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日,過一天就少一天,好端端的,就過出了淒涼感。
黎人可連著五天都沒閑下來,基本已經摸清了店裏的情況,從收銀到送貨,順風順水。羅真的媽媽還教給她們很多針織技巧,黎人可學得挺快,現在能自己上手做一些簡單的毛線掛件,成就感爆棚。柳安安中間缺席了一天,和家人去泡溫泉了,黎人可知道後心裏癢癢的,她也好久沒有去泡過了,雖說沒有特別喜歡,但好歹可以放鬆心情。可惜黎天曉和喬嫣都太忙,計劃總是一次次夭折。
伏城倒勤快得很,每天像個雷達探測器似的,精準定位黎人可的位置。
奶茶不送了,改送魔方教程。
“你可以和黎星河一起看。”他把幾頁筆記遞給她,溫馨提醒,“我標注得很簡潔,絕對是你能看懂的程度。”
黎人可有點想哭。
她數學題都學得雲裏霧裏,還學這個,簡直就是自找不痛快。月考的數學卷子她還沒糾完錯呢,不會的題目一大堆,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好,謝謝你,我一定看。”
這敷衍的樣子,伏城想信都信不來。
“真的會看嗎?你發誓。”
黎人可:“我發誓……”
他笑了聲:“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魔方不僅能提高記憶力,對提高智商也有幫助。相信我,你不看是會後悔的。”
這為什麽會後悔?學不會魔方,又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真奇怪。
她草草地點頭,再次重複:“好,我真的會看的,不騙你。”
伏城沒有再堅持,抻了抻手臂,活動了一下筋骨。
“走了。”
黎人可連忙上前攔住:“那個,我有東西送給你。”
她胡亂地將教程塞進口袋,讓他等一下,然後飛快跑進店內。
不到半分鍾,人出來了,手裏還捏著一隻小毛線熊。
“喏,給你的,可愛吧?”
伏城愣怔了下,接過。熊仔很小,本來在她手裏就已經顯得很袖珍了,他的手更大,在掌心裏盈盈一握,仿佛捏著一隻毛絨小團子。
伏城的心口莫名像被貓爪撓了一下,酸酸軟軟的。
他迅速避開她靈動且期盼的視線,另一隻手握拳,放在嘴邊咳了咳,這才輕聲回答:“還行吧。”
“還行?”黎人可拔高音調,“明明就超級可愛好嗎?還有,你知道我做這個手指被紮流血了多少次嗎?你看,你看!”
她亮出兩隻傷痕累累的手,有點激動。
“那……挺可愛的,行嗎?”
這人真的太可惡了。
說幾句好聽的話,就這麽難?
“算了,不送你了,反正你也……”
“不行。”
她剛要伸手去搶,伏城就先一步握緊,揣進懷裏,動作快得像是生怕她搶走了。
黎人可惱火:“幹嗎呀,說了不送你了,快還回來。”
他悠悠地挪開視線,隨處亂看,就是不看她:“我什麽時候說不要了?”
謔,還耍起無賴來了!
“你又不覺得它可愛,我不想送了,我要送給值得送的人。”
“那就等你想好要送誰,我再還,在這之前我先替你保管著。”
男生擺擺手,吊兒郎當地走遠了,對身後的一係列控訴置若罔聞。
黎人可用力跺了一下腳,生氣,但其實也氣不起來。
本就是要送給他的,雖然她更想聽一句真誠的“謝謝”,但……
就這樣吧。
打開手機微信,她認真編輯了信息,發送——
可可:“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安安和羅真,我們三個可能就做不回朋友了。”
可可:“另外,我好像知道那天你出現在天台,是因為什麽了……怪我反應太慢,沒想清楚。”
可可:“你放心吧,我可不會做什麽蠢事,那樣我的爸爸媽媽還有黎星河,他們都會難過的。”
等了半晌,消息仿佛石沉大海,她還以為是網絡不好,沒發出去,正打算再重新編輯一次,振動才傳來。
F:“名字改得不怎麽樣,再換一個吧。”
黎人可的眼皮突突地跳。
合著她說了這麽多,他就隻關注了一個微信名字?
可可:“你不說一句謝謝,就算了,會不會說不客氣?會不會?”
可可:“回去多翻翻《新華字典》,學一學‘禮貌’兩個字怎麽寫!”
F:“黎星河果然說得很對。”
可可:“他說什麽了?”
