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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第一次親顧花花,是因為一個意外。
康樂二十七年的春天,蘇小七第十六次邁入了國子監律學所的大門。
二十歲的貴女,早該是兒女成雙、環繞膝下,而今整個盛京城中怕是隻有蘇小七還頂著個“國子監最老門生”的招牌,混在一幫小娃娃裏活像個笑話。
無法無天的蘇小郡主倒是沒這個自覺,仗著太後的寵愛和丞相親爹的威望,在國子監裏過著愜意的小日子。
這一日,是國子監的開課禮。
這裏的講學和司業四年一換,而這開課禮,就是學子與他們相識的第一麵。
馬車晃晃悠悠地停在那扇朱紅廣漆的高門前,昏沉沉的腦袋猛然磕上車壁,“咚”的一聲,蘇小七驚醒過來。
昨日夜裏,她又受了她爹的一頓嘮叨,睡眠不足,導致今日晚起。她為了趕上開課禮,早飯也顧不得吃就被她爹塞進了馬車,隻能在路邊買了兩個包子。
蘇郡主拎著那包東西,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行了進去。
可是門檻剛過,她就被一隻玉琢般的手就擋住了去路……
蘇小七看著麵前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愣了片刻,一是為那驚為天人的美貌,二嘛……
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蘇小七總覺得這張臉,她似乎依稀可能在哪裏見過。
可是不等她開口,耳邊便響起一道如玉擊石的聲音。
那人居高臨下地睨下來,說:“國子監乃治學之地,學子當重儀表、慎言行,油膩味重之物,不宜入內。”
初春的陽光溫柔,粼粼碎光輕撫來人側顏,蘇小七怔愣,隻覺斑駁回憶被春光翻攪,半晌才訥訥地喚了句:“顧……”
然而下一刻手上一空,麵前的人淡漠依舊,兀自拿了她的包子轉身就走。
腳下步子一頓,蘇小七醒悟似地追上,想去拽那人的袖子。因得她自幼習武,招式也會那麽三兩個,心急火燎間,出手便失了控製,讓人誤會這是要公然動武挑釁。
罡風乍起,白袖翻飛。蘇小七覺得腕上一痛,她本能要躲,可是腕上那隻手拽得死緊,根本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被搶了早食,又被不由分說地教訓了一頓,換作任何人大約都不會有什麽好臉色,更別說是早被太後寵上了天的蘇小七。
於是,康樂二十七年的春天,大南國子監第一百次的開課禮上,蘇小七跟這個半路殺出冷修羅,結結實實地幹了一架。
結果,當然是她被人單方麵吊打……
士可殺,不可辱。雖然蘇小七沒實力,但她一向有骨氣。
本著還能喘氣就絕不認輸的狠勁,在她被揍到圍觀群眾比剛才多出整整三倍之後,蘇小七終於絕望又憤怒地嚎出一句:“顧花花!!!”
天崩地裂,萬籟俱寂。
那個方才還招招狠戾的白衣公子一愣,漆黑的深眸微震,眉宇間浮起一道深邃的“川”字。
然而拳勢已起,縱使收了力道,強大的慣性也迫使他向著蘇小七不可控地撲了過去。
隨著一聲抽吸,在那個短到幾乎可以不計的瞬間,蘇小七感受到了他嘴唇擦過她的肌膚。
蘇小七眨眨眼,洞悉了他瞳眸之中的猶豫,於是反客為主、幹淨利落,下一刻,白衣男子就被他摁在了自己身下。
許是他怕她摔了,蘇小七翻身上去的時候,那雙大手變拳為掌,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身。
寂靜的人群中霎時傳來一陣抽吸,所有人看見眼前的場景都屏住了呼吸。
“顧……顧司業……”人群中一個年過半百的講學撥開人群行出來,看見眼前的場景,顫抖著唇吞了吞口水,“這是……”
他看看跪坐在男人身上的蘇郡主,再看看躺在女人身下的顧司業,一時無言。
“此學子不守學規、擅帶禁物,且不聽勸告,對師長拳腳相向。”他起身將蘇小七掀下去,整著衣襟道,“罰抄學規三百遍,禁閉七日。”
眼前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蘇小七呆若木雞。
她看著眼前那個英俊的後腦勺,不禁思緒翻湧,像春風裏夾雜的柳絮,虛晃又紛亂。
“還有……”身前的男人忽地回身,依舊是那副居高臨下的氣勢,微彎了腰湊近她麵前道,“本司業,叫顧梓華。”言訖,他旋身而去,隻留下空氣中淡淡的新木香。
蘇小七咽了咽口水。
一別十八年,兩人的第一次重逢——她紫了手腕,他青了下頜;她是國子監最老的難題,他是國子監最年輕的司業;他已經不是顧花花了,而她還是蘇小七……
