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歲那年暑假,在洛舍外婆家。有一天,我在後院柴房洗澡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關於自己的秘密。
那是七月裏的一個中午,蜻蜓扇著沾濕的翅膀落在門口的籬笆上。母雞趴在蔭涼的牆角打盹。那天實在是太熱了,午飯我吃出了一頭大汗,花布的圓領衫濕淋淋地貼在我的後背,使我不得不總是用手掀動著衣角。脖子裏癢癢的好像長了癬。
外婆說,看你的痱子都生出來了,快去洗個澡再睡午覺。
我脫了圓領衫和短褲跳進木盆裏去。水很熱,汗馬上又流了下來。外婆總是認為夏天洗完熱水澡才會涼快。事實上柴房裏悶得一絲風都不透,黑色的泥地上蒸發著一股熱烘烘的黴味,熏得我連氣也喘不過來。
為了躲避木盆裏的熱氣,我從水中站了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身體忽然變得亮晃晃的,眼睛被什麽東西刺得睜不開。我眯起眼,看見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柴房屋頂的天窗上直射下來,投在我瘦小而纖細的身體上。蒼白的胸脯上微微隆起的兩個小小的**,散發出一種金橘般的光澤。
我就那樣傻傻地站著。猶如麵對著一麵鏡子,注視著自己。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樣強烈的光束下,檢閱自己的身體。在那個年齡,我對自己還很陌生因而也很好奇。
後來很多年中,我一直記得忽然發現它那一刻的情形——一顆米粒那麽大的、鮮紅色的斑記,像一滴凝固的血珠子或是一粒番茄子,沾在我扁平的腹部上、肚臍眼的左側。我似乎微微地覺得有些癢,我用手指去摳它,當我明白它是不可能被摳掉時,我便真正感到了驚慌。
我胡亂穿上衣服,跑去找我的外婆。濕腳套進木屐板,險些在門檻上絆一跤。我對著外婆撩起我的圓領衫,我說外婆你看我的肚皮漏了是不是?血會流出來的……我想它最好是一顆痱子,不過痱子不會隻有一顆……
那個中午外婆如同每天一樣,躺在堂屋的竹榻上困覺。外婆穿一身湖藍色的短褂長褲,悠悠搖著她那把雪白的鵝毛扇驅趕著蚊蠅。在我的記憶中,外婆永遠穿著淺藍淡藍深藍色的衣服,就連那把鵝毛扇柄上,也係著瓦藍色的絲線墜,星星似的閃閃爍爍。她半醒半睡地眯眼看我走近,任我把白白的肚皮對著她。後來她忽然就翻身坐了起來。伸出她胖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我腹部的皮膚,花白的頭發像一朵盛開的**在我的胸前顫動。當她終於抬起頭來時,她的兩眼放光,灰黃的臉上浮起兩片莫名其妙的紅暈。
紅痣。她說。她的嗓音有點發粗。是紅痣。她的褲腿不知為什麽抖得厲害。她找不到床榻下的鞋子,便光腳跳在地上,一把將我抓到門口的光亮處,又一次撫摸了那個紅點。然後她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哦真的是紅痣呀。
紅痣是什麽?我問。
她搖搖頭。她似乎試圖把笑容藏進正在搖晃的短發裏,但沒有做到。以後的許多年裏,直到她去世,她也沒有向我解釋過紅痣到底是什麽。我隻是從她臉上舒展的皺紋,和她興奮的神態中隱隱揣摩出,我肚皮上的這顆紅痣,多少讓外婆感到一絲喜悅甚至驕傲。那麽它至少不會是什麽不好的東西了。至少不會是滲血了。
我把腳上的木屐板夾緊。正要走開,卻想起了一個當時唯一能提出來的問題。
你有紅痣沒有呢?外婆。
我身上假如有紅痣,命就不會這麽苦了。外婆很爽快地回答我。她的手指停留在那件湖藍色大襟布衫的襻紐上,擺弄著她的襻紐。她就這樣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解開了一個扣子又解開了一個扣子,直到把它們全部解開。外婆出人意料地掀開了她的布衫,露出她白花花鄒巴巴的一片胸脯。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外婆的**,像兩隻癟癟的口袋掛在腰間。我怔住了我也許想逃走但我移不動步。我看見就在她的**右側,有一塊青灰色的疤瘌,像一片枯萎的樹葉,貼在泥地上。
外婆低聲說你看見了——外婆沒有紅痣隻有這塊青記。這是外婆從娘胎裏帶來的挖都挖不掉,隻有我自家曉得……
