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兩不再說話。在滑杆發出的嘰嘎、嘰嘎聲和腳夫們的報點子聲中,山勢越發高陡彎急起來。隻見前麵田德明的滑杆倏忽一閃,便隱入了一團綠蔭中看不見了。鄧錫侯覺得,用一個“幽”字來概括此山的確實精當。彎彎的山道上鋪著石板。不寬的石道兩邊,是夾道的麥吊鬆、高大的楠樹、密密簇簇的箭竹和苔蕨;還有綠色地毯般向兩邊山上掛上去的漫山漫坡的山梔子……把個青城山遮蔽得嚴嚴實實。走在古道上,驕陽曬不著,暴雨淋不著,大風吹不著。輕風乍起,綠漪碧漣,起伏**漾。前後幾乘滑杆雖近在咫尺,卻是往往難覓蹤影。

天師洞到了――這是青城山的心髒。鄧錫侯夫婦剛剛剛剛下了滑杆,天師已率眾道陡迎出觀來。天師是張道陵第63代孫,漆眉美髯,粗衫布履。看不真天師的真實年歲,但從舉手投腳間可見道行的高深。

天師對鄧錫侯夫婦接待甚殷。中學畢業的田德明眼尖,注意到了天師洞山門外石壁上鐫刻著吳稚輝撰寫的一篇短文,這就指給夫君看。天師陪著他們夫婦上前細看:“……顧青城於亦雄亦奇亦秀外,而其幽邃曲深似劍閣、三峽、峨眉皆不遜色。故以天下幽標明青城特點”雲雲。鄧錫侯點點頭說,吳稚輝以一個“幽”字概括此山,確實精當。

天師陪著鄧錫侯夫婦拾階過高門檻,進了天師洞。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宏麗的宮觀式建築。在第一進重樓疊閣的大四合院中,有張天師張道陵手植的千年銀杏;有唐代時的岐棕、明代仙人鬆和清代公孫橘。

鄧錫侯夫婦在重樓疊閣的金鼓銀磐、紅燭紫煙中,滿有興致地駐腳觀看客堂上的一副楹聯:

“福地證因緣萍水相逢誰是主人誰是客

名山推管領蒲團靜坐半成隱士半成仙”

“晉康!”素來活潑好動的夫人又發現了什麽好玩的,睜大一對撲閃閃的黑眼睛,像個調皮的大孩子走上前去,指著一群石雕,語氣不無訝然地說,“你看這是什麽?”

看著楹聯正沉思默想的鄧錫侯被夫人喚醒,這就移步來在三清大殿。隻見石欄上鐫刻著一群很是滑稽的群雕:光頭露臂的和尚在翻騰撲躍、嘻鬧戲耍……在這道觀聖地,出現這樣的石雕,分明是在嘲笑佛門弟子?!對四川眾多各名勝古跡都很熟悉的鄧晉康從未注意過這點,這就掉頭看著陪在身邊的天師,以求解釋。

漆眉美髯,粗衫布履的天師先是讚揚了田德明,說夫人真是好眼力,然後漫聲道,“這石雕群像有個道佛兩家相爭的故事。道家史祖張道陵(即張天師)是漢高祖劉邦重臣張良的第九代孫。張道陵在東漢時曾作過江洲(重慶)令。以後辭官到風景秀美的大邑縣鶴鳴山息心悟道,著有道書10餘本。”鄧錫侯調頭看著夫人輕輕插了句,“大邑縣鶴鳴山就在劉自乾的老家大邑縣。”

隻聽天師接著說下去,“時灌縣(現都江堰)一帶雨**河暴,百姓請來張天師治水。天師到灌縣後住在青城山這個地方,通過祈天治好了久患不已的洪水。以後,他就長住在青城山天師洞創立下道教,並奉奠定了道教基礎的老子(李耳)為教主。

“唐代。唐高祖李淵和高宗李治都篤信道教,尊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並宣布中國土生土長起來的道教,高於從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不料到了武則天稱帝時形勢大變。因為佛教在她奪取政權的過程中有功,於是她焚毀道書,獨尊佛教。青城山下的飛虎寺中的和尚上山趕走道陡,強行占有了青城山。可是,當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後,又大興道教。青城山的道佛兩家隨即展開了一場爭山戰。官司打到長安,玄宗親自過問;並於開元12年閏月12月11日,禦筆親書下了一道詔令,派大員關送往青城山。

“唐玄宗在詔令中說,‘蜀州青城,先有常道觀,其觀所置,原在青城山中,聞有飛虎寺僧奪以為寺’,因此詔令,‘觀還道家,寺以山外舊所,便道佛兩所各有區分’、‘勿令相侵’。這樣,青城山道佛之爭才告平息。後來,天師洞主甘道榮將這道詔令勒於石碑,立於天師洞作為永世‘鎮山之寶’。同時,在這石壁前也留下了一段曆史上道佛兩家相爭的不愉快的痕跡……”

作了這番介紹後,天師請他們夫婦進洞天靜室休息。鄧錫侯點頭應允,陪同在側,跟上跟下的副官沙玉生立刻去作好相應的並不引人特別注目的警衛。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精舍,紅漆地板,窗明幾淨,沙發茶幾一應俱全。從窗內望出去,可見一角清秀的山巒和浮在山巒上空如煙白雲,這間精舍是預先準備的。

鄧錫侯夫婦落坐,天師陪坐側,道童進來獻上青城素茶。

“這青城素茶是青城一絕。”鄧錫侯正準備說茶,對青城山和天師洞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好奇的田德明問天師,道家的精義是什麽?

