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盛京近郊。
這一年的春來得特別早,三月初始,便已經是山頭融雪,杜鵑盛放的景象。青山綠水,點映著一間學堂,如今正是書聲朗朗的時候。
顧荇之在門口的桐花樹下一書一茶,靜靜地坐著。阿福在他腿上揣著手,眼神迷離地打瞌睡。遠處悠悠傳來稚童的歡笑,顧荇之翻書的手一頓,向來古井無波的眸子裏倏地泛起漣漪。
“我也踹他呢,可為什麽他不暈?”
軟糯糯的童音,吐字還有些不清晰,但這不妨礙顧花花對著花揚一頓眉飛色舞地比畫。
花揚抱了一手的糖餅,騰不出手去敲兒子,隻能瞪著眼嫌棄道:“那是因為你娘我踹的是頭,你踹的是屁股!”
“嗯?”顧花花歪著腦袋,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摳了摳臉,不解道,“原來踹屁股不會暈的嗎?”
花揚抽了抽嘴角,隻覺得自己兒子的這股傻勁兒怕是隨了顧……
“爹爹!”
終於看見門口那個當了半天“門神”的爹,顧花花登時也忘了再去糾結哪裏是頭、哪裏又是屁股,隻蹦躂著小短腿,歡天喜地地一頭撲過去,抱住顧荇之的膝蓋。
顧花花在他的長袍上蹭了蹭,仰起黑乎乎的小臉,一對琥珀色的眼眸彎成兩道月牙兒。原本還有些脾氣的老父親,一顆心霎時化成了春水,訓斥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俯身撈起兒子,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泥。
花揚見狀慶幸,還好她聰明,知道把兒子支到前線去“迎敵”,不然這會兒顧師父還不得念叨死她。
於是她得意地將糖餅抱到身前,若無其事地遮住腰間被劃開的一塊。
“爹爹吃糖餅。”顧花花見花揚過來,忙不迭地對顧荇之獻殷情。
顧荇之接過花揚手裏的一包糖餅,淡聲詢問:“怎麽買個糖餅去了這麽久?”
“啊……這不是要貨比三家嘛……”花揚熟練地打著哈哈,準備開溜,卻聽身後的顧荇之又問,“今天娘親帶你去哪裏打架了?”
這句是向著顧花花的。
小朋友沒什麽心機,問什麽答什麽,於是顧花花又開始了他眉飛色舞地比畫。
“今天在街上遇到一隻獠牙這——麽長的大狗!壞人讓它咬我們,然後娘親……”
花揚覺得勢頭不對,想阻止卻已經晚了。
顧荇之清冷的目光掃過來,一副要把她就地家法伺候的表情。
他將顧花花放下來,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去讓阿四給你洗洗臉和手,下學之後就要用膳了。”
“嗯,對!”花揚頓了頓,順著顧荇之的話道,“哎呀,怎麽學生們都快下學了?”說完,她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拔腿要逃,腰卻被身後的男人摟住了。
顧荇之將人拉回來,霸道又強勢,看來就是生氣了。
這個時候要順毛,於是她飛快提起手裏的另一包糖餅,轉身擋在兩人之間,眨巴著眼睛道:“夫君餓了嗎……要不要吃糖餅?”
顧荇之不理,捧起她的臉端詳:“受傷了嗎?”
見著顧師父的情緒還算穩定,花揚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了一些。她賣乖地將臉往顧荇之手裏蹭了蹭,沒心沒肺道:“怎麽會,小問題。”
“被長著獠牙的狗咬是小問題?”
花揚閉了嘴,神情懨懨。
“你打架也帶著兒子去?”
“路見不平嘛……”花揚囁嚅。
顧荇之的臉色沉了沉:“兒子才兩歲。”
“這有什麽……”花揚不服,“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搶大狗的骨頭了。”
“花揚,”顧師父冷著聲音,臉已經黑如鍋底,“要帶孩子就好好帶,成天的打架鬥毆、惹事生非也不是個事。”
此話一出,花揚也凜下了神色。
她都沒告訴顧荇之,今日之所以出手,是因為那紈絝的狗撲了小販的攤子,嚇到了兒子。
花揚本來不想管,可是看兒子險些被狗咬傷,狗主人還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奚落花花命賤不如狗,是個父母都忍不了。
再說了,她也沒對著小動物下手。
狗不教,主人過——秉承著這樣的理念,花揚直接將那狗眼看人低的紈絝踹了個狗吃屎,然後扛著顧花花就逃離了現場。
這一路上她累得半死不說,搏鬥中不知被誰踹在腹間的一腳還隱隱作痛。
可他這個當爹的呢?
不問原由,不心疼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這換了誰能受的了?!
於是花揚也來了脾氣,手裏的糖餅往地上一扔,負氣道:“對,你說的對。我就是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一帶孩子就不幹正事的那種人……”
“花揚,”顧荇之的聲音又冷了三分,卻依然耐著性子道,“就事論事,你說說從兒子學會走路開始,你都帶著他打過多少次架了?”
多少次?
花揚想了想,確實是說不清的。不過按照頻率來說,現在的她已經因為顧荇之收斂了很多以前的脾氣。
可這人怎麽還是不滿足!
顧荇之俯身撿起地上的糖餅,臉色已經沉得能滴出水來。
“最近大南的皇室在籌備春獵,後麵的那片山就是圍場。他們會把野獸驅趕過去……”
“所以呢?”花揚不耐地挑眉。
話頭猛然被掐斷,顧荇之也沒有惱怒,隻緩了緩繼續道:“所以你最近就待在學堂,別到處跑。”
言訖,他拿著糖餅兀自走了,留給花揚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學堂裏不知道什麽時候下學了,門生們三三兩兩的行出來,很快將顧荇之的身影淹沒在其中。
若是沒有記錯,這不是顧荇之第一次這樣處理兩人之間的問題了。
他總是這樣。看起來溫和,不跟她吵、不跟她鬧,所以無論說什麽,她一開口就會變成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雖然顧荇之也會哄她,但從不會在她最生氣、最委屈的時候。他總是等她先冷靜下來,自我消化一些,再溫言細語地安撫,將她摟在懷裏講道理。可是說到最後,還是她的問題。
他永遠是那個溫和包容的角色。那個對的人。
夕陽西下,學子們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叫她“師娘”。花揚卻忽然覺得無比心塞。
既然顧荇之要她自己冷靜,那就到一個徹底沒有他的地方。
她掂了掂荷包,裏麵還是沉甸甸的。畢竟顧師父所有的銀子都會逐一上繳,她倒是不愁離開一段時間就會餓死。盛京的平康坊南曲,她早就想去玩玩了。年輕善解人意的小倌兒們不好麽?誰要在家對著這個“老頭子”的一張冷臉。
花揚當機立斷,轉身走出了小院。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穿過竹樹圍拱的鄉間石路,村口一個高挑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花揚看著麵前的人瞪大眼睛,半晌才從翕合的唇齒間冒出一句:“師姐?”
金陵距盛京相去兩千裏,花添這麽大老遠風塵仆仆地趕來,一定是……
“你是不是說過,倘若我不想對宋毓負責,可以來盛京找你?”
“啊、啊?”
盛京,平康坊。雅間的案幾上,酒水糕點鋪了一桌。幾個空掉的酒壺橫七豎八地躺著,被夜風吹動,發出簌簌聲響,伴著小倌悠揚的琴聲,多有酒盡言歡之意。
兩人都已喝得半醉。
花揚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腳踝搭在豎起的膝蓋上,足尖和著旋律一點一點,懶懶散散地問花添道:“你說你和宋毓……”
“嗯。”身側的人撐著頭,淡淡地應了一聲。
花揚不禁起了一絲好奇,一軲轆爬起來,湊到花添麵前追問道:“所以,你現在是他的嬪妃嗎?”
麵前的人醉眼朦朧地怔了好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哇……”花揚感歎,“那你真是無情啊……”
花添聞言,眼神冷冷地掃過來,花揚立時乖巧地轉了話題。
“可我看你這樣子,也不像真的沒心沒肺呀……”說到這裏,花揚一頓,“不會是反過來的吧?”她瞪大了眼睛,盯著花添染上酡紅的臉頰,“是他不給名分,你不想再跟他這樣不清不楚地糾纏,所以才……”
身邊的人默不作聲,隻麵無表情地一杯接著一杯,這讓花揚愈發覺得自己的推測正確。
師姐脾氣這麽好的一個人,都被逼得千裏迢迢來找她喝酒,宋毓那個混蛋一定不知道幹了多麽缺德的事!
她頗有些不憤,但看著花添,終是沒把話撩明。
“哎……”花揚歎口氣,道,“不過這也不奇怪,宋毓長著那副禍水模樣,又久經風月,一定是油嘴滑舌,勾搭女子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過……”
她頓了頓,百般糾結之下,終是沒能敵過心裏的那點好奇。
“你們究竟是怎麽開始的呀?”
