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部崇宏剛回來,社交界熱鬧的不得了,跡部平白多了好些不得不應付的場麵,廢了好些不必要的口水,壓縮了學習的時間還被損壞了心情。

整個社交界的人都得了婚約的消息,隻要去一個場合,無論正式非正式,涉穀在場不在場,眾人無一不交口稱讚這樁婚事,祝福他們。跡部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什麽幸福魔法從他們的口中流出,縹緲地環繞在他周身,隻要他戴上訂婚戒指,南瓜就會變成馬車,他就會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清風穿堂而過,紗簾輕拂,風鈴仿佛也覺得這個想法異常可笑,琉璃圓片互相擦碰,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伴隨著風的還有一陣爭吵。

門廊外,管事女仆和花匠在跟管家清算什麽,管家的皮膚曬得通紅,細汗和皺紋密密麻麻爬滿他的臉。他話說一半,沒被打斷,自己就忘了下句。

跡部去擋在他們中間,把管家往房間裏扶。

“天氣太熱了很容易中暑。”

管事女仆見狀去拿了毛巾和冰水過來,花匠跟跡部解釋了始末。

在兩天後要送去涉穀家宴會廳的玫瑰品種和數目上,管家出了差錯,導致管事女仆安排錯了人手,花匠規劃錯了花圃。

跡部重新安排,免了他們的責,打發了他們。然後擰了濕毛巾,給椅子裏粗喘著氣的管家擦臉和脖子。

“這不是少爺你該做的,”霍普按住他的手,“何況我還犯了錯……”

“身體不舒服,難免的。”

“少爺,我沒生病,隻是老了。辦完訂婚宴我也該退休了。犬子會接好我的班。”

的確,不知不覺,霍普已經這麽老了。

“你好好休息吧,宴會的事交給金斯就好,他是你的兒子,不會掉鏈子的。”

“不,不行。”

霍普搖頭,眼神堅決。

他一定要親自來。這是他為這棟奉獻了一生的宅邸最後一次盡職,這更是跡部景吾,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的訂婚宴。

“起碼今天中午,”跡部別開頭,假裝看外麵的天色,把突如其來的感傷咽回去。“你在這小睡一下,有人找我叫你。”

“怎麽好……”

跡部扶他到客房**。

下午涉穀打電話邀跡部去選戒指,他以沒時間拒絕了。

本來和忍足有約,跡部出門後,以涉穀的邀請取消了和忍足的約定,找了個咖啡廳待著。

訂婚宴的迫近和與之而來的一係列事,逼得跡部不能平常以對。

幾年前他沒當回事,不曾想到今天;今天他不以為意,幾年後責任也會找上他。

他現在沒準備好,再過幾年,也沒信心準備好組建一個家庭。他就沒在現實中見過正常家庭的範本。書本不足以成為指導,故事裏盡是破碎家庭,可能美滿家庭太無聊了,或者像童話一樣,隻存在於幻想。

杯中的咖啡一口未動,跡部麵前攤著本雜誌,耳邊是店內電視的廣告聲。

廣告變成了新聞。出席活動的領導臉上滑稽的贅肉,歡迎者們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枯燥刻板的外交辭令……他不是個殘忍的人,但後麵歐洲某國街頭槍戰的新聞給他的感覺,比剛才的太平盛世好了不止一點。

主播用正派的聲音說原因是勢力間火並,畫麵是群眾拍攝的現場視頻。什麽人遇見街頭槍戰第一時間是拿手機拍視頻?跡部又注意到,在畫麵邊緣閃過的一輛車裏,坐著一個銀色長發的人。

“這個說法和處理方式,還不如你碾死安卡那天。你故意碾死安卡,我還要欣賞你些。”

“你們的通病就是對身邊的死亡耿耿於懷,看不見的卻當不存在,你們稱之為感性,我稱之為狹小和虛偽。”

“要慟哭就為全部的死亡慟哭,僅為你所見的死亡,證明你其實隻是把身邊的人當做自己的延伸。”

這段話直接導致他最大的憤怒,是銜接他情緒的重要轉折點,卻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次複盤裏。被選擇性忽略了。

即使回想起來,他也不確定這是一字不差的原話。

當時他究竟是什麽感受來著?

被誤解的憤怒?被言中的羞憤?

他不確定,能肯定的是那種恐怖的感覺。

白村的確是起初的白村,但不是跡部以為的那個人。

白村平常所表現出的情態都是表演。

他揣測對方的想法,依照對他的預期形成某種人格。他是個沒有形態卻有智能的擬態生物,像水銀一般,完美嵌合進你對他期望容器的每個角落。安卡對他沒有期待,所以安卡看到的他是一片空白。

似乎比起冷血,這樣更難被接受。

回去,一切照舊。路旁一座座小小神社般的夜燈,池塘池底碧瑩瑩地發亮,廊間橘黃色的暖光燈,到處是過剩的人造光源。

進正門,恢複往常風度的管家向他微微鞠躬。

跡部剛踩上通往書房的樓梯,管家說:“老爺有客人。”

“誰?”

