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寂一直覺得前段時間薑簷黏著他, 就像雄孔雀在特定日子遇到雌孔雀會開屏一樣。

他黏他也是陽乾的本能。

衛寂認識薑簷這麽久,很少見薑簷接觸陰坤,他似乎隻喜歡打馬球、投壺、射箭, 對情/事一竅不通。

但年紀到了, 這些事自然會開竅。

見衛寂問什麽都不說話, 隻是直直地看著他,像是頭一次見到他似的。

薑簷頓時有些別扭,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衛寂一臉恍惚,聽到薑簷的話他才收回視線,低聲說了一句沒有。

“什麽沒有?”聽他詞不達意, 薑簷抬手探了探衛寂的額頭, “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麽不好?”

薑簷的手碰過來時, 衛寂如被針紮到那般, 心中一慌, 立刻側頭避開了。

薑簷不滿, “你到底怎麽了?”

衛寂垂著頭, “臣沒事,隻是……昨日讀書讀到太晚,現下有些困乏。”

薑簷忍不住嘟囔,“白天看不夠麽,夜裏還要讀那麽晚?”

他有些惱火,但看衛寂臉色的確不好看,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薑簷緩和了聲音道:“一會兒我讓金福瑞給你熬點補湯,下了課你便去我榻上睡一覺, 用功也不是這麽用功。”

這並非薑簷第一次說這種話, 如今聽到衛寂耳中, 他直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喉嚨燒。

以前的薑簷不是這樣的,衛寂第一次見他時,他也才十三四歲,但自有一股皇家威勢。

那時他話很少,不耐煩時會蹙起眉,冷冷地掃過來一眼,直叫人遍體生寒,腿肚子都打哆嗦。

不知什麽時候,薑簷變得容易親近起來。

他會給衛寂看他收藏的寶貝,會在聽到衛寂誇他時,麵露驕矜,眼眸卻藏著得意之色。

有時還會斤斤計較,朝著衛寂發小孩子脾氣,也會因衛寂隨口一句話,而記在心中,想法子幫他實現。

那個高高在上,掌管生殺大權的儲君,忽地變成一個鮮活的少年郎。

薑簷很早便不會在衛寂麵前自稱‘孤’,他也許久沒有用過去那種睥睨的眼神看他,更沒有命令過他。

衛寂麵前的這個人不再是儲君,他隻是薑簷。

這是衛寂第一次發現這樣的變化,他以前從未有如此清晰的認知。

這樣的認知,讓衛寂生出慌亂和無措。

太傅授課的內容,衛寂一句也沒聽進去。

大概是看出他不專心,太傅叫他連著答了兩問,衛寂有溫課的習慣,就算未聽照樣能答出來。

太傅點點頭,總算沒再為難他,讓他坐下了。

下了課,衛寂誰也沒有說,逃似的離開了暖閣。

他猶如一團失了智的幽魂,一路踉蹌著走出東宮,一時沒看清腳下的路,絆在門下的橫木。

衛寂沒穩住身子,跌在了地上。

好在他穿得厚實,並沒有摔疼,但栽倒時腦袋狠狠晃了一下,一時頭暈耳鳴,雙手伏在地上起不來。

這時伸過來一雙修長的手,搭在衛寂手臂,將他扶到一寸寬的漆紅橫木上休息。

衛寂長睫眨眨,仰頭望著那襲白衣,唇瓣張合。

許懷秉背著光,一時看不清神色,隻聽他和緩地問,“沒事罷?”

衛寂一時還緩不過來,抿了一下沒有血色的唇,訥訥地說,“謝謝。”

而後反應過來許懷秉的問話,他才說了一句“沒事”。

雖然沒有磕到,但方才跌倒時摔得太急,前栽時腦袋猛地一上一下,氣血像是全湧了過來,雙耳這才嗡嗡作響,眼睛也充血發脹。

方才是許懷秉走在前麵,衛寂一臉惶惶地越過他,卻沒注意到他。

雖然目睹了衛寂摔倒的過程,但許懷秉並沒有問他為何心不在焉,隻是遞過來一方素淨的手帕。

衛寂下意識接過來,卻不知道擦哪兒,隻是呆呆攥在手裏。

許懷秉微微俯身,從他手裏拿過手帕,擦淨了衛寂右掌的血跡。

衛寂這才發現右掌有些擦傷,對方靠得並不算太近,他卻有些不自在地向後退了退。

許懷秉很自然收了手,垂落在衛寂腳邊的衣擺,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掃過橫木。

衛寂立刻將手攏進衣袖,這會兒耳鳴頭暈的症狀慢慢消失,他再次向許懷秉道謝。

許懷秉清潤有禮地回,“不必客氣,能起來走麽?”

