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回到離別了一年多的洛舍小鎮。

河水緩緩流淌,小鎮容顏依舊。在這裏,她卻不再是朱小玲了,而是原來的那個信珠姑娘。

全家人為她的死裏逃生,抱頭痛哭,悲喜交加。我開明的外公以朱家一向的豁達,接納了這個寶貝女兒,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抗戰也好、革命也好,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既然把腦袋保住了回來,實在是菩薩保佑的萬幸了。

她邁入“朱萬興”的門檻時,神情晦暗、形同槁木。見著眾人和爹娘落淚,她言語木訥、茫然無措。愣愣地望著客堂間牆上掛著的一把油紙傘,猛然嗚嗚地哭出聲來。隻有她心裏知道,她的眼淚,是為了賈起。

她因此大病一場,一連三個月沒有下樓。

冬天來臨,她整天蜷在**養神,或是歪在躺椅上,把兩隻穿棉鞋的腳,擱在暖暖的銅火籠上烤火,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些舊書。

樓梯吱吱呀呀地響,響得很輕。她聽出是她母親的腳步。我的外婆用濕濕的大手抓著一封信走進來,在她麵前揚了揚,問:你在莫幹山又認識啥個人啦?自從家裏花了一大筆錢,把她從天目山保釋出來後,她母親對這個不安分的女兒,始終處於高度的警惕狀態。

她當著母親的麵撕開了信封。從信封裏滑出一張大大的照片,翻著麵落在她的腳邊。有四寸吧,她想。可這會兒,還有誰會給她寄照片呢?

她隨便瞄了一眼。隻一眼,她便覺得人忽地暈了。

——那是一張三人合影,左邊那個美麗而熟悉的女人,竟然是三年來無影無蹤的裴嫣。她手裏還抱著一個孩子,昔日那明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而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相貌堂堂,兩道粗黑的劍眉有些得意地上揚著,剛毅的嘴角抿著幾分自信。我媽媽拿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見照片的背景,也就是他們身後的那座屏風上,竟然懸掛著一個青天白日的國民黨黨徽。

外婆湊過身子來看,看了正麵又看反麵。她說:喏,這照片後麵還有字哩。媽媽問:啥個字啊?我外婆念叨:——小玲:這就是我們分別三年後的一番景象!外婆說:這字,還寫得蠻秀氣的哩。這是啥人?沒聽你說過……

她抓過信封使勁抖了抖,信封空空,沒有片言隻字。

我媽媽抓過被子,一把蒙住了腦袋。

她渾身發冷。冷得徹骨銘心。她在被窩裏蜷成一團,索索發抖。

……裴嫣結婚了裴嫣真的是嫁了人原來那些傳聞都是真的裴嫣真的不革命了裴嫣不當共產黨了裴嫣裴嫣你嫁人歸嫁人幹嗎要嫁給一個國民黨的官僚呢就寫這麽一句話還挺理直氣壯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嗬你嫁了國民黨那我究竟還是不是共產黨這回可全都亂了套啦……

她的腦子裏一團混亂,一塌糊塗。

被窩裏悶得她喘不過氣,她掀開被子翻身坐起。柔軟的絲綿被從她的膝上滑下去,被麵上一朵嬌豔的粉色荷花,從昏暗的床榻上浮遊出來,亮得晃眼,又漸漸順水漂去……

天目山的記憶已變得十分遙遠。那床扯了一個大洞的又硬又薄的棉胎,曾發出灼目光斑的棉胎,溫暖過她心底最初的革命幼芽的棉胎,已成為一塊喪葬的黑布,覆蓋了她少女時代曾經崇拜的偶像。

裴嫣和那個男人,想必是蓋著絲綿被了。

至少,她自己是重新又蓋上絲綿被了。

命運也許是同她開了一個玩笑——蠶辛勤地吃著桑葉,然後一口一口地吐絲,結了繭,卻把自己縛在了其中。

在這裏,作為插曲,我想不妨先講一點有關裴嫣嫁人的事情。否則,我媽媽和裴嫣的這段情誼不了,朱小玲的故事也就不能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必須等到她和裴嫣正式分手以後,我媽媽才有可能重新選擇自己的精神出路。