曉得什麽?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那個7月的炎熱中午,知了一直惡狠狠地叫著。整整一下午我躺在竹榻上一動不動。外婆身上的青記像一團烏雲,覆蓋了我肚皮上的紅痣。我渾身冷汗淋漓。
很多年以後我恍然明白外婆再也不會告訴我關於紅痣的事情。因為即便你提前參悟命運昭示的某種跡象,也絕不能泄露。外婆為了保守我的秘密而出讓了關於她自己的秘密——由於外婆執著的緘默,紅痣從此引發出我對人生的無限想象。
暑假沒有結束我便回到了城裏。那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當沒有人的時候我常常撩起我的衣服,低頭觀察肚皮上的那顆紅痣。我害怕它會一天天長大最後使我變成一個渾身紅皮膚的人。8月的天氣仍然很熱,我隻要解開裙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一連幾個星期它趴在那裏紋絲不動,隻是顏色好像變得鮮豔了一些。
那天傍晚我正在廚房裏等著水開。我又忍不住扒開了褲子上的鬆緊帶。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個尖細的聲音,盡管這個聲音異常熟悉,但那種甕聲甕氣的廣東語音仍使我哆嗦了一下。
你在做乜也(什麽)啊?
黑影立在廚房門邊。夕陽把她的身子拉得老長,映在牆上像一根電線杆子。我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奶奶。除了奶奶,家裏不會有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出現。她總是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突然開口說話,聲音猶如從地底下傳來。
我知道你在做什麽。她又說。你這個怪樣子,已經有好多天了。
我不做聲。我忘了她每時每刻總是在監視著家裏的每個人。
她朝我走過來,一把抓住了我褲子上的鬆緊帶。她說你知羞不知羞,還沒長成個人,就想嫁老公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為了她對我這樣的誤解,我心裏滋生出難言的恨意。如果我不辯解她將會把這當成事實、當成話柄,從此牢牢抓我在她的掌心。於是我急忙掙開她的手,我說你看好了,我肚皮上長了一個東西,外婆說這叫紅痣,紅痣就是喜痣你聽說過沒有?外婆說身上長了紅痣的人與眾不同……
我胡亂地說著。為了證明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下流的動機,也許是為了炫耀,也許隻是為了製止她說服她,我對紅痣竭盡想象大大地添油加醋。
她站在那裏冷冷地睥睨著我的肚臍眼。她有一雙鷹一般明亮的眼睛。並且將這雙眼睛略為遜色地遺傳給了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幾十年以後,當我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日去為她掃墓時,她炯炯的目光還從墓碑上鑲嵌的遺照中,穿過嫋嫋香火,直射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
她就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地望著我,薄薄的嘴唇上掛著一絲不太友好的冷笑。她說你有沒有搞錯,文成公主的紅痣是長在額頭上的,長在兩根眉毛中間,那叫喜痣。那叫公主。那叫富貴。你聽說過有誰把紅痣長在肚皮上的?隻怕是,肚皮上長了紅痣,要吸你的血呐,你自己看看自己那個樣子,從生下你,你爸爸就背運……
奶奶的一盆涼水傾頂而下,我噎回一團冷氣,差點就哭起來。
她關於紅痣的結論使我驚恐不安。盡管我並不真正相信她的話。她評價世間萬物,從來都持否定的態度。但對於紅痣,她不僅有理論還有實例,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似的。那個瞬間我想起了外婆欣喜的麵容——在外婆和奶奶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中,我暈頭轉向。
