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計算機聯賽的決賽當天,黎人可才知道,伏城去了Zero讚助的國內隊伍,連他的個人賽,也是以Zero特邀代表的身份出現的。

原本Zero的隊伍排名第六,伏城帶隊三天就殺進了前三,擠掉了清華的排名,最後以微弱的優勢險勝奪得亞軍,而他的個人賽則始終位居高處,穩穩拔得了頭籌。

Zero再次在國內掀起新一波熱潮。

伏城的名字開始在業內流傳。

頒獎當晚,黎人可就坐在台下,Zero的工作人員將她安排在舞台旁邊,隻要伸一伸手,就能碰到台上的人,是最接近燈光中心的位置,但黎人可覺得這是自己距離伏城最遠的時刻。

那個踏遍荊棘的男孩,開始攜光前行了。

他一步一步,走上了屬於他的舞台。

當晚慶祝時,黎人可緊趕慢趕才沒有遲到,推開包廂門的時候卻愣住了。

裏麵隻有伏城一個人。

他靜靜地坐在正前方的座位,側目望著窗外璀璨的霓虹燈光,初夏夜晚的風浪很是柔和,從半開的窗戶縫隙裏溜進來,輕輕拂起他額前鬆軟的碎發。

少見的溫柔。

一如既往的冷落。

她走過去,挨著他坐下,緩緩朝他伸出手。

“恭喜你呀,伏城。”

他收回視線,看了她好一會兒,才似乎清醒起來,握住了她冰涼的指尖。

“你來了。”

黎人可也握住他,用了用力。

菜上來,擺滿了一整桌,遠超出他們兩人的飯量,服務生以為還有人要來,在門口等了很久,推門一問,才知道就他們兩個人,便帶著不解的目光離開了。

伏城不動筷子,黎人可也不動。

“不餓嗎?”他幫她拆餐具,又倒了茶水,“快吃。”

“真的沒有人了嗎?”

“嗯。”

“要不……我幫你問問他們?我幫你叫他們過來。”

她剛站起來,手腕就一緊,被重新拉坐下去。

伏城麵色平平:“不用,你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學校。”

她慢慢地捏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吃到嘴裏,食之無味。

伏城將她送到K大門口後離開,黎人可等候片刻,轉身,悄悄地跟上他的腳步。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隻是不放心他一個人。雖然他向來一個人,但尤其今晚,她忽然開始心疼他。

人怎麽可能永遠一個人呢?

這世界這麽大,人生這麽長,怎麽能沒有朋友?

她察覺前方飄來煙霧。

街景如畫,抽出新芽的柳葉,還有窸窸窣窣的鳥鳴。

這一路。

伏城抽光了一整盒煙。

羅真向學校請了大半年的長假,在宛城待著照顧母親和妹妹。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羅真家本來就難,這下更難了,在唐琰的提議下,黎人可和柳安安在羅真的學校發起了捐助籌款,暫時讓羅真緩了一口氣。

暑期剛過,大二的課程難度增加,黎人可學起來有些吃力,沒辦法經常往清華跑,不過伏城也沒多少時間陪她了。他開始頻頻與Zero聯係,拿到了Zero的讚助,預定了Zero對接海外的安全部職位,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會提前入崗,提供安全防控類的技術支持。

這種崗位需要頻繁出國,日後基本都會定居海外。

黎人可知道這件事,還是從楊璐的朋友圈。

那天楊璐發了一張照片,背景在圖書館,她麵前的桌上放著一本雅思詞匯,配文——

“FC,努力陪你去未來!”

FC就是伏城,黎人可一眼就聯想到了。她找機會問伏城,伏城才告訴她自己和Zero的事,不過他完全沒看到那條朋友圈,因為他把楊璐設置成“不看此人狀態”,黎人可覺得挺好的,也這麽設置了。

這天黎人可去清華活動室找伏城,在樓下和楊璐打了個照麵,楊璐看見她就一蹦一跳地跑過來,挽住了她的手臂。

“黎人可,你又來找伏城?”

黎人可點點頭:“你好呀。”

楊璐笑:“你天天往我們學校跑,連門衛大叔都認識你了,要不以後考清華的研究生吧?”

“那我可能考不上。”

“不會的,雖然K大是三流大學,但也不是沒可能……”說著她用手掩著唇,故作驚訝,“哎呀,對不起,你好像身體有缺陷?又是K大,又是記憶障礙,那確實沒什麽希望,好可惜哦,我們清華損失了一位大美女。”

黎人可停下腳步,微微蹙起眉頭。

“你怎麽……”她心裏咯噔一下,想到了很久前的一件事,沉了臉色,“你那個時候聽過我的錄音?”

楊璐自知失言,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什麽錄音呀?”

黎人可甩開了她的手:“所以你是故意弄壞錄音筆的對不對?你不光偷聽,還破壞我的東西,楊璐,你也太壞了。”

“沒有證據的事,你怎麽亂講。”她撇撇嘴,不以為意,“好心沒好報,哼,不理你了。”

“喂。”

黎人可緊走兩步追上去,剛伸手攔住她,身後就傳來嗬止聲。

“兩個小丫頭片子在這裏幹什麽呢?”

回頭,白頭發老人拎著一個電腦包,正信步而來,看得出他的身體還很硬朗,精氣神也不錯。

楊璐連忙站直了:“溫教授。”

黎人可認出這是伏城的教授,也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老師好。”

溫立行看了看她,問:“你不是我們班的學生吧?怎麽和楊璐在這裏拉拉扯扯的,你倆有什麽事?”

黎人可揉揉鼻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楊璐便接了話。

“溫教授,她是我朋友,K大的,來找我玩呢。”

溫立行歎了聲:“玩就好好玩,我看著還以為你倆要打架呢。行了,這地方多熱,先上樓吧。”

活動室的人少得可憐,伏城坐在第一排寫代碼,剩下的就隻有坐在最後排打遊戲的唐宋元。

溫立行朝伏城招了招手,伏城便起身開始收拾東西,走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黎人可也在。

溫立行說:“跟我來辦公室一趟,有東西給你。”

伏城跟上去,回頭示意黎人可進活動室等。

楊璐也進了活動室,唐宋元的態度不如以前熱絡,象征性地朝黎人可笑了一下,就繼續低頭幹自己的事,她心裏明白,便也沒有強求。

坐了五分鍾,黎人可實在是不想繼續待在這種氛圍下,便去了走廊閑逛。這裏有穿堂風,挺涼快的,比屋子裏坐著還舒服,她一邊刷手機一邊晃悠,不知走到了哪裏,忽然聽見前麵那扇門裏有人的說話聲,比較熟悉,她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聽出是伏城。

“最多兩三年的時間,沒關係,我的人生多的是兩三年。”

裏麵靜了靜,傳來溫教授低沉的聲音:“這種事風險大,你這麽一棵好苗子,怎麽就……算了,你和伏穀中是一樣的人,我剛帶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不過你比他好,你啊,心不貪。”

“溫教授,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我嗎?”

像是要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伏城淡淡地這麽問。

裏麵再次安靜了十幾秒。

“就是這張照片……伏城,你看,你和你爸當年多像,尤其是眼神。你爸畢業時穿的這身西裝,還是我送的哪!”

良久,伏城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謝謝溫教授。”

腳步冷不了朝門的方向靠近,黎人可嚇了一跳,轉身躲進樓梯間,不料太過慌張,一腳踩空,連摔下七八級台階才穩住身體,腳踝傳來一陣劇痛。

“哎喲!”