F:“地主家的惡霸,挺形象的。”
可可:“嗯?”
F:“你弟真可愛。”
徹夜通宵的後果就跟喝大了一樣,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下一秒就會羽化升仙。
姚曼優和幾個小姐妹搖搖晃晃地走出錄音室時,天蒙蒙亮,她第一反應是,該睡覺了,再一看表,早上六點半。
“什麽垃圾樂隊,浪費我的時間,那吉他手幾個和弦都彈不明白,真想把琴敲斷了塞他嘴裏去。”
旁邊的長發女生附和:“是啊,聽著真糟心,一晚上聽了個寂寞。”
“以後不來這家了。”她一腳踢飛地上的空礦泉水瓶,瓶子哐當一聲撞到對麵的轎車身上,轎車發出了刺耳的報警聲。
“煩死了。”
姚曼優捂著耳朵,招呼幾人趕緊走。
在路邊吃了早飯,天色才大亮,小姐妹問她接下來打算幹什麽,她想了想,掏出手機,給伏城打電話。
第一次沒接,第二次接了,但態度不太好。
“有事?”
姚曼優“嗬”了聲:“沒事不能打電話啊?幹嗎呢?”
“幫我媽搬東西,粥鋪進了一些貨,有點重。”
她沉吟兩秒:“需要幫忙不?”
伏城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你來了就是添亂。快說,有什麽事?”
“倒也沒什麽……我突然想到學校放假發了幾套物理卷子,你幫我寫一下,每套算你一百塊。”
這種事她已經輕車熟路了,這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她給錢,他寫,姚曼優覺得自己是在助人為樂,畢竟伏城家真的很缺錢。
然而這次的交易並不順利。
“以後我不幫你寫作業了。”
她一愣:“為什麽?”
“高中比較忙,我抽不出精力,而且我現在接一些程序外包,錢不多,但是也夠了。你可以去找蘇星熠幫忙。”
“伏城!”姚曼優的聲音尖厲,嚇得旁邊的小姐妹一個哆嗦,“你在說什麽鬼話?我不管,你必須幫我寫。”
那邊半晌沒動靜。
她急了,還想說更狠的話,但又說不出口。
“行,你真行……這事電話裏說不明白,你挑個地方,我過去。”
伏城輕輕歎了口氣。
“下午三點半,老地方見。”
一上午晃**過去,很快就到了見麵的時間,姚曼優帶著小姐妹們一起來到圖書室,讓她們等著自己,她很快就出來。
其中一個笑道:“真的嗎?每次你去見那個小帥哥,就磨磨唧唧不肯走,我才不信咧。”
旁邊的人也說:“你總找人家給你寫作業幹嗎呀,反正又不在乎成績,考試都那個樣子了,還寫什麽作業。”
姚曼優“嘁”了一聲:“要不是總讓我叫家長,你們以為我多樂意似的。看,我爸上次打的,還沒好呢。”說著她很隨意地扒開衣領,露出下方的一條血痕,嬉皮笑臉的樣子,似乎那傷不是她身上的。
“行了,我很快的,你們別跑太遠了。”
她徑直上樓,駕輕就熟地走到伏城慣用的那台電腦前,把手機往桌上一拍。
“我最後問一遍,幫不幫我寫?”
鍵盤上的手頓了兩秒,接著敲擊起來,伏城沒有抬頭看她。
她生氣,伸手就想抓桌上的奶茶喝,被他製止了。
“這個我已經喝過了。”
“你倒是回答我的問題啊!”
他舔了一圈牙床,說:“不。”
“那你把之前的錢全部退回來。”
這個絕對是必殺招,姚曼優心裏清楚得很,他肯定拿不出來。
她等著他生氣,然後質問自己憑什麽,她甚至都猜到了他會怎麽說,然而伏城的反應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你確定?”
他的聲音很平靜,表情也很平靜,仿佛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麽。
姚曼優的心裏咯噔一下,咬咬牙,說:“對,我確定。”
“那我可以分期還嗎?”伏城停下了雙手,開始掏兜,把隨身攜帶的所有東西都一件一件擺到桌麵上,目光認真地看著她,“我現在就隻有這些,你想拿什麽就拿,剩下的我慢慢還。”
姚曼優忽然有點看不懂他了。
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伏城。
“不至於吧?伏城,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她放軟姿態,拉開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他的衣角,“你別這樣,我有點害怕……”
伏城側過視線:“怕什麽?”
