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周怡的猜測,對於警察對他行蹤的調查,賀小滿一概不知。他現在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陪爺爺在這座破敗的院落再多住幾天,然後,返回佛羅倫薩,永遠不再回來了。
“爺爺,這張照片裏的人是誰?也是我們家親戚嗎?我怎麽沒有看到他們別的照片。”賀小滿趴在舊書桌跟前,指著壓在厚厚的綠玻璃底下的一張彩色照片問。
這是他的意外發現,也是截止目前看到的唯一一張有爺爺出鏡的彩色照片。
“讓爺看看。”賀金海放下水瓢,走了過來。他正準備和麵給孫子做一頓麻食子,隻得被迫停了下來。老人家今年已經八十五了,牙口雖然沒啥大問題,眼睛卻花得不行。
“這照片呀,嘿,確實不是咱親戚。”賀金海並沒有看清照片裏那些年輕小夥子的長相,卻笑了出來。“他們呀,算是爺爺的戰友,小戰友……”賀金海喃喃地說,又走回到了案板跟前,拿起葫蘆瓢倒水,繼續和麵。
“爺爺您參過軍!天呐,真的看不出來。”賀小滿先發出了一聲讚歎,馬上蹙起了眉頭:“不可能啊,您這些戰友就是再小,也不能比您小這麽多,至少按絕大多數國家的兵役政策,像你們之間有這麽大年齡差的人,不可能同時服兵役,哎,不對呀,爺爺你……”
“哈哈。”賀金海笑了,邊笑邊神秘兮兮,又有幾分自豪地說:“爺爺沒有參過軍,這些戰友也並不是在部隊裏認識的。”
“那是什麽地方?”賀小滿的腦海裏立刻冒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和爺爺同框的也許是維和部隊的戰士,他們和爺爺合影,很可能是因為一次秘密行動。
“這地方你去過,你沒去過,也望見過,就是咱的護城河裏啊。”賀金海解釋說。
“護城河裏!”賀小滿吃驚不已,頓時想起了剛來西安那天,把他的視線生生截斷的灰牆,以及繞著灰牆以一個詭異的流向向前湧動的河流。“我看照片裏的您已經歲數不小了,難道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可是照片卻有些舊,真是奇怪……”賀小滿小聲嘀咕,越貼著綠玻璃細看那張彩色照片,心裏的疑問越多。
“十年了,那一年你爺爺我七十五,確實不小了。”賀金海幽幽地歎息了一聲,眉眼間有幾分感慨,也有些欲言又止,沉默了半天,他還是開口了:“那天我去城裏尋你爸,剛下了公交車,有個陝南人把他看剩下的《華商報》丟到了地上,我當垃圾撿了起來,嘿,這一撿還丟不離手咧……”
賀金海和麵的手停了下來,微微仰起臉不說話。賀小滿想聽後麵的事情,急得要發瘋。
說實話,年輕那會兒賀金海或許還愛和人閑諞兩句。可是,這麽些年被人用唾沫星子濺來濺去,他早就變得沉默寡言。絕大多數時候,能用眼睛說得清的事情,他絕不肯開口。然而,今天不一樣,他就是嘴巴再笨,也得引起孫子的興趣,讓他的心多多少少動一下。
“那個陝南人是故意的,他想用那張報紙訛詐您?”賀小滿試探著問。他無疑想到了昆汀,以及他們在芬奇小鎮的偶遇。
“不是。”賀金海繼續和麵。“爺爺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新聞,西安正在治理護城河。”
“原來是這樣,那麽奇怪的河流是該經常治理的。”賀小滿多少有些失望。人聽故事時總是這樣,雖然牽涉到自己的至親骨肉,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期待事情足夠離奇。
“可是這跟您有什麽關係呢?報紙怎麽就沾在您手上了?”賀小滿不打算放棄。他猜測故事背後還有故事,或者這隻是個開始。另外,關於關中方言他還需要學習,竟然把“丟不離手”理解成了粘在了手上。其實,賀金海想說的是從地上撿起那份《華商報》後,他就出於某種心理原因放不下了。
“爺爺也要去治理護城河。”賀金海說。
“啥!”賀小滿愣住了,要是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爺爺已經七十五了,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能幫忙治理護城河?那條護城河不僅寬闊,河道還非常的深,裏麵恐怕有不少淤泥。賀小滿站在河邊張望了幾回,他有些擔心爺爺跳到護城河裏,未必能順利爬上來,更別說去幫忙治理了。“爺爺,治理護城河的人肯定不同意你和他們一同工作。”
“是啊,治河的都是部隊派來的解放軍戰士,爺爺到了河邊抬眼看了看,絕大多數人比你還小,都是二十出頭的精壯小夥子。”
說到這裏,賀金海露出了狡黠的笑:“十年前為啥要治理護城河呀,還不是河裏淤泥太多了,把一條清亮亮的好河變成了臭水溝,爺爺大政策沒研究過,但是爺爺知道他們幹的是啥活,我先是在河邊看熱鬧,再往後就瞅著機會能搭把手算一把手,當他們不把我當外人咧,爺爺趁他們一個不注意,直接跳進了淤泥裏,哈哈,都是光膀子,都是一身泥,現場又忙成了鬼吹火,看他誰能把咱認出來!”
“爺爺,您這是混水摸魚,硬擠進了解放軍隊伍裏,可是,人家二十出頭,您已經七十五了,您的體力能跟得上大夥?”
“是啊,哎,啥叫做歲月不饒人,爺爺那天明顯感覺到了。”賀金海語速慢了下來,把和好的麵往瓦盆子裏一塞,又開始擇菜。這時候賀小滿不再研究那張照片,跑過來幫忙了。
“爺爺中暑了,當天中午就暈倒在了淤泥裏,丟人呀,把人丟到護城河裏咧。”賀金海喃喃自語,心底湧起無限惆悵。
過了片刻,他的表情又活泛了,眼裏也有了光。“算是因禍得福吧,經過這麽一暈,爺爺跟解放軍也算是混熟了,從醫院裏一出來,我就又回到了護城河邊……”
“啊,爺爺,您這是不要命了嗎?!”
賀小滿瞪大了眼睛,他很不理解爺爺一個常年四季住在村裏的老人,為什麽會對城裏的一條河這麽上心,甚至明顯奮不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