那些日子,我媽媽被那張照片所刺痛,在煩躁驚愕的心情之下苦挨了些時日。當時,由於杭嘉湖水鄉特殊的地理位置,洛舍也成為抗戰中各路遊雜部隊的拉鋸地帶。兵荒馬亂中,洛舍鎮上的大戶都已紛紛外出避難,鎮上的人,早在幾年前,就推舉我德高望重的外公當了洛舍鎮的鎮長。外公行事公正、人緣頗佳。每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身,端著一壺熱茶,到鎮上土地廟裏的鎮公所去辦理公務。她父親曾對她說,洛舍是天下難得的好地方,若因戰亂毀於一旦,他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朱春穀先生一直煞費苦心地周旋於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之間。還常常拿出自家店裏的進項,去應付四麵八方的客人和麻煩。每年都出資給鎮上的學校,好讓孩子們繼續念書。很多年以後還有人說,朱阿公真是洛舍人頭上的一把傘,晴天遮陽,雨天擋水,虧了他,抗戰八年,洛舍鎮上房子沒燒幾間,人沒死幾個,還保釋過好多被捕的進步分子,洛舍人到他死後多年,還念及著他當年的恩德……

那一天,恰好他的一位老友和夫人,要去莫幹山後塢一位名醫處求治,他見信珠整日愁眉不展,想讓她出去散散心或許會好些,便托了他們二位,讓她陪去。她聽了心中暗喜。因為當時的武康縣政府在莫幹山,她說不定能在莫幹山找到裴嫣的丈夫。她已打聽到,裴嫣的丈夫名叫薑弘任,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此時任浙西反敵行動團團長。無論如何,她隻要見到裴嫣,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然而,那次同裴嫣的見麵,卻是她繼賈起死後,又一個傷心欲絕的日子。

她好容易在莫幹山附近找到裴嫣的住處,想給裴嫣一個意外的驚喜。但她想象中她們熱烈又悲切的重逢場麵,卻竟然根本沒有出現。裴嫣顯得十分冷淡。她不提過去也不談現在,甚至不問朱小玲這幾年在幹些什麽。她似乎對已往的一切都失去了熱情和興趣。她始終逗弄著那一歲多的兒子,一邊說小玲你呀你呀你也該收收心,成個家了吧。

委屈的淚水一下子湧上了我媽媽的眼眶,她兩眼發直,呆如木雞。當年天目山上那個革命的偶像,同麵前這個雍容華貴的官太太,已是判若兩人。她甚至怎麽也無法將那個裴嫣同這個裴嫣疊合成一體。

她終於想起來問了裴嫣一句話:

你愛這個薑弘任嗎?

裴嫣點了點頭。

愛他什麽?

愛他漂亮。裴嫣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媽媽無言以對。

長久的沉默之後,裴嫣似乎有點過意不去,總算是給我媽媽講了她嫁給薑弘任的經過。她三言兩語講得膚皮潦草,但在我媽媽聽起來,卻是驚心動魄。

自從那年夏天在天目山分手之後,裴嫣就回到浙西孝豐她的伯父家,在那一帶從事地下工作。但她尚未來得及派人去同朱小玲聯係,就在1940年12月被捕。那是皖南事變前夕,由於孝豐接近皖南,局勢十分緊張,裴嫣已被特務跟蹤,於是組織上決定讓她即日撤退,在一個小村子裏待命集合。然而那領隊的負責人,卻因自己的愛人遲遲未到,擔心待在村子裏惹人注目,叫大家分頭回家隱蔽,等候通知。裴嫣無處可去,隻好回到她伯父家,一到家就發現自己已被守在門外的特務四下監視。她苦於插翅難飛,無奈之下,自作聰明,讓她在當地頗有名望的伯父,帶她到縣政府去,說她要去浙東讀書。這種把戲當然騙不了縣政府。縣長當即就把裴嫣扣留起來,交給反敵行動團團長薑弘任去審訊。薑弘任提審裴嫣,見她才貌雙全,可謂一見傾心,審問時就狠下了一番工夫,以獲得她的好感。裴嫣見薑弘任不僅一表人才,溫文爾雅,而且在所謂的審訊中,他又從不逼問她什麽,還明顯地向她暗示了他的同情,流露出進步的傾向。裴嫣對他即便不是一見鍾情,也慢慢動了心。再加上縣長對她伯父曉以利害,軟硬兼施,希望能暗中撮合她同薑弘任的婚事。裴嫣就麵臨了人生的第二次選擇。