“我感覺你好像不打算理我了。”她低著頭,喃喃自語,“我也沒別的意思,真的,就是想多和你說幾句話。之前不都還好好的嗎?你需要賺錢,我又討厭寫作業,這不是挺好的嗎?幹嗎呀?”
“我隻是想換一個方式而已,不想再從你手裏拿錢了。”
姚曼優無法理解:“為什麽?我怎麽著你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伏城的語氣很淡,但不容置疑,“以前確實是因為迫不得已,我很感謝你,但現在有了更好的辦法,我覺得沒什麽不能理解的。姚曼優,我們是朋友,一直都是,與其我幫你寫作業寫到高考結束,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動手,然後考一個好學校。”
姚曼優氣笑了。
很好,非常好,這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可真是滴水不漏。
真當她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伏城,我從來都不想和你當朋友,說實話,就你這性格、這脾氣,下輩子咱們也成不了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伏城沒說話,眼神深了深。
她繼續:“這樣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也懶得和你磨嘴皮子,就這次的幾張物理卷子,你幫我寫了,以後我就不找你。”
他微微抿唇,沉思片刻,說:“不了,從現在開始,我就不幫了。”
真狠啊。
姚曼優覺得心口像塞進了一把電鑽,擰著疼。
“行,你厲害。”
她霍然起身,心口的疼已經化作了一腔憤怒,想發作,但看著他那張白淨清冷的臉,怎麽都說不出一句重話,最後視線掃過桌麵,找到了一個發泄對象。
“你那鑰匙上掛的熊可真醜!伏城,我發現你的眼光一直都很差,以前是,現在也是!”
話畢,她抓起手機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伏城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還是那種無波無瀾的模樣。
他又把東西一件一件裝回去,最後拿起鑰匙時,摸了摸那隻毛線熊。
“這挺可愛的啊。”
姚曼優殺氣騰騰地下了樓,沒看到小姐妹們,打電話一問,才知道她們去逛步行街了。
她氣不順,讓她們原地不動等著自己,待會兒找家貴的錄音室,聽聽歌,再吼幾嗓子,晚上所有的花銷她全包了。
姑娘們在電話那頭歡呼起來。
見麵後,幾人開始搜索附近的錄音室的位置,剛才去上洗手間的兩個人回來時,手裏各捏著一隻小玩偶。
姚曼優覺得這風格有點眼熟:“這是哪兒來的?”
“前麵新開了一家飾品店,純手工的,還挺好看,我倆就一人買了一個。”
“走,去看看。”
一行人走了過去。
遠遠地,姚曼優就看到街道邊站著個女生,文文弱弱的,紮著低馬尾,正在給路過的人發傳單。她一眼就認出,那是黎人可的同桌。
再往店裏看,一個穿著小裙子的漂亮女生正站在收銀台裏,認認真真地給顧客結賬,手邊有一杯奶茶,巧得很,偏偏就和伏城的那杯一模一樣。
姚曼優心中冷嘲。
跳芭蕾舞的人,連結個賬都抬著下巴,高傲得很。
她記得當初就是在這附近第一次見黎人可,也是清清高高的模樣,站在人行道的樹蔭下,像一隻孤高的天鵝,連看街對麵的伏城時也一副若即若離的表情。
這種人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朋友。
姚曼優當下就有了定論。
她鉤住旁邊人的脖子,問:“這家店看著還行,隻賣小飾品嗎?”
“好像業務挺多的,前幾天我表姐過生日,收到了這家的花籃,可以送貨上門,還能寫賀卡。送貨的那個女生特漂亮。”
她若有所思,拍了一下剛才那個長頭發女生的肩膀。
“姐們兒,幫個忙唄?”
今天店裏的生意格外好,幾人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歇下來喝口水的工夫,又接到了一筆生日禮的訂單,需要送貨服務,目的地是一家音樂餐廳。
“這個地方挺近的,過兩個街口,然後拐到巷子裏就行。”羅真一邊包裝花籃,一邊叮囑,“你把導航開著,那邊都是城中村,路線比較複雜,別迷路了。”
黎人可點頭:“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一路按照導航提示來到巷口,黎人可有些傻眼,她沒料到居然是這麽窄的巷子,像血管似的縱橫交錯。
手機導航又一遍發出提示——前行兩百米,然後右轉!
