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執法機關,公事公辦的執法人。

修文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了,隻是上一次…距今業已年代久遠,但即使是這樣,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修文卻仍覺曆曆在目。

嗬嗬。

修文讓自己輕輕扯了扯嘴角,好告訴自己,現在的他並不是走在回憶之中,而是站在真真切切的現實。而且,現在的他,也可以坦然地、輕鬆地麵對這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可以微微地含著笑意,而不是…像以前那般絕望和無助。

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之下,田成業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也許是因為寒冷,他的背有些許地彎曲,平常總是固定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微微淩亂,這讓夾雜在當中的些許白色發絲無所遁形,透露出了更多的蹤跡。

修文注視著眼前的人,他已經不太記得第一次見田成業是在什麽樣的情境,又是什麽樣的印象。隻道打從記事起,他就已然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了。

他是親切的田叔叔,是會將修文舉在肩膀上的人。

修文的爸爸嚴肅,從來不缺乏對修文的教育和指導,但卻也不善於恰如其分地對兒子表現親昵。田成業則不同,他是熱情的,他總是帶來各種禮物,也會陪著修文遊戲。

然而隨著年紀的增大,修文漸漸知道了父親那不擅表達的個性,也感受到了他雖然從不言說卻從來都不肯減少的默默的關懷,對自己是如此,對自己的母親也是一樣。

修文曾為自己的家庭感到自豪過,他也曾打定主意,將來一定也會成就這樣一個幸福的家:有父親深沉嚴厲的大愛,有母情慈愛嗬護的溫暖,父母情比金堅,生作子女自當效仿。

於是,當修文得到了他們定情時的父親送給母親的鋼筆,他便如獲至寶似的每天都帶在身邊,他甚至也曾有過浪漫的想法,等到他長大了,他也會將這一支代表著永恒的信物以鄭重的態度交給一個女孩,然後便是守候著她到滄海桑田。

直到…直到他親自撞破這一個美麗的童話。

童話破碎,另一個故事開始續寫,故事的名字叫做背叛。

他親眼看到田成業和自己的母親背著父親偷偷見麵,他們的依依不舍、他們的難舍難分他全都看在眼裏,他真的不明白,一個是父親的摯愛、一個是父親的摯友,他們怎麽能聯手背叛了父親的信賴,這對他的父親而言是怎樣的雙重傷害。

16歲的修文手裏仍然握著那支鋼筆,他不斷地讓自己去回想田成業對自己的愛護,他強迫自己去記住那些年田成業將仍是小孩子的自己舉過頭頂的快樂…他也告訴自己,由於父親醉心於工作,母親已然飽受冷落…他告訴自己,田成業和自己的母親之間的感情也許並不道德,卻也並非全然無法理解。

修文掙紮著,他也曾想試圖挽救,他提醒過自己的父親,然而有些事情既已發生,就像難圓之破鏡。

修文試圖原諒,盡管這對他很難…但是,他盡力了。

然而,生活的發展卻總是出乎他的意料,父親先是在法網中泥足深陷,而後又在獄中含恨而終。修文甚至還來不及傷心,新的風暴卻又繼續衝擊著他。他通過父親公司的多個舊部終於得知了一個消息,自己父親的獲罪入獄原非偶然,竟是拜田成業所賜。田成業偽造罪證的目的很明確,自然是為了讓他和自己母親那段見不得光的地下戀情浮出水麵。

修文驚呆了。

他不相信人世間竟然有這樣的事情…他是該用醜陋還是用偉大來形容這種事?為了一個女人不惜殘害多年的摯友,這不醜陋嗎?然而,為了一段愛情而付出了一切代價,包括自己最珍貴的友情和人性!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偉大?

哈哈。修文笑了。

他不懂。他已然不懂了。從小樹立的種種世界觀和價值觀在這些事情麵前顯得那麽蒼白。

他看著手中那一支見證著愛情和永恒的鋼筆,隻覺得…替它不值。

於是他將它遺棄了…他仍然篤信,這支鋼筆一定還有純淨的靈魂,它擁有著一對男女曾經最真的誠意,所以他將它遺落,因為…他已不配擁有它。

“田叔叔,你還好吧?”修文略帶關切地問道,他帶來了一位寫著一臉精明的律師,兩人一起坐在了田成業的正對麵。

田成業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呆滯,少頃,才回過神似的看了看修文和他身邊的律師,目光隨即又往他們身後看去。

