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虎玄青的洞府座落在一處高聳入雲的陡峭山巔,白雲環繞,俯瞰四方。

洞府門戶是從山巔東側開辟出來的,門前還平削出來一塊千畝方圓的山峰橫截麵。這千畝方圓土質特殊,又都被洞府禁製覆蓋著,所以雖然高在雲間,卻仍是綠意盎然,雪雲化開流下的溪水蜿蜒流過,藥田、竹林、藤蘿靈花、各類靈性鳥獸都被童子們照顧得妥妥帖帖。

墨恒坐在虯結盤桓的葫蘆藤下閉目煉法,清風徐來,吹起藍色衣袖,他卻閉目安寧不動。

遠處兩個七八歲模樣的清秀童子一邊給小山兔喂草,一麵牽著小手悄悄嘀咕。

“阿墨主人這回接連一個多月都沒收功了,比上次長了好久,虞師叔的請帖可怎麽辦呀?”

“隻能放著唄。主人離開時吩咐過的,不可打攪阿墨主人,洞府一切事務都要聽阿墨主人的。虞師叔和主人關係本就不怎麽好,怎可為了他的帖子冒犯阿墨主人。當心將你打回原形,趕出山去……”

“你嚇我!”

“沒嚇你啦,你沒看主人離開前多聽阿墨主人的話,阿墨主人肯定好厲害的!”

……

虎玄青洞府的童子都是浩然門中土生土長的小妖,被虎玄青點化後,又得賜仙派道法,修煉到如今,大都有煉氣高階甚至更強的修為,身上並無多少妖氣,隻是天性純真,經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們早前不知道墨恒名諱,聽到虎玄青喚墨恒為“阿墨”,隻當墨恒名字就是阿墨,為了和虎玄青區別開,便恭稱墨恒為“阿墨主人”。

墨恒挺喜歡他們的純真乖巧,自然不會難為他們,便默認了這個稱呼。

好在這些小妖童子都知道禮數,嘀咕聲也自以為壓得低微,墨恒並不約束,此時雖然能聽見,卻充耳不聞——虞七卿曾經勾結幽冥修士劫殺虎玄青,送來帖子還能安什麽好心?

迄今為止,除了林印之的少許傳喚以外,墨恒對浩然門中的一切邀請和造訪都視若不見。

虎玄青不在身邊,他理那些無聊的人做什麽。

算起來,已經一百零三天了。虎玄青離開的時日被墨恒暗暗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當日虎玄青帶他來到洞府,喝令童子們拜見後,就將洞府禁製令牌給了他,沉默的看著他煉化,最後在他無聲的目光逼視下,老老實實地將其師尊的態度與吩咐和盤托出,連帶著解釋了許多因果。

“阿墨,我在門中本來身份尷尬,而師尊掌理門戶後也始終沒有收徒,卻偏偏突然之間收我為真傳弟子,然後將門派大肆整頓,我也莫名其妙地成了浩然門首徒。你可知為何?”

“虎叔是想說,你小時候虎頭虎腦,特別可愛?”

“阿墨別鬧,嗬……先別摸,阿墨先別摸,待會兒總由著你。”

“說吧。”

“阿墨你也知道,我母族是妖族領袖,父親則是仙門真傳。東洲的北部是妖族為尊的領域,據說有一條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青龍隱居坐鎮,那青龍是上古青帝遺留世間的血脈,一直守護著妖族。炎虎國、花妖國等妖國都受其庇護。這條傳言雖然離譜,卻九成可信。多少年來,包括我浩然門在內,無數強者殺進北方,都是慘淡歸來,近兩百年才消停了些。你知道妖族和人族的仇怨自古就有……”

“打住,虎叔究竟想說什麽。這些人族和妖族的仇恨我並不關心。無論如何,你虎玄青永遠都是我的人,我現在隻想知道,你見過令師之後,到底在為難什麽,有什麽話是不能對我講的?”

“阿墨,我是說,我恐怕要暫時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嘶!別咬,阿墨你聽我說。”

“是因為你師尊的態度?直說罷!”

