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滿第二天上午的飛機,隨大老板的考察團飛英國去考察項目,預計兩個月後回來。佳聞醒來時,她大概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
三天後,是新項目上線的日期。佳聞沒忍住,還是打開了手機和電腦,看看上線效果。沒有她掃尾,Web站和APP端的視覺效果也非常好。
地球沒了誰,也照樣轉。
項目從立項到上線,共三個多月時間,因為Web端、Wap端和App端三端開發同步進行,為了節省時間,需要佳聞和另一個同事共同配合完成。
佳聞從拿到原型到設計初稿,期間要跟產品部撕交互,再和研發同學撕動效。因為原型頻變,她改了十幾稿。提測後,佳聞為了一像素的誤差要跟研發PK三百回合。時間緊迫,設計部作為整個項目第一環節,為了不拖後腿,不讓項目delay,她加班加點。最終目的,無非是能夠讓項目盡可能完美地上線。
她以為付出總會有回報,大量的工作占據了她的私人時間,以至於下班回家,大腦還在飛速運轉,到底什麽樣的創意更吸睛,什麽樣的交互能提升用戶體驗。
直到一紙解約書飛到她臉上,她才真正清醒,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視過高,她之於公司遠沒到非君不可的地步。即便是整個設計行業,也遠沒有達到她預期的地位。設計師在老板眼裏,很多時候隻是個出圖的工具而已,因為能為公司賺錢的人並不是設計師。競品公司沒有高水平的設計團隊,照樣能突破重圍。說到底,她這兩年的辛苦奔忙到底又有什麽意義?
蔣滿說的對,工作就是工作,不該傾注太多感情。
吳立可在微信上跟她說話,“佳聞姐,你走了,我們大家都好想你啊。現在想想,還覺得你隻是去休個年假,下周就會回來。”
佳聞看的眼眶一熱,回複道:“你們在公司好好的。公司隻是個工作的地方,人來人走都很正常,看淡一點兒就好。”
吳立可大四實習進公司,畢業時因為表現好轉為正式員工,她還不適應職場裏的迎來送往。
佳聞倒能勉強算得上資深,可她履曆幹淨,供職過的公司嚴格說也僅此一家。
“佳聞姐,我們現在都不去外麵覓食了。大家每天都很沉默,通常隻去B1的食堂吃飯。”
“喬喬也不組織你們去吃飯了?”
吳立可發了個不開心的表情,“大家情緒都不高。新來的Leader,每天隻知道跟在林總身後,看起來狗腿得很,也不怎麽指導我們,聽說她和林總是親戚。怎麽會這樣呢?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用人製度很嚴格的。”
佳聞安慰她,“我們的用人製度是很嚴格的。但是你也清楚,世事無絕對。即便在學校裏也有不公平的現象存在,不是嗎?”
吳立可被說服,“是啊,大一時競選班長已經有人在請客拉票了。”
……
失業第七天,佳聞總算趕在九點之前起床。幾天以來的不規律作息,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正滑向廢人的深淵,所以迫不及待需要用早起來證明自我。
在小區花園裏活動了一下筋骨,又溜達到小區外的粥鋪打包了一份魚片粥回來,邊吃邊刷新聞。豆瓣同城推送了近期熱門活動,無意間掃到當代美術館正在舉辦先鋒藝術畫展,佳聞頗有興趣,於是化了淡妝,換衣服準備出門。
臨走前翻了一遍通訊錄,發現這個時間點想約個朋友出來簡直是癡人說夢,無奈隻能獨自前往。
當代美術館地處於老城區,從最近的地鐵站出來,還要走上將近兩公裏。佳聞念書的時候,經常來這一帶晃**,那時候真是年輕底子好,兩公裏走下來,臉不紅氣不喘。如今她自覺已經步入“暮年”,老胳膊老腿不禁折騰,於是非常識相地從路邊解鎖了一輛共享單車。
佳聞一路騎行,入眼之處曾是一片廢棄的工業區,規劃欠妥,路況不好。後期因為藝術家和文化機構相繼進駐,空置廠房重新煥發活力。再度麵向世界時,這裏已經是本市極具象征性的文化地標,每天有不少中外藝術家慕名而來。
美術館是由廠房改造,外觀上仍保留了上世紀的舊工業風,屋高且闊,站在美術館外仰望,仿佛能從這些斑駁舊痕中窺視到這裏曾有的鼎盛。
進美術館前,佳聞習慣性將手機調成靜音。
館內參觀者三三兩兩,有人自由參觀,也有人一路聽工作人員講解。
佳聞被一幅名叫《城市囚鳥》的油畫所吸引,畫麵裏想衝破牢籠的囚鳥帶給人無限張力,卻也足夠絕望。
這不就是我以及周圍的每一個人嗎,佳聞想。這座城市裏,有多少人在徒勞地做著困獸之鬥,當你為了終於脫困而沾沾自喜時,卻發現更大的牢籠正等著你,掙紮永無盡頭。
整幅畫用色大膽,別具一格,在展廳裏尤為引人注目。佳聞又忽然想到自己的工作,近兩年因為工作上的種種限製,她越來越循規蹈矩,越來越趨向保守。仿佛隻要按著設計規範走,就能拿出令人信服的作品,她變得懶於尋求突破,因為沒人在意這個。
她選了一個好的角度,用手機把這幅《城市囚鳥》拍了下來。
“這幅畫出自於丹麥畫家……整幅畫全部由炭筆繪製,您可以看到,中軸線兩邊是對稱的……近看是枯木,遠看是一隻巨型的蜘蛛,這就是整幅畫的精妙之處……”
講解人員溫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佳聞耳朵裏,她收起手機,好奇地看過去,講解員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子,戴著一副無邊框眼鏡,模樣很斯文,身邊站著一位男士。男士留中發,紮著半個丸子頭,發質烏黑,引人注目。
他高出講解員半個頭,聽講解員說話時,他會微微躬身,以便於聽得更清楚。講解員說完話,他會將脊背挺直。佳聞又多看了幾眼,黑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高幫皮靴,一隻肩膀上還隨意地掛著雙肩背包。她隻是有點兒好奇,這麽熱的天氣還堅持穿著皮靴的人忍耐力是不是特別好?