2
蘇小七第二次親顧花花,是因為心情低穀。
開課禮上的事,很快便傳開了。
剛直了一輩子的蘇相聽說自家那個不學無術的女兒,在新司業上任的第一天就捅了大簍子,心裏麵上都過不去。
等到蘇小七下學回府,意料之中的就是一頓雞飛狗跳。
這導致蘇小七根本沒有機會把這個天大的誤會解釋清楚。
於是春夜微清的國子監,西北角那個最偏僻的禁室裏,蘇小七裹著離家時匆匆帶走的一件外氅,淒涼地獨坐望月。
蘇小七哀哀地歎氣,起身關窗之時卻瞥見對麵院牆上的白影一晃。她揉揉眼,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下一秒,一張俊美無雙的麵龐就出現在她的窗前。
早上還冷麵無情、六親不認的顧司業而今麵頰微紅,眼神飄忽,一副做了虧心事不敢看人的模樣。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蘇小七正要詢問,卻被顧司業搶了先機。
“早上的事,”清冷月色下,男人黑眸沉沉,深不見底,“沒想到會傳到你爹耳朵裏。”
蘇小七一怔,沒想到國子監堂堂司業竟然會關心起學生的家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
尷尬的微妙間,一切又仿佛似曾相識起來。
十八年前她遇見他的那個雨夜,兩人互報姓名之後,顧司業也是用一個簡短蒼白的“哦”結束了兩人的第一次談話。
氣氛短暫地一滯,兩人對望,不約而同地更加局促起來。
“這個,”嚴肅的顧司業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遞給蘇小七,打開,裏麵是一個餘溫尚在的甜糕,“你爹讓我給你的。”
蘇小七這才想起來,今日是上巳女兒節,有女兒的人家要喝女兒紅、吃甜糕來慶祝。她忽然更加委屈,心情跌落穀底,便隻訕訕地接過東西,久久地捧著不肯下口。
“還有這個。”身邊的人說著話,又從懷裏摸出一小壇女兒紅道,“也是你爹給你的。”
言訖他不忘叮囑:“隻能喝一小口,國子監學子不可酗酒。”
蘇小七沒說話,耷拉著腦袋,心中憋悶,她簡直懷疑這個顧司業是不是跟她爹私底下達成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協議,這麽管著她。
熱辣酒液入喉,那壇女兒紅便被她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等到顧司業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蘇小七頭腦暈暈,看見眼前的景物都晃**起來的同時,也看見顧司業那張嚴肅的臉。
他對她怒目而視,震驚中參雜著難以置信。
蘇小七笑起來,一時恍惚又得意。
別說,顧司業發火的樣子,還真像她爹方才惱怒摔門時的臉。
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蘇小七忽而鼻眼酸澀。她揉揉眼,腳步不穩地傾身靠在窗沿,魔爪扒拉住對方的腦袋委委屈屈地說了句什麽,然後抹抹嘴,轉身就醉死了過去。
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每日都被顧司業親自盯梢做作業的蘇小七,終於知道這人針對她的執念是來自何處。
因為那一晚,柔美月色下,周遭無人時,臨窗對望的小青梅酡紅著臉,掰過小竹馬的頭耍了人生中第一次流氓。
她“叭唧”一口,重重地親在了顧司業的側頰。
末了,她還抹著嘴,哭唧唧地喚了人家一聲:“爹——”
3
蘇小七第三次親顧花花,是為了逃命。
接下來的日子,蘇小七每天都活在懷疑自己被針對了,但又找不到證據的猜測裏。
比如,她就不太想得通,明明隻拿著一份俸祿,官拜四品的顧司業為什麽偏要搶人家七品直講的活,擇一部親自授課。
又比如,國子監設六部,閉著眼睛的顧司業信手一點,就選中了她所在的律學所。
再比如,律學所學生二十七人,每一次顧司業提問之後“隨便”找一個人回答,那個人永遠毫無懸念的就是她……
可是有太後撐腰,蘇小七也是不吃素的。
律法課上睡覺看話本子,下課了把同桌的作業搶來一頓抄,任顧司業擺出一副冰山臉,她還是那句“陳腐的律法不該被學習,而該被拋棄”,氣得國子監祭酒跺腳暴跳。
該交的作業一次不交,該上的課卻從來不上。
頂著太後和蘇相雙重壓力的顧梓華也頭疼,於是這一日下課,他幹脆就叫住了蘇小七。
“你的作業還沒有交。”顧梓華直入主題,表情淡漠。
蘇小七懶得理他,一邊把書筆往袋子裏塞,一邊敷衍道:“我交了呀!”
