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深秋,天氣總是變幻莫測,一場凍雨過後,頭天和煦的陽光早不見了蹤影,連同餘下的一絲暖和氣也被驅逐的徹徹底底。
蔣滿起床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她伸了個懶腰,起身拉開窗簾。從樓上望出去,天陰沉沉的,躲在屋裏似乎都感受到外頭濕冷的風沿著窗戶縫滲透進來。她打了個寒噤,立刻披上睡袍。
連日來的高強度工作,折騰的公司上下人仰馬翻。蔣滿作為公司內資深翻譯,更是兩周沒睡過一個好覺。公司和英國人談合作,有時候會議從早開到晚,她必須全程陪同口譯,一整天忙下來,連口水都沒時間喝,公司給他們訂了便當,同事們紮在一堆,迅速掃空,然後繼續工作,連講個笑話的時間也沒有。
公司新來的同事小樂總問她,工作這麽辛苦,她怎麽做到樂在其中的?
可她沒辦法啊,在家裏幹坐著,難不成天上會掉鈔票?何況,她還要買鏡頭,長槍短炮沒一個她不愛的。
這是兩周以來的第一個休息日,她難得睡到自然醒,醒來還能站在窗前發發呆。外麵行人寥寥,小花園中的亭子裏也空****的。太陽足的時候,那裏坐一群大爺大媽,聊聊家常,逗逗寵物。
而今天這樣的天氣,正合適悶頭睡覺。很不巧的是,電話響了。蔣滿恨恨地想,誰啊這是?太會破壞氣氛了。
她很想把腦袋拱進被子裏,假裝聽不著,可又怕公司臨時有事,催她回去。沒辦法,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打來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可不肖一眼,她就認出來了。這號碼她刪了三年多了,本以為忘得一幹二淨,可原來記憶也會騙人。
所以說很多時候,隻是因為生活忙碌,沒時間想太多,才能將很多事情深埋心底。而接下來,隻需要一個引線,所有的過往都會被翻出來,不論好壞。
“喂。”
“滿滿,好久不見,你好嗎?”周恒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仿佛帶著絲絲電流,直鑽進人心裏。
蔣滿聽著他的聲音,四年了,幾乎沒什麽變化。她嗓子哽住,半晌才通透起來,“嗯,挺好的。你呢?”
“我也很好。”
然後冷場了,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蔣滿覺得備受煎熬,隻能沒話找話,“你……”
“我回來了,想見見你。”
“好啊。”鬼使神差,蔣滿答應了,“約在哪?我今天正好休息。”
“還在那間小茶室吧,我們之前常去的那家。”
“好。”
那間茶室開在老胡同裏,不多大的地方,不多氣派的裝潢,從裏到外都有一種厚重的年代感。蔣滿當初剛愛上攝影,背著單反相機走街串巷,無論什麽都可能鑽進她的取景框,一度狂熱到想方設法拍好路邊的垃圾桶。她就是在這間茶室外拍照的時候,遇見周恒的。他匆匆而過,險些撞壞了她的相機,這是她的**,她立即就攔住他,一定要檢查相機無損傷才肯放人離開。
那個時候她才畢業不久,相機是她省吃儉用幾個月攢下來的,如果相機壞了,她敢當街大哭。
周恒看了看表,說他很忙,正準備見客戶。最後他想了個辦法,“不如你跟我進去,等下我談完事情,再跟你解決問題。”
蔣滿朝茶室裏望了一眼,二話沒說就跟著進去了。
好在相機沒摔壞,兩個人也因此認識了。後來兩個人談戀愛,想到這段,周恒還總調侃她傻大膽,讓進去就敢進去。“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蔣滿卻一臉不在乎,“難道茶室是你家開的?那麽多人在場,你還能公然搶人?何況你知道相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命!誰弄壞它我跟誰急。”
周恒麵帶微笑,“多大的事兒,送你一台哈蘇要不要?”
蔣滿兩眼放光,然後賊笑,“你別想收買我,我是個有氣節的人。”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你敢送我也不敢要啊。知道你是投行精英,每天都手上流過的真金白銀不計其數。哎呀,貧富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你看我一個小翻譯,什麽時候才能有你這樣滋潤的生活?”
