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埋在衛寂頸窩嗅一嗅蹭一蹭還覺不夠, 大腦袋拱來拱去的,就像一隻見到荊芥的大貓。
等他吸夠了, 才舔著唇心滿意足地離開。
一抬頭, 看到不知什麽時候睜開眼的衛寂,薑簷呆若木雞,整個人定在原地。
衛寂動了動嘴正要說話, 薑簷羞惱道:“不準你看我!”
衛寂一時錯愕,他眼睛一黑,薑簷抬手忽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薑簷找回場子似的說, “你昨夜發燒時也一直蹭我, 我都不讓你蹭了, 你還蹭。”
昨日衛寂燒得迷迷糊糊,他隻記得薑簷一直抱著他偷聞,哪裏說過這話?
薑簷無理也要攪上三分,“我就算沒嘴上說, 但我都皺眉了, 你還不放過我。”
他確實是皺眉了, 但那是因為衛寂身上太香, 他忍耐得很辛苦, 所以才頻頻皺眉。
衛寂徹底沒了話, 他就算此刻頭腦發脹, 也知道薑簷是在口是心非。
若是昨日之前, 衛寂是真的不解薑簷有時為何那麽黏糊,經過昨日這一遭, 他才知道分化是這樣苦的一件事, 而挨著薑簷很舒服。
同理, 薑簷以前那麽黏人,也是因為他能叫薑簷舒服。
衛寂沒有揭穿薑簷,相處這些年他很了解薑簷的性子。
得道高僧若是羽化會留下舍利,那薑簷大約隻會剩下一張硬嘴。
衛寂沒說什麽,闔著眼睛沒多久,他又睡了過去。
薑簷移開掌心,看著睡顏平和的陰坤,他終是不再折騰,趴在床邊枕著手背看衛寂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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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寂在大恩寺養了三天的‘病’,之後又被薑簷帶回東宮待了兩日。
分化的潮熱隻有三日,但薑簷怕衛寂再出問題,因此多留了他兩日,畢竟衛寂分化太晚,而且身上還有其他傷。
好在那些傷勢都不重,便是扭到的腳踝也沒有大礙,休養幾日就能如常走路。
薑簷本來不想讓衛寂回侯府,怕衛宗建再為難他,但拗不過衛寂的意思。
他如今已經是一個分化的陰坤,留在東宮不合規矩,若旁人知道那便麻煩了。
為了不招人話柄,衛寂打算繼續裝一段時間的常人,等人忘記大恩寺的事再做打算。
薑簷悶悶不樂地往衛寂要帶回去的包裹中塞東西。
開始是滋補的藥,東宮的人已經熬好,衛寂喝時熱一熱便可。
後來放的是幾件繡娘趕製出來的衣服,說是分化後要穿軟和的衣料,薑簷就將東宮剩下的一匹進貢的雪蠶全給衛寂做了衣裳。
潮熱期一過,衛寂不覺與以往有什麽區別,舊衣穿在身上也不像薑簷說的似麻布一樣硌得渾身不舒服。
但薑簷非說,他分化後有一段時間就隻能穿雪蠶做的衣服。
那振振有詞的模樣,叫衛寂不好當麵反駁,隻當太子殿下身子嬌貴。
最後薑簷開始裝東珠,要衛寂磨成粉搽到身上。
衛寂雙目一呆,愕愕地問,“殿下也搽過這個?”
