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積了厚雪,清晨散步回來時太陽剛與海平麵平齊,室外卻在融雪,暗天上的日頭隻有淡淡的輪廓。

白村越過寵物店滴水成簾的房簷,店內正播放寵物紀錄片。

洗淨後貓貓的毛被剃短,頭頂盤踞著手術留下的長疤。他的傷口能和白村一樣愈合,複生前留下的疤沒有消失。

貓貓垂著尾巴,趴在鏡子旁,偷眼看籠子裏其他的動物。

白村給他拴上繩,他安靜地著,到了無人街道,白村說:“你昨晚不在實驗室。”

說話時他的全部努力都放在語言的轉達和發音上,沒法像犬吠和哞叫那樣傳達情緒。

“從前不曾懷疑過的東西,忽然想不通了。”

白村剛想問,瞥見遠處斜倚著路燈柱的矢代,他著打哈欠,指尖煙卷燒了半截,額角貼了創可貼。

“不得不承認辛西婭還挺明事理的,我道歉她就停手了。”

這麽說著,他在前麵領路。

“她的委托是通過我們新建立的網站,對方做的幹淨,查不到IP地址。我找到了殺帝光校董那單生意的中間人,他應該是不明白誰抓了他,問了半晚沒收獲。”

一間臨時樣板房,地板鋪了塑料布,正中是把椅子,上麵綁了個蒙著眼睛的人。

矢代用鞋尖把塑料布折的一角展開,碾蹭掉旁邊地板一點血跡。

“地方是擅自借用的,為了控製知情人數不能讓善後的……”

白村瞥過一眼,矢代立即噤聲。

他那一眼沒有任何含義,隻是提醒了矢代,多餘解釋沒有必要。

矢代退出門外,房間隔音果然很好,不過幾分鍾,白村牽著狗出來。

“問出什麽了?”

“和你問到的一樣,真話。”

建立交易信任時,真正的委托人給他來過一通電話,聲音是不滿十歲的男孩,可能用了變聲器,矢代不信。

“到底怎麽判斷話的真假?”

“謊言是聞起來有些刺鼻的薄荷般清新的酸味;實話像早晨剛醒時的口氣,不好聞但挺自然。”

“呃……”矢代沉默了下,“您慢走,人我就看著放了。”

白村領貓貓往商業街走的路上撥通了佐木電話:“給我敦賀的號碼。”

佐木剛發出一個音節,被掛斷了。

不過在她看來這算白村的妥協。

白村打給敦賀,接的是本人。

“關於你朋友的死,你都知道什麽?”

“你終於要回來了?劇組為了推後你的戲——”

“你都知道什麽?”

敦賀似乎在那邊做了一個忍耐的深呼吸。

“他的投資出了點問題,去神奈川出差被殺,沒有遺囑,遺物他家人領走了。”

“出差前有沒有奇怪的行為或話?”

“沒。”

“請認真回憶。”

敦賀似乎遠離電話做了兩個深呼吸。

“走之前的周末他沒去教堂做禮拜,往常都會和家人一起去。”

“還有麽。”

“你查他的死——”

“還有麽。”

“呃……”對麵沒了聲音良久。

“荷魯斯和……奎師那?偶然見他畫在本上研究,再就是他提過「耶利米」,跟苦艾會明麵上的教宗一個名號。”

說完敦賀自認仁至義盡,不打招呼地終止了通話。

白村揣起手機,帶著貓貓步入一條稍顯偏僻的美食街。

耶利米,奎師那,荷魯斯。

這三位分別是:聖經中「主所設立的」先知、印度教的始源神祇和古埃及的複仇之神。

“隨時都會再冷起來的。”

忍足遲白村一步到約定地點,帶著厚外套,他看了看身後的燒烤店和狗肉館,不懂白村為什麽約在這。

“吃啥?”

“等等。”

“等啥?”

“忍足院長的秘書。”

忍足一愣,納悶不已:“你出賣我幹嘛?”

說時遲,車已駛來,停在他們眼前,忍足看到駕駛座的熟麵孔。

“我絕對要跟跡部告你狀。”

本來過幾天也要回的,忍足主動坐了進去。

“回去吧。”

白村低頭對貓貓說。

貓貓望著狗肉館的店門,閉著氣,為了不讓鼻子聞到。

距離研究所不遠的一條馬路,不見行人,隻有車輛飛馳而過,白村感到牽著的鏈子傳來阻力。他身後貓貓愣愣地張著嘴,沒有眼白的眼睛本已年老渾濁,出現白斑,複生後變得清澈明亮。

“我的族群被你們分門別類的飼養食用、閹割囚禁、近親繁殖以培育具有遺傳病的畸形。你們和我們的差距不可逾越,矛盾不可調和,我知道的,但這其實跟你我沒太大關係。盡管你讓我成為實驗品,但也讓我擁有了智慧。我一直感恩你,依賴你,聽從你,視你為我生命的主人。”

他的聲音粗啞變調,如同處於變聲期的少年。

“可是為什麽我覺得我開始有點討厭你了?”