黎人可看了看麵前觸手可及的磚牆,歎了口氣,默默退出導航係統,靠問路才找到那家音樂餐廳。
她按照付款人留下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那邊今天有一支搖滾樂隊駐場,聲浪浩大,一波接一波的重金屬音樂震得她耳膜生疼,也沒聽到對方說了句什麽,電話就掛斷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打過去,餐廳的大門被推開,一個長頭發女生跑了出來。
“是我的花吧?”
她伸手接過花籃,黎人可和她核對了一下信息,無誤,便打算離開。
這時,餐廳裏又走出一個人,小皮裙,大波浪,一扭一晃真像樣……
這妝化得實在太濃,黎人可差點都沒認出來,等姚曼優走近了,她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咦,黎人可,你怎麽在這兒?”姚曼優做了個誇張的表情,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好巧!”
突如其來的親密讓黎人可有些無所適從,她假裝伸手打招呼,將姚曼優的手推離了幾分。
“好巧啊……”
“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碰見你,幹什麽來了呀?”
黎人可指了指女生手裏的花籃:“我來送這個的。”然後簡單解釋了一下情況。
“原來你還會兼職打工,好神奇,我以為你這種大小姐不會做這種事呢。”姚曼優湊過去,打量幾眼花籃,“別說,這還挺好看的,等我過生日了也訂一個。”
談話到此,按理來說應該可以道別了,畢竟她們兩人的交情沒多深,充其量也就是見麵點頭的熟人。黎人可也不傻,從之前兩次的短暫交集中可以感受到,她並不是非常喜歡自己。
於是她客氣地擺了擺手:“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玩。”
剛轉身,胳膊就又被人挽住了。
姚曼優的語氣有點埋怨:“哎喲,急什麽,來都來了,要不要和我進去聽會兒音樂?裏麵可熱鬧了。”
來回拉扯了幾個回合,見黎人可態度堅決,姚曼優一轉眼珠子,笑道:“那不進去也行,我請你喝東西好不好!上次在學校你幫我,還沒好好和你道謝,喝杯粥總可以的吧?”
黎人可已經被磨得有些疲倦了,她這麽堅持,也不好再拒絕。
反正喝粥總比進音樂餐廳強。
“那好吧。”
姚曼優給旁邊的女生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回去,自己則笑嘻嘻地帶著黎人可離開。
一路姚曼優都熱情似火,說自己經常在這一片玩,有不少隱蔽的地下音樂餐廳和錄音室,請的樂隊都特別棒,她沒事還會兼職當一下駐唱歌手,認識不少人,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都可以找她。
黎人可心想自己和這種地方能有什麽聯係呢,就算要幫忙,也肯定求不到她身上,隻能敷衍過去。
總算到了粥鋪,黎人可鬆了一口氣。
“阿姨好!”
遠遠地,姚曼優就和攤前的中年女士打招呼,女人看到她,立刻露出笑容。
“喲,小優來了,好久沒看到你了。”
“最近學習忙,都沒時間過來嘛。”
梁吟秋連連點頭:“也是,你都高二了,是該緊張起來了……想喝點什麽?”
“小米粥。”姚曼優轉頭問黎人可,“你呢,喝什麽?”
她打量了一下價目表:“紅豆粥吧。”
姚曼優掏出手機掃碼付賬:“阿姨,再來一杯紅豆的,兩杯都加糖。”
“行。”
梁吟秋動作利索地盛了滿滿兩杯,特意多舀了幾隻蜜棗,又加了白糖,遞過來。
“這是你同學嗎?你們兩個可真好看,像姐妹倆。”
姚曼優笑嘻嘻的,黎人可也勉強笑了笑,說了聲謝謝。
粥很好喝,甜度也恰到好處,口感軟糯糯的,比家裏的阿姨熬得還好喝,黎人可有些欣慰,至少不是白來一趟。
這麽想著,她又回頭看向粥鋪。女人正在低頭忙碌著,把之前客人用過的碗筷收回去,放進水桶裏,接著用抹布擦拭桌椅板凳,每一處都擦得很仔細,看得出來,是個非常注重細節的人。
不知怎麽的,黎人可忽然覺得她有一些熟悉。
並非長相,而是整個人透出的一種氣質,有點似曾相識。
她認為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自嘲地笑了笑,喝掉最後一口粥,打算起身,就在這不經意的一瞬間,餘光裏出現了一抹亮色,位於她的斜上方,不遠,也就十幾米的距離。
黎人可抬起頭,朝那方向看去,一眼,情緒翻湧。
那是一隻小巧的花籃。
和她剛剛送出的針織款不同,是竹子編成的,裏麵裝著滿滿的一籃風鈴草,紫色、白色、粉色……
許是時間比較長的緣故,花朵大多已經枯萎,但主人似乎沒有扔掉的打算,還高高地掛在窗邊。
她忽然又看向中年女人,此時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發強烈,幾乎都不用細想,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阿姨,你先忙,我們走了啊!”