怎麽開始的?花添自己也不知道。隻記得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就被他抱在腿上。
雖說她知道那是為了救她的命,可說什麽,那都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被拋之腦後的事。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對宋毓多了一分留意。
後來她跟著他做事,替他搜集情報,也慢慢地更了解了這個世人眼中的風流紈絝。
她記得顧荇之來找他的那個晚上,他一個人在書室裏,默默地剝了一整晚的栗子。
那個在昏燈下飄搖的孤獨的身影,讓她忽然想起沈家將敗的那些日子裏,枯坐靜室,身形佝僂的父親。
原本毫不相關的兩顆心,因為相似的傷痛,就這麽貼近了。
花添也是後來才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
對妹妹寵溺,對下人寬鬆,對她,更是有著一種奇怪的縱容和小心翼翼。所以在他身邊的這些年,她幾乎都是來去自由,不受任何約束的。
動身去易州的那一晚,他喝了酒,卻不知怎地就竄到了她的屋裏。
花添本來想把他踢出去,可走過去才發現,那個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燕王世子,竟然歪在門口,蒙著頭哭得不能自已。
她隱約知道他的身世,自然也猜到了幾分他此時的感慨。
十六年的隱忍蟄伏。明裏,是世人和宗親的指指點點;暗裏,還有敵人的輪番試探、十麵埋伏……
這樣的擔子要挑起來,花添自認做不到,便也就對宋毓多了一分敬佩。
可是下一秒,她這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敬佩,就被宋毓利落的寬衣解帶給終結了。
花添看傻了眼,不敢喊人,隻能試著阻攔。可誰知這個醉鬼力氣頗大,花添好幾次都險些被他摁在地上,隻能由得他將自己剝了個七七八八,四仰八叉地往她**一躺,便睡死了過去……
花添氣得不行,奈何雖然她武功高,但力氣還沒有大到可以從**撈起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人的程度。
結果就是,那一夜宋世子躺在她**睡得沉沉,她卻撐著頭,在外間的矮榻上坐了一整晚。
花添本還在想次日醒來,要怎麽應對這種尷尬,宋毓卻跟個沒事人似的一早便走了。隻在她桌上放了一包剝好的栗子,下麵還壓著一張新的任務條。
也就是從那以後,她發現宋毓會以各種借口將她留在身邊。
而她的身份,也就從之前躲在暗處的“刺客”,變成了他名正言順的“親衛”。
當宋毓的親衛是件很累人的事。
除了正常的執勤範圍外,她要守著宋毓上朝、守著他睡覺。甚至是在沐浴更衣的時候,宋毓都會以需要人保護為由,將花添扣在自己的淨室,兩人隻隔著一架薄薄的屏風。
花添覺得宋毓是故意的。
但宋毓說,花揚曾經就在他沐浴的時候從天而降。
花添無語,但想了想,又覺得這確實是花揚能幹出來的事,不知為何便沒了反駁的底氣。
於是,她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成了他身邊唯一可以近身的人。
後來宋毓登基,前朝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
藩王權臣各懷心思,北梁人對宋毓強硬的外交手段不滿,幾次明裏挑釁、暗中使絆。可這些風風雨雨在他眼裏仿佛不值一提。
他手段淩厲,對上鐵血、對下懷柔,秉公辦事、精於朝政。隻有在抄了貪官家的時候,他會把那些名畫字帖拿給花添,讓她幫自己收著,卻從未向她要回。就連在世家仗勢逼婚的時候,他也能凜眉怒目,沉聲問道:“是不是朕空置後宮,便不能坐這帝位了?”
一句話堵得朝臣無言。
花添漸漸覺得,從前那個嬉笑怒罵、沒有正形的燕王世子,正在一點點地蛻變成一個真正的、能統禦天下的帝王。
廊外的陽光透過勤政殿的菱花窗灑落,落在他玄色的龍袍上,斑駁一片。而在那片斑駁之中,花添看見宋毓側過頭,對著她沒臉沒皮地眨了眨眼。
那一日滿室春陽,她的心就此怦然。
再後來的事,就有些順理成章了。
兩月前的一次微服私訪,北梁人不知是從哪兒得到了消息,提前埋伏在了宋毓必經的山道上。
那一夜瓢潑大雨,禦駕被截,隨行親軍寡不敵眾,宋毓失血受傷。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花添竟然扶著他在夜雨瓢潑中,突了北梁刺客的包圍。
兩人尋到一個暫且能做避雨之用的山洞。一把篝火之後,事情便有些失控了。
那一晚,花添其實是有些暈的。
很多細節記不清了,隻記得洞外山風嗚咽,糾纏著凜冽的大雨,拍擊在洞內的石壁上,下出了一股不死不休的態勢。
宋毓一回宮,便開始肅清朝綱,嚴查北梁細作。前朝又是一段不見刀劍的腥風血雨,而花添能見到他最多的時候,就是勤政殿內與朝臣們的拉鋸博弈。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宋毓不再要她事事都跟在身邊。
這一次的刺殺,北梁人有內應。花添能看出這一次,宋毓是真的瀕臨絕境。
有時候她也會想,倘若宋毓肯鬆口,在後宮塞進去幾個世家大族、前朝權臣的女兒,他會不會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可每當她看見宋毓披星戴月,寧可費力去掙,也不靠女人裙帶的時候,花添又覺得自己那樣的想法,實則是辱沒了他的誌氣。
於是她決定隻要宋毓不放棄,她便不能先做那個逃兵。
直到一月前,內侍不小心將宋毓回複禮部的選妃名單放到了垂拱殿的桌案上。
那份批文,她看得渾渾噩噩的,就像她不知道怎麽就渾渾噩噩地逃到了盛京。
“師姐?”花揚喚她,拽了拽她的手臂。
花添從回憶裏抽離,她笑了笑,覺得自己實在是不適合當閨秀,也不適合當侍衛。
“喂!”她晃了晃手裏的酒壺,頂著花揚的胳膊肘問道,“學堂裏還缺師父嗎?從今往後,我都留在盛京了,可以麽?”
月色清冷的另一頭,顧荇之揉著眼淚巴巴的顧花花,看著一桌已經冷掉的飯菜,臉黑如墨。
阿四在一邊戰戰兢兢:“師、師父……前山後山都找過了,沒看見師娘……”
“哇——”顧花花哭得更大聲了,“娘親一定是被壞人抓走了!嗚嗚嗚……”
“壞人?”顧荇之側頭看著哭得打嗝的兒子問道,“什麽壞人?”
“就是下午那個壞人呀!”顧花花抽泣,“他的狗欺負我,他還罵我,娘親才教訓他的。他們人好多,還有人踢了娘親的肚子……”
“什麽?”顧荇之心頭一凜,瞬間感覺整顆心都被揪住了。
“爹爹,他們是不是將娘親抓走了呀?嗚嗚嗚……你快去救她……”
顧花花已然哭得失控,而顧荇之此刻顧不得安慰兒子。他滿腦子都是顧花花方才那句“踢了娘親的肚子”。
拳頭在廣袖下拽緊,骨頭都被捏得咯吱響。
“阿四,”他起身吩咐,一邊往門外走,“你照顧好花花,我出去一趟。”
“嗷……”阿四愣怔地點頭,抱住哭得不能自已的顧花花。
顧荇之撩袍就走,一抬頭,卻被門口倏然闖入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
麵前之人頭戴玉冠身著錦袍,大冷的天還拿著一柄折扇,如畫的眉眼底下,是不知累積了多久的烏青,就連下頜都生出了些淡青色的胡茬,一副遭遇了愛情毒打的模樣……
故友相見,兩人都沒有先問候對方,而是頗為默契地異口同道:你看見花揚(添)了麽?”
一時,周遭皆寂。
月色清冷,落在屋簷下像結了層霜。小院裏燈火通明,燭火在夜風裏簌簌,清茶在小爐上氤氳。一青一白的兩個頎長身影沉默對坐,品茗不言。
茶水已經換過一盞,顧荇之也大概都了解了宋毓此行的目的。
他看著麵前那個坐立難安的人冷哼一聲,緩聲道:“陛下此行大南應是國事訪問,怎有閑心親臨寒舍?”
對麵的人一哽,幹咳兩聲,正色道:“朕的家事,自然也算國事。”
顧荇之對這人的強詞奪理不屑,繼續追問:“那陛下就這麽跑出來,大南皇室那邊怎麽交代?”
“有秦子望幫朕暫時頂著,不怕。”
顧荇之抽了抽嘴角,隻道:“陛下此舉實乃荒唐!哪有一國之君為了個女子,打著國事訪問的招牌,背地裏卻偷偷摸摸地潛出來尋人的?說出去隻會讓世人恥笑我南祁……”
“誒誒誒!”宋毓一聽這話就來了火氣,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饒是再荒唐,能荒唐過你去?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興師動眾地圍捕刺客,結果抓了放、放了抓。知道的,那是以為你顧侍郎心慈手軟、馬有失蹄;不知道的,還是以為你就好這口,在跟誰玩夫妻情趣呢!”
一席話說得顧荇之無言,他將手中茶盞一擱,似是不憤:“既然在意,就把人看緊了哄好了,能讓人家千裏迢迢從金陵跑到盛京,也就數你有這個本事。”
“嗬……”宋毓冷笑,手裏的折扇呼啦啦地扇著冷風,“是呀,在意就該看緊了哄好了,那也不知道是誰大半夜地不睡覺,跟著我在這兒等暗衛的消息。”
顧荇之一哽,隻得再飲了一杯茶。
門外響起幾聲匆忙的腳步,是宋毓派出去的暗衛回來了。
領頭的人急馳到宋毓跟前,俯身一拜道:“回稟陛下,花將軍的蹤跡已經找到了。”
宋毓驚得放下手中茶盞,磕在桌上“咚”的一響。他趕緊撩袍起身,急切追問道:“在哪兒?”
暗衛有些猶豫,踟躕著不敢回答。宋毓急得不行,凜聲喝了一句:“說!”