薑簷並不覺得有什麽,坦然道:“當然搽過。”
衛寂聽說京中一些愛美之人喜歡擦珍珠粉,不承想薑簷竟也是這樣一個細致的人。
站在薑簷身後的金福瑞給衛寂使了個眼色,讓他止了這個話題,趕緊說別的。
薑簷是搽過一段時間的珍珠粉,但他以為這是安神的,因為薑箏就是這麽騙他的。
至今薑簷都不知搽粉的原因。
其實他是對清心湯有些過敏,每次喝完便會身子癢。
所以要著最柔軟的衣服,還要在身上搽粉子,禦醫說珍珠粉可以緩解症狀。
喝了一段時間的清心湯,薑簷過敏之症才慢慢消失。
當初之所以騙他,是因為他極不愛喝這藥,若是知道喝藥過敏,渾身生癢,那肯定更不喝了,雨露期隻能硬熬。
薑箏不願看阿弟受罪,這才讓禦醫瞞了下來。
薑簷道:“珍珠粉有養血安神之效,你若睡不著就搽一搽,我有時睡不好,就會搽一些。”
想到薑簷半夜睡不著起來搽粉,衛寂唇角彎了一下又迅速繃直。
他垂著眸道:“臣睡得一直很好,這些珠子還是殿下用罷。”
薑簷立刻改了口,“剛分化時確實用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哪裏那麽嬌貴,一定要用珍珠粉才能睡著?給你就拿著,不許多說話。”
金福瑞怕他倆再談下去,再把那件事抖落出來,忙勸了衛寂幾句。
“殿下說的是,小衛大人還是拿著罷,東宮還有呢。”
可這太貴重了。
但仔細想想,他這些年收了不少薑簷送的貴重東西,衛寂歎了一口氣。
薑簷裝好東西,臉又拉了下來。
金福瑞見狀,尋了一個借口退了下去。
殿下剩下他二人,衛寂便開始緊張起來,心口莫名跳得很快。
最近他倆一獨處,衛寂就會像現在這樣,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熱期的影響。
薑簷突然哼了一聲,鬧別扭似的別過臉。
但想起衛寂一會兒就要走,他又把頭扭了過來,癱著臉看衛寂,“你過來。”
衛寂喉結滑動,然後慢吞吞走上前。
薑簷神色肅然,極其認真地叮囑,“他若再欺你,你盡管告訴我,別老實地挨著,聽到沒有?”
這個他是指衛宗建。
衛寂聽得懂,斟酌片刻,緩慢地一句一頓道:“臣這件事做得確實不好,臣……”
每次被衛宗建訓斥,衛寂一定是先自省其身,哪怕這次險些喪命,他依舊如此。
不等衛寂說完,薑簷擰著眉打斷他,“你告訴我,‘為人臣下者,有諫而無訕’,這句話何解?”
衛寂抿住唇,並未答這話。
為人臣下者,有諫而無訕出自《禮記.少儀第十七》,意思是作為臣子可以當麵規勸君主,但不可在背後譏諷。
這話是在譏諷衛宗建,衛寂自然能聽出來。
薑簷第一次正視這件事,他道:“太後大喪,無論生前我與她的關係如何,在她斷七那日,我行為確實不當,此事之錯怎麽輪不到你頭上。”
頓了一下,薑簷又說,“以後我會注意言行,不會再叫人將我的錯推到你頭上。”
衛寂心下一**,怔怔地望著薑簷。
向來很少低頭的驕縱太子,再次捂住衛寂的眼睛,“不要你看我。”
他不要他看,衛寂便合上了眼睛,但心中還是清晰地浮現出薑簷的模樣。
薑簷湊上來,將額頭貼在捂著衛寂眼睛的那隻手背上。
衛寂一僵,呼吸停頓。
薑簷:“我是太子,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是他頭一次拿自己的身份壓人,“不許你不聽,更不許你回去挨欺負。”
衛寂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衛寂臨走時,薑簷又好好檢查了一遍他身上的傷。
薑簷拿了紙筆,詳細地記下衛寂每道傷,什麽位置,什麽形狀,什麽顏色,還要衛寂簽字畫押。
若非衛寂頭發多,薑簷都要挨根數一數,少一根他都要找那老匹夫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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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宮回來,衛寂那股子說不上的臊意都沒消下去。
老太太隻知衛寂摔下山坡受了傷,卻不知衛宗建罰過他。
衛寂一回侯府,她便來看望了一趟,一同來的還有繼室,怕倆孩子喧鬧影響衛寂休息,他們倒是沒來。
自衛寂得了薑簷青睞,老太太越看他越是喜愛,噓寒問暖好一陣。