我最初是想,我嫁給了他,他的身份就能保護我了。裴嫣平靜地說。假如他真的愛我,以後我可以策反他,同我一道參加革命。所以那段時間,我不能同外界聯係,也不能找你,以免暴露。

那後來呢?我媽媽傻傻地問。

後來……後來就發生了皖南事變,新四軍犧牲慘重,我覺得沒希望了。我同黨組織也失去了聯係,我帶他去找誰呢?再說……再說,那時我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他了。他有學問,人很正派,待我也很真心。其實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就是像他這樣的人。我……我離不開他了……我沒有辦法。

朱小玲長長地籲了口氣,她對裴嫣偉大的愛情產生了一種憐憫。憐憫之後,卻又湧上一陣寒栗和恐懼。假如愛情真是如此的不可抗拒,她以後遇到愛情的時候,她也會像裴嫣一樣麽?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那次撤退,沒讓我走掉,結果是再也走不成了……這也許是命中注定……裴嫣的眼神很茫然。

回德清洛舍的時間快到了,我媽媽站起來告辭。裴嫣沒有挽留。

走到門口,我媽媽停住了腳步。她沒有忘記最後問裴嫣一句話。為了這句話,三年來她曆盡千辛萬苦,走遍了浙東浙西,期望著裴嫣兌現她的許諾。如果今天她不弄清楚,也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她說: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裴嫣把臉轉過去,躲開了她的目光。她苦苦一笑,低聲說:

我曾經是,又怎麽樣呢?一脫黨,什麽都不是了。

不,我要知道。我媽媽很固執地問。

裴嫣垂下眼簾說,對不起小玲,孩子在哭了,我得進去了。

媽媽身後的大門,沉沉地關上了。她們甚至沒有伸手握別,她們的分手像見麵時一樣冷淡。她的心裏一片漆黑。

載她回家的小船搖搖擺擺駛過大運河,她一路上都在拚命嘔吐。水天茫茫,灰黑色的波浪像一條條蟒蛇的鱗片纏繞著她,她沒有力氣掙脫,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沉下去。

裴嫣從此退出了她的生活。但是關於裴嫣的事情,我在後麵還會提到。作為對我媽媽的命運發生過重大影響的人,裴嫣肯定還將再次出現。當裴嫣最後一次露麵的時候,我們的故事已近尾聲。

信珠姑娘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了洛舍小鎮。使她父親納悶的是,她竟比去莫幹山散心以前越發地蒼白消瘦,鬱鬱寡歡。她整日把自己關在樓上,閉門不出。就連書也懶得看了。我的外婆想起那封信裏的照片,猜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友,早都結婚嫁人,生兒育女,她一人孤孤單單,自然壞了脾氣,便同外公密謀,要想讓她從此安分,必得找個好人家把她娶了。如她這般知書達理的姑娘,雖然年紀是大了幾歲,但方圓百裏的,門當戶對的目標還是綽綽有餘。

我外公卻隻是擺手、搖頭。他說這都民國三十幾年了,我家兒女還不興搞個婚姻自由?你由她,隻管由她好了。她傷了心,讓她養養精神,過些日子,叫她到鎮小學去教書,有點事做,慢慢就好了。

春去夏來,我媽媽就這麽嗑著瓜子、結結毛線,百無聊賴、不鹹不淡地打發著日子。

自從經曆了賈起之死,她悲慟欲絕大病一場後,又目睹裴嫣莫名其妙地嫁了一個國民黨官員,去過她的幸福生活。我媽媽此時已是心寒意冷、萬念俱灰。那些曾經真心幫助她的朋友一個個消失了、去東北打遊擊的夢想破滅了、少女時代的偶像破碎了,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令人窒息的小鎮上,連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熱熱鬧鬧革命了幾年,最後連自己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也搞不清楚。她在昏暗的閨房裏久久對鏡而坐,對自己失望已極。

