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老實話吧!“救濟特捐”原來就是用來救難民的,可是救到現在,難民更多,而“特捐”還在未知之數。上海滿街滿弄是難民,靠布施活命,市政府當局除了在“市容”方麵覺得傷腦筋,“照顧”“負擔”,實並無其事也。
聯總會送大批難民回鄉,但時僅年餘,今日難民的數字,比送回原籍的,又不知增加了多少?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難民還鄉》
我曾以為,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即將到此結束了。
我沒有想到,自從爸爸平反後回了報社,他就像是一棵返青的老竹,在綿綿春雨之中,從四周的泥土裏爆出了無數的筍尖;又像是一屜正待繅絲的蠶繭,從沸水中扯出了一根根數不清的線頭。
張愷之自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加入地下黨,一直是在白區工作;去杭州辦報、又搞策反,也多與“敵人”周旋;他周圍這一大堆複雜的人事關係,因當時的革命需要所造成後來的曆史疑點,是他在解放後首當其衝被打翻在地的主要原因。
而後,他被逐出革命隊伍,打入另冊,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沉入社會底層,直至“生產自救”,直至淪落到街道服務站謀生。
這漫長的三十年間,他親見比他的遭遇更為悲慘的其人其事,如牆角密密的螞蟻群落,在他身邊蠕動,比比皆是。
那是一個巨大的黑雪球。從建國之初的第一場冬雪起始,足足滾了三十年。雪結為冰,冰又裹雪,挾卷著草棍紙屑煤灰爛葉這世上所有的垃圾,和那些渣滓一般的人。並將他們難以辯白的冤情,擠壓成泡沫和碎片,層層疊疊地包藏其中,壘成一座難以融化的冰山。
而如今,黑色的大山崩裂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岩石,就像這滿城街巷的民房下堆放的一塊塊蜂窩煤,黑黝黝烏塗塗,瞪著期待的眼睛。
當張愷之從那座黑山下得以解脫之時,他驀然發現,冰殼下至今還伸著一隻隻掙紮的手臂,一聲聲微弱的呻吟,向蒼天呼籲著公平和援助。
在爸爸一直牽念的朋友們中,他首先想起了餘杭橫湖的楊天波。
一九四九年杭州解放前夕,在地下市委的領導下,爸爸開辟了餘杭橫湖的地下武裝,使橫湖成為迎接解放軍進城的門檻。而楊天波正是這支秘密武裝中最年輕的一員幹將。然而建國之初,當張愷之接受審查並被開除黨籍後不久,便株連到楊天波。一九五一年七月,楊天波被後勤學校不分青紅皂白勒令退學,清洗回了老家,回到橫湖鎮上,靠出賣勞動力為生。起初挑黃沙養家活口,後來又自學了一些電的知識,在電管站和糧庫做臨時工,一過就是三十年。
爸爸間或聽熟人談起過楊天波的情況。還聽說他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慘。麵對昔日的“戰友”如今的窘狀,很多年中一直縈繞於他心底的愧疚感,重又陣陣襲來。就算自己真的有罪,也不應該殃及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進步青年嗬。因此,對於這些解放前由於受了他的思想影響而參加革命、解放後又因他的牽連而受盡迫害的老朋友,爸爸總有一種難以擺脫的負罪感。
他立即給楊天波寫了一封長信。希望他盡快向當地組織提出申訴。楊天波隔了很久才回信說,餘杭縣對他的申訴一直沒有答複。於是爸爸親自跑到餘杭縣去詢問,得知餘杭縣不肯受理,因為楊天波當年並非餘杭縣處理的。爸爸進一步作了了解,才弄清楊天波當時是省軍區後勤學校的學員,應該找省軍區解決。爸爸又找到軍區政治部聯絡處的熟人,堅持讓楊天波再去找軍區申訴。經過如此幾次三番的奔波折騰,軍區總算受理了楊天波的案子。一天,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軍人來報社找爸爸,請他為楊天波當年的情況作出證明。這位軍人就是負責複查楊天波一案的李處長。不久後,軍區聯絡處的一位青年幹部專門來到報社,告知了楊天波被平反的喜訊。
楊天波被落實政策後,在縣糧食局辦理了離休手續,仍由地方安置,後來一直協助鎮政府工作。據說橫湖溪上那座小石橋,當年曾為“地下武裝”迎接大軍解放杭州立過奇功。如今人們已嫌這座橋窄小,集資在上遊再建一座新橋,於是精力充沛而熱情不減當年的楊天波,便擔任了建橋的副總指揮。
我是在楊天波叔叔被平反後的那年春天,在杭州家裏見到他的。他的嗓音洪亮,被多年鄉間的風雨塗抹得黑紅的圓臉上,尚留著幾分“秘密武裝”時代的豪氣。
我說楊叔叔這些年你受苦了。聽爸爸說,“文革”時,你被人誣告陷害,說你是“反革命集團”的頭目,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餘杭“文革”時著名的“407”專案,據說牽連了五百九十六人,被迫害致死十四人,是真的嗎?你是怎麽活過來的呢?