姚曼優的聲音將她從恍惚中喚醒,隻見女人衝她們揮了揮手,笑著說了聲“注意安全”,就繼續低頭忙碌。
走出去很遠,黎人可才整理好心緒,打算向姚曼優詢問以印證自己的推測,哪知對方不等她先行動,就在一處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
“黎人可,我有話想和你說。你不著急走吧?”說著姚曼優拍了拍她的肩膀,“著急也沒用,在這兒就得聽我的。”
她沒搖頭也沒點頭,直覺告訴她,接下來也是她想知道的重點。
姚曼優雙手負後,在原地來回踱了幾圈,然後停下,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剛才那個阿姨,你有沒有覺得比較眼熟?”
黎人可微微點頭。
“想知道她是誰嗎?”她笑,看起來天真無邪,“我告訴你哦,她就是伏城的媽媽,那家粥鋪就是他家的,粥鋪後麵的農改房,他們就住那兒……”頓了頓,她又補充,“哦,是住那裏麵的其中兩間,租的。”
黎人可沉默良久,在她期盼的目光的注視下,舔了舔唇。
“你給我說這個幹什麽?”
姚曼優愣了愣,似乎這種反應不在她的預想之中,有些懊惱:“你不覺得他家條件太差了嗎?不嫌棄?”
她平靜地回答:“我覺得因為一個人的出身而戴有色眼鏡,很不好。”
姚曼優“嘖”了聲:“挺好的,挺好……那你想不想知道他家以前是什麽樣?他媽媽以前可是小學老師呢,特別知書達理。還有,他家以前住……”
“我不想知道這些。”黎人可打斷她的話,“第一,我對伏城以前的事不感興趣,也沒必要感興趣。第二,我想他應該也不希望別人知道。第三,我還有事,必須要走了。”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
姚曼優立刻衝上來攔住:“喂,你這人怎麽回事,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黎人可駐足,皺著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真奇怪,她為什麽一定要聽這些。
伏城和她就是普通的同學關係,這些事情有意義嗎?重要嗎?
姚曼優看出她內心的抵觸,索性不再繞圈子,直奔主題。
“我就是想告訴你,不要離伏城太近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今天我就把話跟你說明白,我和他,是絕對不會疏遠的關係,因為我知道他所有的事,包括他的家庭……”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她的講述裏,黎人可聽到了很多令她難以想象的東西。
當年互聯網興起,宛城搭上了這班特快車,無數科技公司如雨後春筍般迅速成長為一整片經濟網,最先發展起來的是零矩陣。和其勢均力敵的也有不少,月森科技就是其中之一,並且是最有潛力的公司之一。伏穀中是清華大學計算機專業出身的,從外企跳到了月森科技,成為網絡安全部的最高負責人。
伏城對這些往事知悉得不算多,他隻知道,父親伏穀中是個計算機技術很厲害的人,也很有投資頭腦,接觸了不少金融類的投資項目。當時他們家的生活足夠富裕,伏穀中在他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培養他接觸計算機,學習一些簡單的編程技巧。
那個時期的伏城,已經會用基礎編程語言解決初中的數學題目了。
變故發生在他九歲那年。
當時月森科技正在研發一項用戶隱私計算技術,屬於公司的最高機密,那段時間伏穀中幾乎天天加班,家裏看不到他的身影。眼瞅著技術到了收尾階段,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夜翻天的時刻。然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後台監管係統遭到了匿名破壞,所有成果被徹底銷毀,包括最核心的S級部分。沒過多久,相關技術竟然被國外某公司率先提交了專利申請,很顯然是月森內部的人收了對方的好處,成了叛徒。
月森因這一變故遭受重創,很快資金鏈斷裂,宣布倒閉,而事後的調查發現,被攻破的防護牆裏有一處極其明顯的漏洞,是絕不該也不會出現的。最後官方公布了調查結果,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被認定為伏穀中,他身為安全部的主負責人,難辭其咎。
伏城始終不相信真相是這個樣子,他堅信父親是無辜的。
伏城還記得那段時間家裏變得一團糟,各種官司令伏穀中一夜白頭,債務的高台也越築越高,他們家從複式小洋樓變成了偏僻的兩室一廳,很快就又縮減成了單間,一家三口擠在巴掌大的房子裏,似乎連呼吸都不通暢了……
“之後伏叔叔因為不堪重壓,從湞江的渡輪上跳了下去。這個事當初還被報社報道過,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黎人可腦袋裏嗡嗡作響,眼前隱約浮現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江麵,是夜晚,觀光船上彩燈閃耀,像一棵行走的聖誕樹,把一整條湞江都映得光怪陸離。
伏城蹲在岸邊的大理石凳上,兩條胳膊搭著膝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著。
他的目光始終不離那條船,船行到哪兒,他就看到哪兒,光影將他眼底也照成了五彩斑斕的畫布。
她問:“你坐過那艘船嗎?”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沒搖頭也沒點頭。
她又問:“你知不知道,幾年前有人從那裏跳下來過。”
當時他說了句什麽呢?
