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賀小滿看來古城牆無疑是這座城市的脊梁。它靜默無聲,卻又和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相互勾連。然而,脊梁從來都不是一天挺立在那裏的,它需要時間,需要無數人前赴後繼地向命運之神宣戰。
讓我們再次溯流而上,回到1983年的大年初一,回到賀山河的痛苦與仿徨之中。
“睡下了,晚飯吃了沒?”
也許是不知道怎麽麵對自己的妻子,也許是抑製不住壓抑許久的建設熱情,賀山河直到後半夜才回到了家裏。
當然,在走出辦公室前,他沒有挑明,卻也向眾人暗示了自己或許得過好長時間以後,才能繼續參與古城牆修複和環城公園的建設。
按說像張向南這種嘎巴脆脾氣,一定要拉住他做思想工作的,可是,當張向南想開口時,卻被戴著眼鏡的白子舟暗中扯了扯衣角。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這麽一拉扯,張向南竟也少有的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臥室裏沒有點燈,積雪反射進來的月光無聲地流淌著。賀山河問出去的話,半天都得不到回應,原本格外狹小的偏房臥室,在這異常安靜的幾分鍾內,多少有些空曠。
“睡了就好,睡了就好……”
賀山河喃喃自語,作勢就要脫去外衣,拖著疲憊的身軀上床睡覺。事實上,他隱約看到**的被褥是攤開的,妻子秦婉多半躺在**生著悶氣。他這麽說,是給自己一個台階,好讓他可以順理成章地躺在她身旁,從背後強行抱住她,讓她雖然可以掙紮,卻也得耐著性子聽他把事情的經過和緣由仔細解釋一番。隻要妻子支持他,滿天的雲彩就算是散了一多半。
可是令賀山河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脫去外衣,走向床邊的那一刻,臥室的燈亮了。披頭散發,側著身子坐在電燈開關底下那張舊椅子裏的秦婉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原來你並沒有睡。”
“睡……”秦婉隱約嘀咕了一句,臉上立刻露出慘淡的笑容。她仰起那張因為臨盆在即和失望到了極致而異常蒼白、憔悴的臉,靜默無聲地望著丈夫賀山河。
賀山河不願意卻又不得不回望時,赫然發現她的眼眶紅到要溢出血水一般。孕婦,特別是馬上就要生產的女人,情緒本來就十分不穩定,更別說自己給了她這麽大的刺激了。賀山河暗想,心中湧動起無盡的憐惜之情。
秦婉的太爺爺是前清武舉,在西京城聲望煊赫。爺爺一心實業救國,並且暗地裏一直資助革命,直到新社會到來。到了秦婉父親手裏,更是一片赤誠,在公私合營那會兒,把家裏所有的產業全部無償捐給了國家。
秦家絕對是大門大戶,這是有公論的。
而秦婉則是家中獨苗,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不但長相清麗,性格嫻雅,還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筆精湛的國畫。西京城如果有所謂的名媛的話,秦婉肯定是其中的翹楚。
賀山河沒有細究,不過,他已經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在遇到他之前,市裏絕大多數有些聲望的家庭都上秦家提過親。如果秦家有那種又高又厚的門檻的話,恐怕早就被人踩斷了。
當初秦婉執意要嫁給出身寒門的賀山河,反對聲響成了一片。有些花邊消息甚至在傳,他們好不過半年。誰知道她們不但頂住所有壓力,走進了婚姻殿堂,還有了愛情的結晶。
能娶到妻子秦婉,賀山河一直心存感激。他也曾在新婚夜高燒的紅燭前暗暗發誓,寧願自己吃盡世間所有的苦,也不能讓妻子受一點委屈。可是,誓言還在腦海中回響,他卻傷了她的心。看著妻子紅腫的眼睛,賀山河心如刀絞,悔恨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不管你要做多大的事,不管你有多大的抱負,我隻想讓你對我信守承諾。”
過了好長時間,秦婉開口了。說話的同時,晶瑩的淚珠如決堤的洪水,瘋狂奔湧。
“你是我的丈夫,是我秦婉唯一的依靠,我不想,我不想……”
“婉兒,你聽我說,我是為了修城牆,這麽些年了,終於能……”
“那是你的事,外麵的事,我不想知道,更不想管,賀山河。”
秦婉用手帕擦了擦眼淚,深吸了一口氣,又小口小口地保持著一定的節奏往出呼,強行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為了咱們的孩子,我不能再哭了,更不能在這裏繼續坐下去了,我現在隻想和你說一句話,如果你明早再走出家門,拋下我們,就別想再見到我們母子了,因為你不在乎。”
丟下這句話,秦婉拉滅燈,摸索著躺在了**。借著昏暗的清光,賀山河看到她的身子在被褥裏不住地顫抖……
一邊是城牆,一邊是妻子,賀山河心中的天平失去了平衡,變成了銅盤裏的滾珠,片刻不停歇地搖擺著。
不知道在院子裏徘徊了多長時間,東方開始泛白。賀山河望了望即將消失的啟明星,走出了自家院子,走出了賀家寨,沿著被放羊娃踩踏了無數遍的斜坡(當然,也是舊時的城垣),走上了古城牆。
“咳咳。”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耳畔突然響起了咳嗽聲。賀山河下意識尋聲望去,在幾步開外,望見了蹲在地上的一個黑疙瘩。
等黑疙瘩緩緩轉過臉,竟然是他的父親賀金海。賀金海正蹲在雪地裏,抽著旱煙。
“爸,您怎麽在這裏?”賀山河問。
“睡不著。”賀金海磕了磕手裏的煙袋鍋,從地上站了起來。
“你跟你媳婦又鬧活啥呢?”
賀金海挺了挺發硬發酸的腰杆,隻是用眼角餘光掃了兒子兩眼。
自己兒子自小懂事,有些話不用自己說,他也明白。因此,在家庭教育中,賀金海往往點到即止,表達了對某件事情的關注,就是在提醒兒子:這件事你做得有些出格了。
“我有我的想法,她有她的道理,我倆說不到一起。”賀山河解釋說。
“到底因為啥事?”賀金海問,少有地盯著兒子,露出了質問且急切的表情。
“修城牆。”賀山河回答,想了想又說:“快生了,她不讓我出門,事情弄不成咧。”
“那你到底怎麽想的?”
賀金海琢磨了一下說。
是啊,我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賀金海的話無疑點醒了夢中人。呆愣地盯著父親看了半天,賀山河快步跑下了斜坡。
“爸,你回屋睡會兒,天亮還早呢。”賀山河邊跑邊喊,心中的疙瘩已然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