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一夜酣睡,早起時朱祁銘的身體並無任何的不適。隻是腦中還殘留著昨日的糾結,這讓他的情緒略顯低落。
時下邊境的烽火狼煙恰好織成了一道巨大的帷幕,可以掩護景泰帝施展他的政治抱負。
軍事變革卓有成效,軍中許多毒瘤被剜除,明軍戰力得以迅速恢複。
六科與十三道頻頻參劾官員,“科道”如懸在百官頭上的一柄利劍,令百官惶恐。一時之間,景泰帝寬待百姓卻苛待官吏,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展露出了景泰帝心中的願景,也無意間喚醒了幽靈般的危機。
朝中政爭隨之趨於激化。從某種程度上講,景泰帝豁出去了,他的處境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政爭激化收窄了朱祁銘的活動空間,不為別的,隻因他是一個親王!
辰初時分,呂夕瑤來到秋浦軒。她如今是上皇後妃的座上賓,在受邀入宮前,總會到秋浦軒小坐片刻。
不過,她今日的言談極有深意,簡直就是字字如刀,入木三分!
“皇太子雖幼衝,其名分卻是一麵旗號,有了這麵旗號,許多人便會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容小覷的勢!故而天子不會任其成勢,東宮生變是遲早的事。東宮一變,心存異見的人無所依附,必將作鳥獸散。
而你甚是難辦。想必天子期望你置身事外,上聖皇太後則期望你維護當今皇太子的地位,你進退兩難,本想不摻和,可惜,不摻和本身就是摻和!
天子與上聖皇太後都會這麽看。”
誰說不是!朱祁銘苦惱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暗道:妹妹,你還是談談風花雪月比較可愛。
“他日上皇一旦歸來,你的處境更加不妙。置身事外這樣的話說得不能說,如何對待上皇,你必須亮明自己的態度,如此一來,你便會公然得罪一方。
唉,你好可憐!”
妹妹,咱們去撫琴好麽?朱祁銘抬眼望向呂夕瑤,眼中的意味有些複雜,說不準究竟是在央求她打住還是期待她繼續,隻覺得把心事藏住與被人點破相比,還是前者令他好受一些。
門外天色陰沉,預示著京城即將迎來下一個雪天。
“你極想助天子施展他的政治抱負,可身為親王,一旦充任幕僚的角色暗中出謀劃策,即便撇得開禮製的羈絆,也闖不過那麽多人的心機,你極易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不僅什麽也做不成,而且最終還會成為天子的政治包袱,於己不利,於天子亦不利。
你看清了這一切,極想找個地方逍遙自在去,可是,你心中還有牽掛,或許,你在等待北境的戰事最終平息下來,如此方可算作了卻了心願。”
嘿嘿,這點你可說
得不對!天下大勢已定,何須等待?我是念著往日的那點私怨好麽!朱祁銘心中一樂,差點笑出聲來。片刻後,他發覺自己根本就笑不起來。
自從見過崔嬤嬤之後,他就不再抱過高的期望了,鑒於當年的遭遇沒留下殺父之仇、殘疾之痛,想來想去,覺得隻需讓喜寧伏誅即可!
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就在兩個月後的景泰元年二月,楊俊設計誘捕喜寧成功,喜寧被押解入京,磔於市(剁成肉泥)。
“可惜,你想逍遙歸去,卻比登天還難!”呂夕瑤丟給朱祁銘一個同情的眼神,起身款款出了秋浦軒。
說這麽多話,莫名其妙嘛!
朱祁銘怔了片刻,離座追了幾步,見門外曼妙的身影隱入了車輦,便回到座上,望著爐火發呆。
想了想,覺得眼下好像無處可去。無上聖皇太後、景泰帝的傳召,他不宜外出走動,以免在廟堂上正吵作一團的時候節外生枝。
時光似乎又將回到讀書習武做宅男的日子裏。
依照約定,護衛軍與徐恭的屬下全被歸入京軍序列,於謙說:“新的護衛軍恐怕還要花些時日方能湊齊,反正殿下出入都有錦衣衛隨行,也不必急在一時。”
沒辦法,在送別矢誌做女真獵人的王烈之後,他便不再與部屬相聚。
但願王烈好運!