楊叔叔欠了欠身子說:你看,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就是那時被打傷的,一到陰雨天氣渾身都痛得動也不會動了……不過這還算是好的,總算是個幸存者,大難不死啊。要是給你說說那年“407”冤案的刑罰,我敢說你這樣年紀的人,怕是聽都沒有聽到過哩……
——有一種土刑,叫做“稱元寶”。就是把人的兩隻手綁起來,吊在屋簷下麵,雙腳離地八個鍾頭,放下來的時候,人都昏過去了,他們就用冷水把人噴醒,再反綁在凳子上,再綁八個鍾頭。等到鬆開繩子的時候,兩隻臂膀老早不會動了。我女兒給我送來一罐飯,我哪裏還會用手拿筷子吃呐,肚子又餓,實在沒有辦法,我就用下巴把罐子推倒,用舌頭舔著吃,像豬一樣。可我寧可像豬,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反革命。不承認他們就越發不肯罷休。幾天幾夜不讓我睡覺,叫我用半隻腳板,站在一張桌子的邊緣上。那怎麽能站得住哩,幾分鍾腳就麻了。我一直堅持到後半夜,實在是太瞌了,結果一閉眼睛,就從桌子上跌落下來,撞在桌子前麵的一副凳杠上頭,休克過去。12月的寒風刺骨,過一歇,我又被風吹醒,曉得自己是困在地上,心想還不如就在這泥地上困一覺算了。看管我的人發現了,拚命用腳踢我,踢在我的肋條骨上,鑽心刻骨地痛出一身冷汗,又昏死過去……
那個時候你腦子裏想到了什麽呢?我又問。
想到什麽?他反問了我一句。遲疑了一會,又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噦!
他把頭扭過去,望著窗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那個時候我。想……我想我真是上了張愷之和朱鴻鈞的當了……我還想,早知如此,我何苦去參加革命呢!
他停了停,又說:我想來想去,我還得先保住這條命,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除非他們把我打死,我一定不能自殺。等將來出去了,我定要去找張愷之問一問,當年他給我天花亂墜地描繪的新社會,什麽平等民主和公平的新社會,難道原來是這樣的啊……
我的喉嚨堵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爸爸苦笑著說:我曉得自己欠了你們的債,這筆賬,我這輩子是還不起了,所以隻好請共產黨的政策來幫我還……
楊天波嘟噥了一聲說:那麽又是誰欠了你的債呢?實在說起來,當初也是我自己情願的……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來,乍聽有聲,再細聽,那雨點若有若無的,融入了窗外嘈雜的市聲中。
那麽,曾一進與倪布明,如今又怎麽樣了呢?
張愷之每天在堆滿了稿件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望著那些四方來信上黑色的郵戳,愣一會神,心裏便湧上一陣針刺般的隱痛。
曾一進和倪布明的名字,始終是連在一起的。
這兩位在策反海寧地方武裝、爭取海寧和平解放的鬥爭中,始終跟隨在爸爸左右的國民黨起義軍官,一九五一年九月各被判處五年徒刑。刑滿後,曾一進回了天津老家,一直在天津炭黑廠當工人,始終未能結婚成家;倪布明去了杭州郊區一個叫上泗的鄉下當農民,妻子已同他離婚,他自己帶著一個女兒過日子。這些年中,爸爸自顧不暇,隻是間或地聽說一些關於他們的消息,雖無佳音可報,隻知曆經幾十年的坎坷,彼此都還健在。
解放初爸爸的“問題”雖由他們引發——罪名之一就是在對敵策反時,拉進了一大批如曾、倪這樣有嚴重曆史問題的人,而受到追究。但爸爸仍然難以忘記當年患難與共的“戰友”——
一九四八年底,當這位在蘇州任流亡學生總隊上校總隊長的倪布明,從蘇州匆匆路過杭州,準備回福建老家去時,是中正大學的老同學曾一進挽留了他,並介紹他認識了張愷之。當時正對張愷之十分佩服的曾一進,曾告訴我爸爸說,蔣經國的親信劉某某,即將被派往浙江省出任民政廳廳長。而倪是劉某某的老部下。若是劉來任廳長,由倪出麵,弄一個縣長當,起義不成問題。於是張愷之對爭取倪布明抱有極大的期望。但後來劉某某未來浙江,此舉作罷。曾又說倪父曾是蔣經國的老師,可直接麵見蔣氏。張愷之得到上級批準,便派了倪去溪口探聽蔣的動向。其時國民黨已人心惶惶,倪未能見到蔣本人,隻見了劉某某。得知國民黨近期的計劃,一是準備上山(打遊擊);二是準備下海(去台灣)。溪口正亂作一團。於是倪決定放棄隨國民黨撤去台灣的想法,而與曾一進一起,留在大陸迎接全國解放。其實,按曾、倪的資曆,日後完全可以在台灣軍界混個一官半職,然而他們卻在年輕的共產黨員張愷之的鼓動下,選擇了另一條道路。當他們自以為從此獲得了新生的那個時刻,絕不會想到,他們將從此被當作國民黨的潛伏特務嫌疑,幾十年不得翻身。
鎮反一開始,交際處的胡處長便打電話給我爸爸,說你當初介紹曾、倪二人來交際處工作時,寫的介紹信,很有問題。你怎麽能擔保他們沒有政治問題,還說出了問題可以由你負責呢?爸爸分辯說,他們屬於國民黨青年軍官中的叛逆分子,思想是傾向共產黨的。當時他們寫了曆史自傳,我了解他們的曆史情況。胡處長說,無論如何,你這麽寫是不妥的,誰也不敢打這樣的保票。現在隻有把他們交給有關部門去審查了。這一“審查”,便有去無回。
所以當平反後的張愷之,終於找到那份至關重要的中央文件,找到那一段簡潔明了的準確依據時,他說這下可好了,這筆債總算有人認賬了。文件上的那段話的大意是說:凡是解放前參加中共地下組織秘密工作的國民黨軍政人員,都可以作為起義投誠人員對待,等等。
那段日子裏,他寫了許多許多的信,發往曾一進和倪布明的所在地,要他們一步步按程序來解決問題。並告訴他們,自己將為他們那一段起義的曆史,作出實事求是的證明。對於曾一進和倪布明一生的遭遇,爸爸總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必須要為他們證明,證明他們的清白和功勞——如他當年曾經給予他們的許諾,重新回歸革命隊伍。那些日子裏,爸爸給我的來信明顯變得潦草,他說他實在太忙,他有許多事情要做。幾十年積累的“舊債”,哪裏是一朝一夕就能償還得完呢?
