片刻後,顧荇之問:“上一次,你們春獵刺殺的目標可是宋毓?”
花揚不說話,隻點了點頭。
顧侍郎良久沒等到回答,不得已看過來。
兩人目光於半空中交匯,花揚對著他遞去一個眉眼彎彎的笑。
顧荇之那隻放在書案上的手豁然緊了幾分。
“刺殺目的是什麽?”他又固執地將頭轉過去。
這個位置,花揚恰好看見他的喉結微不可察地上下滑了滑。
她一時憋著笑,隻如實道:“刺客於組織而言隻是把刀,你會告訴你手裏的刀為什麽要殺雞或殺魚麽?”
顧荇之被她這話懟得一怔,第二次麵帶慍色地看了過來。
“不過說到宋毓,”花揚一改方才嬉鬧的態度,頗有些嚴肅地問道,“你對他了解多少?”
“你這話什麽意思?”顧荇之問。
花揚也不繞彎子,坦白道:“上次在尋歡樓,我遇到一個人,他似乎也是去找那個殿前司虞侯的……”
“你想說那人是宋毓?”
花揚沒想到顧荇之這麽上道,正準備點頭,卻聽那個溫潤的聲音裏染了幾分慍怒,沉沉地道:“朝堂的事本官自會料理,不勞費心。”
好吧……
看樣子這小白臉是覺得她借機詆毀、轉移責任,不想信她。
花揚歎口氣,不信就不信吧。總歸這是他們朝廷的事,怎麽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來。於是她也負了氣,幹脆悻悻地不說話了。
“百花樓呢?”顧荇之繼續問,“你知道多少?”
此問一出,堂下之人豁然跪直了些道:“差點忘了,上次在酒肆的伏擊,大理寺裏竟然混進了百花樓的人。”
顧荇之一愣,微微蹙了眉。
倘若如花揚所言,百花樓的人能混進大理寺。要麽,是因為在大理寺安插了細作;要麽……
顧荇之心中一凜,隻覺背脊上都細細密密地出了層冷汗。
陳相之死、春獵伏擊、大理寺圍捕……這樁樁件件的提前安排和部署,都要有極靈通的消息來源,且橫跨戰和兩派。
如此說來,那背後之策劃人竟有著縱覽朝局、在戰和兩派都安插自己眼線的能力。
這樣的人,必定是極其接近權力中心的。
桌上的油燈被風吹得晃了晃,他回過神,繃著張臉問道:“你如何肯定當晚有百花樓的人?”
“哦!這簡單呀!”堂下之人聞言起身,往顧荇之身邊去。
“你做什麽?”他凜著聲音問。
然而花揚隻是頓了頓步子,無辜道:“你不是問我怎麽辨認百花樓的殺手麽?”
顧荇之的臉色很難看,反詰道:“不會說話麽?”
“說不清楚,要指給你看才行。”花揚答,也不管顧荇之什麽表情,三兩步來到他身邊,伸手就往他胸口摸去。
顧荇之身子被圈在太師椅裏,隻能避無可避地往後仰了又仰,努力與她拉出一段距離。可花揚卻做出一副毫無知覺的模樣,酥手往他胸前一摁,斜斜地掃出一道弧線:“我記得那個殺手在其中一個衙役身上留下了這樣一道傷口……”
說完她一頓,似又思忖道:“不對,不是這樣的,應該是這樣……”語畢,她從不同的方向再拉出一道弧線。
公然被一個女犯人在堂上“襲胸”的顧侍郎太過震驚,平日裏那副運籌帷幄的氣勢竟都弱了兩分,隻能窘迫又心虛地抓住那隻作亂的小手。
“嗯?”那個罪魁禍首偏生還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樣看他,淺淺地哼出一聲撩人的氣音。
燈影憧憧之下的四目相對,火光映上她的眉眼,在卷翹的睫羽上鍍了淡淡一層光暈,柔和且迷離,像那一晚從床帳外探入的月色……
一刹那,記憶席卷而來。向來正經的顧侍郎隻覺得血脈都開始不安,一個不留神手上使力……
“呀!”
