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梁弓宜自從得到“五色神網”投懷,並被五色神網護佑著飛離洞天秘境,便毫不耽擱地尋機煉化五色神網。即便他見識淺薄,也能知道這張網住“三生神石”的五色神網肯定是一樁了不得的大寶物!

所以他唯恐夜長夢多,讓這突來的奇遇又飛跑了,那才是悔恨至極。

於是,有如此寶物在手,梁弓宜雖然因看了三生神石而有些荒謬的恍惚,但在煉化五色神網時,尚能將墨恒這個突然纏上他,給他許多好處,也給他許多難堪的“大少爺”給拋擲腦後。

說也奇怪,五色神網中的禁製明明玄妙深奧,簡直無可說明,無可推測,一層又一層的彼此形成充滿道與理的紋路,即便是返虛的超絕強者試圖煉化,也不知要耗費多少年月,但是梁弓宜自身那極其微薄的法力剛剛探入其中,就好像倦鳥歸巢,龍遊大海,逍遙自在如在家中!

不過,就算如此,梁弓宜畢竟是法力淺薄,隻能躲起來,耗費一天又一天,一麵恢複著法力,一麵持續不斷地用法力來祭煉五色神網……

終於這日,那“五色神網”毫無阻礙、幾乎是完全配合甚至引導地讓他煉化完畢!

而他這煉氣境界的小修士,竟也當真將如此至寶徹徹底底地占據,並烙下最深的靈魂烙印!

居然如此簡單!

梁弓宜在此之前一直是提心吊膽,唯恐生出變故讓他功虧一簣,落得一場空歡喜,此時煉化了至寶,終於放下心來,不由一陣疲累不堪,同時也是驚疑不定,但更多的還是無限的狂喜。

他知道,從此以後,他梁弓宜再也不是往日那個渺小得人人可打可殺的無名小卒了!

往大了不提,但從小了說,現在以他煉氣的低微境界,固然即使完全煉化五色神網,也不可能催使出多大的威能,但是寶物通靈,徹底煉化後必然會自動護主,單純用以自保卻是綽綽有餘了。

在這一刻,他腦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樣的話,以後那墨恒少爺再要將我捆綁褻-玩,我便有法子悄然阻攔,隻是他聰明至極,若是用至寶來阻攔他,恐怕還不好瞞過他,難不成以後日日都要被他那般……”

這個念頭不受控製地一閃而過,梁弓宜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不由暗惱且臊。

但還不等他再有什麽糾結和惱怒,下一瞬間,五色神網與他的心靈聯係竟突然激發出他腦中一連串的破碎畫麵……

那畫麵像是冥冥中存在於他的靈魂最深處,隻是被三生神石引動著,才逐漸蘇醒過來,而先前他隻顧煉化五色神網,無暇他顧,現在放鬆下來,那些蘇醒的莫名“記憶”便開始蠢蠢欲動。

甚至,這些“記憶”還莫名地受到五色神網的微妙牽引,才顯得這般真切如同他經曆過一般。

但是這些記憶的畫麵錯亂無序,分不清其中所在的時間地點,也不知東西南北,更不知誰是誰非,一直晃來晃去,盤桓不定,擁擠在他頭腦中,讓他頭痛欲裂。

而當他竭力去看去聽時,那畫麵中的荒謬感竟讓他一時間隻剩下僵硬的愣怔、死寂的茫然。

愣怔的是那畫麵的不可思議的真實,茫然的是那人物的似曾相識的熟悉。

那畫麵中,有的是從遙遠天邊傳來的清朗怒喝:“……找死!爾等無名小派,也敢行強搶掠奪之事?當我墨恒不敢殺人?梁弓宜,你隻管將那靈果摘了,看誰敢與你搶!”

有的是虛弱卻堅強的安慰:“沒有妨礙,隻是幫一心漢做了些事,受到他那敵人反噬,療養月餘就能痊愈。不說這個,你可知道,一心漢的修煉功法堂堂正正,最是適合你,他現在已經同意傳授功法於你,隻是他住的地方,你進不去,到時我將那功法默記下來,再細細教你……”

有的是忍俊不禁的低聲嘲笑:“嘿,你修煉的模樣居然有些像是墨雲書,不過,真的說起來,墨雲書那老不死可比你這禍害我的‘小白臉’英俊了些,難怪當初能騙我母親鍾情……”

還有的是炙熱的親吻和撫摸,以及彼此糾纏的魚水相歡。

那相歡兩好的場麵,那雙仿佛直到現在還在他胸肌上**的雙手,還有他後方那羞人的所在,所有的一切都提示他,他們是多麽親密……若是往常,他必定麵紅耳赤,但現在卻為何如此悲涼?