顧梓華聞言從袖中抽出一卷紙軸,攤開道:“作業是讓你把《大南疏議》默寫一遍,不是讓你隻寫這四個字。”
“那怎麽能說是我的問題,要怪也怪直講沒說清楚呀!”
顧梓華一怔,為這從未見過的厚顏無恥:“站住……”
顧梓華還想阻攔,伸手之際,腕子上卻多出一雙綿軟的小手。
蘇小七捉住他的手,微微仰著腦袋看他。有那麽一個瞬間,顧梓華忽然覺得心跳一滯,就連方才不察的蟬鳴似乎都開始呱噪起來——十八年過去了,她竟然還是記憶裏的那般鮮活可愛。
不近人情的顧司業頭一遭心軟,讓她明天再補的話幾乎要脫口。
“七妹妹!”門外一個男子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顧梓華望過去,看見夏暮斜陽中的紫衣少年郎——那是韋貴妃的兒子,當今太子爺,蘇小七的親表哥。
他愣了愣,心裏登時不是滋味。他側身擋在兩人之間,一字一句平淡道:“補完作業才準走,敢逃我就告訴你爹。”
“還有你曾皇祖母。”
“……”
“你皇舅公。”
“……”
一向有骨氣的蘇小七妥協了,將書袋往桌上一摔,開始埋頭補作業。
那一夜,顧司業千載難逢地在國子監待到戌時,又千載難逢地在國子監遊**,最後遊**到律學所的時候,已近三更。
橙紅而微弱的光在窗欞中流淌,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看見那個平日裏追貓攆狗、上房揭瓦的女子手持書卷,屏息而坐,眼神專注念念有詞。
燭光描摹她靈動的眉眼,神情不複往日的張揚,卻帶上了一絲難以得見的入定和謙卑,是他從未見過的靜好。
雙腿突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識,顧梓華撩袍坐到了她身邊。
“咦?”眼前的人反應過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驚訝道,“顧司業,你不會是夢遊了吧?”
顧梓華沒理她,拿過她手上的書,也不管人聽不聽,兀自講起來。
月夜靜謐,燭光下的顧司業少了往日的威嚴,聲線溫和地講起嚴苛律法,竟然別有一番味道。
他驚訝於她的聰慧靈性,詰屈聱牙的條例一看就會,舉一反三、融會貫通更是不在話下。末了隻見她將書一合,似玩笑似嚴肅地道:“隻可惜律法太嚴,怕隻會適得其反。”
“哦?”顧梓華挑眉追問,“何以見得?”
麵前人歪著身子,以肘撐頭反問道:“哪敢問律法目的為何?”
“自是懲惡揚善、主持公道。”
蘇小七似是早料到他會這麽答,搖頭笑問,“那律法就不是為了護得一方民眾安然?”
“自然。”
“那不就得了,”她直起身,理直氣壯地往書卷上一點,“律法除了懲惡揚善還人公道,更當保護良民。可我卻認為當今大南的律法過於嚴苛,偷盜要判流徙、搶劫可判死刑。試想,如若一個食不果腹的饑民因為偷了一個饅頭而要被流放三千裏,那麽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他會怎麽做?”
顧梓華一愣,心頭驚起一陣寒意。
蘇小七這時卻淡然一笑,歪歪扭扭地靠回桌上道:“律法之所以存在,除開懲罰罪犯,更是要留給無辜者一個生還的機會。”
“所以顧司業呀,”她眨眨眼,討好地坐近了一些,“幫我跟國子監那幫老腐朽們說說唄?他們要研究這些有害無益的東西,我管不了,可是能不能不要再逼著我背了……”
夜風驟起,心緒早已不寧的顧梓華低頭,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蘇小七開心了,那隻沾滿墨汁的手抄起書卷,迫不及待道:“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剛邁出去的腳步一頓,蘇小七苦哈哈地轉過來,一副“老大你還要幹嗎”的表情。
顧司業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攤開一張白紙道:“你既有如此見解,那不如與我一道將其中不合理之處都列出來。身為國子監學子,自當心懷天下,豈可獨善其身?”
麵前的人一愣,哭喪著臉,晶亮的眼眸卻閃過一絲狡黠。
身經百戰的顧梓華早已看穿一切,在她腳底抹油一溜了之之前,精準伸手,逮住了蘇小七的後領。
“誒、誒……別扯我領子,講道理!講道理!”