她痛呼出聲,頭頂便追過來一道身影。

“別亂動。”伏城扔掉手裏的背包,幾步衝到她麵前,彎腰將她打橫抱起,上下打量她,“除了腳,還有哪兒疼?”

她感受了一下:“沒了,就腳疼。”

“真沒了?”

她吸吸鼻子,稀裏糊塗地搖頭:“沒了。”

“我心疼。”伏城說完,又冷下了臉,“讓你待著,偏要亂跑,該!”

罵歸罵,傷可不能耽誤,他立刻帶她去校醫院。還好沒有傷到骨頭,隻是扭了筋,腳踝骨的位置腫得老高,鞋都穿不進去,最後還是伏城把她背回宿舍的。

可是他還不放心,幫她收拾了一些換洗衣物,還請了一周的假,兩人暫時住在K大對麵的快捷酒店,反正他不聽課也不會耽誤考試,黎人可要上課的話,他就背她去教室,陪她聽完,再背著她回來。

黎人可嘴上不說,心裏覺得這腳扭得真值!

這天下午沒課,到了晚飯的點,伏城下樓帶飯,她總算等到獨處的機會,去翻他的背包,果然在夾層裏翻到了一張老照片。

年代久遠,畫麵已然褪色,但照片裏男人的麵貌輪廓還是清晰的,與伏城有七八分相似,隻是更消瘦。

這就是……伏城的父親?

她輕輕擦拭著照片,忽然有種錯覺,似乎是在麵對另一個不同時空裏的伏城。

她掏出手機,對著照片按下快門,然後將照片放回原處,同時整理好所有自己留下的痕跡,做完這一切,門正好被推開。

“來吃飯吧,我買了你愛吃的炒麵。”

他打開飯盒,拆開筷子,她卻噘著嘴不肯接。

“要你喂。”

伏城舉著筷子沒動:“自己有手有腳的,自己吃。”

黎人可蹺起受傷的那條腿:“現在沒有腳啦!”

他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搖晃:“我看你是連嘴都不想要了。”說著咬在她的唇上。

黎人可乖了,垂頭喪氣地接過筷子。

忽一下筷子又被奪走。

“服了你,張嘴!”

“啊……”

“真是養了位公主。”

夜晚,黎人可躺在**,旁邊的粗木書桌前亮著幽藍的電腦屏幕燈光,隱約還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她也是這幾天才知道,原來他每晚都如此,沒有休息,沒有娛樂,沒有任何夜生活。他不像一個青春活力的大學生,而是一根緊繃繃的發條,擰一下,再擰一下,似乎隻是在等待斷掉那天的到來。

她慢慢側過身,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猶豫片刻,點開了微信,將白天拍的那張照片發給了黎天曉。

喂,呼叫騎士:“爸,你認識照片裏左邊的這個人嗎?”

那邊久久沒有回應。

就在她以為消息會石沉大海時,手機屏幕亮了。

老黎:“丫頭,很晚了,快睡覺吧。”

伏城開始代表Zero參加比賽,國內的,國外的,他從不推辭。

由他獨立研發設計的密碼係統最初是在國際密碼研究協會內部討論,經過一些前輩的指點,他進行了修改後被Zero拿去測試,效果竟也不算差,於是專門為此成立了開發小組,對係統進行優化。

這個過程需要大量數據的參考,伏城提出抓取Zero內部加密方式的代碼塊的建議。申請提交上去,層層審批,最終總部給他開通了一個中級權限。

黎人可開始實習。

地點自然而然是在零矩陣,方便,可靠,離家近。

唯一讓黎人可介意的是,唐琰居然是她的直屬領導。

“喲,小妹妹,往後就看你的表現了。”

唐琰笑嘻嘻地捏著她的個人信息表,晃啊晃,生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此刻正握在他的手中。

“我可不可以申請換部門呀?”她仰著一張苦瓜臉,“唐琰,我覺得好尷尬,你放過我吧。”

他挑眉:“這有什麽尷尬的,我可是公認的好上司,跟著我,你就偷著樂吧!”

她滿臉懷疑:“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拍著胸脯向她保證:“君子一言。”

事實證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黎人可實習了兩個月,這兩個月簡直過得水深火熱,她算是知道,這家夥到底有多難搞!嘴巴上你好我好大家好,每天又笑眯眯的,還總愛開玩笑,但真幹起事來,他就像變了個人,一分一毫都不能差,差了就全盤重來。

一段交互代碼,她刪刪改改提交了十幾次,沒有一次他滿意的,最後幹脆強製讓她加班到深夜,他拎著椅子坐在她旁邊,手把手教她重寫。

就連程序文檔都不讓她喘口氣,改來改去,最後仍舊逃不過重寫的命運。

黎人可覺得自己的病情都要被他折磨嚴重了。

不過話說回來,他教過的東西確實比之前好,代碼變得更簡潔易懂了,文檔也更加專業化了,黎人可考慮了很久,才克製住給老爸告狀的衝動。

算了,這種事,過個幾年她也就完全遺忘了。

記憶障礙就這點好,痛苦之事也會隨時間銷聲匿跡。

實習最後一天回公司收拾東西,黎人可沒忘記給同事們帶小禮物,她從羅真家的店鋪買來一些手工品,送給大家。

“黎人可,你明天就不來啦?”

“下半年秋招,你一定要投零矩陣哦,到時候還進我們部門,工位都給你留著。”

“唐主管好像很喜歡你,動不動就教你東西,我們從來沒有這種待遇,他要是嫌棄我們交的東西不好,直接就打回來了,有時候連原因都不會說。”

“沒錯沒錯,上次我去請教他問題,他讓我自己上網查,還說別做‘伸手黨’……雖然確實是我懶啦,但他也確實沒想告訴我。”

黎人可愣住。

原來這種“折磨”隻有她體驗過。

旁邊還在繼續聊。

“哎對了,最近公司還在內部排查呢,這是第幾輪了?”

“第三輪了吧?人這麽多,每查一遍就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如算了得了。”

“那不行,這可是大事,再說那件事之後,零零散散地又出現過好幾次狀況,肯定有問題,早查出來對每個人都好。”

這時門口傳來咳嗽聲,眾人看去,發現唐琰不知何時出現了,嚇得大家四散逃回了自己的工位。

唐琰環視一圈,以作警示,然後朝黎人可招招手:“帶著東西出來吧。”

日料的味道很不錯,黎人可的心有點慌。

無功不受祿,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怎麽,我是鬼啊?用那種眼神看我。”唐琰連連嘖聲,雖然他現在沒有一頭紅毛,但仍有紅毛的氣質,任誰都很難想象出他居然是北大高才生,還是堂堂零矩陣的部門主管。

果然人不可貌相。

黎人可斟酌道:“唐琰,這頓飯……是出於什麽理由呢?”

唐琰聽笑了:“看不明白?”

她聽哭了:“恕屬下直言,真的不明白。”

“你是不是忘記我喜歡你了?”

她僵在那裏,手腳都開始不自在起來。

她就怕這種情況。

“那個,我男朋友是伏城,你知道的哈。”

“你那小男友現在在哪兒呢?好長時間沒見過了。”唐琰自說自樂,全然沒瞧出她的尷尬,“你的騎士不得寸步不離地跟著啊。”

“他很忙。”

“那你還跟他在一起,考慮考慮我唄。”

“那還是算了,我隻喜歡他,不考慮其他人。”說完她抽出紙巾,擦擦嘴,站了起來,“謝謝唐主管這段時間的照顧。後會有期!”