衛寂點點頭,從橫木上站了起來。

離停放馬車的地方還有幾丈遠,衛寂隻能尷尬地與許懷秉並肩同行。

他心中的兵荒馬亂還沒止,跟許懷秉相處更是渾身不自在,像是衣服上長了荊棘。

前段日子他已經將許懷秉給他的策論原封不動還了回去,除了最初看的那幾行,餘下他沒再看一眼。

雖然他沒明說,但這個舉動無疑是回絕了許懷秉的求娶。

許懷秉並未說什麽,在東宮相見時還會遵循禮節地與他點頭打招呼,好似他倆隻有這點淡淡的點頭之交。

這幾丈的路程,衛寂卻覺得比幾萬裏還要長,期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衛寂也無意找話閑聊,他倆許久沒見,有什麽可談的?

唯一的談資似乎隻有馬林騫,昨日馬林騫跟衛寂說要找許懷秉敘舊,還問衛寂要不要一同。

許懷秉與馬林騫在涼州時交情還不錯,以許懷秉的性情,他必定不會因馬林騫跛了腳,就另眼相待。

衛寂雖放下過去的事,可也不想提馬林騫,萬一許懷秉問起當初他不告而別一事怎麽辦?

終於走到馬車亭,衛寂拱手作揖,與許懷秉道了一聲別,便匆匆上了馬車。

許懷秉讓衛寂先行,他立在車轅旁,看侯府的馬車消失在甬道後,才收回目光踩著踏凳坐進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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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衛寂還不覺手掌破皮處有異,此刻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疼了一路,衛寂也煩躁了一路。

回到侯府,老太太院裏的人就等在他屋裏,說老太太發話了,要他從東宮回來就過去,晌午全家要圍著吃熱鍋子,也就是溫鼎。

快要過年了,莊子送了年貨過來。

今日府裏殺了一頭鮮羊,廚房片了薄肉,還有鴨掌、菌子、鹿血,一塊下鍋涮。

衛寂實在疲倦,昨日沒有睡好,剛又跌了一跤,頭還是有點脹,再加上心中有事,他不想去。

但老太太叫他過去,不單單是為了吃熱鍋子,還有往東宮送年貨的禮單一事。

每年莊子送來東西,侯府都會殺煮一番,煮好的肉撒上粗粒鹽巴,這樣便於存放。

之後做年貨,煮丸子、炸麻花、打年糕,灌臘腸等等,總之府裏的膳房會忙活好幾日。

一開始衛寂隻給薑簷帶了一些府裏做的年物嚐鮮,後來老太太知曉後,嚐鮮便成了認認真真備的禮單。

東宮這些年也就收過侯府的禮,這在老太太看來是一件榮耀的事,因此她年年都會親自準備。

今日叫衛寂過去,十有八九也就是為了這件事。

怕出岔子,她都會讓衛寂過一遍禮單,省得送薑簷忌口的東西。

衛寂慢慢吐了一口濁氣,強打起精神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衛寂猜中了一半,老太太叫他過去一半是為禮單,另一半是看出他們父子鬧了矛盾。

她何等精明的人?自從大恩寺衛寂與衛宗建回來已有半月,父子倆竟一麵都沒見過,更別說吃飯、敘話。

衛宗建平時再忙,也沒有忙到這種地步。

老太太隱約覺得事情不對勁,便差人去大恩寺打聽了打聽,這才知道衛寂那次發燒,是因為衛宗建罰他隨那些僧人掛經幡。

這次叫衛寂過來,為的便是讓兩父子和好。

因此衛寂過去時,衛宗建早早就被老太太騙了過來。

他還以為衛寂今日要留到東宮吃午飯,這話也是老太太派人叫他過來吃飯時‘隨口’一說的。

父子被撮合著終於碰上了麵,倆人臉色各異。

衛寂是又畏又懼,衛宗建則是眉心一擰,立刻轉過了眼。

衛寂硬著頭皮躬身行禮,“祖母,父親。”

