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昔友今敵

薑源想通之後,心裏更覺無望,此刻明晃晃的劍鋒猶自橫在他頸中,時時刻刻便能奪取了他的性命,而雖然傅鈞握劍的手很穩,看上去也不像傳言中說的那樣窮凶極惡、殺人如麻,但薑源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賭。畢竟人隻有一條命,失去便是失去了,無法重來。

薑源狠狠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心中顫栗,拔高聲調道:“你……你究竟待要如何?我等絕非追蹤你的主力,就算你殺了我們,也逃不過太華宮、天清觀諸位前輩真人的圍剿。還有丹霄派秦宗主,更是率領門下百名最出色的弟子前來追捕你,你縱然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

“所以你覺得我應該放了你們?”傅鈞漠然道,“反正我逃脫不了追捕,不是更應該在死前多殺幾個人回本麽?”

薑源整個人都僵住了。“不、不是……你不殺我們,說不定還可能……可能……”

但是話到最後,薑源卻編造不下去了。因為他心裏也清楚,傅鈞身上背負著“殺師”的罪名,在修道之人眼裏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脫伏法的。

如果傅鈞抓到了像天清觀靈和真人那樣久有威望的泰山北鬥,作為人質,說不定還可能跟人討價還價,爭取一線生機;但白雲派隻是偏安一隅的末流門派,門下弟子隻有寥寥數十,遠遠比不上三大正派,而薑源等人也僅僅是白雲派的眾多弟子之一,又並非白雲派掌門顧長華本人,地位更是微不足道。

薑源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讓傅鈞放過自己,眼神漸漸變得絕望起來。

傅鈞神色亦漸漸深沉,雖然未見殺氣,卻愈發令人心生寒意,渾身血液似乎要被凍住似的。

看到這樣的傅鈞,薑源連求饒的話也忘記說了,姚師弟等人更是嚇得噤若寒蟬,渾身發顫。

在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卻見倏忽之間,傅鈞身形一動,霎那間薑源隻覺得眼前淡金光芒一閃而逝,頭頂驟然傳來一陣刺痛,兩眼發黑,渾身力氣盡數流失,身不由己地直直往下跌去。

隻聽“噗通”、“噗通”幾聲悶響,薑源等六名白雲派弟子猶如沉石落地一般,紛紛倒地不起。而傅鈞此時方才把手中騰虯劍緩緩收入劍鞘裏,掩去一身鋒芒。

“對付這些無名小輩,也花費了這麽長的時間……你的心腸,可真是越來越軟了。”

幾乎是在劍身完全隱入劍鞘的那一瞬間,一個飽含磁性的聲音輕輕笑著說道,語氣悠閑自若,如同好友閑談。

那聲音雖是男子之音,卻是說不出的動聽,音質清潤悅耳之極,猶如泉流漱石、風擊寒玉一般,直令人聽著便不由心弦一動,隻想再聽他多說幾句話。

傅鈞卻是麵色一變,猛然側身回頭,隻見身後不知何時竟已站了一名身姿俊逸如玉樹瓊枝般的青年,負手而立,飄飄然恍若神仙中人。

青年一身深紫色襴衫,外罩銀色紗袍,袖口繡著暗金龍紋,而腰中並無佩劍,隻懸著一枚做工精巧細致、光澤瑩潤如酥的紅絛玉佩,整個人看起來華貴雅麗,難以盡敘。

而青年容貌亦是十分出眾,在錦衣華服之下毫不遜色,隻顯得相映生輝——皎如明月照人,麵若冠玉,風神秀異,而其一雙眼睛更是極其黝黑,大異常人,如同一泓渾不見底的濃墨,又似一團內藏玄機的漩渦,尤其在對視之時,仿佛能將人的心魂吸進去似的。

此外,青年身上更有一股十分獨特的氣質,如沐春風,令人心折——那股氣質猶如魔力一般,令人心易動搖,仿佛即便上一刻麵對著烈風冰雹,下一刻亦可將其化作春風細雨。

唯獨傅鈞毫無所動,隻是沉默地望向青年,冷漠之中隱含戒備,右手悄無聲息地按住劍柄,雖未立刻拔劍出鞘,但如臨大敵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年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含笑道:“我來了已有一刻時間,倘若是平時,你靈力尚在,必定能夠察覺。倒並非我這幾日修為大增,或是學了什麽新的隱蔽行蹤之術。”

傅鈞默然不語,眼神冷冽。

青年似乎毫不介意傅鈞的漠視,依舊麵含微笑,自行道:“你我總歸是舊相識……今日我便幫你解決這點小麻煩如何?”

