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苦著臉道:“中和琴被禦用監借去了,說是要籌備節宴上的舞樂。”

太後臉一沉,厲聲道:“胡鬧!先帝的孝期未過,何來節宴!”

話一出口,太後的臉色隨即一凜,衝朱祁銘笑了笑,緩聲道:“快去取來。”

梅子應了一聲,匆匆出了鹹熙宮。

太後的臉色徹底寬緩了下來,嘴角的笑意顯得生動至極。“你已讀史一年了,當真是聰慧過人!可惜,宮中的經筵仍在講五經,皇帝進學還是趕不上你。”

朱祁銘隻覺得脊背上一涼,耳邊頓時回想起了青鬆道長臨別時的叮囑。

原來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在鹹熙宮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須萬分謹慎!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讀書重在修身養德,當今皇上仁德,世稱仁君,已然學有大成,祁銘不及萬一。”朱祁銘再次起身,躬身道。

太後靜靜打量著朱祁銘,臉上那抹淺笑終於**漾開來。“坐坐坐,你這孩子,何必如此生分?就像在家裏一樣,哈。”

朱祁銘落座,十分恭順地舉目望向太後。

“聽說你練兵練得甚是有模有樣,哀家倒想見識見識。”太後的語氣十分的徐緩平和,而臉上的笑色讓人心防盡除。

不過是訓練千餘幼軍而已,京中鮮有人拿它當回事,為何太後特意提及此事?

朱祁銘情急之下,隻好把心中所想如實道出:“韃賊為患,邊境不寧,祁銘習武練兵,隻想著日後若赴北境就藩,能為帝室藩屏!”

“你雖年幼,卻聰慧過人,他日定有統帥數十萬大軍之才。”太後的目光投向窗外,說話時顯得十分的漫不經心。

朱祁銘心中一驚,突然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當年曾祖永樂皇帝的藩地不就是在北境嗎?“靖難之役”的教訓何人不是銘記於心?

一陣勁風呼嘯著從屋頂掠過,室內幾隻高燭的火苗在明滅之間掙紮,門外的陽光漸漸黯淡了下來。

“大軍自有各地總兵官統領,無不聽天子的號令。祁銘想來隻有三千護衛可供驅使,遇大敵能夠自保,遇小敵能為社稷立功,不怕皇太後笑話,祁銘隻有這點心願。”朱祁銘帶著分愧色道。

外麵的

風勢趨緩,室內跳動的火苗終於定了形,淡淡的檀香再次彌漫開來。

“有這樣的誌氣甚好!”太後眉頭微蹙,神思似已飄向了遠方,“北境一帶的親王、郡王苟遇韃賊入寇,無不倉皇南逃,還乞求天子派兵守護,真是丟盡了皇室宗親的顏麵!”

朱祁銘心中一寬,覺得自己此刻隻需做個聽眾就行了。

“都說如今是盛世,可哀家每天聽到的盡是些內憂與外患的壞消息。”太後重新把目光投在朱祁銘臉上,“這江山終歸是朱家的江山,朱家後人不能都想著過逍遙自在的日子,總得有人站出來為皇帝分憂。”

太後輕笑幾聲,語氣轉趨和緩,“太皇太後對你寄予厚望,哀家也是如此。當年周公瑾與孫權是異姓人,尚且親如兄弟,皇帝與你是自家人,那份親密是與生俱來的,豈是別人比得了的!”

朱祁銘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了下來,心中有分慚愧,暗中責怪自己小人之心太重了。

“政務繁冗,哀家難得見上皇帝一麵;彤兒也大了,不願守在哀家身邊,唉,再過幾年,她就要嫁人了。”

原來常德公主的乳名叫彤兒!朱祁銘有分釋疑後的暢然,全然未曾顧及到太後的情緒已轉趨低落。

“哀家身邊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要不然,過個一年兩載的,你就搬到紫禁城裏來住吧?”

驀然間,朱祁銘心頭似被針刺了一下,個中滋味唯剩痛楚!

腦海中還存有一絲僥幸:此事畢竟得皇祖母點頭才行。

“皇帝想必也有此意,當然嘍,此事還得太皇太後點頭,哀家自會前去陳情。紫禁城裏有天下最好的文師、武師,還可隨時召來大明最卓越的武勳,你在這裏進學也好,習武練兵也罷,總比你在越府強,太皇太後會體諒哀家的苦心的。”

是皇祖母對自己的高看引來了猜疑?皇太後此舉是源於真誠的期待還是基於防範?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越王、王妃曾多次叮囑過朱祁銘:在宮中的言行舉止不可由著小孩子心性做主。故而他不得不以略顯陰暗的心理去直麵一些十分現實的問題。

可是,皇太後為何如此自信,竟斷言皇祖母會體諒她的苦心?

一念及此,深深的惶恐與疑惑令

朱祁銘坐立不安,但他不敢在麵上流露半分。

“到時候,你若想家了,也可回越府小住。”

頓時一陣酸楚感襲來。父王、母妃隻有自己一個孩子,若自己不能在他們身邊盡孝,那他們該有多難受呀!

畢竟年少,心機不重,片刻之後,朱祁銘的心理已到了崩潰的邊沿,正當他即將流露真情時,梅子恰好回來了,手中抱著一張精致的琴。

“為何去了這麽久!”太後嗔道,隨即給了朱祁銘一個笑臉。

梅子匆匆放下琴,快步走到太後身邊,轉頭望了朱祁銘一眼,欲言又止。

朱祁銘瞟一眼梅子,起身道:“聽聞鹹熙宮內園十分雅致,祁銘想去開開眼界,還望皇太後恩準。”

太後含笑點點頭,吩咐兩名宮女道:“你們小心伺候。”

走在甬道上,朱祁銘心亂如麻。難不成自己的一生真與皇太後有莫大的關係?

恍惚中來到內院,冷風一吹,腦子立馬清醒了許多。

紫禁城裏有皇祖母這尊大神在,自己何必庸人自擾,聽風就是雨!

放眼瀏覽內園裏的花林苗圃,深嗅空氣中的幽香,任緊張情緒隨風消逝。

忽見園門外的宮道上現出了一名內侍的身影。那人三十多歲,姿容不俗,看衣著,品秩似乎較高。腳下的步伐平緩沉穩,隱隱透著沉沉的力道,隻是經過了刻意的收斂,這才不曾發出震耳的響聲來。

望著那人的步伐,不知為何,朱祁銘突然想到了梁師傅的身形!

這時,兩名宮女悄悄議論了起來。

“喜公公親自陪梅子姐前去取琴,梅子姐麵子真大!”

“鹹熙宮有吩咐,禦用監哪敢怠慢?”

禦用監?喜公公?竟是內侍監除王振外,排第二號的新貴喜寧!

心中有那麽一絲疑惑:鹹熙宮再有麵子,也不該勞禦用監掌印太監的大駕呀?

恰在這時,太後的喝斥聲隱隱傳了過來。

“太皇太後命越王去燈市,此等秘事豈是你該打聽的?小蹄子,仔細你的皮!”

父王要去燈市?朱祁銘的心立馬飛到了燈市那個熱鬧非凡的地方,所有的不安都被那絲向往一招拂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