花揚痛呼一聲,隻覺腕子上傳來一記驚痛。顧荇之木著張臉,不客氣地推開她,怒而拂袖道:“今日就問到這裏。”
然而話一說出口,他便見麵前的女子驚惶地捂著肩,本就蒼白的臉上立時浮起幾分因疼痛而生的潮紅。
顧荇之下意識想扶,但那隻手在半空中頓了頓,最後還是默默收了回去。
她一貫是個得寸進尺的人,著了她那麽多次道,顧荇之覺得從即刻起,自己從今往後都要狠下心來才行。
他如是想著,兀自往廳室門口又行出兩步。
身後漸漸沒了聲息。不知怎的,顧荇之想起早時秦澍來找他,與他說的“她肩上那個大窟窿”……
她好像真的很痛。方才那漫不經心地一覷,都能瞧見她鼻頭隱隱泛起的紅,就連眼尾上都是一片晶亮的水色。
思緒一起,顧荇之隻覺自己的步子被什麽力量給拽住了。那隻藏於寬袖之下的大掌無聲地緊了緊,他聽見自己從齒縫裏擠出一句:“你肩上的傷還沒好麽?”
說完這句話,顧荇之又覺得後悔,隻能無奈地咬緊了後槽牙。
身後依舊沒有聲音,他終是沒忍住,回了頭。而她就像是事先料定了他會這麽做,唇早已等在那裏。
下頜輕輕拂過一個溫而軟的東西,顧荇之心中轟然,如被電穿過,使他整個人都僵在那裏。袖子被人扯住,花揚抬眸看他,燭光下眼神澄澈又委屈。她點點頭,不客氣地道了句:“疼,你給吹吹。”
顧侍郎的臉色立馬又沉了三分,冷著臉拂開她的手。一轉身,腳下踉蹌,花揚看準了時機,往他後膝窩一頂,再往旁側一帶,顧荇之毫無防備之下就被她猝不及防地撲倒在地。
她動作極快地坐在了他身上,然後並指一摁,封住了他身上的主要穴脈,隻有手部仍能活動。
“大人?”門外值守的侍衛似是聽見異動,湊到廳室門口問了一句。
花揚不說話,單手扯開寬大的囚服,笑意盈盈地看他。她一副“你要怕被別人看到就說話”的表情,還衝他抬了抬眉毛。
這一刻,顧荇之的臉色簡直可以用精彩來形容,震驚、憤怒、無奈……但最後都化作了妥協。
他咬牙,努力平複著聲音,道了句:“無礙,你去別處候著吧。”
花揚聽了笑起來,在他唇上輕輕落下一吻,繼而趴到他身上,單臂支起上身,眸色瀲灩地看他。
“你問了我那麽多問題,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
顧荇之不理她,伸手想推,然而落手之後才發覺自己的掌心正覆於她纖軟的柳腰之上,登時覺得自己手心燒了起來,便慌忙移開,不敢再碰。
這樣的糾結,花揚自然也發現了。她懷著調笑的心思假意挪了挪,更緊地貼上他堅硬的身體,將一隻手撫上了他心口的位置。
下麵,是那顆怦然震動的心髒。
顧侍郎不愧是年輕重臣,心跳都亂成這樣了,竟還能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險些連她都騙過了。
心裏有了底,她更是肆無忌憚起來,淺眸望進他的眼中,輕而緩地問道:“上一次在刑部,你救我是以為我是窈窈,那這次呢?為什麽救我?”
顧荇之還是冷著臉,錯開她的目光,冷聲道:“本官奉旨查案,是去捉拿嫌犯,不是救你。”
“哦?”花揚瞪眼表示驚訝,須臾又道,“那看來是我想多了,不過……就算陰差陽錯,顧侍郎也確實是救了我一命,小女子無以為報,不若當下也‘救一救’顧侍郎吧?”
言訖她莞爾,朝著他那張因氣短而微翕的薄唇吻了下去。
顧荇之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遇到如此情形。偏生他不能大動又不敢出聲,隻能閉眼裝死,以求身上的人覺得無趣之後,知難而退。
可花揚哪是個輕易放棄的性子。越是抵抗,她越來勁。隻是顧荇之卻依然無動於衷地閉著眼。
他這麽能忍,是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她?
此念一起,花揚是當真來了氣,於是她更加肆無忌憚。
顧荇之覺得渾身都熱起來,意識不清的時候,他甚至想屈服於自己的渴望。可是他不能。
且不說當下兩人的身份、這樣的場景,單說夢裏所見的景象,他也不能讓這件事再來一次。
同一個坑,莫非還能踩兩次不成?!