話聲甫落,青年一拂衣袖,數道淡藍光芒便從他掌心中飛出,疾如雷鳴電閃,瞬間落在六名白雲派弟子身上,一個不漏。

傅鈞縱然對青年心懷戒備,卻未能料到青年首先出手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白雲派弟子,因此等傅鈞意識到青年的舉動之時,已是全然來不及阻擋,瞳孔驀然一縮:“你!”

隻見不過一刹之間,六名白雲派弟子便已在藍光之下灰飛煙滅,消失殆盡,竟是連一片殘骸也不曾餘下。

明明是殺人的手段,於青年做來卻優雅自如宛然拈花弄月,而僅在短短一眨眼間,幾條鮮活的生命便已無聲無息地從世上徹底抹消。

傅鈞直直盯著青年,他的眸色比起常人要淺一些,與其說是黑色,不如更像深褐色,而喜怒之時便會顏色變深,不比青年一雙眼睛漆黑如夜,完全看不出情緒變化。

此時傅鈞眸色已近純黑,隱隱透出噬血的氣勢,愈發顯得驚心動魄。

“為何如此驚詫?”青年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不會不知道,即便你今日放過他們一命,他們非但不會感激你,反而下次依然會追殺你。斬草不除根,這個毛病可要不得。”

“若是連‘無名小輩’的追殺也惦記於心,事事瞻前顧後,那我還不如現在就自我了斷的好。”傅鈞冷冷道。

青年知道傅鈞是在譏諷他言行不一,做事虛偽,明明前麵才不屑一顧,直說對方是無名小輩,後麵卻依舊毫不手軟,就如對待正式的敵人一般。

青年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道:“你知道我做事喜歡處處力求周全,不留一絲破綻。你雖然下重手讓他們昏睡不少於三日,但隻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住秘密,不泄露你的行蹤,不是麽?”

“……你究竟意欲何為?”傅鈞沉默一瞬,叫出那個天下聞名、一言一行皆可能影響數千人身家性命的名字,“秦湛。”

對於許多人來說,秦湛這個名字早已如雷貫耳,即便未見其人,亦早聞其名與流傳極廣的事跡。

秦湛,為丹霄派現任宗主,乃是前任宗主陸淮風的最後一名嫡傳弟子,雖然僅僅繼位不足一月,但早已是眾望所歸,丹霄派上下六千弟子,無一不服。

而丹霄派,乃是道修三大正派之一,與太華宮、天清觀齊名,均為修道中人最渴望進入的門派。

對於丹霄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宗主秦湛其人,有過一麵之緣的外人認為他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丹霄派門下弟子認為他寬和公正、恩威並行,唯獨傅鈞知道這些都是偽裝假象,秦湛此人,最慣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實則冷心冷血,隻為自己而活。而他最厲害的手段就是哄著人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而對方一直到死也仍舊會以為他是個好人。

……就連傅鈞自己,也差一點便成了這樣一個被秦湛利用至死的糊塗鬼。如今雖然幡然醒悟,卻已是身敗名裂,天下難容。

對於傅鈞的疑問,秦湛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淺笑一聲,道:“我把其他人都打發得遠遠的,尤其是天清觀的那位靈和子,此時應該已經身在三百裏以外了,唯獨隻命幾個白雲派的後輩弟子來搜尋這條道路,應該沒有讓你太過難為吧?”

秦湛說話之際,語氣極其柔和,神情亦顯得十分熱忱誠懇,就好比是在關心一個親密無間的朋友。而他雙眸猶如兩顆明澈的黑曜石,隱隱似乎流轉著溫暖的光華,令人怦然心動。

傅鈞卻深知其為人——秦湛的表情態度,與心中真正所想的,有時簡直天差地遠——因此不為所動,漠然以對,沉聲道:“你究竟還要做戲到何時?我若落入其他人手裏,隻怕你會寢食不安吧?不親手殺了我,你又怎麽能甘心?”