“阿墨別惱,是我辜負了師尊厚望。師尊登上掌門之位後,有心整頓門派,欲要將門派發展壯大,即便無法再現上古輝煌,至少也不能繼續與妖族廝殺消耗。門中幾位太上長老卻有人支持有人駁斥。老輩的仇恨根深蒂固,更有人貪婪於妖族的妖丹和無數寶物……這些我都不妄加評論,但我是支持師尊的,何況,我母親還是妖族領袖,你也看到,我父親日日思念愁苦。”

“……”

“以前幽冥修士被虞七卿、蔣充他們勾結殺我,也與這些分歧有關。我母親已是現任妖王,與師尊一樣早已晉升返虛境界,壽元綿長,修為莫測,父親卻為情所困,走不出來,遲遲不能突破。他們一直期待能兩廂廝守,所以和師尊早有默契,不需要我真得浩然門掌門之位,隻需拿我當個借口,雙方領袖都好行事。畢竟我母族那裏也紛爭不斷,並非上下齊心,母親的妖王之位也未必多麽穩當。”

“人心難測,你繼續說。”

“幽冥地域中有許多強者出身自地表各方,現在或因仇恨,或因利益,或因其它,無不躍躍欲試地想要重反人間,便找了些合作者,其中就有虞七卿他們的長輩。隻不過師尊沒有證據,隻能按下不說。而如今這世間氣運動**,師尊言道,紀元之始,紀元之末,必有合道者。妖族和人族之間本就關係複雜,仇恨居多,如今又加上幽冥地域,以及這氣運之變,這場際遇,未嚐就不是一場強者爭奪、弱者遭殃的浩劫,我師門身處其中,也需仔細應對。”

“合道者,浩劫……虎叔,你究竟想要說什麽,莫非你還想去做那力挽狂瀾的救世之人?”

“嗬,阿墨高看你家虎叔了。我隻一心想與你廝守長生,難免為情所迷,以前還是想得簡單了些。師尊剛才將我點醒,你我之間的關係被有心人得知之後,正是個齷齪借口,師門近些年來與我母族的溝通本就不算牢固,也未能算數,現在兩方有心人鬧騰起來,必定重新撕裂。虞七卿那些長輩求之不得,我師尊卻險些氣死。”

“倒不知你竟如此至關重要!”

“阿墨別惱,我自知自己的斤兩,左右都不過是被當作個借口和引子罷了。”

“說重點,我也不是個不可理喻的。”

“我知道。阿墨,我身份如此,血脈如此,無論是私是公,我都的確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所以,師尊吩咐我去妖族某處曆練一段時間,確切說來,是去妖族和幽冥地域之間某個地方。阿墨你放心,我修為足夠,師尊也賜下秘寶,炎決劍上也重新封印了滅魔仙劍的威能,更兼我本身的仙法也拿得出手,何況還有你給我的上古遺寶隱身紗,我總不至於遭遇危險卻逃不脫。甚至,事成之後,對我有莫大好處……”

“對你有莫大好處?不是如此簡單罷。”

“阿墨果然聰慧……唔,阿墨,等等再由著你。你先聽我解釋清楚。阿墨,你別怪我不說,若是我個人的事,不必你問,我全數坦白。但事關師門之秘,無論親疏,都必須爛在肚子裏,阿墨,我去曆練倒也是真,隻不過同時另有要事,必須是我親自去辦,而且是在你我關係鬧得沸沸揚揚之前就先過去。”

“……要去多久。”

“短則一兩年,長則……我不願騙你,我並不能預料清楚。”

“……”

那日,虎玄青將能夠說的盡都坦言相告,墨恒聽後數度張口,卻不知再說什麽。

但墨恒轉念想起,他前世時,虎玄青正是在其徒兒與蘇廷為他爭風吃醋,鬧得人盡皆知、笑話連天之後,才突然之間失了蹤跡,那時情形與現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墨恒當時就心頭咯噔一下,有些發慌,臉色難看得緊,任憑虎玄青百般討好,扯著墨恒的手在他厚實的胸膛和勁實的腹部上**,也沒能讓墨恒的神情緩和下來。