顧梓華不顧手中之人的掙紮,提溜著她就往自己身邊拽。
然而下一刻,一個溫熱而柔軟的東西就貼上了他的唇。
火色迷離之下四目相對,兩人的眼睛都無聲地眨了眨。蘇小七乘勢抓起書袋,連書和筆都不要了,跑得飛快。
眼見那個“恬不知恥”的人越跑越遠,愣怔的顧司業半晌才回過神來。他認命似地搖頭,輕笑一聲,執筆重新在桌案前坐了下來。
隻是那一夜,那卷由顧司業起草的奏疏上,不知寫下了多少個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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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第四次親顧花花,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那日之後,國子監裏的日子,也就這麽相安無事地過著了。
顧司業似乎沒有再刻意針對過蘇小七,而且課後的小灶還漸漸開得多起來。以至於一些她不願做的摘抄謄寫,隻需要一個時辰的辨析論法,顧司業都能素手一揮,睜一隻眼閉一眼地給她揭了過去。
蘇小七越來越覺得顧司業是個好人,上課的時候便常常盯著他,一看就是一整節課。
“咳!咳!”講堂上傳來兩聲不重不輕的提醒。
蘇小七眨了眨滴溜溜的大眼,不知神遊到哪裏的思緒清明過來。
坐在前麵的顧司業單手持書,遞給神遊天外的蘇小七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眼前一眩,她隻覺心口怦然,兩頰也不受控製地火燒起來。從來都是沒臉沒皮的蘇小七生平第一次猜測也許這就是害羞,遂趕忙埋頭,將自己藏在了桌案上立起來的書卷裏。
“下午在芙蕖池的廊亭裏,有一場論法課。”顧司業清潤的嗓音頓了頓,似故意加重了些力道,“事關南律修正,皇上派太子親往主持,在座各位請務必前往。”
蘇小七愣了愣,悄悄從書卷後探出腦袋,視線對上那雙深邃的墨瞳才發現,方才那句話,他是看著她說的。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是一緊,竟然滋生出一些暗暗的甜。
盛夏時節,蟬鳴聒噪。國子監的池塘裏,大片芙蕖花開正好。
此次論法由太子主持,顧司業親自講解,故而消息剛傳出去,便已是萬人空巷的盛景。
國子監六部中所有學子都熱情高漲,熙熙攘攘地順著遊廊,繞行去另一頭的廊亭占座。
這可苦壞了剛從食堂出來的蘇小七——若是老老實實跟著這群人挨過去,座位怕是早沒了,更別說她還鬼迷心竅地想占到第一排。
好在她從來都不是守規矩的人,更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花。於是一個翻越,她跳上美人靠,步履輕巧地漫步於上,快速超越了一眾學子。
臨近講台的時候,眼見第一排中間最後一個座位要被搶走,她幹脆靈機一動,躍下遊廊,往芙蕖池中的碎石上跳去。
顧梓華側頭望去,隻見碧色粉荷中伸出一隻潔白皓腕,粉衣女子探身而出,亭亭玉立,巧笑嫣然,仿若池中一朵緩緩盛放的芙蕖。
他愣住,為眼前女子這生動鮮活的美,更為她這股敢於辟蹊徑的創意。
周圍抽吸聲一片,他卻恍然地伸出手。
麵前女子提著裙,對他吐吐舌頭,然後將自己的手置於他的掌中。
也就是在這時,許是被男色衝昏了頭腦,蘇小七踩到裙擺腳下一滑,整個人失控地往後仰去。
“嘩啦——”一聲水響,驚了整個國子監。
所有人都看過來。
無措之際,唯有顧梓華反應最快,縱身一躍便跟著紮進了池裏。
許是摔倒時撞了頭,入水後的蘇小七隻弱弱掙紮兩下,便再也沒了動靜。
圍觀的人很多,大南再是開化,也視女子落水濕衣為失了貞潔,故而等到清場差不多結束,兩人已在水中待了許久。
大夫聞訊而來,可是人已昏迷,還嗆了水,一時間隻剩下微弱的呼吸。
在場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屬意蘇郡主,這是大南朝野公開的秘密。東宮正妃之位一直為她空置。若是擅動,就算蘇郡主放過他們,太子也不會。
片刻沉寂後,隻有顧梓華走過來,撥開人群跪下,掰開蘇小七的嘴,俯身吹進了第一口氣。
抽吸聲再次響起,氣氛尷尬又詭異。眾人似乎預見了之後的天翻地覆、血雨腥風。也不知顧司業究竟有幾個腦袋,這位塊鐵板都敢踢。
可是顧梓華不管,在看見她濕漉漉的睫毛輕動的時候,又渡去了第二口、第三口氣……
身下的人再也沒有動靜,絕望的情緒籠罩住顧梓華,仿佛一顆心被人攫住。
好在下一刻,他就嚐到了水的味道。
她微涼的嘴唇貼著他的,有些顫。
顧梓華愣住,這才顧得急去想兩人現下是個什麽光景。而那個沒有良心的白眼兒狼似乎也緩了過來,因為她竟然還有力氣將他一把推開。
“七妹妹!”