管家向他身後微微點頭,他回首。

涉穀穿著米色的寬鬆連衣裙,紅色的圓頭皮鞋踩在樓梯、石路和池塘的小橋上都發出清脆的聲音。

散步時她有分寸的找話題,完全不提跡部不應約的事。她似乎心情很好,他說什麽都捧場,說起自己的事,時不時蹦出奇妙的思想,獨特的體悟,都顯露出她不淺的學識。跟她對話不自覺就會變得愉快。

盡管他們有意繞過某個話題,挑無關緊要的談。

換作別人,應該很容易就能愛上這個女孩。

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候,跡部送她出門,為她開車門,便往回走。

突然,身後少女的聲音穿過透明的黑夜。

“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稱你為我的一切。”

是《魔藥》裏伊爾的台詞,跡部沒聽出來。他回身:“以後我不確定,但現在你給我的感情,我確信我連百分之一都不能回饋你。”

“我知道。而且我比你還確定,以任何時間為前提,你都不會愛我。”涉穀微笑不變,“沒關係。愛情不是經常能同時發生在雙方身上的。你就當我是個病人,可憐我就好了。”

跡部靜默良久,朝她走了幾步,“你明天方便去選戒指嗎?”

……

灰崎開始表現良好,減刑一年,又因為暴力事件加刑半年,就這麽加加減減的,可算出來了。

走出少年監獄那條巷子,灰崎發覺自己低著頭,便把頭抬了抬,目光回敬每一個對他側目而視的人。

他自由地走在路上,卻止不住的迷茫。

一隻手按上他的肩,把他往沒人的巷子裏拽,他正要抽出刀,發現來人居然是黃瀨。

黃瀨壓了壓鴨舌帽,兜帽中掉出幾許金色。見四周無人,他摘下口罩,衝灰崎一笑。

“你怎麽比我這個罪犯還賊溜溜的?你混得不好?”

“就是混得太好才這樣的。”

“混的好還見不得人,我倒寧可混得不好。”

“聽說社團沒了?”

“我在裏頭都是亞久津跟我聯係,沒斷過,一般上麵大動,我們也會感受到餘震。”

“那你們誰還能聯係上白村不?”

“不能。問完了?問完了滾。”

“我這趟主要來是——”

“炫耀你的成功。”

“因為缺個晚宴的同伴。”

“宴會?”灰崎大驚失色,“有紅毯的那種?”

“是我青梅竹馬的成人禮兼訂婚宴。”

“不去。”

……

“你穿這身挺合適,一點都看不出來進去過。”

灰崎扯了扯領帶:“卡脖子。”

黃瀨帶他讓過舉著香檳托盤的侍者,靠到擺滿鮮花和精致點心的的長餐桌旁,有裝飾雕塑擋著,趁人們都聚在跡部崇宏身邊,他上手給灰崎鬆領帶。

弄了半天反而越弄越緊,灰崎背過身,拿餐刀割開了,然後把兩截的領帶團團塞進愣住的黃瀨手裏。

“我不會賠你的。”

黃瀨點頭應是,一個勁兒笑。

被他笑的不得勁,灰崎轉移話題:“忘了問,你找老大幹嘛?”

“為了回報第一個給我電影角色的導演,佐木最近遇到了瓶頸,需要她的繆斯。”

“等等,瓶頸和繆斯,”灰崎神秘的壓低聲音,“是槍的品牌嗎?”

“呃……”黃瀨又是一陣狂笑。

“不是,繆斯是白村業。可他都死了我上哪找去。”

“老大死了?!”灰崎拍案而起。

“他是白村哥哥,他親口說的。”

跡部打算越過餐桌去和涉穀父母打招呼,被黃瀨一指,全然不明狀況。

“不瞞你說,”灰崎對跡部頷首。“存在可以潛入人記憶並篡改的人。聽說隻需幾分鍾,好好的人信仰崩塌精神崩潰,而且變得六親不認,原本不共戴天最恨的人,成了可以獻出一切的最愛的人。”

灰崎懷疑是仇家故意傳播謠言動搖社員。

“請問你記憶可靠嗎?你說白村死了,有什麽根據嗎?”

跡部搖了搖頭。

黃瀨趕忙打圓場,跡部表示不介意,去和涉穀父母打了招呼。

跟所有祝福、打趣他的人說客套話,待終於告一段落,跡部找尋涉穀的所在。

涉穀今晚十分顯眼。她身穿貼身剪裁的長裙,裙子的色彩斑斕而不顯紛亂,襯得她明豔青春,如同布置滿玫瑰的宴會廳中的彩蝶。

而此時她正出宴會廳側門,目光專注,似乎在看向某人,神色間有種深意和複雜。

涉穀一直跟到極僻靜的花園深處,爬滿薔薇的綠籬後。

他轉過身。涉穀像在不知下了整夜鵝毛大雪的清晨推開大門,被觸目的白和冰晶折射的光晃了一下。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