黎人可不太記得了,印象裏,他眯著眼睛,喃喃地回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她忽然覺得胸口發悶,像堵了一團棉花。
也忽然明白他為什麽會跟上天台,為什麽會敏感到以為她要做蠢事。
姚曼優沒有察覺出她的情緒變化,繼續不鹹不淡地說道:“當初我家在月森也有股份,是我爸執意要投的,說能翻好幾倍。月森一倒,錢就拿不回來了,我爸媽因為這事吵得天翻地覆,最後草草離了婚,我爸又給我找了個帶孩子的後媽……”
說到這兒,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毫不吝嗇地表達對如今家庭的唾棄。
“果然男的都是喜新厭舊。我已經不是他的女兒了,人家三個才是一家子,我是外人。”
黎人可沒有說話。
“伏城和他媽還在還債,雖然他爸死了,但債是逃不掉的,所以他非常缺錢。我家以前和他家住在同一個小區,我們從小玩到大,誰也沒怨誰。不過我心裏特清楚,他就是因為幫我寫作業有錢拿,才願意和我走得近的。黎人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媽開的那輛車挺貴吧?少說也有個百八十萬元。”
她皺眉:“你問這個幹嗎?”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姚曼優輕笑一聲,“伏城就是喜歡有錢的,原來是我,現在他覺得你更好,所以想接近你。他就是想拿你當提款機罷了。”
黎人可幾乎連腦子都沒過,脫口而出:“不會的。”
他不是那種人。
姚曼優咯咯笑:“你也太天真了,別人說幾句好話,哄一哄,就對人家信任得不行不行的,你這種傻白甜最好騙了。你仔細想想,就伏城那種水平的人,不找更厲害的人玩,沒事在你身上浪費時間,閑的嗎?”
她堅定地搖頭:“你也說,他是那種水平的人,所以又為什麽和你做了這麽多年朋友?”
姚曼優一愣,有點煩躁:“都說了是因為錢啊。”
“或許有這個原因,但我相信,一定還有別的。”黎人可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覺得伏城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不會隻因為錢就選擇和誰做朋友,他也許不完美,但他一定不壞。”
說完這些,她再也沒有半分猶豫,轉身消失在逼仄的暗巷裏。
姚曼優心裏不是個滋味,衝著她離開的方向張牙舞爪。
“你知道什麽呀!傻白甜,沒腦子,玩泥巴去吧!”
回到家已經接近晚上九點了。
黎人可有些魂不守舍,進門時黎星河喊了她兩遍,她都沒聽到。
“姐,我跟你說話呢!”他撲上去扯了扯她的裙子。
黎人可一驚,這才回過神:“幹嗎?”
他咧著嘴,笑嘻嘻地舉起手裏的魔方,向她炫耀:“你看,我拚好了,隻花了不到兩分鍾!厲害吧?”
黎人可望著那個小小的正方體,六個麵整齊劃一的顏色,原本應該是令人舒適的,她卻覺得莫名煩躁。
“嗯,厲害。”
隨口敷衍一句,她低著頭回自己的房間,黎星河不高興,撇撇嘴,纏著她和自己比試比試。
她哪裏有這心情:“能不能別煩我,自己玩去。”
“姐,你也太冷漠了吧!伏城哥特意強調過,我們得比著學,這樣才能學得更快,有動力。來嘛來嘛!”