情急之中,我抱著唯一的希望問我麵前的奶奶。我說那麽阿婆你身上有沒有紅痣呢?——我眼前出現了外婆胸口上的青記。外婆的坦白引誘了我的期待。我渴望在這種彼此信任的交流中完成我的問答。
我說出那句話的當時,奶奶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喉嚨裏發出一聲罵人的話語,然後扭身就走。我沒有聽懂那句罵人專用的粵語究竟是什麽意思。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這個膽大妄為的要求從此徹底得罪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咒罵和她筆直細瘦的身影,一起留在了廚房裏。她黑衫黑褲黑鞋黑襪,就連頭發也墨黑墨黑沒有一根銀絲。從我記事開始,我似乎就沒有看見過她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她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走廊裏,隻有一截蒼白的脖子,反射著黃昏的餘光。
我緊緊咬著嘴唇。任憑沸騰的開水溢出水壺,濺起嗆人的爐灰。煙塵的顆粒彌漫在廚房裏,又慢慢沉降,落滿我的頭發和衣服,也將那顆神秘莫測的紅痣,隱隱約約地掩藏其中……
外婆每隔幾個月,就會從洛舍坐船到杭州來看望我們。
外婆每一次來杭州,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外婆的來訪,為奶奶平淡無聊的生活注入了鮮活的刺激。以往每日無的放矢的評論,總算有了明確的目標。冷戰拉開序幕,並逐步升級。
外婆坐著三輪車在大門口出現,每次總是大包小筐的像個搬運工。外婆的籃子裏有活魚活蝦活甲魚、包袱裏有媽媽最愛吃的鹹魚醃肉,都是外婆自己做的。還有我愛吃的風幹老菱、糯米藕和烘青豆。如果是冬天,外婆的筐裏會有一隻綠色的大搪瓷杯,裝著滿滿一杯的紅燒小羊肉。羊肉是帶皮的,但又肥又嫩,好吃極了好吃極了。如果是春天,杯子裏就是黃鱔燒肉,那黃鱔一大段一大段的,像甘蔗那麽粗。到了秋天,那籃子便用繩子綁著,外婆會說,小心啊小心咬著你!掀開籃蓋的一條小縫,能看見一長串肥肥的青殼螃蟹,正在比賽吐泡泡。把那些螃蟹養在缸裏,能吃好多日子。
三年困難時期,外婆每次來杭州,為我們送來的肉食,差不多相當於我們全家副食購貨本上好幾年的定量。那時的人,由於營養不良,幾乎人人臉上都浮腫。但我們家的人,就連在果園幹重體力勞動的爸爸,也從沒得浮腫病。外婆帶給我們的食物,斤斤兩兩,都如雪中送炭,幫我們度過了那幾年連菜葉子都要配給的艱難時世。
卻從沒想起來問過外婆,那些吃的東西,都是怎麽來的。
身體好比什麽都要緊!外婆總是這樣強調說。於是她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就挽起袖子開始動手殺甲魚。外婆殺甲魚是一手絕活,像一場精彩的表演。她拿一隻筷子碰碰甲魚的腦袋,那甲魚便伸長了頸子,猛一下子把筷頭惡狠狠地咬住,咬住後再也不放鬆。外婆就用一隻手使勁拽著筷子,另一隻手牢牢卡住甲魚的脖子,等那甲魚頭再也縮不回去時,她鬆了拿筷子的手,操起菜刀,在甲魚脖子上飛快地割上一刀,甲魚的鮮血流了出來,筷子落地,甲魚再也不會咬人了。然後把甲魚翻過來,在它白色的胸脯上剪開一個十字,取出內髒,洗幹淨,放上黃酒生薑、幾片火腿或是鮮肉,甲魚就可以上鍋蒸了。甲魚肚子裏若有蛋,定是我和妹妹吃。
甲魚必得吃活殺的。如要留幾天殺,晚上得用木盆把它扣上,外婆說你別看這東西有個蓋子,可讓蚊子叮一口就死。
我在有關吃的方麵積累的所有知識,可以說都來自我外婆。
有一年,外婆把我一個人叫到房間裏,神秘兮兮地從她的衣襟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紙包。紙包裏是一個用蒲草殼包的長方形的小塊塊,像一塊橡皮。外婆說你把它吃下去,吃了這個東西,長得快,就會變成大人了。我將信將疑地打開了蒲殼,裏麵是一塊淡黃色的小疙瘩。一股難聞的怪味刺鼻,讓我惡心。我不肯吃,我說我根本就沒有生病。外婆說傻木佗,這個東西我費了多少心思才弄來的啊,山裏越來越難尋了,人家是看我的麵子才給的呀。我仍是不肯吃。那時媽媽走了進來,外婆說,你問你媽媽好了,她小時候可是吃過不少的。媽媽湊近了一看,一邊皺著鼻子,一邊驚喜地叫著:哎呀是這個寶貝啊?難為姆媽你想得周到,我都忘了這回事了。
