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風雨同行(4)
周府裏,陰雲籠罩。
周文德走進他和李繡娘的廂房,看著坐在軟榻上默默擦淚的李繡娘,周文德長歎一聲,聲音嘶啞的問著,“樂雅呢?”
李繡娘抬頭看著神情陰鬱凝重的周文德,擦拭滑落了的淚珠,起身低聲道,“樂雅還在前屋裏跪著,他……不肯答應。”
周文德聽著,閉了閉眼,隨即慢慢睜開眼,沉聲說道,“不論如何,樂雅必須成親!他和博雅……必須分開!”
李繡娘看著周文德,壓低的聲音有些哽咽,“老爺……博雅如果並非周家骨血,那,那他想和樂雅在一起,就,就隨了他們吧!”
——她實則不願逼迫過甚,她了解樂雅,樂雅是心意已決,而博雅,那孩子她從小養大的,又豈會放棄?
想起上次在亭子裏,博雅對著她恭恭敬敬的磕下的三個響頭,想著博雅對她的鄭重承諾,李繡娘看著周文德,含著艱澀淚水的眼裏滿是祈求。
但周文德卻是搖頭,看著李繡娘,啞聲說道,“博雅……雖然不是周家骨血,但,當初我受人所托,務必要將善公主的後人撫養成人,讓他成為有擔當有能力,能夠繼承善公主遺誌的男人!而不是現在這樣和自己的弟弟背德亂、倫!”說到最後,周文德的語氣很是嚴厲,藏著隱怒。
李繡娘看著周文德,有些顫抖的聲音說著,“既然這樣,那……那你讓博雅娶親就是了,樂雅他……我真的不願逼他!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要是倔起來……他現在還在前堂跪著!”
周文德看著李繡娘,無奈的深深歎息一聲,“夫人,博雅不是我所能牽製的,現在,也就隻希望樂雅他能想通,他能懂事點……”
“老爺!你就不怕博雅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嗎?!”李繡娘忍不住提高聲音,反問道,“博雅的脾氣,倘若樂雅真的娶親了,博雅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誰都不知道!”
“那也好過現在他們這樣一錯再錯!”周文德沉聲說著,說罷,看著李繡娘一臉的淒楚,輕聲歎息了一下,上前,攬過一臉淒楚流下眼淚的李繡娘,啞聲安撫著,“我們……總的試一試不是?”
李繡娘捂著嘴,無聲的再次流下眼淚。
跪在祠堂裏的周博雅沉默的看著在他上方的祖先牌位,直至身後響起了聲音:
“屬下拜見少主!”一黑衣男子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周博雅身後,一出現,就恭敬的單膝跪地拱手做禮。
“二少爺怎麽樣了?”周博雅垂下眼,低聲問著。
“夫人提出要二少爺和兵部侍郎的嫡女成親,但被二少爺拒絕,現在二少爺還在夫人的院子裏跪著。”黑衣男子低聲回稟著。
周博雅一聽,皺起眉頭,心頭擔心起來,看來爹娘打算從樂雅那裏下手,這點他委實沒有料到,而樂雅……怎麽那麽倔?就真的一跪不起了?要是傷到膝蓋怎麽辦?娘親最疼樂雅,難道真的就忍心讓樂雅一直在那裏跪著?
周博雅拳頭緊緊攥著,他恨不得此刻就趕到樂雅身邊,但卻不能!
“外頭的情形怎麽樣了?”周博雅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回主子的話,朝議還沒有結果,寒門士子已經開始在各地聚會商議進京的事宜,選秀已經悄然進行,溫家小姐已經榜上有名。李成玉最近足不出戶,李雲鶴接連兩日被召入帝宮,現在,鄭家於家都已經在下閣議的很多事情上和李家開始唱反調,宋家沒有任何動靜。”
周博雅仔細聽著,聽完後,微微點頭,低聲說道,“人留下一部分的人,其餘的人趕赴蠻族和天川,著重跟進蠻族和天川的軍事部署以及他們的兵力,隨時做好裏應外合的準備。留下的人,跟進李成玉,務必要掌握和李成玉聯係的外族人的所有情況,帝宮的釘子要開始發揮作用,不用做什麽,盯緊溫家小姐就好。”
“是!屬下遵命!”