鎮上的人都在悄悄傳說,信珠姑娘是出去讀書讀癡了,回來以後麵孔上就再也沒有笑容。那一陣子鎮上小學校的女孩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一個細雨濛濛的傍晚,她突發奇想,獨自一人打了傘,去河邊散心。河灘上的卵石,像一隻隻雞蛋卻又明明是塊石頭,所以永遠不碎,在雨裏亮晶晶地刺眼。河心裏一群不知歸窩的鴨子,在水裏撲撲騰騰地耍得正歡,雨點洗著它們的翅膀,油光滑亮地終是不濕。一條肥碩的大魚從河裏撲哧跳起,又從容躍入水中,將魚鰭露在水上,悠悠地**開去。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往日平靜的水灣裏,泛起一層白色的水霧,水麵上像是漾起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的問號。

她久久地在雨中站著。心如止水。

雨似乎下大了,風吹起她的白色的旗袍,將淋濕的衣角冰涼地貼在她的小腿上。風也似乎大了,風卷著對岸桑樹地上的濃雲,一團團從她頭頂掠過。風似乎刮亂了,一會往東、一會往西,那雲便如同一群狂奔的野馬……

那會兒她心裏充滿了悲哀。她對自己說,那雲就是我。我是一隻迷途的羔羊。

她聽見雨點打在油紙傘上的叮咚聲。她聽見鴨子們慢吞吞走上河灘的歡叫聲。漸漸地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周圍很靜很靜,隻有運河在眼前緩緩流動著的感覺,撲來一股腥甜而清涼的水的氣息……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遠遠的天邊凸現出一片深藍色的雲彩,如一座山峰的形狀。繼而,那山的四周又浮現出一層層猩紅色的霞朵,如翻卷的旗,飄然**逸……

她凝望著遠天雨後的景象,尋找著那朵不見了蹤影的雲,那隻迷途的羔羊。她的心裏沒有歡欣沒有幻覺也沒有想象。當她確認雨停了,她旋了一下手裏的油紙傘,抖落了雨水,然後把它輕輕收起。

但我知道,那個日後將成為我父親的人,很快就要出現了。

一九四四年初秋,一個晴朗的日子。

那一日,家裏人都去了戈亭親戚家吃喜酒。她說她不去。不去就是不想去。不想同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她一人守在店堂裏,逗著貓玩,偶爾有人來買麵,她就把秤打得高高的賣給他們。

時近中午,忽然聽得門口有人喊朱阿公有公幹。她探頭一看,見是鄉公所的聽差,帶了一個青年男子站在櫃台前。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額頭透出聰慧和睿智,使她頓時對他產生了幾分好感。那年輕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從天目山來的一個記者,到杭嘉湖遊擊區訪問,帶有給朱春穀鎮長的介紹信。

既然父親不在,這個陌生的記者,就隻好暫時由她來接待了。

她問他:你是哪個報館的記者呀?你從哪裏來?

他回答說是《民族日報》。

她當即就哎呀一聲,喜出望外地從高凳上跳下來,連手都不知往哪裏放了。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他笑一笑,掏出一張名片。上麵有張愷之三個字。

我媽媽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那張名片,一種掩飾不住的驚喜之情,一下子縮短了他和她的距離。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她經常在《民族日報》的副刊上見到。她確實對他的一些短文留有印象,文筆犀利銳敏,富於哲理與**。更重要的是,那些文章都表達了他對現實的不滿,同她的許多想法一拍即合。

我未來的父親,一出場便不同凡響。命運給他的契機,使他在我媽媽情緒最苦悶最低落的時候,如一道閃電,掠過黑暗的夜空。

兩個人都異常興奮。在彼此默默的注視中,情感和思想的潛流正在相互碰撞,發出最初的共鳴。她忍不住告訴他說,幾年前,我還曾經在《民族日報》上寫過稿子呢。他微笑著點點頭說他知道。你怎麽會知道呢?她很奇怪。他指著那介紹信說,你看,這個人,是我們報館的編輯,他是從洛舍去的,他還當過你的小學老師呐。你從天目山被保釋出獄,他還是你父親物色的保人之一……

這麽說,這位愷之先生,早就對她的情況,了如指掌了?