據媽媽說,這是浙西山裏的野生動物獐子肚臍眼裏的一種分泌物。一隻獐子身上,隻能取橡皮那麽大的一點點。服用後可促進身體發育,是一種稀有的珍貴藥材。我幾乎是被外婆捏著鼻子灌下了這種奇怪的藥材,差點要吐。許多年後我長成為一個女人,我才明白外婆當初強迫我服用這種東西的一片苦心。但後來我從未聽人談起過這種奇怪的藥材。
外婆的包袱和那隻雕花的木桶,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葫蘆。外婆會像變戲法一樣,從裏頭變出各種各樣的好東西。有時是一件花布罩衫、有時是一雙格子布鞋,還有花布的褲頭和圓領衫。外婆挑選的花布都讓我喜歡,細碎的小花和圖案,大紅粉紅紫紅色,不怯不俗,盡管都是在鎮上的合作社買的,卻好像比城裏的花布還漂亮。反正媽媽很少給我買那麽好看的衣服。每次外婆給我做了新衣服,媽媽就會歎著氣說,姆媽你下次不要再帶那麽多東西來了,留著錢,你自己用好了,你再這樣貼補下去,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你壓箱底的那點好東西,都快賣得差不多了呀……
外婆笑笑說,我要錢做什麽用?你一個人,月月工資一分分的算著用,真是作孽啊,你這樣受苦,我怎麽看得過去?不就是養幾隻雞鴨麽,辛苦不到哪裏去,我做得動。從前沒養過豬,上一年同隔壁的阿月婆一道合養,不過是每天到河灘上去撿撿人家撈剩的豬草,到鄉下去弄點米糠,燒點豬食,也不算太吃力,一年有個百十斤肉,全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那時我很驚訝。我沒想到外婆為了我們,居然會去撈豬草。
於是外婆每次來杭州,媽媽總是要把外婆帶來的食品,分出一份給奶奶送過去。但奶奶每一次都照例原封不動地送回來。
自從那年絲綿被的風波以後,奶奶打定主意不接受外婆的任何東西,她決心要活出窮人的風骨,活得高於我外婆一籌。這在食品極度匱乏的當時,奶奶必須具有何等堅強的毅力,才能抵禦那些**嗬。
但從外婆到達的那一刻起,奶奶就變得異常亢奮。她在飄溢著黃鱔和甲魚香味的走廊裏踱來踱去,兩眼目不斜視,嘴裏嘀嘀咕咕。她用深奧莫測的廣東話,開始尖銳地抨擊羊肉抨擊甲魚抨擊黃鱔抨擊河蝦抨擊這一切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她說罪過啊罪過羊進了豺狼的肚子;她說作孽啊作孽甲魚早晚會變成王八;她說黃鱔本是蛇啊要用貓肉來燉,龍虎鬥活活糟蹋了;她說本性難改啊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她說的都是奧妙無窮的隱語,外人無法知其所指,就是在我聽來,那含義也常有些錯位,甚至風馬牛不相及。但奶奶卻每日在走廊不辭辛苦地來回巡視,長途跋涉伴以革命大批判,樂此不疲。
我對於廣東話,雖不能開口講,但還能略略聽懂一二。這歸功於奶奶長期在我耳邊重複呢喃的語音。
外婆最初好奇地問,她是在唱山歌嗎?後來外婆拚命咽著唾沫問,她到底在說什麽?再後來,外婆的臉拉長了,外婆放下了筷子。媽媽說唉算了算了連我也聽不懂的,我已經聽了十幾年了。外婆重新拿起筷子吃飯,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外婆說我還是早些回洛舍去吧。
媽媽不讓外婆走,外婆住在這裏可以使媽媽減輕許多家務的負擔。所以外婆每次來,總得住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外婆一天不走,奶奶的煩躁就一天不會停止。她將那些生猛河鮮批判得體無完膚之後,唇舌戰猶酣,餘勇追窮寇,開始進一步上綱上線——順便說,奶奶那時常常被街道通知去參加居民小組學習。她雖然什麽都聽不懂,但肯定還是聽懂了一些什麽。比如戶籍警每次都要提醒那些家庭婦女們“提高階級覺悟”“加強警惕”什麽的。奶奶像那個時代所有根紅苗壯的人一樣,對於自己的階級出身,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相比外婆那種偽鎮長家屬的身份,她自知占了明顯的優勢。她很快地發現了這條可置外婆於死角的通道。於是她的訴說中,逐漸增加了一些革命的詞匯。冷不丁的,她會說出這樣的句子:翻天也不看看天是什麽顏色哩,地主資本家!