暗衛這才支支吾吾地道:“花將軍在……在平康坊南曲……”
“平康坊?南曲……”宋毓輕輕皺眉,一臉不解地重複,轉身欲問顧荇之,卻見他一副“你小子太慘了,恭喜你獲得綠帽一枚”的眼神,霎時背心一凜。
而俯在地上的暗衛一頓,好心解釋道:“平康坊……就是類似金陵秦淮河的地方……”
宋毓登時一副五雷轟頂的表情,隻覺腳下一軟,都要站不穩了。
顧荇之表麵雲淡風輕,實則幸災樂禍地扶住了“龍顏大怒”的皇帝陛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轉頭問暗衛道:“那可有找到方才給你看過的另一個花姑娘?”
“找到了。”這一次,暗衛倒是爽快點頭。
顧荇之一喜,忙問:“她在哪兒?”
“也在平康坊南曲,兩人是在一塊兒的。”
顧荇之扶著宋毓的手抖了抖,默默收了回去。
月色清冷,庭院深深,宋毓和顧荇之,相顧無言。
酒過三巡,人已酣醉。
等兩人趕到平康坊南曲的時候,花添正昏沉沉地枕在小倌腿上看月亮;花揚正拎著壺酒,在跟樓裏的小倌鬧騰。老鴇看見兩人的打扮和周身氣勢,識趣地將房裏的人都喊走了。
門外兩個風塵仆仆的男人,在此刻終於生出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於是兩廂沉默,各自抱著各自的女人,悶頭上了馬車。
等到回了學堂小院,花揚才從顧荇之懷裏悠悠地醒了過來。
許是喝得太醉,此刻的她還以為自己在平康坊看小郎君。而現在的這個懷抱剛硬溫暖,又帶著熟悉的書墨香氣,很容易地就催生了她傷情的往事。
自從遇到顧荇之,自己以前的快樂生活可以說是一去不返。喝酒、豪賭就算了,青樓也好久沒去過,現在更好,連打架都要挨訓了。
花揚越想越委屈,從懷裏摸出一粒碎銀子,牽著那隻正為她擦臉的手塞過去,命令道:“摸我!”
擦臉的手一頓,顧荇之怔忡,反應過來時肺都要炸了。他一把掐住花揚的腰,桎梏著她胡亂扭動的身體,另一隻手掰過她的臉,沉著聲音回了句:“看清楚我是誰。”
**的人果真瞪大眼睛看過來。
“你是……”花揚一雙眼彎成月牙兒,指尖輕輕掃過顧荇之緊繃的下頜,咯咯地笑起來。
顧荇之凜眉著她,拂開她的手,一副開口要訓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
“啪!”
驚天一響,一個帶著風的巴掌就飛了過來,落在顧師父光風霽月的臉上……
麵前那個醉鬼一臉大仇得報的揚眉吐氣,喃喃道:“別以為你長得像顧和尚,我就不敢打你……”
顧荇之:“……”
另一邊,金陵盛京兩千裏,找了花添大半月的皇帝陛下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花添不像花揚,喝醉了會胡鬧、耍酒瘋。
她從來就是個安靜的人,故而也隻是安靜地躺著,唯有時喃喃幾句才讓宋毓知道,她並沒有睡過去。
許是因著近鄉情怯,現下兩人獨處,一向沒臉沒皮的宋毓心裏竟然隱隱地泛出些難以言喻的緊張。他絞了張帕子,若無其事地側身坐在花添斜靠著的榻上,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先解釋,還是該再等她醒一醒。
躊躇間,反倒是花添先俯身過來。
微涼的指尖觸及他的掌,宋毓一怔,反應過來要握住的時候,那隻手已經抽走了他手裏的巾布。
花添將帕子展開,敷在自己發燙的兩頰,終於覺得好受了些。
宋毓起身倒了杯水給她。
她愣了愣,沒有伸手去接。倒是宋毓凜下聲音,看著她道:“出了南祁,你我就不再是君臣。所以有什麽想問的想說的,都不妨可以告訴我。”
“我想知道。”宋毓說著話牽過她的手,將茶盞放到了她手上。
“陛下想知道什麽?”
“說過了,不要叫我陛下。”宋毓側身看她,胸口是抑製不住的暖意,想要抱她,“那份名單本不該讓你看到的,是秦子望疏忽,送錯了地方。”
一語中的,他向來這樣直接。可是花添心跳一凜,很快抓住了重點。
他說那份名單不該讓她看到,而不是那份名單隻是個誤會。
“前朝世家相爭,選妃隻是個幌子,想以此作為餌,引得世家鶴蚌相爭,也好讓我喘口氣去查細作的事。”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花添問,語氣平淡無波。
宋毓怔忡,握緊廣袖之下的手繼續道:“我不願將你卷入前朝和世家的紛爭,所以一些事情,也沒想過要跟你說,畢竟隻是徒增煩惱罷了……
“納妃是真的,但也不是真的。隻是緩兵之計,我的後宮不會有其他人,除了……”
“陛下。”花添打斷他的話,手中茶盞磕到案幾,發出“叩”的一聲空響。
“我想過了,”她說,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自古以來,帝王後宮並不隻是陛下家事,亦是關係到前朝穩定的國事。若是陛下能善於利用後宮,不失為牽製拿捏的前朝的一個好法子,而我……”
花添頓了頓,眼裏有清冷月光:“而我一乃前臣之後,家族於朝堂之中對陛下毫無裨益;二來我也曾為徽帝爪牙,與陛下為敵,三……
“我也早已習慣了江湖之大、四海為家的生活,要再讓我入宮,於我而言,無異於金籠囚雀,所以還請陛下唔……”
腰上一緊,那句沒說完的話變成碎語,斷在喉頭。
宋毓不知什麽時候傾身過來,一把掐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死死撐著她的後腦,將人重重地往懷裏摁,輕而易舉地就吻住了她的唇。
懷裏的女人似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動作,要將他往外推的時候已經晚了。
身體被他桎梏,口中全是他張揚的氣息。他貪婪地攫取她的味道,強勢地讓她不許逃脫。
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君子,也做不到顧荇之那樣守禮。
想要什麽東西就去拿,騙也好、搶也罷,隱忍蟄伏十六年的苦他都能受,便絕不會因為她的兩三句話就退縮。
可是下一刻,耳邊響起一陣嗡鳴。
臉上火辣辣,身下的女人被吻得淚光盈盈,卻毫不示弱地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
“出了南祁,我們就不是君臣。”花添喘著氣,“這是你自己說的。所以,你膽敢再亂來,我也敢傷了你。”
宋毓歎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傾身過去,讓那柄匕首在他胸前氤氳出一點血色。
花添倒也真的分毫不退。
“嗬……”宋毓輕哂,笑道,“你們做刺客還真的都是一個脾氣。”
他頓了頓,才退後一些道:“可我不是顧荇之,想要的東西,我不會抓了又放。前朝我會擺平,至於後宮,你若不願意待,我也不會勉強你。”
“可是花添,你可以不做我的皇後,但我宋毓的妻,從始至終,唯你一人。”
宋毓從榻上下來,推門而出的時候,看到就是月色清輝下,那個跟他一樣落寞的身影。
顧荇之回頭,兩人看著彼此臉上一邊一個的巴掌印,心照不宣地歎了口氣。
顧師父秉著文人的最後一點風骨,平靜地解釋道:“她喝醉了,把我當成了別人才打我的。”
“哦……”宋毓不客氣地往廊下美人靠上一座,吊兒郎當地道,“那我比你好一點,她是認出了我才打我的。”
顧荇之被他這沒臉沒皮的架勢弄得無語,弱弱地送去一個白眼,扭頭繼續賞月。
“她很討厭我的說教。”半晌,顧荇之開口,語氣裏是難得一見的迷惘,“可我覺得那都是我的關心,我太擔心她會出事,總想把她護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嗯,”宋毓點頭,“我知道,愛之切,難免處處緊張,畏首畏尾。”
“那你呢?”顧荇之問。
“我?”宋毓搖頭,無奈道,“我不像你,可以明目張膽的偏愛和喜歡。我最開始覺得把她藏在心裏就是一種保護,可現在才覺得,我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嗯,”顧荇之點頭,“那接下來怎麽做?”
“接下來……”
“皇上!”院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顧荇之和宋毓對望一眼,匆匆趕去開了門。
秦澍一身便裝,帶了幾個隨行親衛,在院門口對他們笑得一臉春風得意。
“你來幹什麽?”宋毓和顧荇之異口同聲,大有嫌棄溢於言表之意。
秦澍卻不在乎,對兩人挑挑眉,鬼鬼祟祟地從懷裏摸出一本精裝的書冊道:“臣來為陛下排憂解難呀!”
他將手裏的書冊遞過去,道:“方才侍衛來找我,情況我都了解了。不就是追妻嗎?”
“追妻之道無外乎就是話本子上那些,所以我連夜搜尋盛京的書肆,找到了這裏最火的話本子,給陛下參考。”
宋毓嘴角抽了抽,不屑道:“這是什麽東西?”