“今天我先帶張律師過來跟您了解一下基本的情況。”修文明白他眼神中的含義,說道,“您先別急,解決了這些事情,自然有機會見我媽和澄澄。”

田成業微微點點頭,沒有說話。

隨行的張律師翻開手中的材料,看著田成業的臉,說道:“我知道您身體不大好,大致的情況我已經了解,有幾個問題要跟您確認。”

見田成業仍是點了點頭,張律師推了推眼鏡,大致問了幾個問題。

這所有的事情是一個局,田成業不會不清楚。從公司開始出問題,他就不應該掉以輕心。隻不過他實在是沒有想到,策劃這一切的人會對他有如此深的恨意,不徹底弄得他身敗名裂絕不甘心!

做他們這一行的,為了爭取到一些長期的大批量客源,難免會給一些單位的領導以回扣。旅遊項目是各個企事業單位不同的福利,至於去哪裏、跟哪個旅遊公司合作,主要的決策還是拿捏在那些領導手裏。田成業做這一行這麽久,不可能不明白這些心照不宣的規則,適應並運用這些規則在他們這一行自然不是什麽新鮮事。這一次,有人費盡心思搜集了種種資料曝給警方,目的很明確,便是一定要讓田成業罪名成立。

張律師抬起眼,從眼鏡上方瞄了一眼田成業的臉。

那是一臉呆滯的靜默。張律師見過很多次同樣的表情——從那些罪名已然落實、對下一步該怎麽走一片空白的人臉上。

他從業已有十八年之久,見過的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勝枚舉。他從沒有在業界獲得過華麗的聲名,也不是電視劇裏描述的那些擁有不敗之績的“名狀”,但是,卻並不代表他的能力不過關。

他明白,有輸有贏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什麽時候該輸,什麽時候該贏。

十八年的閱曆豈是一語能道盡?卻足夠將他曆練成人精——一個雖熟透法律,卻漸漸離所謂的正義越來越遠的…生活的操縱者。

一場官司已然隻是他工作上的一筆訂單,再無其他。

譬如這一次,當他拿到了田成業行賄案的各種資料,他便知道這個案子並沒有警方所認為的那樣鐵證如山、沒有一絲討價還價的機會。

田成業涉嫌行賄多人雖已被坐實,但也有多處細微末節處值得推敲並以此為切口爭取減輕量刑。涉案當中的一位部門領導已被雙規,也曾有利用職權勒索財物的前科,若是從這一點追究下去,田成業的行賄行為也可以說成被索賄,這是其一;田成業所獲取的是否屬於“不確定利益”,這還有待商榷,如果雙方隻是履行了一個長期的哪怕是口頭的合約,那麽田成業提供的財物便不能明確地被稱為“行賄”,這是其二。

當然,這些張律師隻是盤算在心裏,一切要等見了委托人之後才能決定亮多少籌碼。

接著,他見到了修文。

這個委托人倒是有些特別,張律師心裏玩味著。

修文沒有像其他委托人那樣急切地詢問案子是否有轉寰的餘地,甚至在他對案件的一些節點作出詢問的時候表現出異常的冷漠和含糊。

張律師心裏那根敏感的職業神經開始發揮作用,於是他也開始作保守的發言。

“田總的這個案子,”張律師端詳著修文的臉,說道,“警方的證據實在很周全…恐怕要做最壞的打算。”

張律師沒有忽略修文臉上一閃而逝的輕鬆神情,他的心裏徹底明了,於是笑了笑,說道:“我建議田先生在被追訴前主動交待行賄行為,從而減輕…或免除處罰。”

“免除?”修文挑了挑眉。

張律師笑了笑,他推了推眼鏡:“田先生涉嫌行賄多人,並且涉案金額重大,以鄙人的經驗來看,免除是很有難度的…您恐怕是要失望了,嗬嗬。”

修文聞言,抬頭看著張律師的臉,眼睛裏有一絲審視。片刻後,他笑了笑,說道:“張律師隻顧盡了您的事,該走的程序走完,律師費自然準時到達您的帳戶。”

張律師笑了笑,說道:“那敢情好…我巴不得每一單都能遇到如此爽快的委托人,我拿了傭金,家裏還有幾個孩子等我去養活…其他的事,真沒精力去管。”

修文笑而不語。

於是,張律師公事化地詢問了田成業幾個問題之後便合上了文件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