媽媽說,爸爸已處於一種忘我的狀態,如癡如醉,樂此不疲。
曾一進與倪布明二人,最終被撤銷原判。
1992年夏天,爸爸聽說曾一進已身患重病,囑我與媽媽專程到天津去看望曾伯伯;那時他早已落實了政策,與一位退休女醫生建立了家庭,並有了一套小小的單元房。我和媽媽叩開了他的房門,他似乎並沒有感到怎樣的驚奇。一個麵容清臒、風度儒雅的老人,平靜地坐在窗口的藤椅上,與我們默默相對,久久無語。他隻是問了我一些關於文學方麵的事情。關於他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他什麽也沒說。
那是一間陳設極其簡樸的房間,處處留著多年清貧的痕跡。隻是在他的桌上、枕邊,摞著一些書。
我去廚房續茶水的時候,望著案板上的半根黃瓜,我的眼睛刺疼。我不會忘記,“文革”中我還在北大荒的時候,曾經有好幾年時間,每逢年節,我總會收到從天津發運到農場的食物包裹,裏麵有當時限量供應的醃肉和臘腸。爸爸說那是他一個叫曾一進的老朋友寄給我的。他希望我在寒冷的北大荒農場,還能有一個好身體。
那時我尚不知這個曾一進伯伯,為什麽會這樣關心我。如今麵對這位淡泊無言的老人,我的眼睛酸澀,又一片模糊。
一九八二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家的房門被輕輕敲響。
門口站著一位佝僂著脊背的老頭,拎著一隻肮髒的人造革包。
是張愷之嗎?我可算是找到你啦!老頭向他伸出顫巍巍的手,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是哪一位呢?爸爸疑惑地問。他一時想不起來,眼前這個衣冠不整的老人是誰。
我是駱中傑啊。來人已是涕淚縱橫。
老駱啊?你怎麽……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不出話來。
當年杭州市委策反領導小組負責人、杭嘉湖獨立遊擊支隊副支隊長,一個幹練的工農幹部,如今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呢?他在這個秋夜突然造訪,實在大出張愷之的意料。
我……我是來請你幫忙的嗬……駱中傑似乎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請我幫忙?有事你盡管說好了。爸爸仍然覺得迷惑不解。那個瞬間他的腦子裏忽然如閃電般掠過了這個熟悉的名字——駱中傑。他記起來,一九五九年在錢江公司的文化補習學校,為犯人編班的時候,他曾經在學生的名冊裏,看見過這個名字。他還記得在名字旁邊有一條備注:駱中傑,上海青浦人,一九四〇年入黨,曾任青浦地下縣委書記……因曆史問題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但張愷之當時卻無法得知,像駱中傑這樣資深的地下黨領導人,為的是什麽樣的“曆史問題”,竟被判了重刑。
那夜窗外的桂花飄香,房間裏彌漫著一陣陣濃重的馥鬱。爸爸起身關上了窗戶,他覺得今夜這桂香充滿了苦澀。
那是一個曲折離奇而苦澀沉重的故事。很久以後當我聽爸爸複述這個故事時,我的手心竟是一片冷汗淋漓。
一九四五年,駱中傑任青浦縣地下工委書記。抗戰勝利時,主力部隊北撤,當時有兩個傷員病情太重,無法隨部隊前進。部隊便將這兩個傷員,交給了地方黨組織,隱藏在一個農民地下黨家裏。當時國民黨正在青浦縣到處清鄉抓人,風聲很緊,地下組織無法把他們送去治療,一時也不可能把他們轉移去別處。這兩位傷員的傷口潰爛、腐臭生蛆,他們天天哭鬧,揚言如再不給他們治病,就要殺人。那個農民黨員擔心萬一暴露,身家性命難保。駱中傑也發愁如此下去會引發許多問題,甚至導致整個地下組織遭到破壞。正在他焦急萬分之時,有人提議,幹脆將這兩個傷員,就地“處理”掉算了。
駱中傑當時對這種提議十分震驚。他沒想到,革命同誌之間,竟然會有這種極其殘忍的念頭。即使是為了顧全大局,他也決不能同意。他當即表態說,事關人命,究竟如何掩護這兩位生命垂危的傷員,必須請示上級領導決定。但當時上級領導正在轉移之中,一時聯係不上。縣工委也分散活動,情勢十分危急。駱中傑到處尋找願意掩護這兩位傷員的群眾,但卻遲遲未能落實。初冬的一日傍晚,他外出回到駐地,發現那兩位傷員的床鋪已空,有人報告說,傷員在當天上午咽了氣,因擔心情況隨時有變,所以將他們草草入土安葬了。