秦湛神色不變,亦沒有絲毫尷尬,仿佛讚許似的頷首道:“……你還是這麽了解我。也對,你我之間,任何偽裝都沒有必要。”

話聲剛落,秦湛便已收起臉上笑意,而僅在短短一瞬間,他整個人的氣勢都徹底改變了,陡然顯得無比陌生,仿佛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此時的秦湛,麵上再無半點和煦的笑意,一雙墨眸中含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氣,明明眉眼如昔,容貌未變,但卻直令人不敢直視,如同沉睡已久的百獸之王終於蘇醒,正自散發出睥睨一切、君臨天下的威勢。

傅鈞對於秦湛這樣的變化似乎毫不意外,甚至神情中隱隱還有點理所當然的意味。

秦湛忽然一個揮手,一道淺藍如天空之色的光芒從他掌心中飛射向四周八方,刹那間便已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巨大羅網,將他們兩人的身形盡數籠罩於其內,而隻在一息之後,藍色光網卻又徹底消失無痕,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周圍的景物毫無變化,依舊極為靜謐,了無人聲,亦無雀鳥輕鳴。

傅鈞卻認得這是秦湛極為拿手的術法之一,名為“隱蹤蔽影”,此術會形成一道無形無色的結界,而將結界之內的真實景物盡數隱去蹤跡,並以虛假的表象覆蓋住,讓外人無法察覺結界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所以,即便有人此時此刻站在傅鈞身前半丈之外,也隻會看到毫無半點人影的寒涼古道,同時也不會聽到任何說話的聲音。因為此時傅鈞和秦湛已經雙雙身陷結界中,便等同於另外一個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

換句話說,縱使秦湛在結界內殺了傅鈞,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傅鈞沒有阻擋秦湛的動作,也根本阻擋不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禁製讓他靈力盡失,一身苦修多年的術法幾乎算是白學了,丹霄派的劍術雖然冠絕天下,但若無靈力來驅劍使劍,也最多隻不過是凡人所能達到的極致,卻遠遠不如真正的道修術法。

而他的劍術,雖然罕逢敵手,倘若僅是用來對付幾個白雲派的小輩,還是綽綽有餘的;但若是想用來對付身為一派宗主的秦湛,便是自取其辱了。

雖然身處逆境當中,傅鈞卻依然冷靜而沉默,整個人像一頭孤傲不屈的狼。

秦湛施法完畢,態度卻尚且顯得悠暇,道:“此時方圓十裏以內,除了你我之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了。在你臨死前,你就沒有什麽話想問我麽?趁我現在心情還不錯,可以讓你問個明白,這樣縱然是死,也死得安穩一些。”

秦湛頓了頓,又似笑非笑道:“倘若是旁人,我可不會如此好心。讓那些螻蟻死不瞑目,豈非有趣?”此時的秦湛雖有笑意,卻是臉上滿含嘲諷之色,與先前那般溫文柔和的笑容簡直天壤之別。

仿佛被秦湛眼中淡淡的憐憫所觸動,傅鈞終於神情微變,不再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模樣。

他注視著秦湛,眼中仿佛有一絲詫異不解,亦有著幾分不認同之意,但卻並沒有多少憤怒,就像是麵對一個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鐵了心要踏上一條黑路的對手,再多的憤慨都沒有必要,因為對方無論如何也不會悔改。

傅鈞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間低沉著聲調開口道:“為什麽要選擇陷害我?”

雖說他早就知道秦湛是個不擇手段、無所不能利用的人,跟他談情義道德簡直是個笑話,但是多年的兄弟之情,演變成如今的反目成仇,傅鈞雖然已經沒有什麽怨憤氣急的感覺,卻在心中難免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似是惘然,又似是說不出的空虛。

秦湛此時倒是毫無笑容了,雙目靜靜看著他,姿態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然而神色卻是晦暗不明,口中的回答並無猶疑:“為了我想得到的東西。”

“你想得到的?”傅鈞似乎料想不到秦湛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來,微微一怔,隨即仿若自嘲般的瀉出一絲苦笑,道,“師父本就打算把宗主之位傳給你,而燕雪也早已是你的妻子。你還有什麽想得到的?天底下又還有什麽是你秦湛得不到的?”

“時至如今……你還是不明白。”秦湛緩緩搖頭,語氣似有一絲微不可覺的歎意,隻不過這份歎意,就像是對一個愚鈍不堪、屢教不改的頑童的歎息,卻並非有任何善意。

靜了一瞬後,秦湛忽然卻又慢慢笑了,眼中閃爍的神色十分奇異,似乎憐憫,又似乎不屑。“我不需要你的相讓。我秦湛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是由我自己親手來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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