周恒笑道:“我的就是你的。”
蔣滿化好妝,挑了件亮色的大衣披上,然後去赴約。在樓下叫了出租車,直奔目的地。本來工作日裏這個時間段,路況應該還好,可因為下著雨,路麵濕滑,車行駛的很慢。她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一時間覺得就這麽退著退著,也許能退回四年前,甚至更久遠的大學時代。時過境遷,很多東西都留不住。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夢想。
出租車開不進胡同裏,蔣滿在胡同口付錢下車,然後撐著傘在雨中慢行。這裏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讓她生出許多感慨。這條路仿佛把時光拉長一倍,一切在她眼裏都成了慢鏡頭,老舊的建築與斑駁的回憶交錯而來,在她腦子裏形成了一部黑白默片,然後一個蒙太奇,她看到不遠處撐著一把黑傘的男人,還有他身邊的行李箱。
蔣滿下意識想快走兩步,可終究克製住了。
兩個人相見的場麵並不尷尬,周恒揚著笑臉給蔣滿一個大大的擁抱。蔣滿也笑著抱住他,低頭仿佛嗅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她指了指他身邊的行李箱,他立刻會意,“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去酒店,因為很想見你。”
蔣滿笑了笑,“我們進去吧。”一抬頭才發現,茶室早已經關門歇業了,這裏再也不是四年前的模樣了。
她有些懊惱,剛剛到底是有多投入才能沒發現這間茶室早已經關門了。辛苦建立起來的穩固城防,在見到周恒那一刻竟然就迅速土崩瓦解了。
周恒建議去不遠處的咖啡廳,她沒意見。兩個人一落座,開始滔滔不絕。蔣滿說他一點兒沒變,還是四年前的模樣。他的確是沒怎麽變,歲月總給男人優待,不曾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但他不笑的時候,總能看到那股不近人情的勁兒。可能這就是成功人士的派頭吧,他讓人仰視,讓人覺得高不可攀。
周恒說:“你變了,長大了。”
“你想說我老了吧?”
“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小姑娘。”
蔣滿笑了,嘖嘖稱道:“真會說話。得迷倒多少妙齡少女?”
周恒笑了,“現在的女孩子可不像你那麽傻氣,好糊弄。”
蔣滿不服氣,“你別小看我啊,我現在可厲害了,公司高翻,口譯扛把子。”從年初到年尾,但凡大小涉外會議,她必須到場,每天累成狗一樣。不過這些,她沒開口說。一條路好與不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一件事成與不成,都是憑自己的努力。
“你的攝影作品獲獎,巡回影展到S市的時候我去看了,拍的很棒。我很替你高興。”周恒一直有關注攝影比賽的習慣,大概是從跟她談戀愛開始就養成的,從籍籍無名的小姑娘,到如今攝影圈裏小有名氣的攝影師,蔣滿走了一段什麽樣的路,他並不太清楚,她那組名為《生活》的紀實影像,捕捉的是各類人群的生活瞬間,也是她對生活的理解。鏡頭裏的人,無論斑駁滄桑的側影,還是飛揚靈動的笑臉,都帶給人故事。透過一張單薄的相片,仿佛穿過歲月,走入了一個世界。他看到鏡頭裏人們忙碌而疲憊,亦看到疲憊之下的小幸福。
周恒從前並不懂這種平凡的幸福,或許現在也不懂。他是投行精英,資本世界裏打個轉,身價翻一番的人物,他的每分每秒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那天他站在照片前很久,唯一得到的答案是,滿滿真的長大了,並不需要他,也能把路走的很好。
“滿滿,你怪我嗎?”
蔣滿自然知道他指的什麽,隻是故意裝傻,“怪你什麽呀?不是一切都挺好的嗎?你難得來B市一趟,別一見麵就苦大仇深啊。”
周恒笑著搖頭,果然人都是會變的,連直來直去的蔣滿也變得會打太極了。但周恒不吐不快,他追問,“當初我逼你跟我一起去S市,你還怪我嗎?”
蔣滿沒想到周恒會跟她談這個,兩個人就是因為這件事分開的,照理說應該避而不談,可周恒一點兒也不按常理出牌。
她笑了笑,“周恒,我從沒有怪過你。你給過我所有女孩子幻想的愛情,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全是喜樂安康。”
蔣滿跟周恒戀愛將近一年,他帶她出入各種高級場所,讓她大開眼界。他支持她的夢想,不遺餘力。蔣滿看著他,覺得他是具有翻雲覆雨手的大人物,而自己快要被這種無所不能扼住咽喉了。周恒是怪她的吧,執拗不聽勸的小女孩子,初出茅廬,看不清形勢,為她鋪就的一條平坦大道,被棄之如敝屣。她本可以在他豐厚的羽翼下躲過所有坎坷不平,可她不願意,她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裏所有的善與惡。
她跟他爭吵,“周恒你別幫我,你幫我一時,幫得了一輩子嗎?我總得自己嚐試一下,我要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蔣滿拿著《小王子》給周恒看,但他是個眼睛裏隻看到資本供求、證券市場的人。她給他講書中的內容,說他霸權主義,扼殺了她畫蟒蛇和大象的權利。周恒不以為意,他說我正是給你創造畫蟒蛇和大象的畫布。
蔣滿知道,他能幫她進入攝影圈,能幫她進入大企業做高翻,也許按著他的既定路線,她能少走很多彎路,少吃很多苦頭。
後來周恒打算離開B市去S市,那邊有龐大的資本市場以供運作,有更廣闊的舞台給他發揮。兩個人因為去留的問題產生分歧,周恒的意思是,你當然應該跟我一起走。那邊無論攝影還是翻譯,機會都更多一些,何況那邊有他在。
蔣滿本來也滿懷熱情,可冷靜下來才發現,那邊或許並不如想象的美好。B市有她的基礎,她熟悉的環境,而S市,除卻華麗的外衣,哪一樣都讓她恐懼不安。
時間不等人,周恒隻能一個人先過去,說安頓好一切,就接她過來。周恒的工作走上正軌,再三催促蔣滿辭掉工作去S市,可她就是遲遲不動。
越是催逼之下,越讓她產生逆反心理。最後她一通電話過去,說她暫時不打算過去了。周恒不明白,第二天就飛回來,問她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好好的就不去了?