對於這個說法,駱中傑當然是有懷疑的。但因當時的環境複雜,“地下”組織麵臨四方威脅,又沒有傷員非自然死亡的證據,傷員既然已死,他無法讓他們複生,也就隻好作罷了。隻是沒有完成上級的任務,他心裏悵悵。那天晚上,那幾個原來看護傷員的人,弄了些熟菜,在一起喝酒,還叫他也一道來喝。他夾了兩筷子肉,喝了一盅酒,心裏覺著有點不對頭,就問他們這買酒的錢是哪裏來的?那幾個人喝得迷糊,醉醺醺說是從那兩個傷員的身上找出來的,反正人已經死了,把錢帶到棺材裏去,還不是白白浪費!駱中傑一聽大怒,一腳踢翻桌子,將他們臭罵了一頓,拂袖而去。
傷員之死與喝酒的事情發生後,駱中傑自責甚深,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愧對上級領導,更愧對那兩位傷員。他隨後便主動向淞滬工委領導作了匯報,並請求處分。許多年裏,這個再也無法彌補的過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使得他常常寢食不安,輾轉難眠。
於是一九五四年他在華東黨校學習時,又一次主動向組織作了徹底交代。當時黨組織經過調查,認為他作為地下縣工委書記,對於傷員被害未能及時製止,確實負有一定責任。但他事前事後立場鮮明,並為保存地下組織做了大量工作。為懲前毖後,給予記大過一次的處分。一九五五年,他從原來市總工會的組織部長,貶為勞保部副部長。
然而到了反右後期,一九五八年,沒有任何解釋,突然宣布對他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送某農場勞改。一九六八年獲釋後,回青浦老家務農。無黨籍無公職,老婆早已同他離婚,如今是孤身一人,晚景淒涼。
爸爸聽完了他的敘述,很久沒有說話。
駱中傑抹去眼角渾濁的淚水,喃喃自語……有人說,這叫做坦白從嚴,是我自找的苦頭,不過我倒是不後悔,我承認自己有罪,我不該同他們一道喝酒……我隻是想,這麽多年過去,黨也應該寬恕我了吧……可是我兩次申訴,兩次都被駁回了……
你請求寬恕是沒有用的。爸爸打斷他說。問題不是寬恕與否,而是從黨的政策上衡量,你到底是不是有罪。依我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澄清你究竟是不是有罪的問題。
駱中傑囁嚅說:我沒有參與殺害傷員,我始終是反對這樣做的。當時上級也認為我有責任,但責任是間接的。
是的,你沒有直接責任,所以證明你沒有罪。爸爸歎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你不是有罪,而是有錯。錯和罪,是根本不同的兩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的。你在當時那麽複雜的環境中工作,確實需要考慮整個地下組織的安全,而且你始終盡了最大的努力,保護那兩個傷員。你沒有完成任務,是你的失職,但不是犯罪;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同他們喝了酒,放鬆了警惕,是政治錯誤,但也絕不是犯罪。你說是不是啊?
駱中傑點點頭,眼裏閃過一絲亮色,臉上恍然大悟。
爸爸站了起來,在屋子中央來回踱步。
依我看,這幾年平反的大量冤假錯案,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由於中國目前的法製不健全造成的。爸爸的眼睛注視著駱中傑衰老的臉龐,一邊激憤地說: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動不動就是階級鬥爭,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是朋友就是敵人;量刑不是依照客觀事實,而是根據政治需要;定罪不按法典,而是任人好惡。你想,這樣幾十年下來,豈不是綱常紊亂、敵友不分、黑白顛倒,把本來支持這個政權的人,一個一個地打倒在專政的鐵拳之下了麽?
那……那我的申訴……駱中傑囁嚅著,惶惶抓緊了手裏的拎包。
這樣吧,你今天晚上就在我這裏住下。張愷之十分痛快地說。我來趕個夜班,幫你重新起草一份申訴書,把你要求平反的關鍵理由,陳述清楚。明天你自己抄寫整理一份,再送上去試一試,你看好不好?