兩人麵前的牆上是一幅巨型橫幅畫作,炭筆繪製,宛若蜘蛛。走近了看,畫麵裏逐漸呈現出枯木的形狀,枯木上滿是滄桑的紋理。
佳聞在聽完講解人員對這幅畫的全麵解說之後,一回身就跟人撞個滿懷。被撞的人正是紮著半個丸子頭的男士。她情急之下後退半步,闖入視線的是“丸子頭先生”放大版的臉,以及疏於打理的絡腮胡子。
佳聞站穩後連連道歉,在得到對方諒解的第一時間,迅速埋頭竄逃。
她自問不是搞藝術的材料,看展也向來是走馬觀花。一圈走完,就準備打道回府。
美術館門口常年放著的幾大本留言簿,吸引了無數參觀者。佳聞出於好奇,大略地翻看了一下,雖然大多都是簡筆畫,甚至有的隻有文字,但似乎每一張紙上都承載著一個故事,有人表達友情,有人憧憬未來,有人祈禱逢考必過,有人期盼地老天荒。
佳聞拿了一隻馬克筆,在留言簿上翻了半晌,終於找到一頁空白,簡單幾筆就勾勒出一個男人的眉眼輪廓。大概是疏於練習,五官特征並沒有抓的太準。配文寫“唐先遇大混蛋”,最後寫上落款——俞佳聞,016年8月6日。
然後甩筆而去。
……
上次和唐先遇通電話是十天前,佳聞6歲生日。淩晨十二點一過,他的電話準時打過來,佳聞看了一眼手表,一分不差。
他在七個鍾頭時差外的英國伯明翰祝她生日快樂,佳聞全部欣然接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白天準時送達公司,還有從網上訂的一束百合。佳聞從前台把禮物取回來時,設計部幾個同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立刻圍過來起哄,佳聞隻得舉手投降,在眾人的圍觀之下拆禮物。
一支都彭鋼筆,抵得上佳聞半個月薪水。
唐先遇真的可以說是心細如發了,這支鋼筆一直躺在佳聞的願望清單裏,她不記得跟他展示過,不過他在搞情報方麵向來有天分。
對於唐先遇這份恰到好處的禮物,同事們紛紛表示羨慕。但大家哪裏知道,三年來,唐先遇幾乎成功“避開”了任何有名目跟她團聚的日子,關於他是怎麽辦到這件事的,至今成謎。
佳聞隨人群進了地鐵,列車門在鈴響後關閉,車窗外是極速後退的人群,然後是黑黢黢的隧道。
列車飛速前行,軌道仿佛永無盡頭。
這座城市承載了無數年輕人的夢想,她的輝煌曆史和赫赫戰績是烙印,是標簽,讓所有懷揣夢想的人甘願拋灑滿腔熱血。她以優美的姿態和海納的胸襟接收了每一個尋夢的人。然而殘酷的叢林法則下,誰能突破重圍?
有多少人成就自我,就有更多人一敗塗地。
這是一座擅長於迎來送往的城市,逃離大潮時刻在這裏上演,她隻歡迎強者。
佳聞仔細觀察車廂裏的人,曾經每個人都可能悍不畏死地追求過夢想,可如今呢?他們被現實碾壓折辱,為生計疲於奔命,日複一日直到麻木不仁。
佳聞看著車窗上自己的樣子,懷疑自己很快將成為其中一員。
車窗外突然光線大亮,人影攢動。地鐵到站,車門開啟。
佳聞隨人流走出列車,回頭看見列車再次啟動並迅速消失於站台。軌道即便無盡頭,但我們總有到站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