但不幸的是,奶奶一次去醫院看病,回來時覺得有些頭暈,便坐在路邊休息。恰好被同樓的一個餘虹老師遇見,便叫了一輛三輪車送她回家。正是一九六五年,到處都在開展“評功擺好”的活動,媽媽為了感謝餘虹老師,寫了一封表揚信給她的學校。卻不料餘虹同單位的一個老師,竟為此貼了她的大字報,標題是:餘虹同情反革命家屬喪失立場。消息傳回來,全家人哭笑不得,奶奶卻如遭了一記悶棍,方才明白由於兒子的問題,自己原來也是個反革命家屬。同那個洛舍來的老太婆,僅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這個消息對奶奶顯然十分不利。那幾日奶奶有些發蔫。走廊門口的唧唧鳥語暫時有所收斂。
然而奶奶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頑強秉性,在遭受了如此的挫折以後,猶如雪壓青鬆,越發蓬勃地生長起來。
一個是大腳,另一個也是大腳;一個是寡婦,另一個也是寡婦;一個是異鄉人,另一個也不是杭州人;一個是反革命家屬,另一個也是反革命家屬——兩人充其量隻能打個平手。何況,那洛舍女人識字,而她自己卻是個文盲。她眼看就要淪為下風。那麽她如何能轉敗為勝——那最致命也是救命的殺手鐧在哪裏呢?
我想那些日子奶奶一定痛苦萬分,輾轉難眠。她不會放棄這種差別的尋找和探覓。她絞盡腦汁、百折不撓,她堅信自己完全有權利藐視那個女人。最後她薄薄的嘴唇欣喜地翹了一翹,她突然記起了我爸爸以前無意中對她談起過,我媽媽一家人的身世。
事情明擺著,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了,那一刻她心中豁然開朗,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個“外婆”是一個假的外婆,她根本就沒有兒女,她的親生兒女早就統統都死了。她是一個斷子絕孫的女人。而她自己,卻有四兒一女,個個健在,個個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
這是中國人從古至今,人人得以自衛、用以出擊的武器和法寶。沒有一件武器比它更具有殺傷力了。可謂屢試不爽,戰無不勝。
奶奶非常及時地修改了戰略,改變了戰術,在她每日滔滔不絕於耳的批判言辭中,迅速補充了重要的新內容——既然這“外婆”沒有一個親生兒女,她就是一個冒牌貨。一個災星煞星白虎星掃帚星,說不定這家人的晦氣,全都是她帶來的呐!
奶奶憤怒的聲討,終日在昏暗的廊下回旋。她終於抓住了那個女人的短處,外婆的這一弱點在她麵前簡直不堪一擊。她隻須坐在竹椅上,便已將那人的劣勢牢牢抓住,她因此大獲全勝。那幾天奶奶紅光滿麵,如沐春風。尤其是因為外婆和媽媽實際上並不能真正地懂得她的咒語,她盡可暢快發泄,有恃無恐。
然而她還是覺得不過癮不解氣,她最後終於罵道:陷家鏟!
“陷家鏟”的意思,在廣東話中,也稱得上是登峰造極的一罵。“陷”即全部,“鏟”即死——“陷家鏟”就是全家統統死光之意。
罵出了“陷家鏟”之後,奶奶長舒一口惡氣。
那恐怕是我見到爸爸對奶奶發過的脾氣中,最厲害的一次。唯有爸爸是能真正聽懂那些咒語的。那一次爸爸真的是被奶奶氣壞了。
怎麽有你這樣不懂道理的人呢?爸爸說。你讓人家統統死光,讓你兒子兒媳婦孫女都死光,就剩下你一個人活著,那你怎麽辦呢?
奶奶不說話。
你好好想想,人家什麽時候得罪過你啦?這麽多年,阿偉阿彪阿群阿暢吃飯讀書,一家人的生活全都靠你兒媳婦撐著,你不但不幫她,連人家媽媽來幫她一點忙,你也不容。你到底想怎麽樣呢?不要忘記,你身上的皮襖、**的絲綿被,還是人家外婆送的喔!