她被吵得心煩意亂,張口就喊黎天曉,哪知老父親還在公司加班呢,喬嫣也去學校開大會了,家裏隻有他們兩個。
黎人可想了想,和他講條件:“對了,伏城給了我幾張魔方教程筆記,你要不要?”
黎星河眼前一亮:“要!”
“那咱們說好,我給你,你自己乖乖看,不要來打擾我……至少今天晚上別來打擾我,行不行?”
黎星河權衡了三秒鍾:“成交!”
她鬆了口氣,迅速從背包裏翻出那幾張有點皺的筆記,換回了難得的清淨時光。
進房間,她關好門,這才慢慢地掏出手機。
F:“到家了嗎?”
這條最新消息是一個多小時前收到的,那會兒她在湞江邊坐著吹風,看到了,但不想回。
因為不知道回什麽。
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直接關機睡覺時,手機振動,又收到一條。
F:“怎麽不回消息?”
接著就是第二條,第三條……
F:“說你是地主家的惡霸,生氣了?”
F:“我道歉行不行?”
黎人可一時間手足無措。
他想幹什麽呀……
正鬱悶得緊,手機再次傳來振動,這次不是消息了,而是一通電話。
眼見這架勢,怕是今天聯係不到她,他能一直打下去,黎人可輕歎一聲,接通。
“喂?”
那邊沉默了幾秒,忽然沉聲問:“你在哪兒?”
她猶豫了一下:“在家,怎麽了?”
他又緩了緩,壓住聲音裏的焦躁,問道:“為什麽不回消息?”
黎人可小聲說:“沒看見。”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信,但她說的時候,聲音很虛,她覺得以伏城的聰明程度,不可能猜不到,所以心裏十分忐忑。
然而對麵沒有發出質疑,也沒有任何苛責,隻是長久地沉默著,最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似乎是放鬆了下來。
“到家就好,我以為你出了什麽事……不早了,睡吧。”
說完他就要掛電話。
黎人可連忙開口:“等等!你……現在在哪兒?圖書室?還沒有回家嗎?”
聽筒裏傳來兩聲汽車鳴笛,似乎帶著回音,她愣了愣,然後聽到他說——
“沒有,我在你家樓下。”
黎人可剛跑出單元樓門口,就看到小區正門前的花壇上蹲著個人。
濃鬱的夜色籠罩整座城市,也同樣將他包裹其中,無垠的天幕一角,他與萬物競相沉浮,看起來格外渺小又微不足道。但是,走近了,闌珊的路燈和街景越發清晰,他和微光患難與共,在藏汙納垢的角落裏掙紮出一片天地。
退或進,沉或浮,死或生,好像都沒有流入他的眼底。
他注視的隻有前方,永遠是前方。
黎人可在原地佇立良久,不知為何,有些不敢上前。
伏城看到了她,作勢起身,不過應該是蹲得太久,腿發麻,努力了兩次才成功,一邊跺腳一邊朝她的方向走過來,其間還腿軟了一下,險些絆倒,然後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揉著小腿肚子,繼續前行。
黎人可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她心口蔓延,似乎不遠處的那個人,正拚盡全力想要再靠近自己一點點。
真的隻有一點點。
她用力攥住手掌,然後邁開腳步也朝他走過去,彼此間隔著一道小區的鐵柵欄,參天的槐樹紮根在牆內,枝葉卻向牆外傾倒,投下大片大片的黑斑,裏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你來多久了?”問出這句話時,連她自己都有些訝然,聲音竟會帶了點哽咽。
還好伏城好像沒怎麽聽出來,笑得一臉輕鬆,手抓著柵欄搖了搖。
“快兩個小時。”
“那怎麽不早告訴我?”
“問了,你沒回啊。”他挑著眉,神情一如既往的高傲,“你那手機如果不用,建議可以扔掉。”
黎人可想笑,但情緒繃得緊,讓她笑不出來。
“你找我有事嗎?”
“沒。”伏城倒很坦**,“就看看你有沒有安全到家。”
她略微點頭,想到了什麽:“可是我才剛到沒多久,你在這裏待兩個小時,有點奇怪。”
話一出,對麵人的表情就嚴肅起來:“所以你為什麽剛到家?我問了羅真,你六點剛過就離開了,最晚七點就應該到。”
她被問得愣住,支吾片刻,說:“隨便逛了會兒。”
“哪裏?”