墨恒也知道事已至此,哪怕他身懷須彌寶鏡,恐怕也沒多少可能悄悄跟隨虎玄青前往,但他必須爭取一番。但是果不其然,他剛剛將話一說:“我隱匿天機,與你同去……”

還沒等他話語落音,虎玄青就驚得臉色微變,一把將他抱住親吻,堵住了他後麵的話,然後鄭重鏗鏘地叮囑他:“絕對不可。我正要與你說,阿墨,連師尊都不好與我同去,何況是你。我是血脈特殊,身上留著妖王的血,才能安然無恙,但你還未將那件至寶成功祭煉完全,過去必有性命之危。你若有個三長兩短……”

虎玄青那時臉色有些沉重,低沉的聲音宛如曆經地獄之後的誓言和低歎,“阿墨,叔跟你說真的,你若當真沒了,我實在不願再活。那等死別感受,幻境中二十年,我已經嚐得足夠。阿墨,聽話,別悄悄跟著我。你如果當真任性跟去,虎叔隻能寄希望於咱們來生還能相遇相守了。”

墨恒怔怔良久,猛地傳音厲聲問:“那你虎玄青也要明白,你若有個不測,我墨恒又當如何!”

虎玄青最看不得他生氣,當時就不敢再說那些傷神的話,隻咧嘴笑著抱著他親吻,含糊道:“這話咱們以前說過,我明白,絕不會讓自己遇險……”

墨恒卻沒由著他,反而冷眼用力地捏住他堅毅的下顎,緩緩說著:“虎叔,你就當我看過三生仙石罷,你這次突然被你師尊派出,隻怕就是與我說的那般情景。你隻當自己準備齊全,又豈知世事難料?我也不管其它,你立即將此事推了!否則,我定要與你同往,哪怕有性命之憂,也好過尋不到你的蹤影!就這兩條,別無選擇,虎叔自己決斷罷。”

虎玄青聽得怔住,眼見事無挽回,沉默片刻,隻能低道:“阿墨,你從三生仙石上看過的情景中,我是什麽修為?隻怕不是化神巔峰吧。”

墨恒沉著臉,沒有反駁。

虎玄青又說:“阿墨,我自從和你在一起,氣運改變,際遇改變,修為道行也極度提升,甚至連心性都改變許多,換做以前,我坦然無謂生死,然而現在有你,我竟連受傷都不敢。阿墨,我早已不是以前那般淡泊獨立。我沒有哄你,也知自己在你心中的分量,但以我現如今逼近返虛境界的道行修為,去那裏當真是絕無危險!就如飛鳥翔空,魚遊大海,除了沒有你之外,一片天地廣闊。”

墨恒聽他說得真切,神色才略微緩和。

但無論虎玄青怎麽說,墨恒都抱住他不言不語。

虎玄青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勸說。

墨恒也明白,是自己讓虎玄青為難了,最終一歎,隻能鬆開他,獨自垂眸,失神思量。

“我將須彌寶鏡給你。”

那日墨恒下定了決心,至寶再好,又哪裏比得上虎玄青重要?

然而,須彌寶鏡乃是先天通靈至寶,在仁聖尊王洞天中自動投入他的懷中,他尚且祭煉這麽長時間才能勉強催使,至今都沒能完全祭煉掌控,怎麽有能力送給虎玄青祭煉?就是借用也沒那個可能!

終究止了將須彌寶鏡送給或借給虎玄青的心思。虎玄青又挖空心思討好,氣氛才慢慢回轉。

那晚虎玄青有心引墨恒高興,異常主動熱情,修長精壯、英武勻稱的軀體就在墨恒眼前展示陽剛風情,麵對充滿力量的摯愛之身,墨恒隻有暫時拋開焦慮,翻身將他壓到身下,與他同享歡樂。