“嘖……”秦澍神神秘秘地湊過去,“這本書的男主和女主也是上下級的關係,女主沒有安全感,一直不敢對男主交心。可是最後,男主依然排除萬難抱得美人歸……”
宋毓興致缺缺地擺手,正要轉身,便聽秦澍道:“關鍵是兩人在第十五章的時候就因為男主中藥,臣覺得……”
“叫什麽名字?”宋毓聞言轉身,雙眼放光。
秦澍一笑,將手裏的本子攤開,顧荇之和宋毓看著書頁上的四個大字蹙起了眉————《大理寺·卿》
旭日清風,書院裏又是一片朗朗之聲。
正堂裏坐了弟子上百人,此刻皆是屏息凝神、全神貫注。顧荇之正在講學,玉簪束發,眉眼肅穆,一身白衣超凡脫塵。
此番情景,任誰見了都不覺要讚一句“孔賢在世”,除了……他胸前趴著酣睡的那個小團子。
花揚昨日醉得厲害,現在都還沒醒。顧花花還小,起床氣大得很,平日裏也隻有花揚能收拾得了。
好在從前顧花花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就是顧荇之天天帶著,講學的時候也常像這樣弄個小包裝在胸前。所以書院裏的門生們,對當下這樣的場景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喵嗚。”
“喵嗚……”
顧荇之蹙了蹙眉,將神思從書頁中拔出來,扭頭就看見側窗上阿福那顆生無可戀的貓頭。一雙大手將它架在上麵,在窗台上露出虛虛的一對影兒。
“喵嗚。”又是一聲捏著嗓子的假叫。
顧荇之沉沉地歎口氣,小心地將顧花花從懷裏扒拉下來,放在自己坐的蒲團上走出去,就被秦澍一把扯走了。
兩人來到院子裏那株半開的桐花樹下,宋毓一襲淡雅青衫,正沒骨頭似地靠在樹幹上,拿著一把折扇,在指尖翻轉出瀟灑的弧度。
“幹什麽?!”顧荇之微慍,抽回自己的袖子,“書院裏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宋毓嘖了一聲,站直身子看向顧荇之道:“他說有法子幫我們,朕是想著大家兄弟一場,有福同享嘛。”
顧荇之默默整理衣襟,冷淡道:“什麽有福同享,我看你是想著有難同當才對。”
“怎麽能這麽說呢?!”費心費力又不討好的秦澍不滿,側頭瞪著顧荇之道,“我這方法保管有效。”
言訖,他從懷裏摸出兩個白瓷瓶,遞給兩人,一人一個。
“這個……”宋毓舉起瓷瓶看了又看,“這是什麽?”
“第十五章,”秦澍在一旁鬼鬼祟祟地挑眉,將手裏的話本子翻得嘩嘩響,指著書頁道:“女主發現男主中藥,舍身相救……誒誒?”
宋毓一把扯走他的書,翻了個白眼:“那要是她不來救朕,怎麽辦?”
“嘿嘿。”秦澍聞言挑眉,從懷裏又摸出個瓷瓶,“臣當然準備了解藥。花將軍,哦不!皇後娘娘能真的狠下心,臣不能啊!”
言訖他又用手碰了碰宋毓道:“放心吧,臣萬死不辭,定護陛下周全!”
宋毓心裏有些打鼓,但想起昨夜臉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終是妥協地將瓷瓶收入了懷裏。
秦澍笑笑,轉身將白瓷瓶遞到了顧荇之麵前。
剛正不阿的顧師父臉色冷沉,對兩人要做的勾當很是不屑,然後冷哼一聲,飛快地將秦澍手裏的白瓷瓶揣進了袖中。
日上三竿的時候,花揚終於睡醒了。
她怔忡地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了書院。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正要出門的時候,看見花添不知何時已經候在了門外。
“師姐?”花揚開門讓人進來,見她一臉的欲言又止。
花添躊躇半晌,終是開口道:“宋毓也追來了……”
“哈?”花揚眨眨眼睛,往外麵打望。
花添糾回她好奇探究的眼,繼續道:“以他和顧荇之的關係,我怕是不能留在書院了。所以想問問你,盛京之中你可有認識的人?若是需要暗衛親軍之類的,我好謀個差事。”
“盛京嗎?”花揚思忖片刻,拍手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萊洛大師姐不久前刑期已滿,好像是已經回京了。她跟當朝世子妃交情頗深,而世子妃在國子監和大理寺都有門路,以你的能力,要找個差事還不容易麽?”
“可是你真的想清楚了麽?”花揚問,“若是入了這兩處,你要想跟宋毓回南祁,怕是得好一頓折騰。保不齊還讓人以為,你是南祁派來的細作……”
花添淡然一笑,製止了她往下再說,隻道了句:“我想好了。”
話到如此,花揚也不再多說,道:“那一會兒我們就先去見見大師姐,讓她盡快安排。”
“好。”花添點頭。
兩人很快就往盛京城裏去了。
拜訪和麵見都頗為順利,世子妃林晚卿很欣賞花添的武功。
她告訴花添,現在太後正不遺餘力地倡導女子入學和入仕的改革。國子監需要女夫子、前朝也需要有女子入仕,建功立業、為天下表率。隻是近日朝廷正在籌備一年一度的上巳節和春獵,之後太後才會有精力。到那時,她便可以將花添引薦過去。
臨行時,世子妃還將兩人送至府門,順帶遞上了上巳節的邀貼,讓她們跟著萊洛一道去看看。
花揚和花添拜謝世子妃,在盛京的東西兩市逛了一圈,日影西斜的時候,終是回到了書院。
滿院竹影寂寂,偌大的書院,隻有主屋還亮著燈。阿福似乎聽到了動靜,從廊簷下衝過來,罵罵咧咧地求摸摸。
然後就是顧花花跑得啪嗒直響的小步子。
“娘親!”他飛奔著撲到花揚腿上,在她裙擺上蹭了又蹭,陶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身邊多了個沒見過的人,便用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怔怔地看花添。
“叫大姨。”花揚揉揉他的腦袋。
小朋友往旁邊躲了躲,伸手戳了戳花揚垂在身側的手,不解道:“可大姨不是金頭發、藍眼睛的那個嗎?”
“那是你洛洛姨。”
“那這個又是哪個姨?”顧花花問。
“這是……”花揚想了想,隨口道:“這是你添添姨。”
“哦,”小朋友適應很快,搞明白了就仰起頭,笑眼彎彎地叫了句,“添添姨——”尾音自帶拐彎,還自由發揮地加上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花添被逗的心頭一軟,俯身在他臉上“啪唧”了一口。
而這一口,卻親得客房裏頭的宋皇帝心頭泛酸。
他摸了摸隱隱還有些泛腫的左頰,閉眼將手裏的瓷瓶灌了個幹淨,之後便翻身一躺,安安靜靜地等著藥效發作。
顧荇之告訴他,以往顧花花都是飯後一個時辰便會睡覺,花揚會哄他。所以趁得這段時間,他可以闖入花添的房間哄她。一旦他得手,顧荇之就會想辦法拿下花揚,這樣便誰都不會壞了誰的好事。
宋毓這麽盤算著,在榻上躺平,漸漸隻覺頭腦昏沉、身體發熱,看來是藥效開始發作了。
他平複了一下呼吸,將襟口拉開了一些,才窸窸窣窣地下了榻。
然而還沒等他走出房門,宋毓就被外麵喧鬧的笑聲怔住了。
今天的花揚並沒有像顧荇之說的,到時間就帶著顧花花睡覺,而是像有意報複誰似的,陪著顧花花在院子裏瘋玩。
而花添本來就喜歡小娃娃,再被顧花花這個小禍水一口一個“添添姨”地叫,也是玩得忘情,根本沒有要提醒小朋友早睡早起的覺悟。
一開始宋毓覺得自己還能忍,便趴在窗口默默地等。結果不知過了多久,他隻覺得身上越來越熱,開始變得脹痛,而現在他更是覺得……他好像已經要炸了!
宋毓強忍痛苦,摸出那瓶藥細細端詳了一遍。
一行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字借著月色出現在眼前——“一次一勺,切勿過量。”
宋毓抽了抽嘴角,頭大了一圈。
慌亂間他想起秦澍一早給他備好的解藥,於是忙不迭地起身去取。可手上一抖,那瓶剛打開的藥就從窗戶裏滾了出去……
“喀嚓!”
寂靜的庭院驟起一聲脆響,院子裏的三個人都停下打鬧,齊齊向他看來。
“毓毓爹?”顧花花先認出他來,歪著小腦袋打量道,“你怎麽臉這麽紅?發燒了嗎?”
言訖,顧花花拔腿就跑到了宋毓趴著的窗下,仰著小腦袋看他,院子裏的花添和花揚聞言也都往這邊走了過來……
“我……我沒事……”宋毓趕緊辯解,一開口卻發現聲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
花添已經走到了窗前,他做賊心虛地不敢看,心一橫想先關窗了事。
然而耳邊再次響起顧花花天真的聲音:“你打碎東西啦?”
他指著地上碎開的瓷瓶,道:“你做了壞事不想承認,所以才臉紅的,對不對?”