他們就談那些互相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談那些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文章。他講著一種帶濃重的粵語口音的國語,抑揚頓挫的很有節奏感,尾音常常突然休止,有一種溫婉的韻味,使她覺得那聲音十分動人。

陰沉的小鎮像是忽然飛來了一襲彩虹,為她帶來了久旱的甘霖。她那曾已死寂的心在悄悄複蘇。彼此間都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我的媽媽很久都沒有這樣高興了。她為他到鎮上的菜館叫了午飯,又帶他去看自己的書房。他們談文學談人生談現實,話語句句投機。她還捧出以前寫的一些童話作品的草稿,向他征求意見。到那天傍晚她父親回家的時候,他們已像是熟識的老朋友了。

三天以後他離開洛舍時,給她留下了一篇新寫成的短篇小說,題目叫《秋天的陽光》。這篇小說後來在戰亂中不知所終,我僅能從題目,猜想其中他所記錄的他們之間最初的戀情了。

她依依不舍地送他到船碼頭。他的計劃和報社的任務,是走遍杭嘉湖敵後遊擊區,寫一組揭露血淋淋的黑暗現實的報道。他們約定,等他完成了工作後,回程中再來找她,然後兩個人一起去皖南屯溪。那裏有一所法政學院,也許可找到進步的關係。那一天,洛舍漾刮起了好大的風,往日溫柔的河港裏,掀起了灰黑色的浪花,小船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顛簸,消失在大運河的盡頭。

朱小玲開始度日如年。一天天盼望著年輕的記者從敵後翩然歸來。為了打發時間,她主動向父親提出到鎮小學去教書。我的外公狐疑地看著這個女兒忽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重新又活蹦亂跳的了,不得其解。小學校裏又飛出了嘹亮的抗日歌曲。很多年以後,我的外婆對我說,從那個記者來過以後,你媽整天挺著胸脯在街上走來走去。

年輕的記者卻遲遲沒有回來。

她每天都借故到郵電所去。但是,就連信,也沒有一封。

她重又陷入了幾年前等待裴嫣的那種折磨之中。先是為他設想出種種不能按期返回的意外情況,然後又悲傷地想象著可能發生的不測。她不斷地試圖安慰自己,又不斷地原諒著他。深秋的晚風一片片吹盡了河岸上的桑樹葉,蓮塘放幹了水,任初冬的陽光晾曬,等著臘月裏起藕。家家堂前的竹竿上,掛起了一串串粽子和醃好的鹹魚鹹肉。爆竹響了,燈籠亮了,除夕來了又去了。鄉下的種田人,又到街上來買耕田的犁耙了。那個愷之先生,卻仍然音訊全無。

她的心裏忽明忽暗。一會兒覺得他似乎馬上就要奇跡般地出現在她麵前,一會兒又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她一會兒光明一會兒暗淡,一會兒莫名其妙地激動不安一會兒又垂頭喪氣迷惘絕望。她想自己也許真的是愛上他了?愛上一個人,難道就意味著她將像裴嫣一樣,陷入萬劫不複的迷宮?

天氣一日日暖了,從河麵上吹來了溫煦的春風。石橋那邊的田壟裏,越過了冬季的小麥一片蔥綠,蠶豆秧開出了一串串紫色的小花。暖風撩撥著她的臉龐,她的心一陣**又一陣酥癢。從天目山回到洛舍,她已在父親的庇護下,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年零六個月。假如那位記者已像賈起一樣犧牲,她莫非就在這小鎮上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子麽?

一個久已潛藏在她心的深處的願望,刹那間就像竹林裏的春筍一般躥出來。就連沉睡在她體內的我,也差點被我未來的媽媽,這個膽大妄為的想法嚇了一跳。但我知道那是她必然的選擇。是命運的差遣——隔著運河浩渺的水波,隔著天目山的重重峻嶺,她的耳邊仍然能夠聽到抗日的隆隆炮聲,望見外麵的世界如火如荼的浴血戰爭。如夢一般消失了的賈起和裴嫣,一死一生,像兩個不同方向的坐標,將她左右夾擊,曾使她進退兩難。而那位來自遠方的生氣勃勃的記者,恰如一雙從河對岸伸過來的大手,在她腳邊扔下了一塊過河的石頭。

運河女神用小船把她送到朱家來的當初,就賦予了她不安分的本性。如今,這種本性重又在三月霧氣濛濛的細雨中複萌了。

在一個遍地油菜花綻開、天上地下一片輝煌燦爛的日子,我的二十二歲的媽媽,背著她簡單的行裝,又一次離開了老家洛舍。

這一次,她去了當時遷至皖南屯溪的上海法政學院。她曾和那個記者約定要一同去屯溪的。既然他失了約,她一個人,也要去!