蔣滿說:“你讓我自己決定好嗎?你不讓我自己做決定,如果以後我對自己有任何不滿意,都有可能遷怒於你。我不想兩年之後,我們成了一對怨偶。”
周恒沒有多說,又飛回了S市,他太忙了,沒時間逗留。幾天後,他寄來一台哈蘇給蔣滿,寫了字條給她:“或許你真的有自己的路要走,希望你過的精彩。”
那天蔣滿在大雨裏邊跑邊哭,質問自己到底愛情和夢想哪個重要?可最終也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她把相機寄回給周恒,兩個人從此之後沒再聯係。她刪除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不再去所有與他有關的地方。
兩個人現在算是冰釋前嫌吧,反正誰也沒有再提起從前的意思,東拉西扯,連天什麽時候黑的也不知道。周恒看了看表,又該分道揚鑣了。
蔣滿一個人打車回去,晚上溫度又下降了。她無聊地刷著朋友圈,“叮”一聲,短信來了。是氣象台提醒市民朋友,最近兩天會有降雪,記得天冷加衣。
B市的冬天真的來了。
周恒出差的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會抽空打給蔣滿,如果她有空,就出來見一麵,兩個人依舊沒有提起從前,一如多年不見的舊友,聊一些令人不疼不癢的話題。
隔天,周恒出差結束,準備乘飛機返回S市。臨行前他來電話,“滿滿,我可能要結婚了,以後會留在S市。”
蔣滿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半晌才說話,“恭喜啊。留在那邊很好,那邊更適合你。”
之後蔣滿公司因為和英國人的談判受阻,她隨老板去S市和英國人以及另一家公司進行三方談判,卻在老板那裏鬧了信任危機,無奈之下,她隻能提出辭職。供職幾年的公司,在說“分手”的時候連一點情麵也不講,蔣滿徹底寒了心。
她一個人走在S市的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卻偶遇了周恒和他的未婚妻。
周恒終究隻把她說成是一個“朋友”,蔣滿雖然不滿這個身份,但這的確是最好的答案。
蔣滿不確定女孩子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其實也無所謂,反正蔣滿不會給他們兩個帶去什麽困擾。隻是看著二人挽手走在街頭,一副“歲月靜好”的幸福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失落,那幸福裏仿佛自帶一束光芒,刺痛了她的雙眼。
當晚,她搭乘航班返回B市,卻在隔天接到了周恒的電話。
他似乎喝酒了,帶著微醺的醉意,說話也不大謹慎,“滿滿,我們重新在一起吧,給我個機會,讓我照顧你。”
蔣滿無話,他又道:“你來S市好不好?或者隻要你點頭,我可以放棄一切,回B市找你。好不好,滿滿?”
周恒的話有些語無倫次,蔣滿知道他可能是喝多了,才會胡思亂想,她提醒道:“你是要結婚的人。”
他在電話那頭苦笑,“婚我可以不結。當初你覺得我給你壓力過大,所以我們分開。現在你足以強大到能對抗任何壓力了,我們之間沒有阻礙了,重新開始吧!”
很少碰到周恒不理智的時候,大概這次也要將功勞歸到酒精的作用上,蔣滿其實該高興的。的確,當初她覺得抬頭仰視一個人很累,不想被安排,被擺布,所以她選擇一個人走這條路。然而當你真的到了能夠和對方比肩的時候,對方卻不一定仍在原地等你。他們早在分開之初就選擇了各自的道路,越走越遠了。
現實與夢想,注定要有所取舍。
“我們錯過了,周恒,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