這句話似乎觸到了奶奶的痛處。她顯出了幾分尷尬,欲辯難言。
她愣在那裏好一會兒,後來她就理直氣壯地說出了那句名言:
施恩莫望報嘛。
這句話本應出自有恩於人的那一方。做了善事但不要求別人回報,是中國傳統文化恪守的美德。但如今這話出於被助的人之口,未免就有點不近人情了。奶奶居然能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製造出如此滑稽的邏輯,可見奶奶確是一個善於狡辯的天才。為著她能如此舉一反三地活學活用古代諺語,誰能不佩服我的奶奶呢?
爸爸在奶奶那靈活顛倒的理論麵前也顯得束手無策。他隻好對媽媽說,那老太真是不可理喻,你就隻當沒聽見吧。
我知道外婆一直是隱忍的。既然連女兒和女婿都無法勸阻那個廣東奶奶,自然隻有由她來克製和謙讓了。以我外婆那種經曆和性格的人,她寧可忍氣吞聲,也不願同奶奶當麵爭吵,惹得周圍鄰居來看笑話。外婆從來都是一個顧全大局的人。她雖已漸漸猜到那廣東老太每日在門前長久的吟誦,那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中的歌謠,其實統統是針對著她的,她卻隻能閉目塞聽,充耳不聞。有時實在聽得心煩,她便會很阿Q地衝著牆說一聲:聾子聽不見狗叫!算是自我安慰。
但冷戰卻依然繼續升級,硝煙彌漫到了廚房。不知奶奶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把水池弄得髒兮兮的,水潑在水池外麵,流了一地;每當輪到外婆去廚房做飯,總會發生些意想不到的故障。經常的,奶奶做完飯的煤爐根本就沒有添上煤餅,爐火已奄奄一息了……
廚房裏隔幾天就升起木柴引火的濃煙,外婆在煙火中猛烈地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用圍裙擦眼淚一邊做飯。外婆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用洛舍方言說一聲:氣數哦!“氣數”這個詞翻譯成現代普通話,就是說:這件事情真是倒黴透了!但生氣歸生氣,積怨歸積怨,外婆卻一次也沒有當奶奶的麵發作過。有一次她實在很氣憤,便對我說:你曉得不曉得,像你奶奶這種天生卷頭發的人,心壞!你想,頭發是人的血脈滋養,一旦卷了起來,血自然不會暢通,一個人如若血脈不通,心思怎麽還會正呢?
那外國人呢?外國人都是卷頭毛哇。我反駁外婆。我覺得外婆關於頭發和良心這一關係的解釋有點可笑。但外婆回答說,是啊,所以嘛,才會有八國聯軍……
這大概是外婆背地裏還擊奶奶,所能找到的最厲害的一條理由了。但無論如何,外婆對奶奶的極度反感從不公開化。盡管她們之間的怨恨一直慪得冒煙,但卻始終沒有戰火紛飛。這不能不算是我們家中的一個奇跡。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外婆終於回了洛舍,奶奶才暫時偃旗息鼓。
我有時想,外婆雖然平凡而平常,但她在洛舍鎮上好歹也算是個受人尊重的女人。幾十年她命運多舛,一次又一次飛來橫禍,她從來都沒有膽怯過;媽媽二十歲那年被捕,最後還是我的外婆,一雙腳板走了百十裏山路,親自到天目山區把媽媽保釋回來。她明明是不喜歡我爸爸這個外鄉人的,但媽媽執意要同爸爸結婚,外婆也因此善待女婿,從不在媽媽麵前說爸爸一句壞話。解放後,爸爸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一家人生活全壓在媽媽肩上,即便如此,外婆也從未給媽媽施加過任何壓力,從未有過一絲要讓我媽媽和爸爸離婚的意思。媽媽說外婆這個人,家中每遇大事,她總是挺身而出。就連平時我們在外麵同小朋友玩,哪怕受了一點委屈,外婆都會奮不顧身地跳出來,去同那家人論理。在洛舍鎮上那樣的政治處境下,從來都沒有人敢欺負她。那麽,她何以唯獨就對奶奶,一向敢怒而不敢言呢?
我不懂外婆是怎麽回事。外婆真的是不願同奶奶一般見識了。也許她確信內外有別,決不願將“敵我矛盾”和家庭的“內部矛盾”混為一談麽?
