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望過來的目光純澈, 好似月下一汪粼粼波動的清泉,裏麵盛滿的熱切期盼幾乎要將衛寂淹沒。

被這樣的視線盯著,衛寂滾動著發脹的喉口, 除了一個‘臣’字,再也說不出其他話。

薑簷仍舊看著衛寂, 全身緊繃地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但衛寂再開口時, 薑簷卻又急迫打斷了, 好似怕衛寂說一些他不愛聽的。

為了堵住衛寂的話,薑簷語速又快又急, 如玉珠滾落那般。

“算了,既然他年事已高,那我便不打他板子了。但是要罰俸半年以儆效尤, 省得再出這樣的亂子……”

說到一半薑簷突兀地停下來,他靜看了衛寂幾息,還是忍不住重提剛才的話。

薑簷低聲說,“這件差事若辦得好,回京我可以向我父皇討一個賞。”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衛寂聽懂了。

薑簷要討的賞肯定與他有關,可能是要聖上下旨為他們賜婚,也可能是太子妃依舊能入朝為官。

衛寂的心口似是被烈火灼到,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

他給不出薑簷答案, 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中撕扯。

一麵是他母親臨終前含怨的模樣, 一麵是薑簷那雙盛滿喜歡與期冀的雙眼。

見衛寂始終不說話,薑簷垂下了頭, 整個人被一種焦灼的落寞所籠罩。

半晌他自己給自己遞台階,“我就隨口說說,你別多想。”

這話說的衛寂更難受了, 他張了張嘴幾乎要說出什麽不理智的話時,付明遠又上門來向薑簷要銀子。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水利一事便是廣見洽聞如許太傅這般,在付明遠麵前也隻能說懂個皮毛而已,遑論‘不學無術’的薑簷了。

因此明德帝隻讓薑簷管銀錢,付明遠有什麽花銷便會來找薑簷報。

薑簷若覺得開支有問題,不想給付明遠報,需要向上呈奏,由明德帝親自裁決。

報了的開支,薑簷也要寫奏疏,一五一十的言明銀子的去向。

聖上之所以這樣安排,是想薑簷清楚水利到底怎麽回事,而不是做表麵功夫。

這次為了防治水患,興建水運,明德帝幾乎掏空了在政攢了數十年的國庫。

付明遠主張分流,以壺口縣為截點,開通一條河渠,然後將水引進渠裏用來灌溉農田。

黃河下遊水濁沙多,再建高低錯落的大壩以此來排沙,方便水運。

工程之浩大,不是常人所能想的,可能要傾盡整整一代人的財力、物力、人力,耗費十幾,或者二十幾載才能建成。

但工程一旦興成,便可以富足數代後人,是千秋的功勞。

明德帝怕自己崩殂後,薑簷不再重視水利,因此才將他派到了壺口,可謂是用心良苦。

如今付明遠正準備在壺口縣建河渠,銀子花起來如流水那般快,三天兩頭跟薑簷要錢。

饒是對銀錢沒太大概念的薑簷,都被付明遠花錢的架勢弄得頭疼。

他父皇撥下的銀子是有數的,他才來壺口縣半月,付明遠快要拿走四分之一了,可怕是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薑簷總算知道他父皇為什麽要重商了,就付明遠這個花錢的勁兒,半年掙得還不夠他一日花的。

付明遠算賬是一把好手,每次來都拿著算盤。

這次來也是,他粗糙的手指在鐵算盤上一通撥,珠子劈啪作響,一下子從薑簷手中要走了幾十萬兩,說是要買地蓋河渠。

公事來了,衛寂跟薑簷那點小私情隻得讓步。

付明遠要走銀子後,每隔兩日便會送來一大摞開銷的票據,好讓薑簷核對賬目。

明德帝要他務必將賬目搞清楚,每一筆都要親自過手。

自從付明遠開始從薑簷這裏支錢,衛寂的算盤便不離手,他與戶部派下來的一個官員,每日在薑簷麵前算算算。

短短幾日,薑簷也學會了撥拉算盤珠子,且越來越嫻熟。

終於將支出的明細整理在賬,薑簷讓人將票據謄抄了一份,把原件與賬簿用火漆封上,五百裏加急呈送給明德帝過目。

忙活了數十日,剛要鬆一口氣時,當日下午趙振勉腳步匆匆地來稟。

說是壺口縣的農民跪在府衙外,有冤情要上呈太子。

薑簷一直居在府衙後院處理公事,並沒有聽到院前有人鳴冤。

一聽是冤情,薑簷一掃臉上的疲倦,放下手中的茶杯問,“訴狀在哪裏?”

趙振勉支吾了一下,戰戰兢兢道:“他們說一定要麵呈給太子殿下,不想經旁人的手。”

薑簷抬眸與衛寂對視了一下。

衛寂不太放心,提議道:“臣先出去看看。”

百姓不放心州府的官員,怕他們會官官相護,但衛寂是太子殿下的人,若真有冤情應當會將陳情的狀紙給他。

知道衛寂是擔心遇見行刺的事,薑簷撩袍站起身,眉目間自成傲氣,“我倒要看看他們要做什麽。”

衛寂還欲再勸,可看到薑簷的麵色,話便止住了,隻得隨他一塊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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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衙前跪滿了穿著粗布麻衣的百姓,有些人衣上還打著補丁,一張黝黑的臉帶著風霜洗禮的痕跡。

薑簷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你們有什麽話要與孤說?”