宋毓語塞,開始佩服顧荇之的教子有方。
花揚俯身撿起一塊地上的碎瓷,淡淡地聞了聞,再看宋毓一副被煮了的樣子,心中也多了幾分了然。
她喚來阿四將顧花花抱走,將手裏的碎片扔進竹簍,轉頭對花添道:“陛下這是中藥了,可能需要師姐幫他一下。”
宋毓怔忡,一時被一股巨大的欣喜所包圍。
他抬眼看向花添,那雙桃花眼濕漉漉、水濛濛,像一隻渴望被收留和救助的大狗狗。然而下一刻,他聽見花揚毫無波瀾的聲音響在頭頂。
她說:“師姐你去打幾桶冷水來。”
“……”
“別忘了多放點冰。”
宋毓不可置信地看著花揚,而不遠處,從始至終都悄悄關注著這邊動靜的顧師父背心一凜,默默把袖子裏的瓷瓶扔進了草叢。
好在沒有相信宋毓什麽“有福同享”的鬼話,不然現在可就真的是“有難同當”了。
三月三,上巳春嬉。
自從兩年前,大南太後得了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小郡主,這一年一度的上巳節慶典便被皇室一力承擔了。
上巳節又稱女兒節,民間會在這個時候為自家女兒舉行“及笄禮”。已經婚配的婦人會在河邊沐浴洗濯,以求生育;未嫁的女子,也會在這一日於水邊遊玩采蘭、踏歌起舞。
花揚和花添應了世子妃的邀,於當日一早就梳洗打扮,上了世子府安排的馬車,開開心心地走了。
宋毓經曆了前一夜花揚的“幫助”,此刻無力地癱在**,一手抓住床邊靜默而坐的顧荇之,哀怨地歎氣。
“她們有沒有說今天要去哪裏?”宋毓有氣無力地問,眼角隱隱有淚光泛起。
顧荇之翻了個白眼給他,掰正他的手,繼續給他把脈。
眼見什麽都問不出,還被嫌棄,宋毓虛弱地咳了兩聲:“顧卿呐……朕真是沒用。前朝擺不平,後宮還搞不定。之前你說你要隱居,朕就不許,現在弄成這樣,不如你回去替朕扛幾個月……”
“陛下慎言。”
顧荇之垂眸專心把脈,瞳眸裏是不辨喜怒的晦暗。
“草民昨日才聽秦侍郎說,陛下在前朝手段雷霆。以後宮選妃一事引得幾大世家鶴蚌相爭,如今該收的兵權、政權,都已經逐一抓到了手裏。”
宋毓抽了抽嘴角,在心裏把秦澍罵了一萬遍,麵上依舊作出一副虛弱無比的樣子道:“可是朕沒有皇後,如今恐還會就此絕後……”
“不會的,”顧荇之麵無表情地放下他的手,“秦侍郎的藥藥性溫和,並不傷身,昨夜的法子也並未傷及陛下龍體。陛下不必擔心後嗣的問題。”
“喂!”宋毓終於演不下去,一骨碌從**爬起來,扯住顧荇之的袍裾,“依照目前這個形勢,沒個三年五載,朕怕是追不到皇後了。這期間你回南祁去幫幫我,不用露麵,給秦子望那個蠢貨出謀劃策就行。”
顧荇之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袍角,正要說什麽,卻見秦澍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
“陛下!”他慌亂地撥開顧荇之,往宋毓床前一跪,“不好了,陛下!皇後娘娘她……”
他話才說了一半,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宋毓登時從**跳了起來,白著臉問了一句:“怎麽?”
秦澍揩著額頭的汗道:“皇後娘娘去了上巳節流水宴,今日大南的皇宮貴族也都會去。萬一……”
宋毓當即明白了秦澍的意思。
上巳節,除了女子在河邊嬉戲踏水外,還有另一層作用,給有情人表達情誼。
花添才到盛京,他倒是不擔心她會這麽快就看上什麽小郎君;可以她的姿色和身段,若是在水邊那麽嬉戲遊玩,大南那些王公貴胄萬一看上了她……
想到這裏,宋毓不禁打了個寒戰。
不行!宋毓隻覺自己應該把任何的可能都扼殺在萌芽。
於是他披衣起身,動作利索,好似要衝上戰場的烈馬,全然不見方才的羸弱。
“走!”
他長臂一揮,登上雲靴就往外衝,卻被秦澍拽得一個踉蹌。
“陛下使不得!”秦澍道,“這上巳節本是女子的節日,男子通常需要應邀才能參加,更何況是這皇室的宴請。”
“他們沒邀請朕?”宋毓問,難以置信。
“請了,”秦澍回,“可是陛下你忘了,現在我才是你,你又是誰啊?”
一句話問得宋毓語塞。
他確實忘了,之前為了逃避大南一係列的國宴,他把秦澍支去冒充了自己。如今在大南的眼裏,他不是南祁國君,秦澍才是……
一時間,宋毓隻覺鬱結非常。
“不如這樣,”秦澍湊過來伏在宋毓耳邊低語道,“陛下花容月貌、風雅卓絕,想要接近皇後娘娘那還不簡單。”
“怎麽做?”宋毓問。
狗頭軍師秦侍郎“嘿嘿”兩聲,道:“陛下著女裝,扮成女子前往即可。”
宋毓突然後悔帶秦澍出使大南了。
另一邊,山澗溪流、花影憧憧,女子衣袂沾濕,在陽光與歡笑間飛舞。
花添和花揚跟著萊洛見了世子妃,幾人到的時候,她正帶著小郡主在河邊踏水嬉戲。
花揚怔了怔,隻覺這個世子妃真是與眾不同,不像任何一個她在南祁見過的高門貴女。
仕女通報了幾人的來訪,世子妃回身展顏,將小郡主交給一旁的嬤嬤,一搖一晃地朝她們涉水而來。
“參見……”花添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世子妃笑著阻止了。
她領著幾人在岸邊的廊亭中坐下,親切道:“你們與萊洛是姐妹,自然與我也是姐妹,姐妹之間,不必如此。”
真是一點架子都沒有,花揚眨眨眼,不客氣地摸起桌上一塊甜酥。
世子妃不動聲色地將那碟甜酥往花揚麵前推了推,側身看著安分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道:“這位……是我結拜的兄長,現在在大理寺做大理寺丞,你們與我一樣,稱他一聲梁兄即可。”
繼而她又轉向花添道:“你日後若是進了大理寺,應當也是與萊洛一樣,在他手下做事。你有什麽想問的、想知道的,都可以當麵聊聊。”
花添應下,便也無所顧及地與梁寺丞聊了起來。
許是幾人性情實在合拍,一見如故,廊亭裏不久便**起歡聲笑語,沿著銀光閃燦的河麵一路流淌到宋毓的耳朵裏。那雙水波瀲灩的桃花眼,此時像是起了巨浪,望向廊亭的時候幾乎要將它整個都掀翻下去。
秦澍在一旁捂臉,搖著手裏的團扇道:“陛下寬心,臣都問過了,那男人是世子妃的裙帶關係,這種靠女人上位的男人,皇後娘娘自然是看不上……”
話音未落,隻見廊亭中的兩人不知聊到了什麽,笑得開懷,坐的距離近了一寸。
“喀嚓!”宋毓一激動,手裏的團扇斷成三截。
那響動過於突兀,嚇得兩人麵前潑水嬉戲的女子都驚訝地回頭。
秦澍一愣,趕緊以扇掩唇,翹著蘭花指上前,擋住一臉暴怒的宋毓,細聲嗬嗬兩聲道:“哎呀,姐姐且再等等,三郎說不定即刻就來了。”
言訖他扭身嬌笑,故意凹出一個誇張的曲線。幾個戲水的女子抽抽嘴角,牽著裙子走遠了。
秦澍鬆了口氣,摸出腰間的一張絲帕遞給宋毓道:“陛下你還是擋一擋,雖然你天生麗質,就算著了女裝也是風華絕代,但萬一被皇後娘娘認出來……”
“她不是忙著跟男人聊天嗎?哪有心思看我?!”宋毓憤憤,伸手又要去扯秦澍遞過來的帕子,嚇得秦澍一個激靈,趕緊將帕子搶了回去。
“就算娘娘沒有心思看陛下,萬一陛下這傾國傾城的容顏被大南的哪個風流紈絝覬覦,肖想娶了陛下,或者就是占個便宜……”
“啪!”
話沒說完,兩人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響動。
除此之外,宋毓還覺得自己身上某處正泛起一陣火辣辣的熱。
他瞪著一雙桃花眼,難以置信地回頭,隻見一個頭上裹著紗布,身著朱紅色錦袍的男子手持一把折扇,笑意盈盈地看他。而他的另一隻手,正不偏不倚地放在了他還殘留著痛意的臀上……
“小娘子,”他挑了挑眉,語氣輕挑,“本公子對你有意,想納你做個小妾,你可願意呀?”
宋毓:“……”
我願意你個大頭鬼啊!
“啊!救命……”
廊亭裏,所有人都被不遠處的男子呼喊嚇了一跳。
花揚把嘴裏的粽子糖嚼得咯嘣響,扭頭就看到兩個身材高大的姑娘將一個朱衣男子架著往河裏拖。其中那個青衣女子還摁著他的頭,往河裏按去……
“這是……”梁寺丞蹙起眉,往河裏看去,卻被世子妃阻止了。
她甩著手裏的團扇道:“那是晉王的世子,最愛拈花惹草,惹一屁股風流債。聽說前日還在街上縱狗咬人,被一個姑娘狠狠教訓了一頓。如今看來這人也沒長什麽記性,讓那兩位姑娘再教訓教訓也好。”
沉默吃糖的花揚偷笑,將花添的頭也撈了回來,幸災樂禍地跟了句:“嗯,也好。”
就在這時,河邊忽然起了一陣**。人群尖叫著四散跑開,河水飛濺、嘩啦啦的水聲混著哭喊,驚得枝頭上的鳥兒都哄散開去。
一個小黃門哭著跑過來,顫著聲音道:“不好了!小郡主被老虎叼走了!”