一轉身,她噔噔噔就走了。

唐琰人傻了。

傻著傻著又笑了。

因為他看到微信聊天界麵,她給自己發了個兩百塊的紅包。

喂,呼叫騎士:“AA製,好朋友明算賬!”

這小丫頭可真是……

戳人肺管子。

他無奈地搖搖頭,收下,轉而打開了另一個聊天界麵。

Tang琰:“你女朋友也太鐵石心腸了,一點機會都不給。”

過了五分鍾,對麵才回。

在,公主殿下:“你也知道是我女朋友?”

Tang琰:“開個玩笑啦,那麽當真幹嗎。事情怎麽樣了?”

在,公主殿下:“嗯。”

Tang琰:“嗯是什麽意思?”

在,公主殿下:“不想理你的意思。”

Tang琰:“別這麽無情,小朋友,你還是需要我的,態度好一點咯。”

在,公主殿下:“晚安。”

唐琰哭笑不得。

實習過後,黎人可沒著急回學校報到,打算先緩個幾天,最近頭痛得厲害。

姚曼優剛入職宛城市中心一家藝術培訓機構,教小朋友聲樂。打死黎人可都沒想到,這家夥最終的歸宿居然是藝術老師,以她那火暴脾氣,還不得把小朋友們嚇死啊?

然而黎人可悄悄從後門溜進去,聽了大半節課,著實受到震撼。

姚曼優從來沒這麽溫柔過。

她對待孩子,說話聲音細了,音調柔了,連音量都輕緩了,溫柔似水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樣子。姚曼優從前都是化著大濃妝,穿戳人眼球的衣服,可今天她隻塗著淡淡的唇蜜,素麵朝天,穿一條碎花長裙,黎人可剛進去的時候差點都沒認出來。

下了課,兩人坐在咖啡廳,黎人可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優,你怎麽……”

“怎麽啦?”她哧溜一聲喝了大半杯卡布奇諾,一抹嘴巴,大呼過癮,“咖啡也太好喝了吧!都怪蘇星熠,他以前總說咖啡的味道很奇怪,我信了,早知道我才不理他。”

行吧,還是原來的那個姚曼優。

黎人可苦笑,心裏卻莫名有一絲寬慰。

熟悉總會帶給人安全感,她喜歡熟悉的人和事,越熟悉,才會記得越清晰。

“小優,沒想到你做老師也挺合適的,我還以為你肯定幹不了幾天。”

姚曼優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瞧你說的,什麽工作不是幹呢,我一學藝術的,四海為家唄。”

話雖這麽說,但黎人可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這份工作。

“穿著打扮是公司規定的嗎?你平時不這樣。”

“不是。”她低頭打量自己,這兒摸摸,那兒扯扯,“我自己想這麽穿。”

“為什麽呀?”

“畢竟都是小孩子嘛。”姚曼優一邊說,一邊笑得沒心沒肺,“要是我穿一身皮衣皮褲,扛一把吉他去上課,嚇著他們了怎麽辦?我沒爹疼沒媽愛的,死活都沒人在乎,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家裏的寶貝,我得好好對他們……”說著,她忽然仰起頭,輕輕感歎一聲,“真幸福啊,他們。”

黎人可想說點什麽來安慰,但最終也沒開口。

姚曼優不喜歡被安慰,她真正需要的,是不被拋棄。

她們永遠都是朋友。

“對了黎人可,你朋友她媽媽之前是不是被詐騙了?”

“你說羅真?是啊,當時趕著要去給騙子打錢,出了嚴重的車禍,現在還有後遺症呢。”

姚曼優喃喃自語:“真羨慕啊。”

黎人可皺眉:“什麽?”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連忙呸呸兩聲,“前幾天我爸也接到詐騙電話了,對麵說我出車禍快死了,你猜我爸說什麽?”

黎人可搖頭。

“他說死就死了吧。”

黎人可看著她平靜的表情,心裏難受。

“小優,會好起來的。”

姚曼優“嗐”了一聲,緩緩摩挲著咖啡杯的把手:“管他呢,我以後不可能再回那個家了,祝他和臭女人、小王八蛋闔家歡樂。”她將杯子裏的咖啡一口喝光,換了個姿勢,“我就發現最近的詐騙越來越多,而且能把你的各種信息都說出來,有些東西根本就是個人隱私,都沒和外人透露過,但莫名其妙就被知道了,真可怕。”

黎人可也聽零矩陣的同事提起過這個。

“我同事他們說,這種詐騙跟平時的不太一樣,他們拿到的數據非常詳細,連你在網上的瀏覽記錄都有,好像還會被監聽,設備互聯的時候,直接就生成了你的關係網,一環套一環,在他們眼裏,所有人都是透明的。”

“真有這麽神?”

“不知道,但想做到這種地步,一定需要強大的技術支持,肯定不是常見的小團體。”

姚曼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聊著,姚曼優掏出手機看時間,她下午還有一節課,不能出來太久。

“黎人可,你說的不是小團體……Zero算大算小?”

黎人可一愣:“當然算大的呀,這幾年Zero發展得特別快,中國區的規模擴大了近一倍,算是徹底站穩了腳跟。怎麽了?”

姚曼優將手機掉了個個兒,推到她麵前:“你看。”

黎人可湊過去,發現界麵上是一條熱點新聞,新聞標題叫作“用戶隱私黑客?Zero內網突遭攻陷,流出大量違法數據信息”。

她心裏咯噔一下,飛快瀏覽著詳情。

內容並不多,大致意思是Zero中國區的內部員工突破了高級權限防護網,向有關部門曝光了大量用戶的隱私數據,都屬於非法竊取和竊聽所得,甚至還有一些非法的網絡入侵記錄,這些都是讓人瞠目結舌的證據。

“很嚴重嗎?”姚曼優見她臉色不對,小心地詢問。

黎人可胡亂點了點頭,她其實對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沒有太大概念,但隱隱中,她感到大事不妙。

“小優,我先走了,下次再聚!”

“哎……”

坐在計程車後座,她開始給伏城打電話,起初是沒人接,最後就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的心驟然涼了一下。

車停在零矩陣的辦公大樓下,她深呼吸,盡量保持冷靜,一路惴惴不安地推開了安全部總負責人的門。

“對,我們也是受害者,內部排查出來的嫌疑名單我馬上發給你們,記錄都很全,不會有問題的……我們和Zero中國區的合作上個月就到期了,不會受影響……他們那個內部員工目前……在接受警方的調查是嗎?好的,我知道了。”

電話被掛斷,黎天曉長出一口氣,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一轉身,卻發現屋子裏不知何時進來個人。

“丫頭,你怎麽來了?”他連忙拾起笑意,招呼她坐。

黎人可沒動,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爸,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黎天曉頓了頓,佯裝不解:“沒有啊,你指的是什麽事?家裏還是這裏?”

“爸,我打不通伏城的電話,Zero是不是出事了?”她走上前,不再遮遮掩掩,直視老父親的目光,“我看到新聞了,雖然我不太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肯定不是小事,你剛才打的那通電話也和這件事有關吧?到底怎麽回事?”

黎天曉靜靜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她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堅持,也有自己的所愛。

她已經長大了。

“黎人可,你先回去。在家待著也好,回學校也好,隨便你去哪裏,錢不夠爸爸會給你的。這件事你暫時不要參與,知道嗎?”

“我不要。”

話已至此,她已經明白這一切和伏城脫不了幹係。

她絕對不可能乖乖等著,等其他人來告訴自己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不想這樣。

“爸,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事情既然鬧大了,我不問你,也能問其他人,我不相信整個零矩陣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黎天曉終於敗下陣來。

“你先坐下來冷靜冷靜,我再叫個人過來,然後就告訴你,行嗎?”