一直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我那位仁慈的外公,怎麽會在信珠姑娘外出求學遭受了如此重創的情況下,再一次應允她出去讀書抗日,並為她籌集盤纏慷慨解囊——以便讓她再一次兩手空空地回來?為此,我對那位風流開明卻不幸早逝的外公,抱著永久的敬重和懷念。

我媽媽胸腔裏湧動著沸騰的熱血。生命和青春,像滿山遍野盛開的杜鵑和藤蘿花,英姿勃發,轟轟烈烈。

當她終於輾轉到達屯溪法政學院,並在暗中尋找通往新四軍的渠道時,一九四五年八月,傳來了日本侵略者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偉大而艱巨的八年抗戰,終於勝利了。

她聽到這個喜訊時,正在河邊洗衣服。她和她的同學們發了瘋似的互相潑水慶祝。歡喜的淚水與河水一起流淌。沒有酒,她捧起一掬河水,灑在青青的草地上。她對著四周的群山說,這是為了賈起。

賈起是為了抗日犧牲的。但她真的決定要親自去投身抗戰的時候,抗戰卻結束了。她哭著,是為了自己。

局勢變化很快。抗戰的廢墟滿目瘡痍,而內戰已迫在眉睫。學校的課堂裏,老師們關於國民黨劫(接)收“五子登科”、官僚資本禍國殃民的講演,激起了同學們莫大的義憤。曆史已走到了一個新的門檻,國共兩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她將何去何從?

那位年輕的記者像一陣風,路過了她的家鄉。風走了,但雲還會重新聚合。雲層裏飽含了水分,就會有傾盆大雨。

她記起天目山裏那塊奇特的巨石“仙人跳”。她想自己曾經是加入過共產黨的。那是她最初的革命理想。她別無選擇。隻可惜,芸芸眾生、魚龍混雜,她孤身一人,上哪兒去尋找那革命的載體呢?

一九四六年年初,她隨同法政學院遷回上海。

去上海,是她一生的重大轉折。她絕沒有想到,在那個城市,她竟然會同那位年輕的記者張愷之意外重逢,並且真情依舊,從而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冥冥之中,我在媽媽的體內沉默不語。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個將最終賦予我人世生命的那個男人。我希望我的誕生應是一次真誠的愛情結晶。

我相信情緣。我想這一定是他們命中有緣。

這一天,我媽媽在去學校的途中,在街上買了一份《大公報》。她買那張報紙的原因完全是因為可憐那個瘦弱的報童。她一邊走一邊看,看著看著,她忽然就撞到一個過路人的身上去了,那個人罵了一句什麽,她抬起頭,對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後就飛快地跑起來,往相反的方向。她不去上課了,她要馬上去大公報社。

在馬路的拐角那兒,她微微喘著氣,站住定了定神。她又打開那張報紙看了一眼,在副刊版的左上角,清清楚楚地印著那個標題:

雪之穀(散文) 張愷之

那個失去音訊近兩年的記者先生,差不多在她快要把他忘了的時候,就這樣,冷不丁冒了出來。

她急急地讀完了那兩千多字的文章,她聽見了他憂鬱和激憤的聲音。這個《雪之穀》的作者張愷之,就是那個在她最苦悶最迷惘的時候,告訴她再不能那麽麻木不仁地生活下去的進步記者;就是那個在短短幾天裏以他的熱情和才華,打動了她的心,然後又在水鄉的船頭朝她頻頻揮手依依惜別的年輕人。他仍然活著,在十裏洋場的大上海,用他的筆訴說著他對人民苦難的同情。

可是,他為什麽再也沒有去找她呢?