“老子的《道德經》五千言,說起來話就長了。”天師說得輕言慢語,“不過,我們可以用‘清靜為宗,無為為體,自然為用,長生為真,變化為全’這五句話二十個字來概括。”天師說著端起蓋碗茶的銅船,揭開茶蓋,用茶蓋輕推茶湯,示意軍長請茶。鄧錫侯端起茶碗,同天師示了示意,揭開茶蓋抿了一口時,隻聽天師似在韻茶,似在思索,半睜雙眼道,“上善如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稽於道。”

天師這番話顯出高深,讓國學水平不高的田德明聽得似懂非懂,鄧錫侯卻聽懂了,看著妻子說,“天師的意思是產,道家的宗旨如同水一樣,表麵上的柔弱但可以勝剛強……”田德明若有所悟,連連點頭。

此時已經中午。天師請他們夫婦移尊隔壁用餐,天師作陪,其他如副官、侍衛等人另在一室。

席間上了青城四絕:洞天乳酒、白果燉雞、道家泡菜和洞天貢茶。吃飯間有別開生麵的樂隊助興。共十名樂師,都是道童,男女各五人。道童是常見道士裝束,女道童的發式很搶眼。她們的頭頂上都高綰著兩個又大又圓的發髻,似乎要為人們展開想象的窗子;都隻有十幾歲,在用簫、笛、鼓鈸吹打的同時唱歌。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麽,不過,可以感受出那份內中深邃的意蘊。

飯後,鄧錫侯夫婦又回洞天靜室休息。

29軍參謀長朱瑛就是這個時候趕上山來的。

看一路上山,趕得汗流叭嗒的朱瑛一落坐,端起道童送進的青城素茶就是一陣牛飲,鄧錫侯明知道原因卻不問,隻是一笑調侃,“這山上茶好,水也好,參謀長是第一次喝青城素茶吧?多喝點。”朱瑛放下茶碗,正襟危坐,保持職業軍人姿態的他一臉通紅,看著隔幾而坐的上司,最先請示的是,“軍長,我可不可以鬆鬆皮帶,我這一身汗都浸透了。”鄧錫侯劃火柴點燃了煙,抽了一口雪茄,示意可以。

朱瑛這就站起來,鬆了鬆殺在腰上的軍皮帶,又隨便改了軍服上麵兩顆鈕扣,這才又坐下去,籲了一口氣,感覺舒服多了,不過他仍然保持著固有的軍人坐姿。畢業於保定軍校的朱瑛在軍長麵前,屬於後進,三十多歲,戴副眼鏡,長相斯文,個子不高不矮,心細如絲。

“是為成都的事來找我的吧?”鄧錫侯心中有數。

“是,我就知道軍長會料到的。軍長見到日前川報上刊發的《成都巷戰受難人民泣血表願團》向國內外的聲明了吧?”

“看到了,反應一定很強烈吧?”鄧錫侯也不要軍參謀長說明,隻是笑笑,“一定強烈!沒有這份泣血聲明,我想,劉自乾肯定還不不一定收手,劉自乾這個人我是曉得的!”說完,他聽了參謀長朱瑛關於十天成都巷戰情況的由來報告。

其實,所有情況都在鄧錫侯掌握中,不過,朱瑛向他報告時,他仍然聽得很是專心。朱瑛事無巨細地向他報告了石少武如何率部將東門一帶居民作為人質驅趕上陣,從29軍手中拿下四川兵工廠;接著石少武又率部同田頌堯勁旅王銘章部楊銳團在煤山進行爭奪,展開血戰,幾經反複之後,拿下煤山;就在田頌堯、孫震被劉文輝壓到北門一線時,尹昌衡和成都的五老七賢如何出山調停。同時,《成都巷戰受難人民泣血表願團》向國內外的聲明電在報上發表,引起國內外的強烈反響。

還有,停戰當晚,石少武如何帶著柳如寇去祠堂街尋花問柳,被29軍曾南夫師夜巡隊拿獲;劉文輝獲悉此事後,如何甩石少武的袖頭子(不管),石少武、柳如寇如何在少城公園處死;成都人聽到這兩個人死後,如何奔走相告等等。這一幅幅畫麵,在鄧錫侯很精明的頭腦中一一閃過。有的地方,他還專門問了問,問得很細。

聽完軍參謀長的報告,鄧錫侯頻頻點頭,意思是這個結局是合理的。

朱瑛說,“軍長是該下山的時候了。”說他是受劉文輝、田頌堯之托,請軍長回成都,作24軍與29軍簽署停戰協議的中間調停人和證人;因為這中間還有好些細節需要敲定。

鄧錫侯心中喜不自禁,卻用手在頭上抓搔了一下,“哎喲!”他做出焦眉愁眼的樣子,“我都躲到這山旮旮來了,他們都還饒不過我!叫我去做啥子嘛?他們不是都已經達成了協議嘛,這豈不是脫了褲子打屁――多此一舉!”

朱瑛當然明白軍長這是在作態。說,“軍長不回去能行嗎?雙方達成的就地停火協議,不過是意向性的,田頌堯的29軍退出成都,咋個退?敢不敢保證人家29軍退時,24軍不打29軍的黑槍,還有好多事,軍長不回去哪個撿得平、撿得順?”

“也是。”鄧錫侯想了想說,“事情還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那我就隻好回去一趟了?誰叫我同他們兩個人――劉文輝、田頌堯是保定軍校的同班同學、毛根朋友呢?”說時望著朱瑛,做出一副很天真的神情,似乎他回不回去,就聽朱瑛一句。

“軍長當然得回去,這事情大,事情非軍長莫屬。”朱瑛順其意,一錘定音。於是,鄧錫侯一行立即辭別了天師,離開天師洞下山去了。到了灌縣,鄧錫侯當即帶著軍參謀長一行,轉乘轎車趕回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