“就這附近,不想那麽快回去就到處逛逛,你怎麽管得這麽寬?”
“我樂意,怎麽著?”伏城哼笑了聲,沒把她的埋怨當回事,指了指她身上的那條薄睡裙,“行了,趕緊回去,就穿這麽點下來,不怕感冒啊?”
黎人可咬著嘴角,沒應聲。
他雙手插兜,隔著柵欄朝她揮手:“走了。”
望著那道單薄清利的背影逐漸遠去,她的胸口隨之發悶,忍了又忍,還是沒控製住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伏城,你能不能幫我補課啊?”
男生的腳步停頓,側著臉看過來,表情隱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補課?”
黎人可走近兩步,兩隻手攥著鐵柵欄,臉也湊過去,拔高音調。
“我家正在幫我找補課老師,你願意嗎?我覺得與其找不認識的,我聽不習慣,不如直接找同班的更好……你可是全校第一欸!”
他愣怔兩秒,忽然笑了:“一節課給多少錢?”
黎人可搖頭:“我不知道,但我家有錢,肯定不會少的。”
他“嘖”了聲,微微低頭,右腳的腳尖在地麵有意無意地磨蹭,似乎很猶豫。
“怎麽樣?”她心裏發急,催促道。
他又沉默片刻,然後抬頭:“我考慮考慮……”
“好,那你盡快告訴我。”
“不給錢也可以。”他笑,“給你家裏說,我免費補課,願意的話我就考慮。”
黎人可一愣。
他再次揮手。
“趕緊回去吧,傻妞!”
推開家門時,客廳亮著燈,黎人可覺得奇怪,她記得自己走的時候沒有開燈。
正以為是黎星河幹的,那邊就傳來男人的聲音。
“丫頭,回來了?”黎天曉端著茶杯起身,許是加班太久的緣故,整個人都非常疲憊。
“爸。”她一邊換鞋,一邊打招呼。
黎天曉走過來,看著她把皮鞋放進鞋櫃裏,整理好,然後問:“去哪兒了這是?”
黎人可下意識地回答:“羅真家,我不是說過的嘛。”
他失笑,扯著她的睡衣袖子:“就穿這個?”
黎人可低著頭沒接話。
他鬆開手:“又開始騙人了是不是?還好你媽沒聽到,不然又該吵架了。”
“爸……”她沮喪地低下頭,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也不想的,“我、我就是下去見了個同學,真的,我說實話。”
黎天曉微微點頭:“這還差不多。其實我也剛剛到家,那會兒開車路過小區門口時,看到你們了,是那個個頭很高的男生,對吧?長得還挺帥,連爸爸這種老古董都覺得看著養眼。”
黎人可瞬間臉紅。
“他是誰啊?你們在下麵聊了什麽?”
“伏城,我們班的,他是我們全校第一……”黎人可慢吞吞地說,“我在和他聊月考的題目。”
黎天曉瞪大眼睛:“喲,全校第一,那可真優秀。除了這個就沒再聊點別的?”
這語氣明顯有些曖昧,黎人可知道,老父親想套她的話,但她怎麽可能就範。
想了想,她說:“爸,這次我的月考成績太差了,我想找補課老師。其實伏城家裏的條件不太好,他之前還靠幫人做作業賺錢,所以剛才我和他說,想讓他幫我補課……我覺得這是件兩全其美的事。”
黎天曉若有所思,看著她真誠又滿含期待的眼神,心軟了。
“我和你媽商量一下吧。”
“謝謝老爸!”
如釋重負地回了房間,她翻出錄音筆,記錄今天發生的一切。
沒多久,房門就被人推開了。她以為是老父親,沒想到探進來一隻圓腦袋。
“姐,這個應該是給你的吧?”
黎星河鬼鬼祟祟地鑽進門縫,怪笑著將幾頁筆記丟給她,然後落荒而逃。
黎人可納悶,拿起來看。
這就是伏城寫的魔方教程筆記,可是眼前這幾頁,和魔方沒有半點關係,而是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和圖形,她很快認出,這不就是這次的月考題目嗎?
從第一道選擇題到最後一道函數大題,所有的都給出了解答過程,沒有敷衍,沒有簡略,詳細得如同一台攪拌機,直接將題目拆解成碎末,一個字一個字地把答案寫給她看,生怕她看不懂似的。
最後一頁還附著一句話——
以後有不懂的題,能不能問我?我是全校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