想起要見衛宗建,衛寂心裏並不輕鬆,尤其聽老太太無意中提到,近日衛宗建脾氣很大,在侯府發了好幾次火,他便不由發怵。
衛寂對衛宗建的畏懼是刻在骨裏的,若是睡夢中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能一激靈嚇醒。
對父親恐懼到這般程度,衛寂並非獨一份。
在書閣讀書讀累了,衛寂有時會順耳聽身旁的世子們閑談,說起自己的父親也如貓見耗子那般。
衛府最得衛宗建寵愛的,便是衛子馨,她在衛宗建的臉上蹭一蹭,說一句阿爹胡子紮人,便能逗得衛宗建哈哈大笑。
這樣的天倫之樂,在衛寂記憶中從未有過。
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便不再恩愛,甚至是經常爭吵。
衛宗建一怒之下會離府好幾日,他母親便偷偷掉眼淚,要麽就是抱著他講自己家鄉的趣事。
她是醫女,爬過萬丈高山,行過千裏險路,撐船穿行橋下時,還有好兒郎給她擲花,她還很受閨閣女子的敬重。
她會跟衛寂講很多往事,唯獨不講她與衛宗建怎麽相愛,又是怎麽衝破世俗結為夫妻,以及最後的同床異夢。
他們倆的過往,是衛寂從隻言片語中拚湊的。
從她妝奩裏那支衛宗建親手刻的桃木簪、泛舊的同心結、那個綴著珍珠,用金銀線繡的鴛鴦香包,猜想他們濃情蜜意的時光。
想起這些,衛寂便覺得莫名難受。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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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衛寂以為自己回到侯府會挨罰,沒想到這些時日衛宗建晝伏夜出。
別說挨罵,他們父子倆便是見上一麵都難,衛寂不知他在忙什麽,不過這倒是好事,避免了許多衝突。
隻是這石頭一直不落地,他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衛寂惴惴了幾日,還要應付薑簷的盤問。
薑簷總覺得衛宗建會苛待衛寂,時不時就要抽查他身上的傷。
衛寂寢食難安了好幾日,聽說衛宗建外出去辦聖上的差事,他才安下心,還應了薑簷買甜米漿給他喝。
這個時辰鋪子人不多,衛寂要了兩竹筒,店夥計舀好白漿後,他遞過去銀錢,拎著竹筒想去前麵的店再買些芝麻餅。
沒走幾步,衛寂便聽到身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下意識回過頭。
熙熙攘攘的街巷,立著一個身著藍杉,臉龐有些圓潤的男子,見衛寂轉過臉,他麵上浮出喜色。
那人笑著走過來,“果然是你。”
行走間他左腳步伐微滯,像是受了傷,因此顯得有些跛。
衛寂不敢輕易答話,因為他根本不認識這人,既怕真是舊識叫錯名字尷尬,又擔心此人是騙子,被誰指使過來誆他。
許是衛寂麵上的疑惑太明顯,藍杉男子走近後自報家門,“你忘了我麽?我是馬林騫,涼州那個馬林騫。”
聽到這個名字,衛寂腦袋一白,想起與這人有關的第一個記憶,便是那首打趣他母親的詩。
第二件是那句‘我屬馬姓馬,他那呆子連馬都騎不上,還想騎著我打’。
馬林騫。
那個屬馬姓馬,衛寂無法騎著打的人。
未曾想他們還會再見,而此人還一臉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與衛寂在熙攘的街上談笑。
“當初你離開涼州怎麽不說一聲?若不是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你們一家調回京,我還以為你病得不能見客呢。”
馬林騫熟稔的語氣叫旁人聽去,還真以為他們是舊時好友。
衛寂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這個搖頭是無意義的動作,並非在回答馬林騫的話,相反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麽。
看他這副模樣,馬林騫笑了,“你還是與過去一樣呆。”
衛寂沒有說話,氣氛頓時靜下來。
像是緩解尷尬,馬林騫問,“你猜我來京城做什麽?”