而奶奶恰恰相反。
鄰居有個趙老師,因當了幾天造反派而變得蠻橫驕狂,一次他的女兒和我妹妹一起做遊戲時,兩個小孩發生了口角。那個趙老師追到我家,對妹妹嚷道:你爺娘不教訓你,我來教訓教訓你。當即在妹妹頭頂上敲了幾個“栗子”。妹妹大哭,同他爭吵,鬧了一陣,還是鄰居們前來拉開。而奶奶竟然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敢出來,連一句話都不敢說。她所有的理論和邏輯,在那個造反派麵前頃刻間**然無存。我回家後得知此事,望著平日裏對萬事萬物牢騷滿腹、充滿批判精神的奶奶,突然發現她其實是欺軟怕硬的嗬。
所以曆史上曾經風靡一時、經久不衰的那個公式,那種在許多書本中一再出現過的故事——為富不仁、嫌貧愛富,諸如此類等等,在我家卻是一個例外。甚至是一個顛倒。許多年中,不是外婆嫌棄奶奶,而恰恰是奶奶,始終固執地排斥著我的外婆。
那是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人們都在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是必得以交出自己的靈魂為代價的。如若你不肯交,還有你的父母親戚兄弟姐妹作為抵押。奶奶是我父親多年的遭遇中,一個被無意殃及的犧牲者。她如同巨石下的一粒樹子,不甘壓迫,卻又無從出頭,終於尋了一絲縫隙鑽出來,卻仍在石下被擠擰扭曲成一根畸枝。
最後剩下的,卻是留給我自己的一個難題。
在奶奶和外婆曠日持久的紛爭中,我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呢?
我到底是擁護奶奶,還是支持外婆呢?
盡管我在媽媽的教誨下,已竭力保持著公允和中立,盡管我努力做到不傳話、不生事,視而不見、裝聾作啞。但我明明知道,我心裏的天平秤,傾向外婆一邊。
然而我卻不能對外婆明顯流露出我的同情。那時我已上了中學,我每天都在接受著有關“階級”的教育。階級是一道壕溝一把利刃,將每個人都固定在一個與生俱來的位置。奶奶在她每天不倦的訴說中,總是斷斷續續地摻雜了許多憶苦思甜的內容。奶奶對我最大的吸引和**,因為奶奶曾經是一個真正的貧下中農。貧下中農是我們革命最基本的依靠對象,貧下中農是不可侵犯不可懷疑的。
我不想得罪奶奶,並不因為她是奶奶,而是因為我不想冒犯貧下中農。我竭力培養著我對貧下中農奶奶的敬意,然而每次收見效甚微。於是我在理智和情感的漩渦中糾纏不清,遲遲難以確定我的立場。那道壕溝成為我的一個心理障礙、一堵無法逾越的樊籬。
那個星期天,又要寫周記了。班主任布置說,這一周的周記,必須聯係實際,寫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對於階級鬥爭的認識。
我當然不希望將如此重大的階級鬥爭,涉及我的父母,這是我必須回避的事情。那麽,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奶奶?外婆?“日常生活”中再無別人。最後的選擇似乎已經到來,非此即彼。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時我忽然想起了下鄉勞動回來時,外婆對我說過的一席話。那天我四肢酸疼、滿麵汙垢地回到家中,外婆為了慰勞我半個月在農村的艱苦,特地買了魚肉,為我做了幾個好菜。菜端上桌子,外婆一個勁地給我搛菜,然後笑眯眯地看著我,問了一句:鄉下苦不苦?我點點頭說蠻苦蠻苦的,農民飯都吃不飽,每餐飯裏都摻番薯,一碗青菜,是放在鍋上蒸熟的,一星油花都沒有……外婆聽了一會,便說:你這回曉得做農民的辛苦了吧?要是不好好讀書,考不上大學,就隻好去做農民了,一世也不會出頭的……
我眼前頓時一亮:外婆的這些言論,不明明是誣蔑社會主義新農村、攻擊貧下中農嗎?當一個新農民是何等光榮偉大、何等大有作為,而外婆卻說做了農民,就一世也不會出頭了。外婆的剝削階級本性就這樣暴露無遺了,而我卻差一點喪失了革命的警惕性。
我在那次的周記中,揭發並批駁了外婆的“反動”言論,並以此證明,階級鬥爭每時每刻都發生在我們身邊,就看我們有沒有抵禦的力量。後來老師在那篇周記上批了一個紅色的“好”字。我看了一眼就把周記簿合上了。
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背叛了我的外婆。施恩莫望報——奶奶說得一點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