她點頭,黎天曉便推門出去了。

五分鍾後,他帶進來了一個人。

黎人可皺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身後。

“唐琰?”

黎天曉讓唐琰也坐下,三個人很默契地安靜了片刻,他才看向黎人可:“丫頭,你對月森有了解嗎?”

黎人可點頭。

他的表情略顯意外,又問:“那伏城家裏的情況?”

“我都知道。”她如實奉告,“我不光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你和伏城的爸爸伏穀中曾經有交情,當年月森科技的事,你也在其中,甚至連他爸爸的死也並不簡單。”

黎天曉開始苦笑。

想不到她竟然知道這麽多。

她果然長大了。

黎人可說著看向唐琰:“至於他,我不清楚。”

“那我還是從頭告訴你吧。”

當年月森科技一事,黎天曉確實參與其中。大學時期,他與伏穀中在比賽場上不打不相識,私下成了摯友,伏穀中被高薪和高股權請去月森,兩人在同一座城市,他非常高興。之後在伏穀中的提議下,他也私自參與了那項用戶隱私計算技術,他擅長防護防禦,於是專攻此模塊,核心代碼全出自他一人之手。

原以為他們能順利完成研發,申請國際專利,獲得無盡的榮譽和財富,可惜事與願違。

當時伏穀中癡迷金融,投資失敗,欠了巨額債務,他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為了填補窟窿,他在情急之下和國外的機構達成口頭協議,隻要他為對方開服務器的後門,助對方盜走月森的核心技術,他就能得到一大筆錢。

伏穀中或許是出於自信,又或許是真的昏了頭,竟一口答應,拿到部分定金後,便開始尋找時機。

事發當天,伏穀中向黎天曉詢問代碼防禦係統的狀況,想要開後門,就繞不過黎天曉的模塊。黎天曉當時並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隻是照例將測試數據發給他,但伏穀中提出想要他的源代碼。

黎天曉起初猶豫,畢竟這關乎項目的安全,他本不應該交出去的,但想到兩人的關係,他還是毫無保留地給伏穀中開啟了所有權限,等他反應過來時,防禦係統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漏洞,還有被入侵的痕跡。核心技術不僅被盜走,還被徹底銷毀,他花費了所有精力才勉強恢複了一星半點,但那根本不起作用。

他找到伏穀中,得知事情的原委,但此時已經來不及了。

國外的機構根本沒打算將所有錢都給伏穀中,當初說好的隻盜取,也言而無信,竟將所有數據銷毀一空。

伏穀中崩潰了。

他跪下來求黎天曉,求他幫幫自己,但那時候的黎天曉也無能為力,借給他的錢杯水車薪,根本填補不了空缺。

那個時候伏穀中大概已經想到了自殺。

他懇請黎天曉幫忙照顧自己的妻兒,至少別讓他們流落街頭,黎天曉答應了。但他也是有兒有女的人,擔心此事連累自己,於是抹除了一切自己在項目中的痕跡,並請伏穀中不要將自己拉進深淵。

伏穀中答應了。

沒多久,他便從湞江的觀光船上一躍而下。

那天是伏城的九歲生日,歡聲笑語中,稚氣未脫的男孩子站在甲板前,眼睜睜看著父親跳進了漆黑一片的江水。

那一幕成了他記憶中最黑暗的時刻。

黎人可靜靜地聽完這些,再次深呼吸,感到肺部似有針在紮,隱隱作痛。

“爸,這些事,媽媽和弟弟知道嗎?”

黎天曉沉默良久:“他們不知道。”

她鼻子酸酸的,將臉別到一旁:“那你打算告訴他們嗎?”

黎天曉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黎人可等了好一會兒,意識到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緩緩又抬起頭:“爸,這件事能瞞一輩子嗎?我是你的女兒,我私心希望所有人都不會知道,但如果無法永遠瞞下去,那早說總比晚說好。”

黎天曉看著她,目光逐漸複雜。

“丫頭,你讓爸爸很驕傲。”

黎人可苦笑,到頭來,自己其實和伏城也差不多,隻是當年自己的父親逃過一劫。

“爸,那他呢?”

她看向唐琰,無緣無故的,也不可能把他找過來。

不等黎天曉解釋,唐琰先一步開口:“我可是來還債的。”

黎人可皺眉:“你還什麽債?”

“當年給伏城他爸和國外的機構牽線搭橋的,是我父母。”他笑笑,麵露無奈。

黎天曉接話:“介紹唐琰父母和伏穀中認識的人,是我。我和唐琰的父母是同校生,當年……”

“唉,黎叔,這跟你沒什麽關係,我爹媽為了綠卡做這種事,我覺得挺丟臉的。”唐琰撓撓頭發,“我和他們很多年都不來往了,誰也不礙著誰,完美。”

原來如此。

黎人可開始覺得頭更痛了。

她問:“那今天Zero的事,也和這一切有關?”

唐琰點頭:“你還記得兩年多前零矩陣新產品機密泄露的事吧?”

“記得。”

“那時候你爸帶人開始在內部初步排查,其實已經發現了貓膩,有人在防禦係統裏開後門,我們就一直盯著,收集到證據後反追蹤過去,發現和Zero有關。”

“那伏城……”

“他發現當年月森被銷毀的那個用戶隱私計算技術FL橫向模式,目前被Zero所使用。當年國外的機構,就是Zero的前身,他們用這項原本有益公眾的技術,反過來破壞我們國家的公民隱私和國家安全,完全背離了技術的初衷。今天你看到的新聞裏的那個內部員工,就是伏城。”

黎人可聽得後背發涼:“所以伏城是自願進入Zero的?”

唐琰頓了一下,看向黎天曉,似乎是在尋求他的同意。

黎天曉斟酌片刻,說:“是我提議的。”

“爸?”她難以理解,“你為什麽要提議他做這種事?”

“我沒有讓他黑掉Zero的數據,我們隻是達成了合作,他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想幹什麽?”

“目前來看,他要毀掉那項技術。”

黎人可再次見到伏城,是在警局的拘留室。

隔著透明玻璃牆,他麵無表情地坐在遠處,穿著已經打皺的衣褲,有些蓬頭垢麵。他的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什麽,看上去並無神采。

黎人可沒有見過這樣的伏城。

她隻見過領獎台上的伏城,行走在清華小路的伏城,伏案敲寫代碼的伏城。

她想起在K大對麵的快捷酒店,他們躺在**相擁而眠,他抱著她,均勻的呼吸噴灑在頸間,他睡得那麽沉那麽安穩。

她想起他倒在籃球場上的時候,衣服被血滲透,他像一片枯朽羸弱的紅楓葉,在那個麻木的冬季裏苟延殘喘。

她想起當年在宛城的公交車上,她靠近,不受控製地盯著他看,他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摘下耳機,露出的那張棱角鋒利的正臉。

光不再對他流連忘返。

他站在了黑暗裏。

“伏城?”