衛寂先是搖頭,默了一會兒見馬林騫一臉得意地等著他來猜,隻得隨口一猜,“來京備考。”
馬林騫臉色僵了一下,隨後又笑起來,調侃道:“科考這種苦差事我可不想幹,報效國家還是交給你們罷。”
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語調還是輕鬆的,“而且我這腿嬌貴得很,受不了貢院那種陰冷之地,一到陰天下雨它就鬧脾氣。”
衛寂看向他的腿。
見衛寂不解,馬林騫笑著說,“那年十五,懷秉請大家吃花茶,吃完茶,後來又有人提議打馬球。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這可是我的專長,我才不許別人搶了原本屬於我的彩頭,結果不小心跌了馬,反而成了那馬的彩頭。”
“你那年沒來真是可惜,懷秉親自點了紫蘇隱茶,他家膳娘還做了十二花茶果,每個果子栩栩如生,盤上還點了詩。”
“不愧是岐孟許氏,便是京城都少見這樣的品茶宴。”
馬林騫語速很快,一番話說下來不帶一個頓音,像是說過許多遍。
他說的懷秉,是許懷秉。
岐孟一帶喜好飲茶,鬥茶之風便是從此處盛行到京城。
許家百年望族,飲茶講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許家開始興的吃花茶。
所謂的吃花茶,其實是變相的曲水流觴,飲茶、食茶果、作詩。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狀,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詩令。
涼州雖然也有點茶,但與岐孟一比,粗糙得簡直上不得台麵,因此自許懷秉來了涼州,不少人便攛掇著他吃一次花茶。
許懷秉可有可無地應承著,既沒有答應,可也未曾拒絕。
這是岐孟一氏的說話風格,許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薑簷,叫他縱是心有不滿,卻也張口說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許懷秉終於應了,涼州的‘土包子們’也得以見識十二點茶。
一時驚為天人。
衛寂也收到了邀貼,但那時他正因馬林騫與許懷秉斷了交,所以沒去茶宴。
沒過兩日,衛寂便跟他父親回京,壓根不知道馬林騫摔斷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體健全,馬林騫這一摔徹底斷絕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難時,不少人為之可惜。
因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雖不及許懷秉那樣聰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馬林騫比衛寂年長一歲,深受寵愛,才名傍身,又長得芝蘭玉樹,白玉的臉,墨色的眸,可謂是少年意氣,一身傲氣。
不怪衛寂沒有一眼認出他,實在是如今的馬林騫與過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勁腰,經過五年光陰胖了三圈,眉眼不見過去的英氣,變得溫和敦厚起來,像個教書的先生。
現在馬林騫也確實在教書,教族中弟子讀書,一年前還娶了妻。
這次來京城是為了訪親,更是因為夫人有了身孕,來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與夫人買福記的糕點,無意中看見衛寂,這才將人叫住。
“我聽聞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讀,還深受太子喜愛,那入仕豈不是如遊龍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後節節高升,但別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隨我回涼州賣紅薯去。”
馬林騫與衛寂說著玩笑。
他還同當年那樣喜歡玩笑,但與當年不同,他那時恃才傲物,以取笑為主,現下說話順耳很多,不會再叫人難堪。
衛寂不善言辭,幹巴巴道了一聲多謝。
氣氛再次靜下來,饒是話多的馬林騫麵上也有些尬色。
這時一個懷著身孕,模樣溫婉的女子走來,她朝衛寂福了福禮。
馬林騫為他倆介紹。
聽到衛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來是衛家郎君,夫君與我講過你很多事。”
衛寂原以為她是客氣,沒想到她真能細數出一兩件。
看來馬林騫真講過,而且還是好話。
見自己夫人臉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馬林騫對衛寂道:“時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別過,改日我們另約時間再敘。”
互相道別後,馬林騫便扶著女子走了。
他低頭與女子不知說了什麽,眉眼柔和,語調輕鬆,惹得女子用手帕捂著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樣。
衛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幾分荒誕的不真實,他拎著米漿默默轉身走了。
不多時,馬林騫追了上來,“衛寂。”
衛寂看著他,見他一臉訕訕,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好半天馬林騫才澀然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對。”
這是在為五年前,他取笑衛寂的母親道歉。
衛寂抿住唇,不願說原不原諒,因為馬林騫笑的是他母親。
馬林騫像是還要說什麽,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歎,然後默不作聲地走了。
哪怕他再注意行舉,走路時左腳還是能讓人看出端倪。
過往的人時不時就會朝他掃一眼,但馬林騫仍舊步履平穩,背脊挺拔,好似沒有被折彎過脊梁。
從天之驕子,一朝跌下摔進泥地裏,哪有不疼,哪有不彎的道理?