思及此,顧荇之深深地吸氣,盡力想一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渾身都緊繃到僵硬。
身上那人親了一會兒,終是悻悻地停了下來。
“哎……”花揚兀自歎氣,放下顧荇之的手,氣餒道:“顧侍郎正人君子、坐懷不亂,花揚從未見過,竟然有人連百花樓的藥都能抗拒。”
言訖她纖手一點,解開了他的穴道。
顧荇之卻聽得有些蒙了,當即扯住她問道:“藥?什麽藥?”
花揚沒說話,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耳璫:“就是專為男子準備的情藥,我們出任務的時候總會備一點,以防不時之需。”
然話一出口,她隻覺腰上一緊,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轉,後背倏地抵上一片硬實的地板。
兩人的位置調了個個兒。
“你出任務的時候,要帶著為男子準備的情藥?!”麵前的人劍眉倒豎,黑眸裏泛起火光,像是要把人一瞬焚盡。
“嗯,”花揚不甚在意地點頭,“萬一無法脫身,還能用美人計嘛。”
“那你用過嗎?”顧荇之問,一副要殺人的語氣。
花揚似是思忖,晶亮亮的淺眸轉了一圈,而後點點頭,道:“就用過那麽兩三次、三四次吧。”
此話一出,身上男人的神色肉眼可見地變了,不是嫌棄,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自責和疼惜,隱隱還夾雜著些不甘。
花揚想了想,覺得顧荇之這幅模樣,興許就叫“吃醋”。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然而一張嘴,她的那些話就被他皆數吞吃入腹了。
“以後,都不許再用了。”他惡狠狠地威脅,埋頭在花揚白皙的側頸。氤氳的熱氣撲灑在耳後,
火熱的吻落下來。
他看到花揚肩上的傷雖然已經好了,但也留了個淡淡的印子,心裏泛起一陣內疚。
“還痛不痛?”他問,聲音格外地溫柔。
花揚搖搖頭,隨意道:“不算痛。”
這句話什麽意思,顧荇之明白。
他忽然很想將她裏裏外外都仔細端詳一遍,想看清楚她身上的每一處傷。想告訴她,他不想她再過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
“花揚,”顧荇之頓了頓,道,“以後,別再接任務了。”
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強硬,可說完之後,他就覺得不對。
她如今是他的犯人,隻要他願意,就可以把她關起來,關到天荒地老。他其實根本不需要用這樣征詢的口吻,對她說出那句話。
顧荇之心裏漫起一股惱怒,繼而又是恐懼。
因為他知道,她獨立隨性、不可馴服,永遠不會為了誰而委屈自己。
他愛她這樣,卻也怕,怕那種得到又失去的惶惑,會像母親的離世一樣,將他的世界再次封鎖起來。
顧荇之幹脆什麽都不說了,隻是張口在她的側頸上狠狠地咬下去。
一切平靜後,顧荇之隻覺困意瞬間襲來。
迷蒙間,他看見自己把花揚架在刑部大牢裏的場景,如同這次一樣。
陽光不知什麽時候穿透大牢的天窗,從外麵照進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隻見身處的審訊室空空如也……
心中豁然一凜,顧荇之從夢裏清醒過來。
天邊泛出魚肚白,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這裏還是熟悉的刑部廳室,滿室燭火已燃盡,空餘青煙淡而寂寥的味道。
他正愣片刻,覺得似乎哪裏不太對勁,伸手去取外氅之時才發現,花揚已經不見了蹤影。
腦子倏地空白,他翻身坐起,一張輕而薄的宣紙從胸口悠然滑下,上麵兩行娟秀的字跡:
你的衣服我借走了。
還有,昨晚是騙你的,我根本沒用什麽情藥。
顧荇之看著滿地狼藉和虛虛蓋住他的褻衣,隻覺自己渾身都在抖。
廳室的門卻在此刻被推開了。
四目交匯,秦澍看著半坐在地上的顧荇之,一時間臉色比他還難看:你……”
顧荇之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整張臉都火辣辣地痛。
這是他第二次被這個女人騙了。若算上夢裏的那次……
顧荇之覺得胸口有點堵,伸手捂了捂,半晌才緩過來,瞪著秦澍低低地道:“去給我拿件衣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