“什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
與此同時,兩道黃黑相間的巨影從河邊的山林裏竄出,對著人群嘶吼咆哮,聲震如天。
“怎麽會……”世子妃臉色煞白,沒說完的話卡在喉頭。
“因為春獵要將猛獸都驅趕進圍場,所以他們將附近的猛獸都趕過來了。許是猛獸相見,搏鬥間破壞了圍場的柵欄,這才跑了出來。”
“叼著小郡主的老虎往哪邊去了?”世子妃很快平靜下來,厲聲問道。
小黃門顫巍巍地指了個方向:“往樹林裏去了。”
世子妃麵色冷沉,抽出身邊侍衛的劍就要追上去。
“娘娘!”花添製止了她,“我去吧,論武功和經驗,我都比您適合,您應該盡快通知守軍前來增援。”
“可是……”
“不放心的話,還有我和大師姐呀!”花揚拍拍手裏的糕點屑,“我也有個兒子,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放心吧,我曾經是南祁第一刺客,沒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務。”
“那……”世子妃猶豫片刻,終是道,“那就拜托了。”
“嗯。”
花揚點點頭,跟著花添和萊洛衝進了密林。
淺灘上,秦澍和宋毓驚逢此變,一時也有些怔忡。
秦澍看過來,神色有些張惶:“臣好像看見皇後娘娘跟著老虎,追進山林裏去了……”
宋毓心頭一凜,將手裏拽著的登徒子猛然推進了河裏,神色肅然地扯掉身上的長裙,隻著裙下底褲,急急地朝花添的方向跟去。
這廂,書院裏百無聊賴的顧師父,正在整理書籍。
今天整整一個早上,他就在書室裏晃悠,將那些本子拿出來,又放回去,不斷重複此動作,直到門外一陣喧鬧將他打斷。
幾個村民手持柴刀站在門口,看著顧荇之滿臉焦急道:“顧師父,你快帶著家裏人,去劃歸官府公用的客棧裏躲一躲。據說春獵的猛獸出籠,已經竄到附近的河穀裏去了。”
幾人說完便走,忙著去通知下一戶。
顧荇之卻像猛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把抓住來人道:“敢問幾位說的河穀是在何處?”
“這個……”其中一人撓著後腦,回憶道,“應該是在清河附近,據說小郡主遇險,所以我猜……應該是皇室所設流水宴的地方。”
流水宴……
顧荇之心頭一空,像被人從高處驟然推落,一霎隻覺頭腦暈眩。他踉蹌了幾步,勉強扶著門框才站穩了。
“可是出什麽事了?”阿四見他神色不對,趕緊伸手要扶。
顧荇之擺擺手,隻吩咐阿四記得帶上些衣服和銀子再走,末了,自己轉身回屋,從書室的牆上取下一張長弓和裝滿箭矢的箭筒。
“師父!”阿四慌忙拉住顧荇之,駭道,“你去哪兒?”
“我去圍場看看。”清清冷冷地一句,隱約聽得出一點沙啞。
“去圍場做什麽?”阿四問。
顧荇之默了默,道:“流水宴,花揚也在那裏,出了這樣的事,她不會不理。”他頓了頓,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許是父子之間的心有靈犀,顧花花聽見這句話,原本懵懂的小臉霎時染上悲切。
“爹爹……”軟軟糯糯的聲音,顧花花行過去,小手扯住顧荇之的袍角。
他鼻眼微紅,卻強忍著酸澀,沒讓眼淚落下來,隻是略微哽咽道:“那你快去快回,記得帶著娘親來找花花……”
“嗯。”
顧荇之摸摸兒子的頭,將他推給阿四,兀自背上弓箭走了。
日頭不知什麽時候升了上去,白花花地罩下來,在茂密的樹林間形成一把把光刃的利劍。
花揚和花添追著老虎進了密林沒多久,就發現山野叢林裏,她們的圍獵完全不占優勢。幾個縱身翻躍,那道黃黑相間的影就在灌木裏消失無蹤。好在小郡主神誌清醒,一路哭喊,她們尋著聲音到了一處稍微開闊的地帶。
那隻猛虎許是也被兩人的圍殺嚇到,一路逃竄,慌不擇路,不知何時扔下小郡主,往灌木裏一躍便沒了身影。
花添找到了小郡主。
還好,她隻是身上有幾處擦掛的皮外傷,並不十分嚴重。或許是受了驚嚇,小郡主當下哭鬧不止。見花添過來,便緊緊抱住她不撒手了。
也就是在這時,三人身後驟然響起一陣低低的嗚咽。
兩人對視一眼,心道不好。
方才衝出山林的老虎有兩隻,所以難道是跑了一隻,她們又被另一隻給盯上了?
可這一次,她們在明,虎在暗。密林之中阻礙頗多,施展不開拳腳。而老虎卻是常年棲身於此,比她們更善於利用地勢和環境。
又是一聲低沉而沙啞的咕嚕聲,這一次,距離三人更近了。
小郡主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滯,哭聲戛然而止,害怕又乖巧地摟著花添的脖子,將自己的嗚咽都埋進她的肩窩。
霎時,一道巨影從兩人身側的密林裏撲了出來!
花添抱著小郡主有所不便,隻得下意識往後躲。花揚趁機上前,手中長劍疾如閃電,準確無誤地劃到了老虎的前肢。傷口見血,皮肉翻開一截。
可這樣的傷對於一隻體型龐大的野獸來說,根本不具備殺傷力,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老虎落地後當即撲出一段距離,利爪在地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痕跡,觸目驚心。
“你先帶著郡主走!”花揚閃身擋在花添前麵,手中挽出一道淩厲的劍花。
可是話音方落,那隻猛虎像是有感應一般,張開血盆大口,一聲咆哮驚飛林間鳥雀。
須臾,它再次向著行動不便的花添撲了過來。
幾番纏鬥下來,猛虎雖有幾處受傷,但花揚要護著花添和小郡主,又要反擊猛虎,漸漸地有些體力不支。
再這麽糾纏下去,她的體力會被耗盡,到時候她們三個都別想逃。
花添似乎也看出了花揚的掙紮,趁著間隙對花揚道:“你帶著小郡主先走,我方才沒有與它搏鬥,體力還能再撐一會兒。”
言訖她就要將小郡主交給花揚。
然而就在此刻,有些力竭的老虎卻忽然一躍,向兩人發起攻擊。
那道身影又快又準,猛然一閃,已經將花揚撲倒在地。
花添全然沒有反應過來。而那隻老虎已經對準花揚的脖子,張口就要咬下去。
“嗷——”靜謐的山林間再次響起雷鳴般的虎嘯。
花揚覺得脖子上什麽東西濕濕的,以為是老虎的口水,但睜眼一看,卻看見一柄長劍從猛虎的側頸直直插了下來,剛好停在她脖子前三寸的地方。
猛虎吃痛地放開了她。
“你們快走!”清朗的聲音,如玉擊石。
若不是來人先開了口,花揚是絕對不會想到,麵前這個容貌姣好卻穿著底褲的“女子”,竟然是南祁國君——宋毓。
心中一時輾轉,花揚下意識回頭去看花添,卻見她也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驚訝、感動、茫然、或許還夾雜了一點嫌棄……
宋毓卻顧不得那麽多,見兩人怔愣,隻回頭嚴肅道:“都傻了嗎?快走呀!”
那回眸的神情,頗有種美人含怨的哀婉。
花揚向來沒什麽心肺,見宋毓自願頂上,也沒覺得什麽不妥,拉著花添就要走,而花添卻隻是將小郡主交給了她。
“你不走?”花揚抱著小郡主,有些不敢相信。
花添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分明沒有看宋毓,但花揚覺得她每一瞬餘光都落在了宋毓的身上。
“我和他一起,勝算會大點。”
花揚抽了抽嘴角,看看那一身不倫不類裝束的宋毓,也不知怎地,心裏忽然就生出了些許感動。
花揚歎口氣,暗歎女大終是留不住,便沉默著抱著小郡主先撤了。
宋毓聽見腳步聲回頭,卻見花添冷著張臉,拔出腰間的劍。
“你不走?”他問,強裝惱怒的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暗喜。
花添不想理他,麵無表情地走到他身邊,提劍的時候,那隻手卻被宋毓給摁住了。宋毓像一隻重新獲得主人垂愛的狗子,眉眼間諂媚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盯著她問:“你不走是不是舍不得我?擔心我會受傷?”
花添白他一眼,專心持劍應對猛虎。
而也就是在這時,回過神來的老虎已經憤怒到極點。
它在兩人的夾擊下前後撲閃,一來一往間誰也沒討到多少便宜。
不知不覺間,山林裏冷風陣陣,光線越來越暗。
宋毓看了看天色,隻覺頭頂似乎有一片烏雲壓了上來,隨時都有可能下起一場暴雨。
不能再拖了。宋毓心中一凜,打算拚死一搏。
利刃劃開青筋暴起的手臂,他對著花添展顏一笑,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以自己的血氣為餌,引著猛虎往另一邊跑去。
“宋是瑜!”花添瞳孔震顫,為這人不顧一切的莽撞。
若是沒有記錯,兩人從相識以來,他一直是那個步步盤算、計劃縝密的人。
他的猜忌、謀劃、打算,從來都不會告訴她。
他會默默地做好,而後突然的某一天,她才會發現,原來她擔心的這些事,他全部都已經解決了。
或許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自己仿佛隻是一個看客,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世界。而宋毓什麽都不告訴她,實則是把她當外人的。
就像這次選妃,他其實可以先告訴她。她可以理解,也願意助他。
他依然沒有……
可是直到這一刻花添才明白,也許那些事在宋毓看起來,就像是眼前的這隻虎。他沒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把控和戰勝,所以與其讓她一起擔心受怕,他更願意提劍取血、以身為餌。這樣就算是葬於虎口之下,至少可以護她全身而退。
他隻是努力裝得毫不費力罷了。
天邊響起一陣悶雷,將她方才那一聲呼喚吞沒,也咬碎了她心裏一直耿耿於懷的介意。
腳像是不聽使喚似的跟了上去,天空下起雨滴,淅淅瀝瀝地落到臉上。
雨幕白煙之中,她看見宋毓腳下一滑,倒了下去。而緊追他不放的猛虎怒吼一聲,帶著股同歸於盡怒意,向著宋毓撲了過去。
“宋是瑜!”