為首那人戰戰地抬頭看了一眼薑簷。

趙振勉高聲對他們道:“這位便是當今太子,太子賢明仁德,你們有什麽冤屈不平但說無妨。”

黑臉漢子咽了咽唾沫,磕巴道:“草民田大仁,家住壺口縣,世代種田,靠田養活家中老小。但京中來了一個大老爺,說要收走草民的田地。”

田大仁聲淚俱下,“沒了這田,草民一家如何活下去?還請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說著田大仁跪在地上,拿腦袋重重往青磚鋪就的地上磕,聲聲脆響。

其餘人聞言跟著一塊用力磕頭,口中哽咽,“請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田大仁口中說的大老爺是付明遠,收百姓的田是為了建造河渠。

朝廷收田會給補償,豐田每畝大約六十石糧食,貧瘠的田每畝三十五石糧食,約莫會補三到五年的糧食,具體情況具體酌定。

這個條件乍一聽很好,把田賣給朝廷建河渠,什麽都不做每畝每年便能有六十至三十五石糧食。

可朝廷最多補給五年,五年之後呢?

農民以田為生,若是沒了田地,他們吃什麽喝什麽?

明德帝與身邊重臣考量過許久,才定下這個補償條例,為的便是讓失了田地的農民可以用三五載的時間找糊口的營生。

他們祖祖輩輩都在種地,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麵。

朝廷驟然要奪走他們的田地,他們不慌便怪了。

如今大庸朝的商業是比前朝繁盛,可也沒有到繁盛,能容納成千上萬個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保證他們沒了田地之後,還可以讓一家人溫飽。

看著烏嚷嚷齊磕頭的百姓,衛寂心裏很不是滋味。

當年秦滅六國後,始皇政也是大興土木,建長城、修河渠、興秦直道,百姓不怨聲載道。

近千年過去了,後世人才讚歎始皇政的遠見。

所有帝王都在始皇走過的路,城防、水利、經商的官道,曆朝曆代哪個不是一修再修?

如今的情形便是當年始皇的縮影。

聖上的旨意沒錯,百姓求生亦是沒錯,因為修建水渠功在後世,而非當下。

趙振勉大聲斥責,“你們不要胡鬧了,聖上是為了百姓建渠。”

田大仁的動作微頓,像是被寒了心,他低著頭顱道:“不興河渠,遇上災年時草民可能吃不飽飯,興了河渠,草民的田地沒了是一定吃不飽。”

這算什麽為民?這不就是奪地麽?

這話田大仁不敢明說,隻在心裏想了想。

但他說這些已是大逆不道,趙振勉雙目一沉,“大膽,給我押下去。”

此話一出,跪在地上的人開始**,尤其是看見衙役來押田大仁,他們開始推搡。

眼看請願要往起義反抗的方向走,衛寂提起心,滿臉擔憂地去看一直沉默的薑簷,“殿下?”

薑簷朝衙役看了一眼,冷聲道:“都住手!”

一語喝住所有人。

薑簷回田大仁方才的問話,“河渠不僅要取壺口縣的地,還有周遭其他縣的。”

“這樣大的工程不是一年半載便能建成,所用工匠成千上萬。你們做不來精細的活兒,在河渠上搬搬抬抬總可以罷?”

田大仁一愣,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有腦子靈活的,顫著聲說,“可河渠總有一日會修建好,草民還能幹這些瑣碎的活計拿錢養家,後時的子子孫孫怎麽辦?”

衛寂溫聲道:“河運通了,商貿往來繁複,到時能幹的營生就多了。”

田大仁壯著膽子喏喏,“可……可要是營生沒多呢?”

河渠也修好了,田地也沒了,朝廷也不發津貼了,他們怎麽活?

這裏的風波還沒平息,黃河壩口又傳來付明遠的消息,說他被拿著鋤頭的百姓們困住了。

趙振勉聞言雙腿發軟,身子忍不住晃了晃,額上冒出不少虛汗。

他強作鎮定,對薑簷道:“臣這就帶上州府的衙役去壩上,殿下回房罷,小心被這些鬧事的百姓傷到。”

衛寂覺得這事有些古怪,但一時說不清哪裏不對。

一聽有其他農民拿著鋤頭對付朝廷命官,田大仁等人滿臉慌亂,生怕太子將他們當成鬧事的關押起來。

田大仁抖著身子與那些真正鬧事的撇清幹係,“草民們不認識這些人,他們必定不是我壺口縣人士。”

他身後那人操著濃重的家鄉音說,“壺口縣要被占田的都來了,沒人去壩上。”

薑簷麵色沉靜如水,“來人。”

從京中跟來的侍衛恭敬地應道:“臣在。”

薑簷:“將孤的馬牽過來。”

侍衛:“是。”

薑簷指向田大仁以及他身後那人,“你們二人留下等我回來再問話,其餘人先回去。”

趙振勉麵色慘白如紙,他抬袖擦了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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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將薑簷的紅鬃馬牽過來,他翻身利落地上馬,垂眸對衛寂說,“你安心留在這裏,我很快就回。”

說完抬起腳蹬一踢,帶著一行侍衛離開了。

看著薑簷漸行漸遠的背影,衛寂心有不安。

在原地踱步片刻後,他跑去後院的馬廄牽出一匹馬,笨拙地爬到馬背上。

上去之後又怕真的打起來,兩手空空怎麽對付那些鋤頭?

衛寂趕忙下了馬,回房找了一個趁手的東西,飛快地跑回馬廄,躍身上馬。

往日他騎馬都很費工夫,還需要有人牽著馬,今日一上一下動作倒是敏捷。

衛寂腰上別著一把撥弄炭塊的火鉗,然後騎馬衝出了府衙。

他們走後,趙振勉雙腳一軟,險些倒下去,幸得身後一衙役伸手扶住。

他拂開身後的手,外厲內荏地嗬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保護殿下,若太子有個什麽閃失,咱們的腦袋都別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