她嬌小的身影急匆匆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懇切的請求總算感動了《大公報》的編輯,他們給了她一個張愷之先生的地址:四川北路崇業裏11號。

她輕輕走上那吱吱作響的窄小樓梯時,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樓梯中央那間昏暗的亭子間,門虛掩著。從狹長的門縫裏,她看見一個曾經熟悉的身影,正伏在桌上奮筆疾書。

他們的見麵既熱烈又憂傷。這幾百個日日夜夜,讓她愁腸百結、思慮萬千的尋覓和等待,原來竟隻出於一個幾句話便可弄明白的原因。——他在遊擊區經過幾個月的徒步旅行,寫出了長篇通訊《杭嘉湖敵後紀行》之後,由於緊張和疲勞,在一個小鎮上突然病倒。缺衣少藥旅資又盡,急性盲腸炎轉為腹膜炎。好不容易弄到一張假良民證,才送進敵偽據點硤石鎮的一家教會醫院,差一點就沒救了。病情好轉後,他給她寫了信,希望她能來看他,卻沒收到回信。那以後,他急著回報社去交差,經過德清縣城關鎮時,碰到一位寫詩的朋友。從這個洛舍來的人口中,他得知朱小玲在半個月前已到山裏去了。他以為她進山是為了到報社去找他,便直接回到了昌化。令他失望的是,他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朱小玲始終沒有來過。不久後,他便隨同《民族日報》從昌化遷去淳安。在淳安鄉下待了幾個月,“八一四”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就傳來了。

那後來呢?她急急地問。

抗戰勝利後,《民族日報》遷回杭州出版,可惜不久就停辦了。那是一九四五年九月,我離開杭州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洛舍。隻見到你母親,我說我是來看信珠的,但她對我很冷淡,說你去丹陽了,我問她你什麽時候回來,她說不一定。我覺出自己好像有點不受歡迎,她又不肯多說什麽,就隻好走了。張愷之怏怏地說。

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個張愷之,也是一直在想著她呀。她告訴他說,抗戰勝利後,她是回過一次洛舍的,正好父親要去丹陽料理祖田,讓她陪去,她就跟著父親在丹陽住了兩個月。等學校開了學,才來到上海。如果不是這次偶然在《大公報》上看到他的文章,她和他說不定還要繼續離散下去哩……她感歎說。

後來我又寫過兩封信給你,總是沒有回信,我真的已經不抱希望了。我想,說不定,你已經出嫁了,在哪兒當老板娘了呢!

你真是寫過信麽?她的眼神暗淡下去。

那一刻她明白,是她的母親,替她“收藏”了他所有的信件。如同過去她讀過或是演過的那些小說和戲裏的情節一樣,隻是讓她當了一回真的主角。這樣老一套的故事,怎麽湊巧就發生在她身上了?

我相信她沒有冤枉我的外婆。幾乎從一開始,我的外婆就對我未來的父親,抱著一種固執的偏見。外婆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這個耍筆杆子的進步記者。她將其視為無產無業、不可依靠的異鄉人,同她的女兒一樣地想入非非、好高騖遠。她有這麽一個難以**的女兒實在已經夠受,女兒再嫁一個更加**澎湃更為不顧身家性命的男人,可怎麽受得了?沒過幾年以後,外婆的擔憂果然不幸而言中。所以我對親愛的外婆那時的行為非常理解。而奇怪的是,當解放後我父親不幸落難以後,我外婆卻“見義勇為”,發揚了“共產主義精神”,一直接濟和照料我們一家,對我父親始終沒有一句怨言。

話題回到眼前的亭子間,兩個人都顯出了窘迫。

他說他家裏很窮,父親在吳淞路一家水果行做事,要養活母親和四個弟妹。抗戰勝利後,他回到了上海。但一直失業。家裏房子很小,沒有他住的地方,他隻好借住在這個同鄉家裏。但為了自己的政治信念,他又堅決不願意投靠反動的社會關係,這樣就無法找到固定的工作,隻好當晚報的專欄撰稿人,靠賣稿維持生活。每月還要從有限的稿酬中,拿出一部分給父母補貼家用,同時還擠出時間,在中國新聞專科學校的研究科念書。

他抬起頭,環顧著低矮的天花板,歎了口氣: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有多少窮人連立錐之地都沒有啊。

一汪熱淚霎時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囁嚅著說:假如再不遇到你,我恐怕也隻好回洛舍小學去教書了……我現在法政學院讀書,也是借住在我一個同鄉大姐家裏,她男人是警察局的會計主任,花天酒地的,還常常把一個小老婆帶到家裏來住,真讓人惡心。她整天傷心落淚,很可憐的。我不想再住在她家了,可到外麵租房子,又得向家裏要錢。我實在不願意再用家裏的錢了,我想去做事,想工作。本來出來讀書,就是為了做點有用的事。可是內戰已經爆發,我還能做些什麽呢?