一霎,花添嘶啞的聲音響徹密林。與此同時,猛虎發出一聲悲嘯,力竭地摔了下去。
雨聲嘩啦,地下的泥土震動起來,透著股山呼海嘯的氣勢。花添回神,見身後叢林中一群披甲帶劍的侍衛,黑壓壓地圍了過來。
行在最前頭的男人身著獵裝,腰背挺直,手中長弓還殘留著震顫的幅度,將雨幕**出陣陣水花。
他坐在馬上,神情肅然。
“大人!”一個侍衛從人群裏竄出來,對著他拜道,“小郡主已經救回去了,安然無恙。”
他點頭,淡淡地“嗯”了一聲。聲音雖不辨喜怒,但那雙冷冽的鳳眸總算是染上了點柔和。
見到地上有些狼狽的兩人,他趕緊翻身下馬,吩咐侍衛給兩人遞去幹爽的兜帽。
“在下大南世子蘇陌憶,方才多謝兩位出手,護得愛女無恙。”
說話間他已矮身上前,親自扶起還處於怔忡之中的花添,又對著宋毓結結實實地彎腰一拜。
“大人!”另一個侍衛火急火燎地過來,喘著粗氣道:“不好了、不好了……”
在場之人愣住,屏息凝神。
那侍衛揩了揩臉上的水,一臉地惶恐與震驚道:“殺、殺進來一個人……他憑借一己之力,已經快要把整個圍場都屠光了!”
“這是哪裏?”燭火盈盈的大堂裏,小郡主摟著花揚的脖子,戰戰兢兢地問。
花揚正要給她解釋,卻見角落裏衝出來一個矮矮小小的黑影。
“娘親!”顧花花撲到她腿上,又驚又喜地偷偷蹭鼻涕和眼淚。
花揚騰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眼神在大堂裏逡巡一圈,沒見到顧荇之,便問他道:“你爹呢?去哪兒了?”
不問還好,一問,顧花花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情緒又開始翻江倒海。他登時紅了眼,牽著花揚的袖子抽抽噎噎道:“爹爹去山裏麵找你了。”
言訖他往她身後看了看,一臉惶恐地問:“娘親沒有見到爹爹嗎?”
花揚一怔,搖了搖頭。
她的眼神再次掃過客棧大堂,蹙眉問道:“你爹放你一個人在這兒?”
顧花花搖頭,抽抽鼻子道:“阿四見爹爹久不回來,跑去城裏的大房子了。”
花揚愣了愣,反應過來他應該說的是官府。
外麵的天已經全部黑下來,雨點越來越大。密密麻麻地落在屋簷上,雜亂地響成一片,攪得人心頭煩躁。可是小郡主受了傷,又沒吃東西。顧花花也才是一個兩歲的小娃娃,總不能讓他去照顧小郡主。
思及此,花揚歎氣,隻得先解決能解決的問題。
她將小郡主抱到矮榻上坐好,先尋了塊毛巾給她擦頭,然後從一旁官府備好的藥箱裏,尋了些清理止痛的藥給她塗上。
顧花花在一邊撐個小腦袋看,小郡主卻在這時候側身,低頭瞧過來。倆孩子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顧花花方才還癟著的嘴,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因為他記得爹爹說過,男子漢大丈夫,不輕易流淚,更何況是當著個小姑娘。
花揚處理好小郡主的傷口,尋了塊幹淨的紗布給她包紮,接著便一刻不停地出去買吃的了。
偌大的客棧裏,人群熙攘,都是前來避難的村民。兩個小孩誰也不認識,隻能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叫什麽名字?”先開口的是小郡主,說話間還打了個哭嗝。
“顧花花,你呢?”
“蘇小七。”
“哦……”
“你這裏痛麽?”顧花花走進一點,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她被紗布裹起來的膝蓋。
蘇小七搖頭,但等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
“哦……”顧花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奮力瞪著兩條小短腿爬上矮榻,坐到蘇小七身邊道:“那你吹一吹就不痛了,像這樣。”
說完他撅起嘴,頗為熱心地給蘇小七示範了一下,邊吹,邊解釋道:“我娘親摔跤的時候,我爹爹就這樣給她吹。”
“吹一吹,痛痛飛。”
許是他撅著屁股吹膝蓋的樣子太滑稽,一直將哭不哭的蘇小七被他逗得笑出來。
“好像真的不痛了。”她伸手摸了摸紗布綁著的那個結,說。
顧花花突然跳下矮榻,湊到蘇小七的膝蓋前道:“我會綁蝴蝶結,你要一個蝴蝶結嗎?”
蘇小七愣了愣,點點頭,“嗯”了一聲。
於是熱心陪聊的顧花花半跪在榻前,開始認認真真地綁蝴蝶結。
兩個小孩兒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熟絡起來。等到蝴蝶結綁好,兩人已經成了好朋友,開始肆無忌憚地笑鬧起來。
顧花花從小包袱裏摸出一塊糖餅放到蘇小七手裏,豪氣道:“給你,好吃。”說完自己也摸了一塊糖餅塞進嘴裏。
等到花揚帶著一包熱騰騰的包子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兩小孩兒,排排坐,吃糖果的情景。
小郡主喜笑顏開、心花怒放,全然不見了方才躲在她懷裏的惶惑。
她抽了抽嘴角,隱約從自家兒子這副討小姑娘歡心的禍水屬性裏,看到了顧荇之年輕時候的影子。
顧花花也發現了她,笑著從榻上衝下來,熱情地給她介紹自己的新朋友。
夜已經越來越深,大雨也似乎沒有要停下的趨勢。花揚扶著門框張望,終於在街道的盡頭,看見一隊喧鬧的人馬。
兩輛馬車行至客棧門外,還沒停穩,世子妃就從其中一輛馬車裏衝了出來。後麵跟著個錦衣獵裝的男子,應該就是大南世子了。
花添和宋毓在另一輛馬車裏,跟著世子和世子妃進了客棧。
“娘親!”
前一刻還在和顧花花說笑的蘇小七看見世子妃,立馬換上委屈求抱抱的語氣和表情,可憐巴巴地從榻上摸下來,伸著短胳膊朝她跑去。
這世上最美好的詞,大約就是有驚無險。
這一刻,在場之人不禁都紅了眼眶,而世子和世子妃也蹲下身,將小郡主結結實實地抱住。
一家三口劫後團聚,自然歡喜,可花揚怔怔地看著廊外黑夜,一顆心也越來越沉。
“別擔心,”花添走過來,拍拍她的手道,“世子已經派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花揚敷衍地點頭,眼睛卻一刻也不離地朝外望去。
雨幕化作時間,在麵前一寸一寸地流失。花揚漸漸等得沒了耐心。她咬咬牙,拉住花添道:“你替我照看著花花,我還是得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言訖她就要去奪花添手中的劍,卻被花添摁住了手:“你別去!”
花添神情嚴肅:“夜間山林猛獸出沒,況且現在還下雨難行,你若去了再遇到危險怎麽辦?大家到時候還得去找你。”
“他是找我才會去圍場的。”
“找你,你也不能去!別衝動。”花添不讓,將她手裏的劍往回拽。
正當氣氛逐漸劍拔弩張的時候,門外響起一聲嘶啞的“花揚”。
怒吼聲如滾雷,霎時讓整個客棧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怔忡著朝外麵看去。
隻見濃重如墨的黑夜裏行來一人,他一身長袍又是泥又是血,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渾身的威壓凜冽,像是從無間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
及至走近了,花揚才認出那個渾身染血、眉染寒霜的人是誰。
如此狼狽,又如此失控的顧荇之,花揚從未見過。她不禁腿軟地往後退了兩步,將背後的桌子撞得“吱喲”尖叫。
“你……”她開口想問他去了哪兒,可又覺多餘。花揚猜,山上的野獸們大概是遭了無妄之災。
於是她緩了緩,又兀自說了個“:我……”
腰上一緊,花揚被拉得踉蹌兩步,跌入那個泥血混著雨水的懷抱。
花揚想起這還是在人前,所以掙紮著想從他懷裏出來。然而殺紅了眼的顧師父再也不複往日的溫潤,她越掙、他越用力,最後掐得花揚忍不住悶哼一聲,放棄抵抗。
“你幹什麽啊!”花揚已然有些惱了,憤怒地看向顧荇之。
他卻全然不管自己的狼狽,將她一把扯出大堂,翻身抵在了門扉上,驚起嘩啦一片響動。
“你……唔!”