身後響起太子驚慌的聲音,他小跑過來,看見地上濕透的兩人,登時蹙緊了眉。
他取來氅衣將蘇小七裹起來,語氣頗為不悅地道了句“別動”,便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路過顧梓華的時候,太子停下腳步,沉聲道了句:“顧司業好自為之。”
那語氣強勢又決絕,像是一種歸屬權的宣示。
顧梓華沉默著看兩人行遠,隻覺心頭空落。
十七步。
她方才踩著池中碎石而來,一共踏了十七步。
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自己方才的衝動,算不算是踏錯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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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第五次親顧花花,她並不知道那個人是他。
蘇小七再一次拒絕了太子的求娶。
從小見慣了她爹娘的鶼鰈情深,蘇小七對那份世間眾人皆向往的情愛,便有著一種執拗。她從來都相信自己會遇到那個人——眼中隻看得到彼此,心裏也隻有一個位置。這是將來要君臨天下、三宮六院的太子給不了的。
落水之後,蘇小七大病一場,高熱三日不退,嚇得宮裏一群太醫差點在長安殿前自刎謝罪。
趁得這個機會,她恰好請了整整一個月的假,在府上好生修複了一把來自顧司業的學業傷害。
可是閑暇時間,她想得最多的卻是落水後,與顧司業那個眾目睽睽之下的吻。雖然她也不敢肯定那到底算不算……
待她回到國子監,發現以前那個陰魂不散的顧司業竟然一連數日都不知去向。
暗忖無果之際,她才從眾學子口中得知,大半個月之前,顧司業就被皇上賜婚,招為駙馬,而那位要嫁他的公主,正是太子親妹。
一瞬間的愣怔,讓她心口有些空落落的,隻覺浮浮沉沉,恍然啞口,連道謝都忘了。
那一日,蘇小七不知自己是如何挨到的下學,也不知自己的腿是怎麽就不聽使喚地走到了顧府門口。
她行過去,向門房打聽顧司業的下落。
門房不認得這位金尊玉貴的蘇郡主,見她也沒有拜帖,便隨口敷衍她道:“駙馬爺進宮了,皇親國戚的事,小姑娘別亂打聽。”
蘇小七忽然覺得鼻子有點澀,她伸手揉了揉,想是自己呆站許久,被凍壞了。
不就是親了一口麽?有什麽了不起的!
蘇小七氣呼呼地拽著袖子,摸著荷包一跺腳,轉身往平康坊去了。
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的平康坊,果然是最好的忘憂場——一開始蘇小七還畏首畏尾放不開,然而一壺清玉釀下肚,什麽規矩禮法便都拋諸腦後了。
她摸出一錠銀子塞給老鴇,豪氣地要包下這南曲裏最紅的頭牌。
老鴇為難,略帶歉意地告訴她,入夜後不久,青樓裏來了兩位貴客,頭牌此時正在天字房內為他們奏曲奉茶呢。
蘇小七一聽這話,原本被酒水澆下去的火氣,一瞬間又躍高了幾分。
今天是怎麽了?怎麽一個兩個的都要來她跟前搶人?!
公主她惹不起,青樓裏的兩個恩客她莫非還怕了不成?!
她撥開眾人,一頭紮進了隔壁的天字號雅間。
室內琴聲戛然而止,蘇小七二話不說跨步上去,揪著琴台後那人的領子就往外走。
現場亂成一團,台下兩人更是看傻了眼。
忽然,一個溫和幹燥的大掌覆住她緊握成拳的手,想將她的爪子從自己衣襟上抹開。
什麽時候起,連賣唱賣笑的人都敢拂逆她的意思了?
蘇小七心中翻騰,幹脆揪著人命令道:“親我!”