突然想起了方姨,想起了做農家小子的自在時光······
方姨捎來話,說想帶著小駒入京走動走動。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婉言勸止了方姨的京城之旅。
還有,被幽禁的肖海已被景泰帝放出;司馬監的商懷英受到了信任;黃安、小喜子也被調入司禮監做事······一大堆的故舊擺在那裏,他卻連他們的名字都不願提及。
說不定朝中許多人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他這個身份特殊的親王身上,而他的那些故舊,恰如一棵大樹上的枝蔓,大樹一旦置身風口,枝蔓難免率先遭殃。
想想常朝、大朝的時候,禦座底下黑壓壓的人群,那是世上最複雜的人群,各自揣著深不可測的心思。千古以來,再聖明的天子也無法令其心思歸一!
韃賊易誅,內賊難防!
幹脆沒心沒肺過日子算了!想到這裏,朱祁銘就想進書房讀書,忽見門口人影一晃,景泰帝快步走了進來。
侍衛、內官、宮女全都留在遠處,無人隨侍,無人通傳,一代天子竟獨臨秋浦軒!
堂上丫鬟嚇得不輕,飛快地跪伏於地。
“聖躬萬福!”
景泰帝臉色欠佳,揮手示意丫鬟退下,又製止朱祁銘行禮,兀自走到爐火邊入座。
朱祁銘意識到自己若繼續呆
在主座邊,那可真是目無君上了!緊走幾步,在景泰帝下首站定。
景泰帝示意朱祁銘入座,“越王,依你看來,邊境戰事還將持續多久?”
朱祁銘想都不想就答道:“瓦剌大勢已去!韃賊死不起人,餓不起肚子,他們撐不過一年。”
事實上,到了景泰元年七月,瓦剌人就扛不住了,三大部落各自派人腆著臉入京求和,這讓大明賺足了麵子,也顧全了裏子。
後來,大明派李實、楊善二人出使瓦剌,楊善隨機應變,竟一舉迎回上皇。這是中國與胡虜交往史上,僅有的一次不附帶任何屈辱條件,就將被俘皇帝接回的事例。
史籍上大書特書楊善的機智,殊不知楊善的機智隻是小巧,上皇能夠回國,起決定作用的還在於大明定下的正確國策。
站在社稷的角度來看,景泰帝是一個十分成功的皇帝。在內憂外患嚴重侵蝕大明脆弱的軀體,京中精銳盡失,大廈搖搖欲墜的危機關頭,景泰帝沒有退縮,收拾殘兵敗將、疲卒羸馬,奮起抗爭,取得了北京保衛戰的勝利,並在與韃賊的邊境交鋒中,一改正統年間連戰連敗的慘象,占據了勝多敗少的優勢地位,迫使瓦剌人低下高傲的頭顱上門求和。
景泰帝還平定了內亂,讓百姓安居樂業,把一個風雨飄搖、逆境中的大明帶入了蒸蒸日上的順境。
站在景泰帝個人的角度而言,他又是一個失敗的皇帝。奪門之變時,一幫劣跡斑斑的臣下擁立朱祁鎮複位,這簡直就是一出無比荒唐的諷刺劇!
或許,景泰帝身上還缺少某種帝王固有的狠勁,他自己可以莫名其妙地死去,卻不能讓別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景泰帝死後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無帝號、諡號、廟號。成化年間,迫於輿論壓力,成化皇帝朱見深恢複了他叔叔的皇帝年號,但並未議定景泰帝的廟號,在確定諡號時也有所保留,“恭仁康定景皇帝”,諡號僅僅五字,離十七字的慣例相距甚遠。
直到南明弘光時期,被清兵一路追殺的朱家後人才想起了祖上的這個景泰帝,觸景生情,深深感受到了景泰帝的非凡之處,便給景泰帝加上了廟號——代宗,並追增諡號至十七字——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顯德崇孝景皇帝。
這是後話。
此刻,景泰帝還無心去思慮未來的命運,眼下朝中的爭論讓他不勝其煩。
“當初明軍連戰連敗的時候,廷臣的嗓門極小,如今明軍勝多敗少,局勢占優,可廷臣的嗓門反倒大了起來,耐人尋味呀!”
朱祁銘默然良久,答非所問道:“陛下,臣想赴藩。”
但見景泰帝霍然而起,一臉的愕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