老太太臉上掛著和善的笑,朝衛寂招手,“快過來坐,正跟你父親講一件稀罕事,你也來聽聽。”

衛寂上前,坐到了老太太旁邊。

老太太手烤著火,笑嗬嗬地說,“今年莊子上養了十幾隻長尾的紅腹錦雞,留了兩隻活的給咱們看新鮮,其餘的是殺了帶過來的。”

“這兩隻雞正好一公一母,誰知道半道竟下了蛋。車隊路過宿州時,下了大雪,那隻母雞便凍死了,原以為這隻蛋也活不過來,那些夥計便想著不如煮了吃,卻怎麽也找不到。”

“過了幾日才發現,竟被那隻公錦雞孵了出來。一路風霜雪雨的,父子倆相依相偎活到了京城,那小的也沒死,還在後院活蹦亂跳呢。”

“阿彌陀佛,真是萬物有靈。”

老太太這是借著雞,說他們父子二人。

她拉過衛寂的手,拍著他的手背說,“如今遲兒也長大了,讀書刻苦,又得太子喜愛,入仕是早晚的事。”

“這朝堂波詭雲譎,你們父子相扶相依,我這把老骨頭便是死了,進了棺材埋進土裏也能安心。”

老太太說的動情,還拿帕子擦眼淚。

衛寂卻如一尊泥雕,僵僵地坐在原地,這番話聽得他如鯁在喉。

他母親便如那隻母錦雞一樣半途而亡,卻被老太太一語輕輕帶過,隻講父子情深。

衛宗建也因老太太提太子而生了怒,那日大恩寺薑簷說的話至今在他午夜夢中響起。

衛寂在林中失蹤,生死不知時他作為父親能不憂心?

後來衛寂被太子尋到帶回去,衛宗建未見到他,亦是徹夜未眠。

人講三綱五常,儒道四維八德。

他再怎麽不是,也是父親!

父為子綱,便是衛寂生了怨氣,含了怒,也不該借著太子的勢違反綱常倫理,反過來教訓老子。

見父子倆都不說話,老太太隻得繼續勸,從中和稀泥,想他們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吃一團熱鍋子。

但老太太又觸了衛宗建的怒。

聽到她一口一個太子,衛宗建終是壓不住火,起身砸了手邊的茶杯。

衛寂跟老太太皆是一愣,隻見衛宗建雙眼赤紅,額角青筋突顯,已是暴怒之兆。

“你們要覺得太子事事能順你們的心意,不如一塊都住進東宮,省得你們日日念叨。”

老太太既愕然又不敢置信,“你這是什麽混賬話?”

衛宗建不理她,轉頭瞪視著衛寂,“家裏的飯是招待不起你了?若是如此,你趁早搬到東宮去。”

衛寂麵色一白。

老太太趕忙將人護在身後,“今日便是有不順你心的事,你衝孩子發什麽脾氣?”

“您懂什麽?哪有臣下天天與太子胡……”混字還未說出口,衛宗建便止住了。

他看著垂下頭的衛寂,撂下狠話,“若你認自己是衛家人,以後日日給我回來吃飯,許太傅授完課就回來。不然就永遠都別回來,我衛宗建不缺你這個兒子。”

衛寂低不可聞地問了一句。

衛宗建正在氣頭上,看他這個不吐不咽的窩囊樣子更怒了,“抬起來,大點聲,你沒吃飯?”

衛寂眼裏含著水汽,嗓音沙啞,“為什麽要生我?”

話頭一出,接下來的便容易許多,他直視著衛宗建。

“為什麽千辛萬苦娶了我娘要那樣對她?她死後你一滴淚都沒有流,既是不喜歡我,不想我做你兒子,為什麽當初要生下我?”

衛寂將這些年最想問的宣之於口,說到最後隻剩下氣音。

衛宗建先是一愣,緊接著揚起手,狠狠給了衛寂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