“最後……”周博雅抬頭看著周家的祖宗牌位,聲音有些沙啞,“盯住李成峰,他應該會和某些人開始接觸了。”
“是!”
黑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禮,就瞬間消失在原地。
而周博雅盯住周家的祖宗牌位,心頭喃喃著:身世……他並不在意,但,如果能夠證明他真的不是周家血脈,他和樂雅之間的阻力就會少一些,爹和娘親也不會那麽強硬的反對吧?他實則不願用過激的舉動讓爹娘不再反對……
夜色濃厚了。
周樂雅靜靜的跪著,他眉眼間有著倔強和堅定,隻是臉色蒼白了點,額頭上的冷汗多了一些,他沒有習武,膝蓋這時候已經烏青紅腫了,但他卻沒有感受到什麽疼痛,不是他沒有痛覺,隻是心頭的壓抑和苦澀掩蓋過了他的疼痛。
月色慢慢的流動著,漆黑的堂屋裏,他的影子在月色下慢慢的亮了起來。
就在這麽寂靜的苦澀泛濫的時刻,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周樂雅沒有轉頭,直至一件披風伴著一聲無奈的輕歎披上他的肩膀。
周樂雅側頭,周文德已經在他身旁蹲下,周樂雅略微睜大了眼,爹?
“樂雅,告訴爹,你……真的想和你哥哥……白頭?”周文德的聲音沙啞,透著壓抑。
周樂雅看著周文德,慢慢的,慢慢的點了點頭,他知道,為人子者,當不該讓爹娘傷心失望,但,他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欺騙爹娘,他更不能去害一個無辜的姑娘!
——娶親是萬萬不可以的!
周文德死死的盯著周樂雅,啞聲再問了一次,“你是……認真的?”
周樂雅看著周文德,瘦削的疲憊的臉,兩鬢間已經開始染了灰白,周樂雅的眼眶泛紅泛酸,甚至有種哭泣的衝動,周樂雅死死的抿著唇,慢慢的,在周文德黯淡下去的眼神下,重重的點了點頭。
周文德垂下眼,沉默著,凝滯著,然後,緩緩的站起,拖著步伐,慢慢的走向門口,但在離開時,周文德沙啞的聲音開口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話:“樂雅,你哥哥博雅不是爹的兒子。”
第二句話:“你哥身負先人重托,他不能行差踏錯。”
第三句話:“樂雅,你成親吧,算是爹……求你了。”
周樂雅堅持了一個晚上的跪姿,因為這最後一句話,潰不成軍。
翌日,周博雅閉著眼,跪在祠堂裏。
突兀的,祠堂的門被推開了。
周博雅緩緩的睜開眼,沒有回頭,他等著站在他身後的男人開口。
“博雅……樂雅已經答應了婚事。你且起身吧。”
周博雅一震,猛然起身,轉身緊盯著周文德,“爹,你說什麽?!”
周文德看著周博雅,緩緩的說著,“樂雅答應成親,從今天起,你且先回清暉園——”
“那不可能!”周博雅厲聲打斷周文德還來不及說完的話,他的臉色陰沉,神情間難以掩飾暴戾之色,“樂雅不可能答應的!”
“他答應了,三日後,他成親。”周文德一字一頓的說著。
周博雅攥緊拳頭,盯著周文德,是因為爹的逼迫?樂雅雖然從未說出口,但樂雅已經默認自己的陪伴了,樂雅此人,是決計不會在已經默認自己感情的時候,又背叛自己的!
周博雅慢慢的鬆開拳頭,沒關係,三日是嗎?
周文德見周博雅突然間收回所有的暴戾和陰沉,臉色瞬間平靜了下來,反而有些心驚了,強自壓抑心頭的擔心,周文德沉聲開口,“博雅,你問我,你是否是周家骨血?”
周博雅看向周文德,“爹,答案我已經知道了。”
周文德聽了,卻搖頭,“不,你什麽都不知道!”
周博雅看向周文德,什麽都不知道?桃源社所要查的事情,沒有一件查不到,除了他的身世,的確,隻能隱約肯定,他不是周家骨血。
周文德慢步上前,越過周博雅,看著祖宗牌位,在這些牌位裏,其中一個,是他的摯友……
“你的確不是周家骨血,你是我的一位故友之子。”周文德低聲說道。
周博雅微微睜大了眼,故友之子?