他以前極驕極傲,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尋到別人的錯處短處便會以詩打趣。
那人若是敢還嘴,他能引經據典,誇誇其談,要對方更難堪,最後狼狽而逃。
後來逢了難,才從天上落回地上,他明白了人間疾苦,性子也漸漸磨平了。
馬林騫從來不懼與人談論自己跛腳一事,還常拿此事與學生、好友、舊相識打趣。
好似他先別人一步說了,調侃了,別人就不會再傷到他似的。
他常跟夫人說舊事,講衛寂、講許懷秉,講自己最恣意的事,以此懷念那個惹人嫌,但卻是最驕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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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家的江山是庸高祖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因此十分注重兒孫在騎射的教育,春、秋兩季都要帶王公大臣狩獵。
今年是太後喪年,狩獵自然取消,但太子騎射的功課仍在,一月兩次。
自薑簷答應衛寂會端正言行,他便沒去過校場,今日趁著騎射課好好活動了一番筋骨。
衛寂拎著買來的吃食到東宮時,薑簷正在校場。
夕陽的餘暉中,他騎著紅鬃駿馬,一身獵服,眉目深長,鼻梁挺直,一滴熱汗綴在線條鋒利的下頜。
看見走過來的衛寂,薑簷揚唇一笑,英姿勃發。
衛寂腳步微頓,不自覺抱緊手裏的竹筒。
薑簷一直看著衛寂,胯/下的烈馬奔騰在校場,大概是它跑得太快,薑簷突然朝前一栽,半邊身子竟向馬一側跌了過去。
衛寂大腦轟的一下,嚇得肝膽狠狠震動,他什麽都顧不得,瘋了似的朝校場跑。
跑到一半,薑簷的身子如輕燕那般,利索地翻上了馬背,還衝著衛寂笑。
惡作劇得逞的模樣,哪裏有即將掉下馬的慌亂?
衛寂停下了腳步,心口跳得飛快,他怔怔地看著毫發無損的薑簷,雙腿現在還在打軟。
薑簷勒停了烈馬,那馬的長頸淌著熱汗,它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打著響鼻。
薑簷輕摸了兩下它的腦袋,然後翻身躍下,將韁繩交給了身旁的人,徑自朝衛寂走去。
走近才發現衛寂臉色蒼白,薑簷一愣,“怎麽這副模樣?”
衛寂還未從驚嚇中恢複,啞聲說,“殿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很危險。”
薑簷毫不在意,“這有什麽危險的?我的騎術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衛寂的麵色後咽了回去。
衛寂眉頭緊蹙,一向和軟的麵上有幾分凝重,唇色還是白的。
是那種滿腹心事,卻在極力壓抑的模樣。
他鮮少露出這樣的情緒,薑簷的心提了起來,在衛寂麵上觀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你生氣了?”
衛寂垂下眼,搖搖頭。
他沒有生氣,隻是想到了方才見過的馬林騫。
曾經那樣張狂的一個人,跌了一次馬變成如今的模樣。
衛寂不喜歡驕縱跋扈的人,卻喜歡看薑簷縱情肆意。
他想他平安喜樂、順遂如意,也祈禱他永遠不會磨掉身上的棱角。
所以方才薑簷掉下馬的時候,衛寂是真的嚇到了。
靜了一會兒,衛寂抬眼看向薑簷,語氣很和緩,也很認真,“殿下還是要小心些,馬再通人性,它也有發狂的時候。”
薑簷這時不敢回嘴,乖乖地點了點頭。
不想跟衛寂再說這事,薑簷生硬地轉了話,“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衛寂說,“臣買了米漿、芝麻餅,還有一些酥糕。”
薑簷偷看了衛寂一眼,不知他還生不生氣,小小地撒嬌,“那也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聽到他這黏糊的話,衛寂神色訕然,低下頭說,“臣買米漿時,遇到一個在涼州時的故人,便說了一會兒話。”
薑簷一聽涼州,還是故人,麵上的神色一斂,酸聲酸氣地問,“又是什麽故人?你們關係很好?”
都不是說了幾句話,而是一會兒話。
一會兒是多久,什麽舊要敘這麽長時間?