虎玄青那晚由著墨恒擺弄,雙目森亮,黑眸時而炯炯時而沉淪,坦**爽氣的迎合與承歡,醇厚的聲音和低沉的粗喘,都深深印入墨恒心裏。

他們糾纏一夜,到次日天明才相擁而眠。

短短睡了一覺,醒來後,墨恒抱著虎玄青冥思苦想,總算又有了主意,便讓虎玄青推遲兩天再走,就留在洞府中為他護法,他則試著強行血祭須彌寶鏡,哪怕必定會虧損許多精元,又算得了什麽。

……

“一百零三天了。虎叔安然無恙,或許的確如他所說,今生我已將他改變極多,以他的道行加上秘寶,實力比許多老怪都強,遠遠不是以前那個修為不到化神巔峰、本心坦然無所牽掛的真傳首徒。”

墨恒在葫蘆藤下收功,伸開手掌,掌中須彌寶鏡沉沉不動,與他心神相連。

那日,他瞞過虎玄青血祭須彌寶鏡,事後精元虧損得極為厲害,幸好沒有損傷根基,隨後服食靈丹妙藥,外加閉關修行,也就彌補了回來。但當時他收功出關,虎玄青一看他的模樣,被他蒙蔽的心神便陡然清醒,剛毅的麵龐氣得鐵青,卻又不敢也不舍責罵,那一副糾結神情真讓他看得想笑。

他那時勉強血祭須彌寶鏡成功,雖然仍舊沒能徹底煉化須彌寶鏡的所有禁製,卻也將須彌寶鏡掌控得更為深入和精微了些。又因血祭的緣故,他與須彌寶鏡之間多了幾分微妙且直接的心神感應,勉強能夠催使出一道寶鏡幻影,在虎玄青敞開心扉、不加抵抗的情況下,護佑住虎玄青的本命神魂。

雖是護佑,其實這本是須彌寶鏡的克敵手段,乃是一種控製敵人為俘虜奴仆的霸道禁製!

被那道寶鏡幻影包裹住本命神魂,虎玄青神魂不懼迷惑和傷害,但性命生死卻在墨恒一念之間。

曆經幻境和現實,墨恒和虎玄青堪稱相愛了兩輩子,彼此何其了解與信任,虎玄青聽墨恒解說之後,明白墨恒的苦心,絲毫沒有遲疑和抵製,而墨恒穩妥地護佑住他本命神魂之後,也暗暗鬆了口氣。

隨後,墨恒被虎玄青塞了滿口的靈丹,虎玄青則被墨恒灌注了三道混沌氣息。

他們兩人一個煉化靈丹來療傷和補養精元,一個用混沌氣息來淬煉法力和提升修為,各自煉法數日才圓滿收功。其間,浩然門掌門倒也沒有逼人太甚,並未派人來催促他們。

所以,他們醒轉之後,又是好一通纏綿。

而如今,墨恒通過須彌寶鏡來感應那道寶鏡幻影,便可成功分辨出虎玄青是否安然無恙。

就因為如此,墨恒才能勉強靜下心來,一直坐在葫蘆藤下沉穩地煉法——實力不夠,一切休提,若是他墨恒有返虛境界的道行修為,那麽他和虎玄青又怎會這樣為難!

“阿墨主人,虞七卿虞師叔送了請帖。”

童子見墨恒收功,覷著他的臉色,呐呐地捧著一張玉貼上前。

“放著吧。”

墨恒站起身來,轉身查看葫蘆。不知是不是血祭了須彌寶鏡的緣故,他本就挺拔如鬆的身體上,隱約多了分無可抵擋的超然和淩厲,雖然俊臉平和,也沒有去看童子,卻仍舊讓那走近的童子駭得冷不丁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兔子尾巴。

墨恒掌控了此處禁製,不用神識都能查看四方,見這童子害怕,便內斂所有氣息,心道:“煉化混沌氣息這麽多天,身體也達到極限,需得緩和緩和。正好,也該去幽冥地域中探望一下梁弓宜。此處禁製極強,不懼被人窺探,在洞府中傳送過去即可。”

至於虞七卿的請帖,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至於是否會引來虞七卿的發難,最好當真引來。

作者有話要說:殺人了,虐梁渣,虐親爹,別心軟,堅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