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天氣晴和,正是玫瑰花季,呼吸之間皆是玫瑰花香。嗅覺上的豐富和視覺上的明豔,使得畢業季的校園沒那麽冷清了。

網球部三年級前輩大多不去社團了,忍足需要交接不少工作,順便看看接棒的二年級有沒有懈怠,雖說懈怠了他也管不著。

忍足從社團活動室出來,繞著網球場綠色的鐵絲網繞了一圈,在熟悉的風景中發現了不少新東西。

離開這裏,留不下任何東西,捐贈的網球拍會被磨掉名字縮寫,教導的後輩一二年後也將離開;除了回憶帶不走任何東西,然而最初在這裏訓練的身影什麽模樣也記不清了。總有在綠網中揮拍的年輕身影,隻有這是不變的吧。

一旁的看台坐著跡部,正在膝上寫寫算算。

忍足走過去。

“有什麽計劃?”

跡部頭也不抬。

“跟你一樣,家裏安排。”

“憑令尊的實力,你也不用這麽好的成績。”

“兩回事。”他一心二用,邊翻到後麵對答案邊回答,“本大爺學習不是給別人學的。”

“我學習就是。”

忍足低他兩級台階坐下,後靠轉頭,正好看見他金發陰影中的側臉。

“學生會的事都交接好了?”

“有涉穀在。”

忍足還想說什麽,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衝這邊過來。

距離兩步忍足才認出包的嚴嚴實實的黃瀨。

“去年那部曆史劇播出後你真的很紅啊,居然這麽快就過氣了,閑到來這玩。”

“我從跨界影視圈一直很紅很成功好不好?”

忍足不置可否的點頭,微風拂麵,他眯起眼睛,太陽曬的他有些發困。

“說起來兩部堪稱現象級的作品,我都跟白村有合作。”

黃瀨說出那個名字,他瞬間睜大眼睛。

“他雖然對演藝不上心,兩部作品後就沒音了,記得他的人可不少。你們有他消息嗎?”

忍足緊張的去看跡部,發現他十分心平氣和。

“沒有。”

黃瀨朝跡部探頭:“你呢?屬你跟他接觸最多。”

“絕交了。”

“怎麽回事?”

跡部微擰著眉頭:“現在想來也是莫名,當時怎麽那麽生氣,話說的那麽難聽。不過即使不斷交,我也找不著他人。你要是找見他了,代我說聲抱歉。”

“既然這樣就幫我找他唄,親自跟他道歉和好。”

“我不想找他,也不後悔和他斷交,道歉不是要跟他和好,更不是我覺得自己錯了。”

忍足覺得不敢問發生了什麽、在他麵前不提白村的自己有點蠢。

“我還是不夠了解你,你這個狀態才是無敵了。”

跡部疑惑。忍足擺擺手不做解釋。

“這麽久沒消息,他不會死了吧?”

黃瀨坐在忍足旁邊,雙手捂臉,靈光一閃。

“在中國,除夕他殺青那天問我生命隻剩三個月怎麽辦。”

跡部筆尖頓住。

他先前以為,安卡是因為腦改造和本身的年紀。也許,全部是因為荷魯斯。

見他在習題空白處寫了三個數字,黃瀨把頭湊過去,驚喜地問:

“有線索了?12,3,3,這是經緯度還是街牌號?”

“都不是。”

那年他12月份在中國,說生命隻剩3個月,3月他回日本。

想起學園祭舞台劇那晚他在安卡體內感到的疼痛,那也發生在白村身上?

所以他大量使用麻醉和止痛……

“他大概真的死了。”

跡部把數字劃掉,做下一道題。

忍足長出一口氣,目送黃瀨垂頭喪氣地走了。

“你爸回國了你知道嗎?”

“我題要做不完了你知道麽。”

“呃……”忍足閉嘴,專心曬太陽。

……

涉穀掛起大衣,拆了新到的快遞,是給小芥的蠟筆。

她拿著蠟筆和圖畫冊,走進小芥房間,嬰兒床邊卻是絕不該出現在此的人。

四十多歲的耶利米高大健壯,兒童房的設施更顯得他偉岸如山。他撫摸著小芥的頭發,聲音沉沉的在房間內回響,讓熟睡的小芥不安的動了動。

“四歲了,一個字都沒說過。”

“福利機構領養的孩子身體有不健全很正常,”涉穀把蠟筆放進小芥的玩具櫃。“雖然我跟這孩子素不相識,但我們有緣分,我是不會放棄他的。”

“你去見跡部崇宏了。”

涉穀背對著他,輕手輕腳的整理玩具櫃,聽而不聞。

“沃拉夫陰險,唯利是圖,礙他升官如同殺他父母,他熬了這麽些年,汲汲營營好不容易成了塔姆斯項目負責人,每天抓心撓肝的就想做出成績。要是給他攪黃了後果可想而知。你是我親生女兒,我不想你身陷危險。”

正因這身體是你女兒!