這些畫麵如同繁星繚繞,怎麽都捕捉不著,能聽到那熟悉至極的聲音,卻看不到說話的人。聽著那些話的聲音,梁弓宜心裏一時竟是堵塞難明,不知是悔恨還是決絕,也不知是似曾經曆還是純粹幻覺。

但雖看不清楚說話者的麵龐,梁弓宜僵硬的心裏卻是豁然般的清楚,那說話的,正是先前糾纏上他,自稱對他一見鍾情的“墨恒少爺”。果然是他,竟真的是。

而畫麵中穿插著的,更多的還是他自己梁弓宜。

畫麵中,他渺小掙紮存活於世,隨後似乎也被幽冥老魔逼迫,再然後也是進入洞天之中,並同樣得到了五色神網……

如果畫麵是真,那麽隨後,他會尋到一枚山神廟的聖印,通過五色神網的力量,成功煉化聖印,並將方圓十裏地的所有一切全都拉入幽冥地域的深處,在那裏發展勢力。而在外麵,他則享受並利用愛他至深的墨恒,隻是,他似乎也同時是付出感情的,但為什麽還是利用?為了功法?

隨後他又昏暈頭痛地看到,天地間有的地方墮落如幽冥,有的地方又仿佛升華成仙境,天地間越發混亂起來,妖魔起舞,群修粉墨,各大勢力不甘落後被排擠,都紛紛動用力量,他們廝殺不停,爭搶不斷,他們到底在爭什麽,搶什麽?又為什麽那麽拚命?

他隻有疑惑了,混亂的畫麵洪流衝襲而來,始終給不了他答案,什麽都沒有。

破碎的畫麵跳躍式飛竄,他隱約看到,似乎墨府也有前輩高人與其它隱世強者聯合,要做什麽大事,而攔路者除了那些名門大派、絕世強者,還有一個與他有關小人物墨恒。

為什麽容不得墨恒?

梁弓宜本以為自己越來越多的疑惑,都完全不可能在這破碎撐漲著他頭腦的紛亂畫麵中尋到答案,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這個疑惑剛剛想起,突然就有一個聲音為他解答——那聲音所說的話,似乎被他反反複複地思考、猶豫、掙紮過,所以哪怕到如今,也仍舊記憶得最為深刻。

“……意若秋懷上胎兒後,腹中孩兒一身氣運竟與墨府截然排斥,任我如何施法,都與墨府氣運毫不相容,分明是意家血脈不甘沉淪,要垂死掙紮,再行叛逆之事。

“意若秋堅持生他,那便生罷,若他日後長成,不知修煉,平凡一生,也就罷了。但他既然天資英傑,修為不弱,又心懷怨恨,雖為我子,但我豈能容他?

“更兼那意家居然還有叛逆分支在幽冥地域中發展勢力,現在趁機行出妖魔之事……”

那聲音威嚴冷漠,淡淡然不知是否帶有什麽隱藏或者暗含的情緒,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

梁弓宜見自己似乎隻能若無其事地垂頭旁聽,隻能聽著強者的吩咐,隻能權衡著自己的依仗,隻能在心裏激烈地掙紮不定。

他心神都不知不覺中完全投入到這些或是破碎,或是連貫的無窮畫麵之中,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又或者前世發生過,並且今生將要再度發生。

如果將要發生,那麽難道人生一世世的輪回,竟是演繹同樣的故事?

無論如何,他仿佛與畫麵中的自己合二為一,已經徹底愛上了那個俊逸果決又有些純真的少年郎,於是他也不由自主地跟隨著畫麵中的自己掙紮,掙紮著如何做出抉擇,掙紮得難受得渾身發抖。

他雙眼時而冷漠狠辣,時而悲哀迷茫,到底是大道無情的海闊天空,還是愛義兩全的不見天日?既然別無第三條路可想,那麽,是為了自己的修煉大道而絕情無義,還是拚了這一條性命也要維護那個分明愛他至極也已經被他愛上的人?

梁弓宜渾身都滲出冷汗來。

緊隨其後,不等他真正做出抉擇,畫麵中的自己已經有了結果。仿佛畫麵中的自己那些掙紮隻是無用功,最終的答案,似是來自他自身冷靜漠然的本心,來自他那為了在歡愛同時也能夠得到修煉功法的初衷——捫心自問,最理智的冷漠早已為他作出決定。

決定是什麽?