她把一頭黑發深深地埋在胳膊裏,掩住了濕潤的眼睛。

他輕輕地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震顫了一下,卻沒有挪開。

這幾年我已經看透了國民黨的腐敗。他很堅決地說。我是決心要跟共產黨走的。隻有共產黨能救中國。你看,這就是我前不久發表在《文匯報》上的散文《背道》。他從床鋪底下找出一疊剪報遞給她。——背道,顧名即知為背道而馳之意。與誰背道?當然是與阻礙中國實現民主和進步的反動勢力背道。我就是要同國民黨背道而馳。很清楚,這就是我的政治態度。今天,你如果並沒有改變你當初進步的立場,你就留下來,留在上海,和我一起度過這黎明前最後一段黑暗的日子,我們一起想辦法參加革命,再也不分離。

我父親這一席慷慨激昂的宣言,在那個低矮的亭子間裏,發出嗡嗡的回響。下午的陽光從狹窄的窗戶中斜射進來,使得他寬闊的額頭如燈塔般閃閃發亮。我父親一直具有強烈的煽動才能,我想我的媽媽就是在那一刻被他深深震撼。很多年以後,“文革”中的某一個下午,她在隔離審查漆黑的牛棚裏,貪婪地把臉朝向窗縫裏射來的一線微弱的光束,她眼前便浮現出亭子間裏那個閃爍著智慧與**之光的額頭,它仍像一座海上的燈塔,令她永遠迷戀。

他們之間的默契既已達成,剩下的就是怎麽辦的問題了。

起初,他聽說大新公司工會辦的職工子弟學校,需要一名教師。大新公司工會表麵是黃色的,實際上完全控製在進步分子手中。他便去找了他的同鄉、小學同學盧坤,請他介紹她到那兒去工作。盧坤早在1944年就已是中共地下黨員,曾在“勸工大樓”愛用國貨運動“梁仁達慘案”中出頭露麵。但盧坤奔走的結果是,人家已經找到了教員。

她在失望中,恰好收到法政學院一個同學從南京的來信。那人在南京辦了一個民間的通訊社,邀她去當記者。這個機會對於她自然難得。她對他說,既然在上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看來他們還是隻好再分開一段時間,讓她一個人到南京去闖一闖。她看出他很沮喪。但她去意已定,他說服不了她。

很多年中,她的夢裏總有一個追趕火車的情景。從一節車廂跳上另一節車廂。從一列火車跳上另一列火車。然後火車往她來時相反的方向開去,她擠過人群,拚命尋找著他,他在她的前麵走,她眼看就要接近他了,一晃又沒了影……

這是我媽媽一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情節——關於火車。這個細節她講過多次,以至於使我長大後坐火車,在每次火車快開車的時候,總以為馬上就會發生點什麽事情。然而這個類似我們早已熟悉的那些小說中,曾經多次出現過的細節,對於她卻絕對真實——她已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車,然後又在開車前的最後一分鍾,被張愷之拽下了車廂。這關鍵的一拽,從此告別了她自被捕以後長達三年之久的迷惘,重新回到了一個進步的集體之中。

當張愷之心急火燎、滿頭大汗地從長長的列車這一頭,一直找到最後一節車廂,終於在開車前那一刻,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連拉帶扯地同她一起跳下車門時,幾乎是雙腳剛剛落地,火車發出長長一聲鳴笛,從他們身後緩緩啟動。

他兩手緊緊地箍著她的肩,使勁地搖晃,她感覺到迎麵撲來他極度興奮的陣陣熱氣。然後他抓起她的行李就往車站外麵走。一邊走一邊用急速的口氣,一連串說出了以下的話:

我給你找到工作了找到工作了,這是一個最好的工作。你就要到一個小學校去教書了,那是一個特別的小學,真的,你什麽也別問什麽也別問,你去了就知道了,走走走我們馬上走快點走吧!

走吧走吧一路走去。反正這些年她一直是在走著,在黑暗中兜著圈圈走。如今管他是去哪兒呢,隻要是同他一起走,往前走。

那是一個叫做“方震小學”的地方。她走了進去,發現那裏灑滿陽光。她蓬蓬勃勃地燃燒起來。在她的生命中,那是一次無法再度重複的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