黎人可小聲喚了一句,裏麵的人微微愣怔,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緩緩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他眼裏的神采被一瞬點燃,又一瞬熄滅。

伏城張了張口,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最後卻歸於沉寂。

黎天曉幫忙找了很好的律師,Zero中國區的數據證據幾乎被伏城全盤托出,有關部門開始介入。與此同時,那項有專利背書的用戶隱私計算技術,被國際密碼研究協會指出,已有一位亞洲區的密碼學者破解了防禦係統,核心技術將成為公開的秘密,換言之,它不再值錢了。

針對伏城的調查仍舊沒有停止。

Zero中國區代理律師開始對伏城提起訴訟,官司一場接一場。

黎人可沒再當麵見過伏城。

他的臉隻出現在新聞報道裏。

其間有人扒出了伏城的家庭底細,再次將當年的月森扯上台麵。一時間,質疑、猜忌、陰謀論……通通找上了伏城。當然也有相信他的,佩服他舍身為大局,又惋惜他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

能做出這種事的人,不會再有公司願意錄用。

誰也不能保證他不對自己下手。

又一年立春,萬物複蘇。

黎人可走出零矩陣的大樓,呼吸著清新幹淨的空氣,伸了一個綿長的懶腰。

身旁路過的同事在她肩頭推了一把。

“走呀,一起吃飯去!”

黎人可笑笑:“我等下回家吃,你們去吧。”

其中一人偷笑:“該不會背著我們和唐主管一起吃吧?你們倆可有貓膩呢。”

她欲哭無淚:“瞎說什麽,我和他沒有關係。”

她們才不聽解釋,工作已經很疲倦了,偶爾聊聊八卦,是緩解壓力的一種好方法,就算沒有,也還是能七嘴八舌地傳出點什麽。黎人可歎口氣,由她們去了。

她正站在路邊攔車,一輛鮮紅色的越野車緩緩駛來,停到她的麵前。

唐琰降下車窗,衝她打了個響指。

“走啊,我送你。”

黎人可撇撇嘴:“不用了,我怕別人說閑話。”

“說唄,又不是空穴來風。”他咧嘴,露出兩排皓齒,吊兒郎當地吹了聲口哨,“誰不知道我喜歡你啊,怎麽著,想賴?那可是賴不過的,我對你這麽好。”

黎人可腦仁疼,一翻白眼,走了。

“喂!喂!”

唐琰驅車慢慢跟上。

她生氣:“你好煩的呀。”

他甩甩頭發,舉手投降:“行了,不逗你,快上來吧,我要去你家一趟。”

唐琰是抱著黎天曉的辦公箱進門的。

黎天曉窩在沙發裏喝茶,這麽多年,黎人可幾乎沒見過他有如此悠閑的時候,提前退休的好處就是整個家的節奏都變慢了,除了喬嫣還會動不動因為他辭職一事著急上火,所有人其實都感覺更好了。

“黎叔,東西都給你收拾過來了,你看看有沒有漏的。”

黎天曉吹著茶葉,不慌不忙:“放著吧,現在不想看,那些東西也都不值錢。”

唐琰哈哈笑:“確實,黎叔最值錢的東西在這兒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黎天曉直說他油嘴滑舌,末了,看看他,又看看黎人可:“要不待會兒你們兩個出去吃?丫頭,唐琰來送東西,也挺麻煩的,你就陪他去吃頓好的,爸爸給你報銷。”

黎人可:“好……”

父命難違,不得不從。

他們去的是燒烤攤,唐琰知道她不怎麽吃這類東西,故意要來的,想讓她也放縱放縱。

然而黎人可隻要了一盤炒麵。

“夠吃嗎?”他問。

“夠。”她慢慢往嘴裏送,沒什麽精氣神,“最近食欲不太好,可能是吃藥吃的。”

唐琰皺眉:“不能不吃啊?”

她搖頭:“不吃就頭疼,而且記憶力會變差。”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差就差唄,那又怎麽樣,你又不去參加《最強大腦》。”

黎人可不吭聲。

他看著她像蔫茄子似的,想了想,放下筷子。

“Zero要退出中國區市場了。”

果然,這個消息喚起了黎人可眼裏的星辰大海,她一下就挺直了脊背。

“什麽時候?”

“就今天。”唐琰說,“Zero被永久禁止進入中國區市場。”

她愣了愣,立刻掏出手機搜索Zero的官網,發現裏麵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隻顯示著一封“致謝信”。

“所以……”

“所以這件事到此結束了。”

她的鼻子忽然一酸:“伏城也可以回來了嗎?”

唐琰點點頭。

她呆呆地捏著手機,像是傻了,很久才咯咯地笑起來,重新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吃東西,吃得又香又快。

唐琰默默歎了口氣,給她遞水。

“不著急,慢慢吃,都是你的,啊。”說著,他忽然伸手揉揉她的腦袋,“黎人可,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有個弟弟吧?”

她點頭:“記得。”

他笑一笑:“其實那個弟弟就是伏城。別誤會,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隻是我很早就知道他家裏的變故,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總想接近他,照顧一下。不承想那家夥脾氣太爛,不願意和我搞好關係。”說著他掏出手機,將一串地址發送給她,“你去找他吧。”

黎人可呆愣片刻,連忙拿起手機查看。

地址顯示在湞江區。

宛城一中。

“唐琰,你……”

“他今天剛回宛城,還沒想好要怎麽來麵對你,隻說去以前的學校看一看。”

“謝謝你,唐琰!”

她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男人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笑意盎然的臉龐平添了幾分迷惘。

“小妹妹,我確實很喜歡你啊。”

不是對弟弟妹妹的那種喜歡。

他知道。

這已不再重要了。

宛城一中的教學樓前幽幽地亮著幾盞路燈。

初春的夜風很涼爽,拂麵而來,吹得人心都發酥。

花壇遠離路燈,遠遠看去,隻能描繪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抹紋絲不動的身影,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隻有風吹過時,**起男人額前的碎發,才能看清那確實是一個活物,手裏捏著一個正方體的小東西。

他比上次在拘留室時,更為瘦削,周身的線條淩厲輕薄,卻也透著久經奔波的疲憊。

讓人看一眼就心疼。

許是同樣的姿勢蹲了太久,他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慢慢地按揉著腿部,活動四肢,複又蹲回去,隻是這次換了一下腿部的重心。

他繼續低頭擺弄手裏的魔方。

打亂,拚好。

再打亂,再拚好。

直到麵前倒下一片陰影,他忽然頓住動作,抬起了頭。

女孩子細細的鎖骨上有劇烈奔跑後凝出的汗漬,接著是一張因激動而發紅的臉龐。

那雙眼睛明亮如新月,黑黝黝的瞳孔裏,倒映著他的身影。

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自己。

他忽然舒了一口氣。

“黎人可。”

清透幹淨的嗓音像上好的木材,敲響午夜廟宇的鍾聲。

也敲在她的心門上。

黎人可不作聲,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伏城極力仰著頭,像是在仰望一個神明,獨屬於他的神明,他的公主。

喉結因這樣的姿勢更加凸顯出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嚨處的小鼓包就上下滾動,有一絲難掩的慌亂,也有一絲故作的矜持。

黎人可還是頭一回從他身上看到這種情緒。

“黎人可。”

他又不自知地喚了一聲,突然紅了眼眶。

“我在呢,我在。”

她又哭又笑,拿走了他手裏的魔方,打亂後,一下又一下拚好,遞還給他的時候,眼角淚光點點,晶瑩剔透。

“你看,我還會拚呢!我沒有忘!”

伏城微微愣怔,笑意自他的嘴角開始綻放,蔓延至肌膚血骨,直至心尖輕顫。

“巧了……我也是。”

他們相視一眼。

在這普通的初春夜晚,都找回了最純粹的自己。

番外一 送你一朵小紅花

黎人可走出機場大廳,正值豔陽濃烈時,秋老虎可不是說著玩的,火辣的陽光從頭淋到腳,皮膚像是浸泡在辣椒水裏。

她輕裝上陣,連遮陽傘都沒帶,一路用包頂在腦袋上跑去停車場,細高跟鞋在路麵留下一串清脆的嗒嗒聲。

上車,關門,空調的涼風拂麵而來。

得救了。

“師傅,去清華。”

計程車司機發動車子:“得嘞,係好安全帶……清華哪個門?”