那個深夜,爸爸在燈下伏案而坐。台燈柔和的光亮,在黑暗中彌散成一道透明的三角。這情景使他覺得十分熟悉,他想起了青年時代的筆墨生涯,那時每天夜裏就是這樣在燈下寫著一篇篇文字激揚的專欄稿。一晃竟然幾十年就過去了,當他重新坐在桌旁時,卻是在為自己、為別人,一次一次地寫著寫不完的申訴材料。
他的筆尖沙沙從紙上滑過,像是一點點剝剔著曆史的塵埃和鏽斑,露出筆底人世的本色。他幹得輕車熟路遊刃有餘,就像修理著一隻被台風扭曲了的白鐵隔漏,得心應手地敲打著朽蝕的裂縫,再將它們鑲拚嵌接起來。他將用筆慢慢剖開那些被曲解被篡改了的曆史事件,然後在重岩迷霧中另辟蹊徑。
屋角的沙發上,傳來駱中傑沉沉的鼾聲,伴著一聲聲驚悸的夢囈。天快亮的時候,張愷之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他揉著眼睛,抻抻胳膊,扔下筆;把厚厚的一疊材料放在駱中傑的枕邊,回到自己的房裏和衣而睡。窗簾上已映出淡淡的曙色,天空脫去了黑色的長袍,如同一個走出牢籠的囚徒,沐浴在自由的空氣裏。他覺得很疲倦,卻頓時沒有了睡意。中指上的硬繭,在手上隱隱作痛。他的嘴邊掠過了一絲苦笑。他想自己手裏的這支筆,莫非真的隻剩下幫人寫申訴材料這一點用處了麽?他等待了幾十年的平反,而平反後他真正可做的事,好像隻剩下去幫別人平反,這莫不是一種辛辣的嘲諷麽?
但他無法拒絕。因為這不單是為了幫助那些人改變個人的命運,而是修改一種他至今難以說清其實質的曆史存在。
三個月以後,駱中傑被撤銷原判,並恢複了他十三級幹部待遇,在青浦縣城安度晚年。
從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三年期間,我每次回杭州探親,家裏總是門庭若市。我們的午飯和晚飯,經常被各種各樣來訪的人打斷。來人自然都是來找爸爸的。不是來送材料,就是來取材料。爸爸在任何時候總是和顏悅色,來者不拒。那些人或是麵容憂戚、或是滔滔不絕、或是心事重重、或是笑逐顏開,在我們家裏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大同小異、傷心而又重複的故事。我初時不免略有厭煩,稍後又驚訝憤怒,再以後,便漸漸歸於平靜,在沉默中思緒萬千……
一次我和爸爸上街,剛剛走出小巷,迎麵過來一個老頭,老遠就衝著爸爸叫張先生。走近了,隻見他滿麵笑容地向爸爸深深地彎腰鞠了一躬,弄得爸爸怪不好意思。
女兒回來啦?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說。我發現他的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在陽光下喜氣洋洋地閃爍。
回來了。爸爸答應著。你這一向好哦?
好的好的,托你的福啊。自從平反以後,兒女們每個禮拜都來走動,拎著老酒,蠻孝順的哩……
那就好那就好。爸爸也眉開眼笑的。回頭又說:酒少喝一點啊。
曉得曉得。他連連點著頭,並不走,站在那裏目送我們。
這個額頭上有刀疤的老頭,是不是就是好幾年以前,在這個院子裏砌花壇的那個泥水工呢?我問爸爸。
你還記得他?爸爸覺得奇怪。
當然記得囉。我說。他這個人很怪,怪極了,臉上從來沒有一點笑容,也從來不同人講一句話,看上去蠻嚇人的,我印象好深。有一次天氣很熱,我們從外麵回來,買了幾根雪糕,你看他在樓下幹著活,汗流浹背的,叫妹妹拿了一根雪糕給他吃,他死活也不要。妹妹就把那根雪糕放在他旁邊的花壇上,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她下樓有事,發現那根雪糕原封不動放在那兒,地上化了一攤水,妹妹很氣,說早知道他不吃,還不如不給他呢。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是啊。你記性倒是好。爸爸一邊走一邊說著。那時我每天從他麵前走過,也是覺得奇怪。憑我的經驗,我看出他也是一個不幸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痛苦埋在心裏。我就去問他,到底有什麽事情使他不開心。他開始不肯說,我一次一次問他,他才告訴我說,他原來是京劇團的一個辦事員,自然災害那年,他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吃了食堂的三個饅頭,還拿走了兩個蘿卜。單位發現了,帶著人到他家搜查,說有人檢舉他解放前是國民黨特務分子,曾經跟蹤過進步人士,就這樣把他送去勞動教養三年。實際上,解放那年他才十三歲,說他是特務,真是無稽之談。他額頭上的刀疤,就是在勞教時挨打留下的。他勞教期滿回到城裏後,再也沒有固定的工作,後來總算結婚生了孩子,但孩子長大後,總是嫌他有政治問題,對他一直不好,他覺得自己做人這一世,真是沒意思也沒盼頭,你想想,就為了這麽點事,弄得他幾十年沒有一點笑容……
如今他怎麽突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啊?我問。
爸爸不無得意地說:那是因為現在他的頭可以抬起來了。
媽媽在一邊插話說:又是你爸爸,為他寫了申訴書,過了不久他的原單位就來了答複,說那個特務的罪名是當初別人陷害他的。不但撤銷原判給予平反,還為他辦理了退休手續。兒女都回來了,老頭的日子過得很開心。
所以那段時間,媽媽給爸爸起了一個雅號:“平反專業戶”。
可惜,爸爸這個“專業戶”,隻投入不產出。光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並無任何經濟效益。不過,說他不“產出”也不完全對,畢竟,許許多多孤立無援的人,經他之手,重新在社會上堂堂正正地站了起來。我想這大概可以算是爸爸生命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了——盡管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無窮無盡的審查之中,盡管他至今一事無成,但他在自己的暮年歲月,用他最後的一點力氣,幫助那些被汙辱被損害的人,恢複了人的尊嚴。
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最寶貴的——記得曾有人說過這句話。然而,直至八十年代,主宰這一方紅彤彤的天空之神,才大夢初醒,為這片焦渴幹旱的土地灑下了一場久盼的甘霖。
是永久滋潤的雨露麽?不知道。如果赤色的驕陽重又高懸?