眼前輕晃,腳步虛浮,她依稀見那人翕動的唇在說些什麽,可她一句也聽不懂。
他親了她,沒有一絲遲疑。
濕軟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這個吻堪稱溫柔,緩慢而小心。他吻得很克製。
蘇小七忽而腿軟,有些招架無力,不過她並沒有沉溺其中,反而懂了“沉溺”的真正含義。
“你很好,但是……”她推開那人,“但我試過更好的。”
言訖她莞爾,扶著門框顫巍巍地走了。
整個大南才俊中,顧梓華可能是天資最為過人的那個。
比如,他知道跟一個醉鬼是沒有辦法講道理的,除了順著她、滿足她,沒有更好的方法能讓她安靜。可是他永遠也不知道,當他把蘇小七那句“更好”誤認為是太子之時,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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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第六次親顧花花,她以為這是最後一次。
公主和顧司業的婚期定了下來。
蘇小七答應了太子的求娶,從此再沒見過顧司業。
她每天依舊過著混世魔王的日子,隻是不再去國子監——將來的太子妃、大南的下一任國母,每天要學的東西很多,哪還有心思留給那卷編了一半的《新南律》。
不過,蘇小七一向會偷懶,日子便回到了最開始那種睡覺看話本子,胡鬧不交作業的樣子。
偶爾,她也會看著宮裏嬤嬤帶來的宮規發呆。
可惜再也沒有一個冷著臉的“大尾巴”,每天追在身後要她交作業了。
六禮已過五禮,她和太子的婚期就在下月。
這一日,蘇小七終於回了趟律學所收自己的東西。
同窗見到蘇小七,都一窩蜂地圍了過去,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她被簇擁在中央,一時心中慌亂。
忽然,喧嘩的人聲盡頭,她看見那雙漆黑的眸子望過來,仿佛隔了千山萬水、朦朧朧的看不清楚。
蘇小七心跳一滯,趕緊低頭收回視線。
“蘇郡主賞臉喝杯酒吧!”不知是哪個學生的提議,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起來。
“顧司業也一起呀!”同桌眼疾手快,扯了顧司業的袖子,“顧司業和小七也算是死對頭了,馬上就要當親戚,不如趁這個機會冰釋前嫌?”
眾人哄笑,蘇小七扯出一個牽強的笑,擠在人群之中,安靜得有些寥落。
酒過三巡,大家興高采烈地玩起了飛花令。蘇小七向來學淺,自然是罰酒最多的那個。
“好了。”端著酒杯的手一頓,一隻大掌輕輕地扣住了她的腕子。顧司業垂眸看她,神色晦暗似有不悅:“再喝就醉了。”
蘇小七笑起來,一如既往地鮮活靈動。她眨眨眼,掃視一圈道:“可是願賭服輸,我怎麽能耍賴呢?”
“我酒量很好的。”言訖,她便拂開了他阻攔的手,一飲而盡。
明月高懸,夜已漸深。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散了,顧梓華無奈地扶著那個腳步微顫的人,走在行人稀落的街道。兩個人影糾纏在一起,蘇小七忽然停下了腳步。
“顧花花,”她喚他,語氣嚴肅而認真,“那一日芙蕖池畔,你是不是親了我?”
顧梓華一怔,見她似有不悅的神色,心中抽痛。但他很快隱藏起異樣的情緒,略帶歉意地回了句:“是在下唐突了。”
原本還期待著什麽的一顆心落入穀底,蘇小七覺得若不是自己死死咬住的牙,估計現在已經哭出聲來。
一個男人而已,有什麽關係呢?
既是一廂情願,她便願賭服輸。她從來都是個輸得起的人。
她上前兩步,昂著頭,帶著一貫的囂張和驕傲仰視顧梓華道:“既是唐突,口頭說說算什麽。”
眼前的人愣住,低頭不解道:“那要如何?”
“你讓我唐突回來。”
話說出口的那一瞬,蘇小七就後悔了。狗咬你一口,莫非你真要去咬狗一口麽?