她想想:“西門吧。”

“那可是個拍照的好地方,遊客一般都是去西門。”說著司機回頭瞟了她一眼,“看你這身行頭,不像是遊客啊,是學生,還是老師?剛上班吧,回來看一看母校?”

老司機實在是太熱情了,和黎人可當年剛來這裏時沒什麽兩樣,她感到久違的親切。

“我去清華找人。”

“喲,這麽熱的天,還是坐飛機來的,肯定是重要的人。”

她點點頭:“確實很重要。”

“那我給你開快點,爭取早早見到。”

她笑:“不用,咱們慢慢開,安全第一。那人隨時都在。”

隨時。

每時每刻,隻要她想見,就不會見不到。

計程車一路穿行於熙攘的車流中,路兩旁的街景披著一層熱辣的光輝,像是為她特意鋪陳的星光大道。

道路盡頭,人來人往,清一色的青春麵孔。

黎人可背著包走過去,門衛大叔正在幫一個新生模樣的男生整理散開的行李袋,起身看到她,驚喜道:“哎,這不是K大的那個小姑娘嗎?你……”他上下打量她,“你已經畢業了吧,怎麽還往這邊跑?你朋友不是和你一級的嗎?”

黎人可朝他揮手,說:“大叔,這一年你還能經常看到我!”

大叔撓撓頭,沒太明白她是什麽意思,黎人可也不多言,笑著進了校園。

熟悉的林間小徑,橫穿而過的是熟悉的實驗樓,再上去,便是熟悉的活動室。

她駐足在門口,心跳莫名開始加快,很奇怪,她明明來過這裏無數次,可沒有哪一次像此刻這樣緊張。

她深呼吸,拍拍臉,讓自己清醒起來,隨後輕輕地推開了門。

還是前排最靠裏的那個位置。

一台筆記本電腦,一道懶散帶著困意的身影。

明媚的光線透過頭頂的玻璃窗,在男生飛動的十指上映出碎鑽似的剪影,他又與光相融,在久逢不遇的這個秋天。

黎人可靜悄悄地站在原地,遙望著他,忽然有那麽一瞬,她意識到自己不需要仰著頭了。

光落在了地麵。

滾燙在她的腳邊。

“伏城。”

聲音雖小,卻在空****的房間裏顯得突兀又清晰。

他靈動的指尖猝然停頓,隨後整個人都沒有再動作,許久,他一點點回過頭,看向她所在的位置,清清淡淡的眼神刹那間神采飛揚。

對了。

這才是伏城。

這才是他該有的目光。

黎人可克製的笑意決堤而泄,眼睛都笑成了一彎月牙。

“伏城,你怎麽傻了似的?我來找你,不歡迎啊?”

他動了動唇,好像是想說什麽,但沒開口,重新又將視線移回到電腦屏幕,繼續敲動鍵盤。

黎人可嘟起嘴,幾步走過去,往他身旁一坐。

“喂,我在和你講話,你有點反應好不好?”

“不是叫你別來嗎?”他敲鍵盤的力度大了一些,“聽不懂人話?”

她輕哼一聲:“我不,我就來。”

伏城也不看她,依舊涼著聲:“不上班?不工作?唐琰放你過來,扣你多少錢?有這時間多學點技術,他說你總拖組裏的後腿。”

“哪有,那家夥的話你也信哦,他可不是什麽好人。”黎人可嘻嘻一笑,“其實我是翹班偷跑出來的!”

伏城的嘴角顫了顫:“跟誰學的?”

她笑開:“哎喲,開玩笑的啦,我是趁著調休才過來的,不會扣錢。我專門攢著假期,就等這一天呢!”

伏城“嗬”了聲。

她湊過去,下巴枕在他的肩頭,歪了歪腦袋:“伏城,你想我不?”

他沒說話。

她又笑:“我好想你欸。尤其是這個地方,我以為我再也不會來了,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看到你。”

她的話令旁邊的人眉心突突直跳。

伏城將她推遠:“我忙著呢。”

黎人可詫異地張了張嘴,心裏失落,但轉念一想,很快就又開心起來。

“伏城,你該不會是難為情了吧?你很尷尬是不是?我都已經畢業工作了,你居然還在上學,哈哈哈哈哈,你一定是嫉妒我!大學生,略略略!”

伏城的臉色都變了。

黎人可不依不饒:“是不是嘛?”

伏城:“想死?”他猛地將電腦屏幕合上,傾身壓過來,手臂趁勢滑至女人的腰際,力道不輕不重,恰能桎梏住那嬌弱又不安分的小身板,“黎人可,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寬厚溫熱的手掌握酥了她的腰,也惹紅了她的臉。

眼前垂下大片陰影,唇邊一燙,心頭的小鹿就開始雀躍撒歡。

秋老虎可真熱。

熱得她都要就地融化了。

伏城瞧著她似要滴出血來的臉頰,還有一雙顫動的眼睫,輕挑眉梢,頗有一絲泄恨的快感:“還囂張不了,嗯?”

“你就仗著我喜歡你,欺負人,今天我還就要囂……”

“哇哦——”

話說一半,門口的竊喜聲乍起。

兩人都愣住,雙雙回頭,就看到兩個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子正扒著門縫,鬼鬼祟祟地朝裏麵偷看。

黎人可倏地起身,繃直了脊背。

伏城淡定得多,抻了抻衣領,優雅地將電腦屏幕重新打開,淡聲道:“進來不知道敲門?說你倆幾次了?”

“哎呀,學長別生氣,我們這不是以為你已經走了嗎?”

“對對對,早上你說女朋友要來,今天一整天都不準大家打擾你,還特意回去洗澡換衣服……”

電腦屏幕啪一下又被扣上,力道還不輕。

伏城一記幽幽的眼刀殺過去,女孩子們大叫著跑開了,像是身後有豺狼虎豹似的。

他起身,手握拳放在嘴邊,咳了咳:“走吧,時間不早了,去吃午飯。”

說著就去拉黎人可的手。

“哎,等等。”黎人可壞笑著,一個字一個字拿腔拿調地說,“特意回去,洗澡,換衣服……怪不得你聞起來好香哦。”她聳聳鼻子,誇張地吸了一大口氣,頗有些得意,“原來你這麽喜歡我呀?”

伏城:“不說話我更喜歡。”

午飯吃的是炒菜,還在當年那家熟悉的中餐廳。

味道還是那個味道,但去年這裏重新翻修過一次,桌椅和四周的陳設都是嶄新的,讓人有了一些陌生感。

似乎很多店鋪都是這樣,一翻修,就失去了原本的感覺。

不過好在吃飯的人沒有變。

她還是她,伏城還是伏城。

黎人可捏著塑料杯,輕輕晃動著裏麵的可樂:“延畢一年會有什麽影響呢?”

伏城隨口道:“多在這邊待一年。”

“沒有了?”

“你還想有什麽?”

她緩緩搖頭:“沒事,我隻是之前還擔心會不會有其他影響,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伏城挑眉:“我覺得這個影響已經很大了。”

她疑惑地放下杯子:“為什麽?”