再說此時的周樂雅,木然的坐在清蘭苑裏,他的身側坐著李繡娘。
李繡娘心疼的摸摸周樂雅的頭,低聲安撫著,“樂雅,爹娘這麽做也是為你好啊,雖說你哥哥不是你親生的哥哥,但,男子間相伴一生總不是好事吧,且,你哥哥身負先人重托,他將來……得傳承他先人的遺誌,總要留下血脈……如此,趁著你們都沒有結下更深緣分前分開,是再好不過的了……”
周樂雅木然的聽著,垂下眼,雙手緊緊的抓著軟榻的邊沿。
李繡娘看著周樂雅木然的模樣,不由眼眶泛酸,伸手輕輕的覆蓋上周樂雅死死的抓著邊沿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哽咽,“樂雅……娘親知道你苦……但這才是正確的啊。”
正確的?周樂雅動了動眼簾,什麽是正確,什麽是錯誤?
在知道兄長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那一刻,他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但沒有想到的是,爹求他了……周樂雅那一瞬間,心頭有些迷茫,還有深深的刺疼,讓爹娘求他……他當真是不孝至極啊。
“樂雅……爹娘應你,絕不勉強你娶親,隻要三日後,你假裝成親了,爹娘就再也不提娶親的事情。”李繡娘低聲說著。
周樂雅看向李繡娘,慢慢的點頭,假裝成親是他的底線,他絕對不可能去娶一個女人來害人害己。
李繡娘安撫的輕輕拍拍周樂雅的手,心頭卻是酸澀,隻怕……樂雅此生是決計不會再娶妻生子的了。
而此時的祠堂裏……
“你的生父是我的摯友,也是……善公主的後人!”周文德啞聲說著。
周博雅在聽到善公主三個字時,抬眼看向周文德,善公主?
“你應該也知道吧,鬼穀子前輩曾經說過一句話,——最為妙智的女人就是善公主。”周文德看著周博雅。
“是,兒子知道。”周博雅低聲說著。
周文德看著周博雅,周博雅的這聲“兒子知道”讓他心頭微顫,在知道身世的情況下,博雅依然自稱兒子,也是間接的表明,他周博雅依然還是他周文德的兒子!
周文德深吸一口氣,平緩有些激動的心情,繼續說道,“你的生父和我是同窗好友,我們兩人雖是至交好友,但在你生父死前,他從未告訴過我他的身份,直至那天,我突然收到他的信,信裏說他遭人追殺,求我一定要去淞南府,將你接回,撫養你長大,但,不要告訴你,你的身世,除非你已有所成就。”
周博雅聽著,垂下眼,盡管周文德在說這些時,神情難掩激動和滄桑,但,周博雅卻極為冷靜,特別是在聽到淞南府三個字時,周博雅心頭一動,想到的卻是李成峰!
“博雅……,你在外所做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但我認為,此時卻是告訴你的最佳時機。”周文德沉聲說著。
“是因為兒子和樂雅之事吧?”周博雅抬眼看向周文德,“爹,不讓兒子和樂雅一起,其實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是善公主的後人?”
周文德皺了皺眉頭,看著周博雅,神情鄭重道,“樂雅,你身負善公主的血脈,雖說現在世家掌權,世人極少知道善公主,但你不該遺忘,你須繼承善公主的遺誌,延續善公主的血脈!”
周博雅平靜的聽著,心裏卻是想,爹不會也將這些話說與樂雅知道吧?如果是的話……以樂雅的性子……肯定會什麽都答應的!
“爹……即便我真是善公主的血脈,也不一定就非得延續善公主的血脈吧?”周博雅平靜的說著。何況,是不是善公主的血脈還不一定!從爹的所說的話裏,那個所謂的生父是否真是他的生父還不知呢。
“你說什麽?!”周文德怒了,猛然一拍案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跟隨鬼穀子多年,難不成還不懂這個禮!”
周博雅猛然一跪,重重磕頭,“爹,請原諒兒子!”
——想他當初在不明白自己身世時,就未曾改變過對樂雅的心意,如今知道他和樂雅有很大的可能不是親兄弟,他又怎麽可能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