當年“方小”的那位董運謀伯伯,去四明山根據地後因痔瘡嚴重發作不能行軍打仗,卜明介紹他去蘇州做地下工作。解放後任一絲廠廠長。但一九五五年肅反時撤職降級,至“文革”開除公職掃地出門,和妻子拖兒帶女下放到蘇北農村。董伯伯得了嚴重的肺病,全靠帶去一隻荷蘭種奶羊,保住一條性命。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回到蘇州。
難道還需更多的筆墨麽?
就以爸爸向我提供的事實為例——在一九五一年鎮反前夕,從國民黨的《東南日報》接管過來的省報各部門中,因這樣那樣的“問題”,被送去審查曆史的共十八人,其中十二人在學習班先後被判刑並送去勞改。經過漫長的三十多年,至一九八五年為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到了平反。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被平反的人中,除個別人以外,大多數人都還活著,並成為省報的離退休幹部。
那位曾與爸爸一起在省勞改局編《新生報》的錢伯伯,鎮反時被認為問題嚴重,送去臨平重刑犯監獄,結果“查無實據”,被判三年徒刑。一九八〇年後,他多次向法院申訴,均被駁回,仍維持原判。他幾乎失去信心,一次次涕淚縱橫。爸爸對他說:法律不相信眼淚,它隻相信事實。你在國民黨監獄中並沒有叛賣行為,而判決書上說你有罪,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是對你一生人格的判決,怎麽可以不了了之呢?於是錢伯伯繼續不斷申訴,法院終於在一九八五年撤銷原判,宣布無罪。他妻子何珍也在一九八五年平反,但一九九一年便發現得了不治之症,救治無效而死。何珍阿姨是他當年“刑滿就業”後認識的。她十九歲時在一個部門當會計,隻因查賬時少了一百五十元錢,便以貪汙挪用公款罪被判了二年。實際上這筆錢是一位有急難的女同事向她苦苦哀求借用的,而查賬時那人卻矢口否認。他們夫妻幾十年中相濡以沫,一生鬱鬱。
而另一位徐衡伯伯,此時在民革辦的業餘學校搞教務,忙得不亦樂乎。他一九三九年入黨,一九四二年被捕脫黨。解放後被誣為大特務,報紙上曾登過大字標題。爸爸每次見他,都督促他快點去申訴。但這位前江西省南昌市地下共青團書記徐衡,卻仍是一派名士風度,總是說:隨它去吧!不久後中風而死。爸爸聞之欷歔不已。
當他的那些友人們終於被洗清了種種罪名,重新在社會上抬起頭做人的時候,很多人卻已先後走完了自己慘淡的生命裏程,在那片火紅而冰冷的烈焰中,無聲無息地化為灰燼。
雖然這已成為過去。
這個漫長的故事也許是該結束了。
但它卻似乎結束得很困難。
活著的人,雖然恢複了名譽,卻已無法重新再活過一次。而那些早已含冤死去的人呢,地下的亡靈仍然渴望著再生。
我看著爸爸周圍的朋友們,一個個相繼落實了政策,我想爸爸的心情定會一日日輕鬆起來。然而爸爸時而欣喜,時而又獨自悶坐,長籲短歎。難道還有什麽未了的遺案,在繼續困擾著他麽?
一襲低沉的濃雲,如一片不散的陰魂,始終盤旋在這個城市的上空。那個當年曾洪亮如鍾的聲音,一次次固執地在爸爸耳邊回響:還我頭來!
爸爸在某一個清晨醒來時,睡眼矇矓地對媽媽說:我還有最後一樁心事,實在放不下嗬。其實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那就是俞文奎的問題。
俞文奎死了。這個原海寧縣國民黨自衛大隊長,解放前夕向中共杭州市委領導的杭嘉湖遊擊支隊投誠起義、並為海寧和平解放作出貢獻的人,在一九五一年的鎮反運動中,以惡霸罪被處決。
當年爸爸到杭嘉湖遊擊區旅行采訪時,目睹“燒毛”部隊搜刮民財、為非作歹,親見俞文奎帶兵較嚴,一直堅持遊擊抗日,在當地老百姓中沒有惡名。這一點,當年曾隱居“和平軍”,一度與俞文奎交好的鮑自興,也能作出證明。
一九四九年俞文奎起義後,槍支人馬全部如數上交。他手下有個叫張關榮的分隊長,有民憤,解放前夕被當地群眾揭發,畏罪潛逃當了土匪。解放初期,俞文奎曾被介紹到杭州一家工廠做工。鎮反開始後,他被逮捕審查。他在“思想改造學習班”裏寫的“交心”材料,被認為是實事求是的。但後來風雲突變,政府有關部門限令時日,讓他去把當土匪的張關榮找來投降。俞文奎早已同張關榮失去聯係,自然是無處可找。於是,俞文奎便以勾結土匪的罪名被處決。
日複一日,爸爸苦思冥想:俞文奎一案,按照黨對待起義投誠人員的政策,應如何得到公正的結論呢?