衛寂:“不算太好。”
薑簷哼哼,“那就是不好,不好說什麽話?”
突然想到一種可能,薑簷目光在衛寂身上掃過,聲音沉而厲,“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衛寂趕忙說,“沒有。”
薑簷不好糊弄,怕衛寂挨了欺負不肯說,“既是沒有怎麽說了這麽久?都說什麽了?”
馬林騫說了很多,千言萬語的衛寂也記不住,他聽時就心不在焉,隻記得馬林騫又追過來。
衛寂輕歎一聲,“他與我道了歉,說過去是他不對。”
“欺負都欺負過了,如今道歉有什麽用?”薑簷拉過衛寂的手,一臉怒容,“走,找他算賬去。”
自遇見馬林騫,衛寂堵在心中的那口氣,莫名因為薑簷這些話順了。
他剛到涼州,馬林騫便帶頭排擠他,挨了欺負衛寂曾跟衛宗建告過狀。
那會衛宗建忙於公務,覺得他們那點破事就跟三歲孩子過家家似的,根本不放在心中,還嫌衛寂性子軟弱。
他好似寧可要一個惹是生非,四處打架的小霸王兒子,也不願要一個安靜內斂的。
在他看來,後者就是一個軟蛋,遇了事隻知道嘰嘰歪歪告狀,若他小時候早一拳掄過去了。
衛寂自然打不過那些人,因此隻能躲著他們。
其實馬林騫也非大奸大惡之人,他也沒對衛寂動過手,無非就是寫詩取笑他。
而且才子的取笑不叫取笑,那叫以詩雅謔。
若是衛寂與衛宗建說這些,他肯定會告訴衛寂什麽一笑泯恩仇、大丈夫行事自該磊落大氣一點,畢竟馬林騫也沒做什麽。
因此今日馬林騫與他搭話,衛寂雖不積極,但也一一應著。
這才是君子之道,合乎禮數。
薑簷卻說狗屁禮數,“他欺負你,你還回去才是君子之道,才是合乎禮數。”
還問衛寂對方怎麽欺負他,非要衛寂帶自己去找馬林騫算賬。
這一刻,衛寂總算放下了。
他看著氣焰高漲的薑簷,開口說,“他也沒怎麽欺負我,就是寫詩笑我膽子小,按涼州的規矩,我們需作詩回鬥,這叫鬥詩。”
薑簷高漲的氣焰一掐,不可思議地看著衛寂,“這是什麽狗屁規矩?”
衛寂一臉正色,“就是這樣的規矩。”
薑簷半晌無言,餘光瞥見衛寂的麵色,他十分敏銳地看過來,“你笑什麽?”
衛寂搖搖頭,垂下眼睫說,“臣沒有笑。”
觀察他幾息,薑簷斬釘截鐵,“你就是笑了。”
衛寂嘴角有些繃不住,努力地下壓,但實在克製不住,嘴角翹起一點點。
被薑簷抓住後,他很快回過味,氣惱道:“我滿心想著給你出氣,你卻笑話我不會作詩。”
見他真生氣了,衛寂囁囁,“是殿下先佯裝跌馬嚇臣。”
薑簷瞪著他,“你編什麽鬥詩來騙我。”
衛寂小聲辯解,“涼州是有鬥詩這個規矩。”
他也不算說謊。
薑簷:“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衛寂:“臣……錯了。”
他不是笑話薑簷,是方才薑簷先嚇他,所以他想小小的回敬一下。
薑簷不依不饒,“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靜下來想想確實不該,薑簷為他出氣,他還這樣,衛寂心生愧疚,“是臣錯了。”
薑簷癱臉看著他,“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衛寂手足無措,訥訥地問,“那殿下要怎麽樣才肯原諒臣?”
薑簷靠近衛寂,那張俊臉仍舊沒有太多情緒,但說話卻黏糊起來,“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聽著他這類似撒嬌的聲音,衛寂耳根有些癢,忍不住抓了一下。
一抬頭,薑簷已經湊得他很近了。
彼此的呼吸都能交錯起來,衛寂甚至能從他含水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一時間所有的喧囂靜了下來,衛寂隻能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