梁弓宜似有所悟,卻是胸中猛然莫名劇痛!

莫非當真要做個“大義滅親”的負心人?

怔然間心裏涼透,但是沒想到破碎的畫麵再次流轉,似乎還有柳暗花明的機會。

事到臨頭,最終畫麵中的他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他在幽冥地域中尋到三生神石上掉落的胎泥,他在自己幽冥地域的領地中心,在那最安全的地方,為墨恒塑了一具靈身。日後,隻需他暗中護住墨恒的一絲命魂,再護佑墨恒附體,墨恒就能繼續存活,甚至比他長壽。

但是,那樣一來,墨恒便不能再繼續修煉,隻是能夠與他相伴,至少還算是平安。

梁弓宜看到自己為墨恒塑身時,用盡了一切天材地寶,看到自己默默發誓絕不相負……看得越來越心涼,這就是自己?這就是修煉有成之後的自己?這就是借助墨恒的全心相助才獲得適合功法而修煉有成的自己?

一連串的自問讓他自己都羞愧得麵紅耳赤。

這是掩耳盜鈴的自欺欺人,還是垂死掙紮的最終寄托?

但是都沒有用處,畫麵中的他料到了墨恒的決絕,也早已暗中催使著寶物,妄圖護住墨恒的命魂——那是墨恒的靈魂本源,靈魂本源不失,墨恒仍舊還是那個墨恒。

隻是,他卻沒料到墨恒竟是那般天資縱橫,竟已領悟出焚滅神魂的紅蓮業火!

墨恒……紅蓮業火……

突然間,這兩個詞在心裏一閃,墨恒的笑語和雙眸在眼前浮現……驀地這些畫麵都在腦中轟然炸開,炸得支離破碎!又猛地化為一朵淒豔絕魂的火紅蓮花!

那蓮花中站立著的身影,似乎有些狼狽,卻仍舊挺拔筆直,仍舊俊逸至極,但那身影正在逐漸消失,而那雙本來隻有愛意,現在卻隻剩下恨毒悲哀的眼眸,也仍舊桀驁不馴、淩厲逼人地直直盯著他,仿佛要看透他的靈魂。

那身影灰飛煙滅,隻留下一句質問他本心的話在天地之間回響。

“梁弓宜,五年滄海,你可知何為情愛?此時我心寂滅,看你梁弓宜這一生,又如何忘我!”

“如何忘我!”

“如何忘我……”

魂飛湮滅,如何再有命魂附體?什麽都沒了,一切都完了,也一切都晚了。

梁弓宜的思維驀地僵硬空白,停頓在此處,任由畫麵仍舊不停,繼續錯綜複雜地洶湧而來,他卻仿佛一下子呼吸都停止,怔怔然坐著,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所想,不知所看,隻是聽著耳邊那令他呼吸艱難的回響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梁弓宜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才乍然驚醒,駭得滿頭冷汗。

又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梁弓宜勉強恢複平和,在這藏身之地,隻覺自己胸口冰涼一片,握著剛剛徹底煉化的至寶五色神網,拳頭青筋暴露,怎麽都遏製不住心裏那最終的情緒旋窩……

梁弓宜強行壓下那些突如其來的“記憶”,端坐如冰雕一般,雙眸中斂去了剛才的茫然,隻剩下刻意的冷漠般的平靜,這才分開心神,有些疑惑不解。

“若是三生神石,那麽我看到的難道便是‘前生’?但‘前生’怎的還是我,還是墨恒?難道人的輪回都是這樣反反複複?卻又與道書中所寫的截然相反了。”

梁弓宜道行低微,想不明白這些道理,隻是握著五色神網,忍著不去想先前那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緒。不過,隨著他冷靜下來,卻終究還是產生了隱隱約約的感覺。

他隱約覺得,似乎他最開始被“三生神石”引動的“前世”並非是完全這樣,隻是後來因為五色神網的主動投懷,還有那冥冥似乎已經發生了的無形的道的幹擾,以至“天際混亂”,讓他的前世、今生、未來,一起糅合得混亂,再也分不出三生的界限。

那麽說,他看到的說不定不是前世,而是今生,甚至是以後。

“若真是今生和以後……”

梁弓宜突然反應過來,眼中浮現莫名的光,低下頭看著手中的五色神網。

他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同樣在這洞天中“經曆過”許多畫麵的墨恒和虎玄青,正在互訴衷腸。原來其餘人都是陪襯,這方洞天,注定隻是他們三人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