他寫信給俞文奎的子女,希望他們能以家屬的名義提出申訴。他還在參加海寧縣黨史座談會時,發言呼籲為俞文奎平反。海寧法院曾來人作了調查取證。然而一晃幾年過去,此案卻始終被擱置,再無下文。
曠日持久的拖延,成了爸爸一塊鬱積的心病。
一個悶熱的夏日,爸爸終於決定親自出馬了。他約了鮑自興伯伯,兩個人一起坐火車到海寧,直接找到市委書記,談了此事。爸爸以一九四九年餘杭縣縣長白衝浩兵臨城下時投誠為例,餘杭縣早已為白衝浩落實政策,而海寧為何對率兵起義的俞文奎置之不理?他說得很激憤,呼呼旋轉的電風扇下仍是出了一頭大汗。急得鮑伯伯使勁地拽他的衣角,生怕他得罪了領導於事無補。那位書記剛上任不久,介紹他們去找法院的一位經辦人。於是他們才算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複。
那位女同誌告訴他們,俞文奎的案子是認真查過的。問題出在當年與爸爸一起去海寧策反的唐為平身上。他在證明材料中說,當時俞文奎起義是假,一次俞文奎曾對縣政府建設科的科長說過,要伺機殺掉唐為平和張愷之,投奔嘉興的國民黨軍隊。——既然唐為平如此證明,我們感到事情非常棘手。那位女同誌解釋說。
這太奇怪了。我是當事人,可老唐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件事啊。爸爸覺得很驚訝。
鮑自興伯伯提議,應該設法找到那個建設科科長,再次核實材料。
爸爸沉吟片刻,提出了兩個疑點:他說當時如果俞文奎確實有叛變投敵、並殺死我們兩人的打算,唐為平為什麽不及時告訴我,以便采取對策?二是當時情況緊急,我和唐為平的腦袋都架在刀子上,俞文奎有槍有兵,要想殺我們易如反掌。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叛變殺人,而且一直服從我們的指揮。這兩條,是不是可以推翻老唐的說法呢?
經辦的那位女同誌表示,一定繼續追蹤調查,把這件案子盡快徹底解決。
爸爸和鮑伯伯走出了法院的大門。他站在小城熙攘的街市上,眯起眼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那些匆忙過往的人們,不會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黑影。酷暑燥熱的空氣,憋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老唐啊老唐,他在心裏默默念叨。你是怎麽搞的呢?難道你真的有點老糊塗啦?你從一個省辦公廳副主任,七鬥八鬥,一直到把你弄到勞改工廠去當管理員、拉大車,你自己就是一個冤假錯案的犧牲品,你怎麽能這樣輕率地對待另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呢?
回杭州的旅途似乎格外漫長。搖晃的車廂裏,爸爸斜靠在車窗邊上,遠望著西沉的夕陽。他已經奔波了整整一天,六十多歲的人已不比當年,他確實覺得有些累了。但他卻無半點睡意,心裏很亂、腦子很沉。窗外掠過清悠的小河和古樸的石橋,那一刻他腦中突然跳出一句話,是那位歐洲著名的左翼黨派領導人說過的一句名言:我們黨就是依靠不斷的清洗而生存發展的。——國際共運史的許多年中,這句話甚至已成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但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這個世界上,大概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存在;任何一位革命者,隨時都可能、或者最終都將可能被清洗出革命的隊伍。
那麽,這種持續不斷的徹底大清洗,其目的難道最終隻為了留下一個徒有虛名的政權麽?