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而顧梓華顯然也被這樣的要求震驚了。還是蘇小七打破了這個僵局。她扯住顧梓華的衣襟,踮腳、仰頭,將自己還帶著淡淡酒氣的唇貼上了他的。
輕輕的一個吻,像第一次那樣一觸即離。
鼻眼一酸,蘇小七整個人都顫了顫。她當即扭頭,轉身跑進了街口的另一處黑暗。
她覺得自己真是丟臉,把她曾祖母、她爹、還有她娘的臉全都丟光了。
“小七。”
身後傳來男子的輕喚,她腳步頓了頓,一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光亮處的答案卻讓她失落——追來的不是顧梓華,而是太子。
他神色凝重地看著她滿臉的淚痕,臉色差到極點。
“別說話。”蘇小七給他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背身抹著臉上的淚。
可是眼淚好多,怎麽擦都擦不幹淨。她幹脆扯過太子的袖子,兀自將他轉了個圈道:“把你的背借我用一下。”
秋夜寂寂,隔著一條昏暗的街,顧梓華看見蘇小七伏在太子背上,哭得雙肩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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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七第七次親顧花花……
好吧,其實是顧花花第一次主動親了她。
太子大婚,普天同慶。
迎親隊伍長足十裏,大紅綢緞一路從東宮牽到了蘇府。朝廷裏但凡有些臉麵的人物都收到了邀請,從文武百官,到皇親國戚。
因著同窗的一層關係,國子監律學所的學子們也收到了邀請,此刻正努力按耐著內心的喜悅,偷摸著將內宮打量了個徹底。
可沒人見到顧司業。
顧府,暮冬的陽光透著清冷,靜靜地鋪落在黑白相間的棋盤上。一青一白兩個人影對坐,氤氳的茶香中,隻聽見“嗒嗒”的落子聲。
今日的顧大學士難得清閑,不去宮裏跟蘇相抬杠,而是陪著兒子弈棋,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屋裏燒著炭盆,劈裏啪啦的往外濺著火星,看得一旁跟著當了半天背景的花揚胸中暗火。
她伸著脖子望了望窗外的天,起身拎起炭爐上的小銅壺。
“誒誒誒!”
水順著棋盤淌了一榻。兩個男人同時跳起來,不可思議地瞪向她,但很快又偃旗息鼓。
顧大學士裝模作樣地清嗓,壓低聲音道了句:“下次小心點……”
“呸!”花揚撂下手中銅壺,對顧荇之翻出個“你怎麽這麽沒用這種事都要靠老娘親自出馬”的眼神,一把將他推遠了。
她蹦上矮榻,頭一次擺出語重心長的架勢喚了句:“花花啊……”
顧梓華“嗯”了一聲,埋頭清理棋盤上的水漬。
“太陽馬上就下山了,”她繼續道,“再不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對麵的人依舊低著頭,連應都懶得應了。
花揚覺得有些尷尬,轉頭遞給顧荇之一個眼色,卻被他仰頭躲開。
男人果然靠不住,花揚心一凜,幹脆鉗住了顧梓華忙碌著的手。
“你是不是喜歡小七呀?”
顧梓華一愣,沒有回答。
花揚覺得,以自家兒子這樣悶的性子,這種表現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於是,她幹脆挪到顧梓華身邊,坦白道:“其實我跟你爹也挺喜歡小七的,你要是想娶她……”
“娘,”顧梓華打斷花揚,語氣疏淡,“她現在是太子妃了。”
“還不是!”花揚著急,“你要還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那她可就真的要成太子妃啦!”
顧梓華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隻是看著地板出神,呆楞得像個死人。
“啪!”驚天動地的一巴掌扇在顧梓華後腦勺挨了——若是沒記錯,這是他娘第一次對他動手。
顧梓華一下蒙了。
“你說我堂堂第一刺客和南祁第一奸佞強強聯手,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廢物?!”
顧荇之:“……”
顧梓華:“……”
沉默了片刻,顧梓華想起平康坊裏蘇小七的那句“更好”,和銅鑼街上她伏在太子身上的場景,終是開口道:“小七她……似乎不喜歡我。”
“你問過了?”
“沒有……”
花揚眉頭一蹙,舉手又要給他一巴掌,被身後的顧荇之擒住了腕子。
“都說虎父無犬子,好歹你也是從小就被說像你爹的人。”花揚氣呼呼道,“想你爹當初天南地北地圍捕我,那樣子可比你現在不知要男人多少倍!”
顧荇之:“……”
顧梓華:“……”
花揚抄起手邊的大氅扔過去,命令道:“你現在就到蘇府去給我問清楚。”
顧梓華抬頭看向窗外,似乎有被說動:“可是……她和太子…… ”
“太子又怎樣,你娘我以前還是朝廷通緝犯呢!你爹不一樣杠完大理寺,杠殿前司,燒了太醫院,還炸了靈隱寺,最後……”
“咳咳……”一向被顧梓華視為道德楷模的顧大學士臉色發綠,幹咳道,“少說點……別教壞孩子……”
顧梓華難以置信地看向顧荇之,半晌才喚了一聲:“爹?”