“因為會少見你一年啊。”伏城捏了捏她的臉,話鋒一轉,“要不你跳槽過來吧,這邊機會也多,不一定要待在零矩陣。”

黎人可愣了一下,這種想法她從來都沒有過,她喜歡宛城,喜歡那裏的一切,突然讓她離開生活已久的家鄉,實在有些勉強了。

“伏城,我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他低頭沉默,半晌,釋然地笑了笑:“別慌,我隨口說說,你不用當真。”

黎人可瞧著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抓起杯子一口將可樂喝光:“你很不喜歡宛城吧?”

“不,我喜歡。”伏城將頭轉向一旁,“我隻是不想回去。”

那裏發生過太多事。

他不確定自己能坦然地麵對過去。

他甚至都無法和曾經的朋友們和解。

黎人可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如何安慰他,不過她覺得,伏城和姚曼優一樣,不需要安慰,隻需要陪伴,於是她坐到他身邊,一點點將他的指尖握進自己的掌心。

指尖傳來溫暾的舒適感,伏城剛剛鬆弛下來的心跳,被身後傳來的一道嗓音逼緊了。

“對,就是以前咱們常聚的那家,你轉個彎,過個馬路就到了。行了不和你說了,我得下去接劉皓。”

楊璐踩著細高跟快步穿過大廳,快到門口時,忽然停住,一回頭。

“伏城?!”她驚喜不已,返回來,看到旁邊坐著的是黎人可,語氣別扭了幾分,“黎人可,你也在呀。”

黎人可笑笑,許久不見,她還是老樣子。

“楊璐,好巧啊,你怎麽也在這裏?”

“今天開同學會呢,之前在大學裏玩得好的都來了,這不,剛剛唐宋元還打電話問地址,劉皓也找不到路了,這些家夥真的是……”

她說得盡興,半晌才意識到什麽,噤了聲。

黎人可看看她,又看看伏城,很顯然,今天聚會的名單裏,少了一個人。

楊璐尷尬地撓撓頭:“那個,我先下去了哈,劉皓該等急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伏城的臉色,不喜不怒,就像沒聽到似的,這種反應倒更讓人不踏實,便草草和黎人可道了別,擇路而逃。

伏城沒有抬頭,自顧自倒光了瓶子裏剩的最後一點可樂,喝幹喝淨,起身跺跺腳,單手插在口袋裏。

“走吧。”

黎人可不動,瞧著他。

伏城舔舔嘴角:“幹嗎?”

“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嗎?”黎人可皺起眉頭,“伏城,你如果想參加,我陪你一起去。”

他挑眉:“參加什麽?”

黎人可氣笑了:“喂,你能不能別明知故問,你心裏肯定還在乎他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想,大家也不會真的把你忘記,不如趁這個機會,把話說開。”

伏城沉默,一雙眸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多少深思熟慮。

這麽對峙良久,黎人可等不及,霍然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袖口。

“跟我來。”

包廂裏熙熙攘攘的,隔著門板都能聽到唐宋元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

“我們項目組缺人啊,真的缺,劉皓你來了就能給你安排,信我!”

接著是劉皓笑噴了的聲音:“哈哈哈你就吹,牛都給你吹上天,你們公司的名頭響當當,還能隨便開後門?再說了,你才去了幾天,小兵沒當好呢,就在這兒充將軍了。”

“沒事吧你,我好歹也是技術頂梁柱之一,我推薦的人,那肯定是要被重視的。”

“你是頂梁柱?快閉嘴吧,這話要是傳到伏城耳朵裏,我看你那臉往哪兒擱。”

某個名字一出口,世界便安靜了。

裏麵傳來幾下輕輕的咳嗽。

“今天伏城好像沒有來……”

“沒叫吧?”

“群裏定的時間地點,他應該看到了,是不是……”

話音未落,包廂的門被推開。

“你們好呀!”

黎人可率先走進來,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眾人齊刷刷地回頭,一時驚訝,倒是唐宋元最先有反應,連忙衝上前招呼。

“哎,黎人可,你怎麽也在這兒?真巧。”

她笑笑:“我給你們帶人來了。”說著轉身出門,拽著某人的衣服袖子又進來,不過後麵跟著的男生顯然有些不情不願,板著一張臉。

唐宋元瞬間瞪大眼睛,有點不敢相信似的,揉了又揉:“伏城?!”

黎人可照男生的背後推了一把:“去吧。”

伏城趔趄一下,又離眾人近了幾分。

他眉頭微微擰著,視線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整個人都不自覺緊繃起來。

不過他麵上依舊高冷。

“喀……那個,好久不見。”

大家麵麵相覷,都沒說話。

伏城雙手插兜,腳尖在地麵若有似無地滑動,靜等了片刻,聳聳肩膀:“你們繼續吧,不打擾了,我就是過來打聲招呼。”

說完便轉身。

“哎,等等!”唐宋元一個箭步躥上來,勾住他的脖子,“我說,來都來了,著什麽急呢,好歹坐兩分鍾是吧。”說著他回頭環視眾人,“你們覺得呢?”

“對啊,伏城,好久沒見了,不急這一會兒。”

“都是同學,這麽見外就沒意思了,來,今天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大家一擁而上,將他推坐到位置上,倒酒的倒酒,點菜的點菜,似乎沒人感到不自在,仿佛一轉眼間就回到了當年,所有人聚在一起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伏城仍是被簇擁的主角,大家舉杯和他相碰,笑得肆意灑脫。

伏城很長時間都沒喝過酒了。

延畢這一年,他幾乎不分晝夜地做課題、接項目,用來彌補被耽誤的那些時間,這突然的放縱,讓他有些分不清在做夢還是在現實。

唐宋元不勝酒力,幾杯下去就飄起來了。

“大神,當年我們都誤會了,你也真是的,幹什麽都不提前打聲招呼,要早知道你去Zero是為了……”

“哎呀,現在就不要說這些了,都過去了。”劉皓在一旁打圓場。

楊璐舉起杯子也道:“就是,事情結束這麽久了,不用再提了。來,預祝咱們的大神明年順利畢業!”

酒杯當啷作響,聽得人心潮湧動。

唐宋元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遞過來,伏城沒有接。

他詫異:“大神,不來一根?”

伏城笑笑:“早戒了。”

他輕挑眉梢:“我記得你以前戒了好多次,都失敗了,這回是真的?”

“真的。”

“為什麽?我還學你抽起來了呢,你倒好,戒了。”

伏城看著他,又看看周圍,有一瞬間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像一塊脫了水的鬆軟海綿。

“不需要了。”他說,順手掐滅了唐宋元手裏的煙頭,“這又不是什麽好東西,別學我……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

唐宋元愣了愣,忽然笑開,將煙頭扔到腳下,碾碎。

“得,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誰讓咱倆哥們兒情深呢。以後我也不抽了。”說完他又看向黎人可,“嫂子,你給做個證,以後我們都不碰這玩意兒。”

“行啊,沒問題。”黎人可伸出手,“那剩下的都給我吧。”

唐宋元沒料到她如此果斷,有點後悔,攥著煙盒好一會兒,才唉聲歎氣地交了出來。

黎人可轉手就丟進了垃圾桶。

“好了,以後都戒了,我做證。”

他哀號一聲,小媳婦似的抱著劉皓痛哭流涕,惹得哄堂大笑。

笑聲裏,也有伏城的一份。

黎人可用手肘撞了撞他。

“你今天選在這裏吃飯,是故意的吧?”

伏城佯裝淡定:“什麽意思?”

“別裝傻,你肯定知道他們要在這裏聚餐。”她狡黠一笑,縮進他的臂彎下,食指在他微紅的耳垂上點了點,“伏城,你比自己想象中的可愛多了,知道嗎?”