車窗外刮來的熱風吹幹了他身上的汗。他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當年他和曾一進、倪布明,就是從這條火車線上,奔赴海寧的。結果卻使得俞文奎走向了他生命的終點。人生真像是一個奇怪的圓圈,許多人興致勃勃地踏上遠征的旅程,繞了一個大圈,最後卻又回到了當初出發的原地。
——而對於他來說,命運似乎隻給了一個開頭和一個結尾。從他十九歲進入報界,時間已過去了半個世紀。這期間的大部分歲月裏,他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也許本應是厚積而薄發,然而他卻步將進而躊躇、筆將下而維艱。當人生的開頭和結尾最後相交的時候,他才發現在那個將他圈縛的圓圈中央,竟然是一塊偌大的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平反”的結局,究竟是一個喜劇,還是一種如今被人稱為黑色幽默的悲劇。
爸爸的心底湧上一陣無法言說的悲戚。
時針已指向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
連綿的細雨已下了多日,那一天忽而停了。雲漸漸散去,露出一隅灰茫的藍天。陽台上爸爸親手種植的薔薇和金銀花,濕漉漉的花瓣被雨打落了一地。
已是暮春了?爸爸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報紙,走到陽台上去。
他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什麽呢?是雨是花還是草葉?不,似乎是同五月有關,似乎是同五月二十日有關,他們一生中的許多事情都和五月份的這個日子有關……然而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氣息呢?真的想不起來了?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媽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遞給爸爸一封信。一封從海寧市法院來的掛號信。
爸爸一反往常用剪刀剪開信封的習慣,急急地撕開了信封。
他看到了一頁文件的複印件,上麵是一行漆黑而端莊的文字:
撤銷原判死刑立即執行的判決。俞文奎按起義投誠人員對待,並做好善後工作。
爸爸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媽媽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那團久久不散的陰雲,從高樓的頂端飄過,悠悠升空,融入了蒼茫的藍天。蒼穹之下了無痕跡。
過了一些日子,爸爸得知,海寧法院曾派人四處尋找那位建設科長。此人在舊政權移交中有過貢獻,又是學技術的,解放後一直當工程師,如今已在安吉一所林場退休。他回答法院的人說:老唐這句話,我想來想去,好像是沒有說過。我覺得沒有根據。
這一年春節,爸爸去給八十高齡的唐為平伯伯拜年。爸爸沒有提起唐伯伯曾提供的那個材料一事,隻是告訴他說:俞文奎終於已被平反。政府給他的兒子發了三千元的撫恤金;俞文奎當年在斜橋鎮上的大宅院,解放初被政府沒收後改成了斜橋衛生院,他的家屬正在請求政府補配給一間住房……
這樣好這樣好……唐伯伯漏風的牙齒間,語音有些含混不清。
一切都結束了。
真的是該結束了。——爸爸的故事和我的故事。
盡管,生生不息、跌宕沉浮的人世間,那些悲傷和歡樂的故事,仍將和生命一起發生、一同延續下去……
一九八四年底,爸爸和媽媽先後辦理了離休手續。他們像兩塊一輩子冒著黑煙卻不能發光的煤餅,終於未及燃燒,就從爐膛中被搛出來,作為殘剩的煤核,回家去發揮餘熱了。
離休是一個含義明確的總結、一個最後的證明和補償。然而,每當他們長久地注視著這張離休證褐色的硬殼封皮時,常常覺得它像一個結痂的傷疤,在陰雨天氣裏,依舊泛出紫紅色的瘢痕……
風和日麗的黃昏,年逾七十的張愷之和朱小玲——我的爸爸和媽媽,會在忙裏偷閑,到湖邊去散步。山色空濛,湖光瀲灩,幾隻白色的水鳥,貼著湖麵自由盤旋,悠悠滑落,又簌然驚飛。西沉的夕陽,收斂著滿天彤雲,正無奈地繞過山脊,去作黑夜裏漫長的沉思。
我爸爸仍然每日騎著自行車,匆匆穿過擁擠的街市,奔忙著那些永遠忙不完的事情。老朋友已經一個個少下去,年輕的朋友,又有誰願意知道那些不可思議的往事呢?有時他胸口會突然襲來一陣莫名的隱痛,真理的許諾雖已幻滅,但他心底依然留著最後一個疑問,無處終了:他的一生,究竟為什麽會陷於一個晚年才得以糾正的錯案呢?究竟錯在哪裏?又為什麽會錯?是一不留神錯的,還是必然會錯的呢?改錯了以後,還會不會重新再錯呢?當然錯了還可以有非凡的勇氣改正,然後改了再錯,如此循環往複地走向光輝燦爛的明天麽?
……
我終於合上了爸爸保存的那本薄薄的剪報。
我想起在開始寫這部書的時候,我和爸爸有過以下的對話:
——那麽,你會為自己的一生感到慚愧嗎?
——不!我隻有遺憾。遺憾我沒有能用自己的筆,為社會的進步服務。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裏,我的筆不屬於我。當這支筆還給我的時候,我卻已力不從心……
——那麽,你覺得後悔嗎?
——不!因為我從來沒有向命運低頭。我慶幸自己從未諂媚,從未趨炎附勢,從未自怨自艾。沒有人能剝奪我的自尊。
——很不恭敬地說,爸爸,這樣是不是有點阿Q呢?
——不阿Q怎麽辦?中國人就是依賴這點民族文化的傳統精神,創造出五千年文明,支撐這苦難人生的嗬……
然而我想爸爸卻沒有說出那最重要的一點: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無論幸運和背運,都同樣是用一個人的生命來支付的。誰能說,一種受盡虐苛的人生,要比自由和歡樂的人生更有價值呢?
是他忘了還是他不願意這樣說呢?我不知道。
畢竟,我早已從爸爸媽媽體內脫穎而出,我們已分割為兩個時代的人。我活過兩次,對這一切真的還會懵懂無解麽?
當我寫出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凝望窗外,以往北方夏季幹熱明朗的天氣,近日卻是連綿陰雨、濡濕沉悶;霧氣迷茫、薄雲層疊;天空說不出是什麽顏色——非黑非藍非橙非赤。唯有一隻碩大的氣球下垂掛的廣告條幅,正悠悠飄過這座城市的上空,那是我視線中僅有的一點亮色,像一條巨大而鮮紅的舌頭。
1994年8月完稿於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