“都是過去的事了,”顧荇之沒有否認,繼而快速轉移話題道,“你娘隻是不想你將來後悔。”
“可是蘇相和爹不對付,萬一……”
“你放心吧,”顧荇之給了他最後一顆定心丸,“蘇相隻是脾氣古怪、性格討厭,但他為人一向光明磊落,斷不會借此事做文章來針對我。再說,”顧荇之補充道,“你叔父是南祁國君,大南皇室再怎麽也會顧及兩國邦交,留足顏麵。”
他從腰間摸出半塊玉玦遞給顧梓華道:“這是你祖母的東西,我一直帶在身上,也曾用它與南祁國君許下君子之約。爹希望今後,它有機會見證你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時刻。”
顧梓華愣了愣,接過顧荇之手裏的玉玦,收拳握緊,看向花揚道:“最快的馬還在嗎?”
鞭炮齊鳴,敲鑼打鼓。
穿上嫁衣的蘇小七偷偷撩開車輦的紅幔,卻見天空不知何時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下雪在盛京並不少見,蘇小七從小到大也不知看過多少次。
每到那個時候,她爹娘都會帶著她去院中賞雪,看紅梅、聽她爹滔滔不絕地講兩人那一年“初雪定情”的故事。
蘇小七早已耳朵起繭,時常尋個理由,翻著白眼逃離他倆毫無人性的“恩愛現場”。可如今,她倒是忽然羨慕起來。
“哎……”她悠然地歎氣,放下車幔之時,馬車已經停在了東宮門口。
從這裏去東宮不能坐車,要自己走過去。
前來接應的人,是太後安排的老嬤嬤。
及至走到東宮外,朱紅金飾的宮門在眼前洞開,她看見正殿九十九級台階之上,那個同樣一身華服紅衣的太子。
特別不合時宜的,她想起那句“霜雪落滿頭,也算到白首”。
白首…… 腳下步子一頓,蘇小七忽然有點怕了。
一輩子的時間多長呀……
若是要跟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他三宮六院妻妾成群,而自己隻能被囚於這樣一方宮闈,不見天日。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娘親強忍的眼淚、想起爹爹緊蹙的眉,就連曾皇祖母都要她遵從本心,不要看自己的麵子、也不要看皇上的麵子……
“娘娘?”身側的嬤嬤覺察不對,跟著停下了腳步,一時間眾人都不解地看了過來。
隔著漫天的風雪,她實則是看不清太子的表情。可蘇小七卻能夠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無論他此時是哭是怒,她都可以不在乎。但倘若那人是顧梓華,她便絕對舍不得傷他。
“嬤嬤,”蘇小七回過神來,轉身抓住老嬤嬤的手,眼神晶亮,“迎親的隊伍裏有馬嗎?”
“什麽?”嬤嬤大睜著眼,覺得自己聽錯了。
蘇小七放開她的手,脫掉厚重的華服外氅,在一片抽吸聲中跨馬而上。
“駕!”
凜冽的鞭風揮開風雪紛飛,蘇小七掉轉馬頭,朝著宮外飛奔而去。
麵上是刺骨的風,身後是一陣陣的騷亂。
她聽見太子歇斯底裏的聲音,他怒不可遏地命令道:“攔下她!給我攔下她!”
無論顧梓華這麽想,蘇小七想,今日之後,他都會生活在風口浪尖上。
可是怎麽辦呢?
誰讓他遇上了她。沒辦法,就當他倒黴吧。
蘇小七一邊腹誹,一邊夾緊馬腹,甩鞭再抽。
恍惚間,她似乎看見對麵一個黑影,也在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向著她的方向飛奔而來。待到看清來人麵孔,她覺得天地仿佛都顫了顫。
“籲!”
馬兒嘶鳴,對麵的人眼疾手快地收鞭勒馬。
而蘇小七卻沒有這麽幸運,在看見顧梓華的那一瞬,她便已呆住了,什麽收鞭、什麽勒馬,她全都管不了了,隻剩滿腦的疑問。回過神時,馬已經失控。
顧梓華踩住馬鐙一躍,下一刻已經穩穩落在蘇小七身後。他抱住她,替她控住了受驚的馬。
待到一切都平靜下來,兩人才發現當下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姿勢摟抱在一起。
然而顧梓華卻沒有放開她。
“你要去哪兒?”兩人同時問出這句話,愣了愣。
“找你。”依舊是異口同聲。
“找我做什麽?”再一次,兩人對視。
顧梓華笑道:“找你問一問,我要娶你,你嫁不嫁?”
蘇小七聞言,轉身看著他,蠻橫道:“我也想問你,我要嫁你,你娶不……”
她沒說完的話,被一個溫暖的吻封住。
鋪滿紅綢的盛京依舊大雪紛飛,許是明日都見不到太陽。
但又有什麽關係呢?
蘇小七想,反正有顧司業跟她一道。
這下,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可以“混賬”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