涉穀手上的動作慢之又慢,一粒一粒的往跳棋盒子撿塑料小兵。

三年前歐洲和韓國資本設立的塔姆斯項目,他非要帶著他的苦艾會和涉穀氏摻和進去。

這項目是為了什麽無限度的時空跨越,要在人體內搭建微型時空蟲洞。幾年間奎師那送去的數以千計的活體都被扭曲得不成人樣死掉。

涉穀老頭堅信耶利米是神的化身,作為他的女兒,她自然就是那個天選之子,她將完美適配、植入時空蟲洞。

但曾為竹原慧的涉穀知道她弟弟是個什麽貨色。跟赤司氏玩不下去了,便轉而投向涉穀氏,弄個毫無前途的塔姆斯項目找存在感。

反正她不是天選之子,進入試驗隻會跟那些可憐的聖餐一起報廢。

撿剩最後幾粒,涉穀說:“一周後我的十八歲成人禮上,我會和跡部景吾正式訂婚。”身後沒有動靜,她的手按在最後一顆棋子上。

衣物窸窣摩擦,腳步聲越來越近,在她旁邊停下,她眼角餘光看到了他漆黑的皮鞋鞋尖,像隻尖嘴烏鴉。

然後鞋尖消失,腳步遠了,門關上的聲音像極了跳棋盒子合上的聲音。

她低頭,手心仍黏著那枚紅色的棋子。

外麵似乎起了霧,她去關窗,發現原來是雨,細如牛毛、密如光塵,汗津津濕漉漉的雨。

跡部崇弘回來好些天,跡部才見到他。

“你就要麵臨升學了。以你的成績,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學校,有想去的地方嗎?沒有的話,”他用夾著雪茄的兩指推出一份資料,“沒什麽太大問題,我讓歐文把材料手續都弄好了。”

跡部上前一步拿起來,國內頂尖大學的管理專業。他反感上麵的煙草味。

“怎麽檢閱似的站著?”

跡部望了望他眼神指的那把沙發椅,離他太近了。跡部不動,等他開口。

“你討厭涉穀?”

“不討厭。”

又遠遠沒達到喜歡的程度。跡部話沒說完。

“那麽景吾,做你應該做的,好嗎?”

“什麽應該?”

他沒正麵回答:“幾年後,你要是想,還可以再拖幾年辦婚禮,她將成為你法律上和生活上的共生體,為你生兒育女,成為你的一部分。她自願完完全全歸屬於你,你更完整了,然後還是自由的,這不好嗎?”

“也許吧。”

可當跡部走出書房,他問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有的那個自己:你真正想要的,難道是讓另一個人來肯定自己,一份法定的穩定的陪伴?傳莫須有的宗、接可笑的代?

問題一直在產生,新問題覆蓋舊問題,滾雪球般從年輕時的雪山推移到盛年過後的太陽地上,它變小不是因為被解決了,而是被太陽曬化了,隨整個生命的蒸發而消失了。

連著幾天小雨過後,氣溫攀升。

跡部同每年盛夏一樣,搬去了莊園另一端。

房間設計透光通風,後窗毗鄰池塘,池邊垂柳環抱,淺綠的紗帳隔開飛蟲。

去年跡部生日,涉穀送了一個風鈴,現在它掛在客廳。跡部從她之前向社團和學生會請了半個月的假,猜想那是她親手燒製的。

跡部已不去社團和學生會,空閑的時間用於備考。學累了歇會兒眼睛,總是不自覺地看那幾片稀疏的青藍色琉璃折射在天花板上的光影。心下一片平和。

他承認那件事對自己的影響。每每想起都不明白,白村既然暗自認定自己有意碾死了安卡,還能一如往常的和自己相處。

那天他突兀表現出的陌生人格,可能是曾經的他,和電影裏有些像。

他複盤那晚發生的事,一開始是想弄清誰對誰錯,後來想通他們都有錯,也可以說都沒錯,隻是思想層麵的不同。

憑他的幾句話傷害不了白村,所以他也沒被傷到就扯平了。黃瀨帶來的消息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他的自洽。在劇組時白村身體就不舒服了,是多疼才用了那麽多藥?

如果白村真的死了,他就被坐實成了虧欠方。

白村的生死跟薛定諤的貓一樣,他的感覺也處於虧欠和兩清的疊加態。

實在走神太久了,跡部翻了翻日程,除去三天後涉穀的成人禮,沒什麽必須的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