白村不做聲。

“如果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我的親人嗎?”

白村搖頭。

“我們是朋友嗎?”

依舊搖頭。

貓貓深深垂下頭,用爪子從脖子上扒下狗鏈,隻留下項圈。

“安卡。”他端正的坐在原地,“以後叫我安卡。”

白村收起鏈子,往前走,他不再跟來。

……

“雖然鎖定了這個幫派,能追蹤到的人隔天就不見了,管理層一個都摸不著。三重警部,剛開始調查就說這種喪氣話不好意思,卻是事實,你們查到最後對他們也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打擊。”

三重摘下警帽,用手掌囫圇自己發茬剛硬的寸頭,一副還用你說的神情望著課長辦公室的綠植。

“沒注冊暴力團就沒在政府監視下,沒根基淵源和地區基礎,由賤業者、無業遊民、戰爭孤兒和非法移民聚集而成的烏合之眾,連個名字都沒有。以東京西區為中心訊速崛起,成員分工極其明確,而且罕見的有不少女性;涉獵廣泛,行事利落,幫派紀律甚至說的上嚴明,或許有境外勢力扶持。”

“課長,歸根結底是我們的失職,不然哪會讓什麽東西鑽這麽大空子?自己做不好就別怪敵人狡猾。”三重喃喃,“出生在幫派附近,沒有戶籍、教育、就業,救濟金和社會福利更是沒有影的事,靠著幫派吃一口飯,加入幫派再自然不過。這個幫派血腥手段隻針對同行,被他們奪下並取得控製的地盤,治安還變好了,不可謂不諷刺。”

課長也苦笑:“靠這種社團解決底層溫飽;靠宗教維持社會最低限度的安定,不參與幫派的民眾全在苦艾會了。”

“那個苦艾會完全是邪’教。”

“沒辦法,人太多了,咱們的工資都一再削減,退休當前我養老金還懸著,真正盆滿缽滿的就上麵那麽一撮人,放幹十個耶穌的血都救不了現今世界這個局麵,真不知道該怪誰,誰在做好事……話說回來,按理為自家人找場子這種事赤司氏態度不會這麽曖昧,或許這個社團動不得,舉報這案子的沒安好心。三重警部啊,人生如戲,別那麽認真,弄得沒戲唱就不好了。”

“我可是個正派角色,我得入戲。”

“你確定你選對了角色?有考慮過你妻子和幾個女兒嗎?沒有,也不敢麵對。”至今不敢讓任何人提奈美的出走。

三重戴上警帽,要抻開臉上的褶子似的抹了把臉。

“我忙去了。”

夜裏疾風大盛,雨雪傾盆,窗被夾著雪絮的雨滴打得劈啪響,窗縫鑽進來的風吹刮得窗簾杆的鐵環叮當。

白村第三回 看時間,半開的門外像黑絨被洗褪了色,灰黑的汁水漫進房間。

待第一縷光線令黑暗退還它所吞沒的物什本色,白村按往常散步時間起身出門。

不知何時,安卡趴伏於研究所外,一身泥水和髒雪。

“複生以來第一次,有些過去的場景閃過我的大腦,還有過去的感情。”他緩緩站起,抖擻身體,“如同你在我複生後和跡部說的那樣,你果真不是我原來的主人,盡管你們看起來、聞起來一模一樣。”

白村從兜裏掏出狗鏈,蹲身捧起他髒兮兮的毛臉。

“中午我要去蹭飯,你來麽。”

“當然。”安卡微微搖了搖尾巴,“我餓了,什麽都想吃,”他補充,“除了狗肉。”

“在此之前你得再洗個澡。”

單獨的封閉空間,白村踩點到時赤司已經點了半桌子菜,他外側還有一名年輕男子背對門坐著,正伸筷去桌子另一麵,上衣隨筷子短去一截,尾椎上方,有個淡紅色的三葉草形胎記。

白村目光轉向赤司:“他是?”

“叫我耶利米就好。”

他側過來嚼著東西的臉,含糊不清的回答。

與此同時,白村徹底想起了那雙枯老幹皺的手的主人。

作者有話說:

古埃及神話中,荷魯斯鷹頭人身,手持沃斯(能量)手杖與安卡(生命)符號,為冥王歐西裏斯與生命女神伊西斯之子。父為力量與戰爭之神賽特所殺,荷魯斯付出左眼的代價為父複仇,又付出右眼複活父親。因此荷魯斯之眼有犧牲、重生、保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