下一刻,一個強勢又霸道的吻便落了下來。
雨聲嘈雜,亂不過他此刻的心跳。
在山裏找不到她的時候,顧荇之都要瘋了。回想兩人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他冷著臉對她的指責。
如果,那就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麵……
這個想法浮現在腦海的時候,顧荇之結結實實地後悔了。
她雖然愛胡來、性子野,可自從兩人歸隱之後,她除了脾氣不好,愛跟人動動手之外,沒有做過什麽特別過分的事。
而就算動手,她現在也留著些分寸的。
是他太貪心了。
得寸進尺,步步緊逼。結果到頭來才發現:他愛的就是她那份張揚肆意。
顧荇之放開懷裏掙紮的人,道:“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享受了你的張揚,還要求你的溫柔。從今往後……”他道,語氣愈發地寵溺,“無論你做了什麽,我不會先懷疑你、指責你,隻要你有理由,我都願意聽。若是你真的闖了禍,我也願與你一起擔。花揚……”
他頓了頓,道:“我錯了,別生氣。”
懷裏的人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顧荇之以為她還氣著,再一次覆了上去。
花揚欲哭無淚,想告訴他自己隻是腦袋暈。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而就在這時,身後響起顧花花軟糯的聲音。
他似是扯著花添,一本正經地問道:“爹爹和娘親是不是在外麵親親?”
見沒人回答,他又自顧自地道:“可是為什麽我做錯事,得到的是爹爹的責罰;但娘親就可以被親親?”
響亮清脆的童聲,讓大人們麵麵相覷,一時滿堂皆寂。
“我曾外祖母說了,這不是親親。”蘇小七煞有見識地開口道,“這叫強吻,也是懲罰的一種。我爹爹也經常這樣罰我娘親。”
眾人:“……”
雨過天青,太液池畔的麟德殿內一派觥籌交錯、亦歌亦飲。
大南國君和太後坐在主位,旁邊是因為尷尬和緊張而顯得有些局促的秦澍。他穿著南祁國君的冕袍,一臉假笑地繼續扮演著“宋毓”。
一碟甜酥被放到了蘇陌憶和林晚卿的桌上,緊接著兩人的桌前就多了個滿頭大汗的小腦袋。
蘇小七伸出胖乎乎的小肉手,徒手抓了兩塊甜酥。一雙澄亮亮的小鹿眼往上掃,因為她記得爹爹不許她吃太多甜食,壞牙。
淡紅宮燈下父女倆對視,蘇小七趕緊又拿了一塊:“爹爹吃。”言訖,她綻開一個甜甜的笑。
“嗯。”蘇陌憶麵無表情地接過甜酥,實則心裏已經樂開了花。他想伸手摸摸女兒玩到頭發炸毛的腦袋,然而手還未抬起來,麵前那個小人兒便一溜煙兒的沒了影兒。
“花花!”清亮的童音穿耳。
老父親蘇陌憶看見自家閨女把另外兩塊甜酥,都送到了顧花花手裏。
蘇陌憶頓了頓,吃味地眯眼,恨恨地將甜酥擱在了麵前的小碟兒裏。
“吃醋啦?”林晚卿探頭過來,晶亮的眸子笑意盈盈。
蘇陌憶不說話,飲了一口茶才憤然道:“到時候女兒被那毛小子騙走了,看你還能不能笑。”
林晚卿見他這副樣子就樂,捂唇道:“別說,花花這孩子我看就挺好。他娘親武功那麽好,他爹更是氣度非凡,不如將他們都招入國子監做直講……”
“我不許。”充滿危機感的蘇大人不樂意,黑眸一刻不離地釘在自家女兒身上。
林晚卿:“……”
這人心口不一的狗脾氣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對麵,同樣一雙眼都釘在兒子身上的花揚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顧荇之,神色嚴肅:“你覺不覺得花花和那個小郡主還蠻玩得來的。”
身邊人無甚興趣地“嗯”了一聲,繼續添茶。
“我看花花就是跟著你久了,平常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板正無趣的樣子,活像你的小一號。”
說著她用雙手掰過顧荇之的臉,強迫他與自己對視,又繼續道:“但你看他跟這小女娃在一起才多久,身上都多了些孩子的生氣。”
腦袋無法動彈的顧師父放棄掙紮,淡然道:“我的兒子,像我不好嗎?”
“你有什麽好!”花揚瞪他,嫌棄道,“古板、不愛笑、總是訓人……唔唔!”
被猛然捂住嘴的花揚撲騰兩下,放開了顧荇之的脖子。她緩了口氣正想為自己的話聲援,卻被猛然拉入一個火熱的懷抱,一個帶著濕意的吻柔軟地落在了她的發心。
“乖,說過以後我改還不行麽?”
花揚被他這突然的“輕薄”之舉撩撥得心弦一動,一時心跳怦然,忘了言語,要知道克己守禮的顧師父,可是從來沒在人前與她這般親密過的,何況現在兩人還在大南宮宴。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花揚得寸進尺,摟住他的腰用鼻子蹭他的下頜。
“嗯,我說的。”顧師父答得毫不遲疑。
花揚笑起來,噴出的熱氣呼啦啦往自己臉上拍。她揪住顧荇之的腰帶,聲如蚊蚋道:“那今天我也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沒有對不起,”顧荇之將下巴擱在她的發心,緩而沉的聲音,給人一種篤定的力量,“你做的是對的,如果我是你,也會那麽做,所以沒有必要道歉。”
“可是你……”花揚有些遲疑。
顧荇之歎息一聲,接過她的話道:“在我身邊,你可以做任何事。隻是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陷於困境無力脫身的時候,多堅持一會兒,因為我一定會來找你。”
“記住了嗎?”他伸手揉她的發頂,聲音溫柔如南風拂麵,仿佛無論多久,她在他心裏還是那片桐花豔陽裏的小姑娘。
“嗯。”花揚點頭,甕聲翁氣的,覺得眼鼻的酸澀都是因為殿外忽然吹進來的那陣風。
殿外,宋毓將花添帶到麟德殿的觀景台,雙手鉗住她的腰,一把將人抱上了石砌的圍牆上坐好。
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
宋毓將人緊緊圈在懷裏,臉頰貼著她的耳鬢,輕輕地說了一句:“看。”
他手指的方向,是萬家燈火的盛京城,繁華璀璨,如夜空銀河倒映。
宋毓貼上她的後背,聲音清朗:“這是大南的國都,百姓安居樂業、遠離顛沛;軍隊兵強馬壯、不懼外敵。這是朕幼時的夢想,亦是朕現在的目標。”
他頓了頓,語氣裏是與平日隨性全然相反的肅穆:“你與朕都經曆過那場北伐浩劫,痛失國土、家破人亡,現在的南祁太弱,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解決,無法穩定。
“你跟在朕身邊那麽久,朕從未向你提及這些,不是拿你當外人,而是覺得這些事,有朕一人操神即可,何必多一人費心。可是……”
夜風輕起,拂過他俊美的臉,那雙總是透露著萬般不屑的桃花眼,難得凜冽起來。
“花添,”他喚她,像是終於吐出那個無數次夜裏輾轉的夢,“這麽多年,朕一個人撐著,有些累了。從今往後,恐要勞你與朕一道費心了。”
花添怔怔地看他,品味著這一番話裏,宋毓究竟埋了什麽心思。身後的人卻忽然摟緊了她的腰,將她轉了一圈,變成四目相對的姿勢。
“朕雖稚嫩,執掌朝政不久,但如今前朝後宮,已無人敢掣肘於朕。朝臣壓力、市井流言,朕扛得住,也從不畏懼。今後,朕會傾己所能將你護好。
“因為你會是朕此生此世,唯一的妻。”
花添一時怔忡,竟然想起多年前宋毓退回易州之時,醉酒後在她廊下痛哭的場景。
他好像總是帶著一張麵具行走於世。外人要撥開層層血肉,才得以窺見他真實的內在。而她很特別,她是唯一那個參與過他的失魂落魄,也參與過他的意氣風發的人。現如今他終於肯摘下那層給予他全部保護的麵具,坦坦****地麵對她。
花添笑了笑,故意為難他道:“既然陛下稱我為妻,而不是皇後,那是不是說明,陛下不會將我拘於後宮?”
“是。”
花添沒有想到他的回答得這麽果斷,甚至愣了半晌,又支支吾吾地確認了一遍。
宋毓圈住她,目光靜默而繾綣:“你若是不想住在宮內,朕也可以在宮外為你置辦一間宅子,命專人看護……”言語間一頓,宋毓這才反應過來,以花添的身手,看護什麽的實則有些多餘,可是愛妻心切嘛,多一點準備也沒什麽壞處。
“那都不住在一處,我要是想陛下了,怎麽辦?”
宋毓想了想,覺得這事不難:“朕不忙的時候就來陪你。”
“那要是你忙呢?”
“忙的話……”宋毓蹙眉,小心翼翼道,“你願意來宮裏陪朕嗎?”
花添沒說話,仿佛興致缺缺。宋毓等得心中忐忑,扶著她腰的一雙手,都密密麻麻地出了層汗。
“好麻煩。”花添抱怨,淺淺地歎氣。
宋毓仿佛被這三個字攫住了心,隻覺將將才點燃的柴薪,“噗”的一聲便被眼前的人吹滅了。
他不禁有些沮喪,微微垂落的手卻被花添抓住了。
她看著他,眼眸晶亮道:“我是說跑來跑去地好麻煩,後宮那麽大,隻有我一個,想想也該挺自在的了。我就勉為其難,隨你住在宮裏吧。”
宋毓愣住,直到一束煙火在眼前炸開。
“砰——”
宮宴壓軸的煙火表演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繁星如雨。
嘈雜中,宋毓抬頭看向眼前的姑娘,她也正定定地看他。
星辰浩海,山川雲景。
從今往後,終是有人與他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