伏城還沒推開活動室的門,就聽裏麵嘰嘰喳喳熱鬧得像菜市場。

“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他走進去,小丫頭們正聚成一團,家雀似的。背對他的那個最先看過來,然後伸長胳膊大力搖晃。

“伏城學長,來呀!快來!”

伏城看著她們臉上洋溢的竊笑,就知道一個個心眼子裏準沒想好事。

“以後來活動室隻能聊課題項目,如果是其他的,你們就別再踏進這裏了。”

幾人一陣哀鳴。

“學長你不要這麽無情嘛。我們剛才在聊你女朋友呢,她們說可漂亮了,氣質也好,不過好像已經工作了……”

“所以學長你是姐弟戀啊?”

旁邊一個人暗戳戳地接了一句,偷笑聲乍起,伏城的臉乍黑。

伏城:“誰告訴你們……”

“姐弟戀好甜哦!”

“就是就是,齁甜,牙疼!”

算了,就這樣吧。

伏城眼皮輕跳,跺跺腳,繞過她們去收拾書桌裏的電腦和背包。

耳邊仍舊聒噪。

“學長,你女朋友怎麽沒跟你一起過來?”

“她回酒店了。”

“你們在一起多久啦?”

“四五年吧。”

“那她會不會叫你臭弟弟?”

“她會不會,不重要,你們再不閉嘴,我會。”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果然人多力量大,平日裏對伏城忌憚三分的,此刻沒一個怕的。

這邊收拾好了,那邊也差不多笑夠了。

伏城屈指敲敲桌麵,示意幾人不要太囂張,然後轉身往門口走。

“哎,學長,忘記了一件事!”一個女生恍然驚醒,喊道,“溫教授剛才來找過你,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讓你今天有空了去一下他的辦公室。”

伏城頓了頓,背對著她們揮手致意。

一路前往目的地,伏城的眉頭沒有鬆懈過。其實他大概清楚是什麽事,前段時間接到溫教授的電話,他已經委婉拒絕過了,看來溫教授還是沒打算放棄。

站在辦公室門口調整好情緒,他剛要抬手敲門,裏麵就有人先一步拉開了。

“喲,你可算來了。”溫立行一手推著鼻梁上的老花鏡,一手攥著打印紙,看見他,立刻招呼他進去,“我正要讓人去找你呢,之前說的那幾家,你考慮清楚沒有?”

伏城抿起嘴角,沉默了片刻。

“考慮清楚了,我不去。”

溫立行一愣:“真不去?伏城,這機會可不是隨便就有的,你可要想明白。”

“嗯,我知道。”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微踮著腳尖,晃動幾下身體,“溫教授,我暫時沒有出國的打算,所以您還是幫我拒絕吧。”

溫立行無奈地捶著腦袋:“你呀,你說你……唉,大好的機會,既能做企業的項目,又能在學校深造,別人求都求不來,你這倒好,我還得反過來求著你。”

伏城不作聲。

老教授語重心長又苦口婆心,但效果嘛,可想而知。

“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該勸的也勸了,這事就這麽著吧,老師尊重你的選擇。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出去也有不出去的好處,之前Zero那事鬧得盡人皆知,尤其是在國外,你過去說不定還會被重點調查,到時候也不好做事情。”溫立行說著,將手裏的打印紙掉了個個兒,遞到伏城麵前,“今天早上有幾家首都的公司向我打聽你,你看看有沒有心儀的,我幫你牽個線。”

伏城略掃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怎麽,這也不考慮?”溫立行板起臉色,“伏城啊,你厲害歸厲害,但也要明白之前的不是小事,這些巨頭企業朝你拋橄欖枝,都是冒著風險的,你不要挑三揀四。”

伏城搖頭:“溫教授,我不是挑三揀四。”

“那是什麽?”

“我不想留在首都。”他稍做停頓,扯起嘴角,“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回宛城……我哪裏都不想去,隻想回宛城。”

溫立行愣怔一下,望著他的眼睛良久,某個瞬間,似乎在他平靜的眼眸裏,看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東西,很淡,卻異常堅定。

“怎麽,宛城突然就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啦?你之前可一直沒這個想法的。”

伏城並不否認:“也是剛剛才有的。”

溫立行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不會不甘心吧?人生的選擇很重要,你要想清楚。”

“就是因為很重要,所以我才決定,不留在首都。”伏城沉沉吸氣,又極緩慢地吐出,整個人從上至下都鬆了一截似的,連聳肩的動作都愜意了許多,“溫教授,人這輩子應該有很多條路可以選吧?”

“當然。”

“那我想走最踏實的那一條。”

老教授失神幾秒,繼而笑開,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宛城的時候,記得也帶上你媽媽。沒事了多回來看看,我這一把老骨頭,指不定多久就走不動路了,以後去宛城,你得給我推輪椅。”

“放心吧。”

黎人可的這趟行程計劃,本不包括堯城的,但聽到伏城說是去見梁吟秋,她就也跟了過去。

南方的氣候常年溫暖濕潤,黎人可剛下動車,迎麵吹來的風都似乎在滴水,往太陽底下一站,沒兩分鍾,衣服就整個黏在了皮膚上。

黎人可覺得自己像一條浸泡在熱水裏的濕抹布。

計程車馬不停蹄地往郊區開。

幾年前伏城他們剛來這裏的時候,就住在郊區的老公寓樓,後來他在大學開始接項目,還拿到不少參賽的獎金,生活逐漸寬裕起來,就搬到了市中心,幹什麽都方便。但梁吟秋不適應嘈雜的生活環境,一出門就是滿眼的車和人,她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最後索性又搬了回來。

等電梯的時候,黎人可還有點緊張,也不知道梁吟秋還記不記得她,沒承想,剛進門就被認出來了。

“這是小優的那個朋友吧?”梁吟秋拉著黎人可的手左看右看,“沒錯,就是的,我記得你來店裏喝過粥。”

黎人可看著她,卻有些呆愣。

印象中,這該是一個麵容溫潤的中年女人,即便吃過不少生活的苦,但黎人可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見到梁吟秋時,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知性而優雅的氣質。

她有些不敢相信,麵前這個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女人,和當年的是同一個。

梁吟秋伸手幫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她才猛然驚醒,連忙應聲道:“是我,阿姨,你熬的粥特別香,我和小優都很喜歡。”

梁吟秋笑得合不攏嘴,轉身對伏城說:“城城啊,去店裏盛碗粥給這丫頭,別收人家的錢。”

黎人可納悶,正想詢問店在哪裏時,就見伏城徑直朝廚房走去,丁零當啷幾下,然後喊道:“黎人可,來喝粥吧!”

她跟進去一看,發現伏城手裏的碗是空的。

“這……”

“裝個樣子吧,她現在有點糊塗,還以為自己在宛城。”

黎人可的心裏猛然一抽,不知怎的,胸腔裏湧出一陣酸意。

她裝模作樣地端著碗出去了,當著梁吟秋的麵,表演完喝粥,抹了抹嘴角。

“謝謝阿姨,很好喝。”

“好喝就行,阿姨熬的粥是這附近最好的,用料也舍得,你和小優以後要常來。”說著她又看向伏城,“城城,我好像覺得,有段時間沒見過小優了,她怎麽不來呀?”

“姚曼優已經工作了,比較忙。”

“高中就跑出去工作啦?那不行的,不行的。她啊,就是家裏變故太多,孩子是個好孩子,你可要多勸勸她,認真學習,不能高中就輟學的。”

伏城接過黎人可手裏的碗,重新走進廚房,片刻後,輕輕地回了一個“好”。

從小區出來,沿街走了十幾分鍾,黎人可才總算緩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