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尉看到張良的書信,半晌無語,然後麵無表情的將書信遞給了桓齮,桓齮仔細的看了兩遍,又遞給了伸長了脖子的酈食其,酈食其看了一遍,拍案叫絕:“好啊,張將軍此計甚好,有他們在魯山拖住章平,我們就有充足的時間繞到章平的背後,不管是打陽翟還是夾擊章平,都可以從容布局。”

共尉不置可否,又看了看桓齮。桓齮沉吟片刻,對著共尉施了一禮:“賀喜君侯。”

共尉笑了,從酈食其手中接過竹簡,又看了一遍,輕輕的將竹簡合好,收入囊中。張良能夠自我犧牲,以韓軍的損失為代價,為他爭取擊殺章平的機會,不管他是不是還有私心,僅他能夠做出這種決定,比起以前一心隻為韓國考慮的張良來,他就有了長足的進步,桓齮恭賀他,也就是這個意思。

“二位,我們是去打陽翟,還是去魯山?”共尉抬起頭,眼光灼灼的看著桓酈二人。

“打陽翟。”酈食其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為何?”共尉轉過頭看著酈食其。

“張將軍有兩萬人,舍弟有四千多人,又有魯山之險,章平想要奪取魯山,進入南陽,基本上是做夢。”酈食其胸有成竹:“我軍取了陽翟,就斷了章平的後路,他的糧道會斷絕,更不可能安心作戰,到時候不戰自潰,我軍以整擊零,正好可以大破章平。”

共尉的眼神閃了兩下,不好說,也不說不好。他轉過頭又看著桓齮。桓齮卻緩緩的搖了搖頭:“老臣不敢苟同酈君的意見。”

酈食其不快的瞪著桓齮,大聲說道:“那你是什麽意見?”

桓齮知道酈食其是個狂徒,就是在共尉麵前,他也經常是大呼小喝的,一點規矩也沒有。不過既然共尉都能忍他了,他也不好多說什麽,對他的無禮,他也隻能裝沒看見。

“張將軍手下的人馬,雖然是韓軍,可是軍中的中下級軍官都是陷陣營的將士,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張將軍手下的人馬,就是君侯的人馬。”桓齮不急不躁的緩緩說道:“而且這些人原本都是韓王的中軍,所選的都是軍中的精銳,隻是沒有好好的訓練,這才在重嶺山一戰被李由擊潰。現在他們經過陷陣營的帶領,再經過這次大戰,想必他們已經成長為一支真正的精銳,如果讓他們和秦軍拚消耗,最後死傷殆盡,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共尉輕輕頜首示意,他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才覺得酈食其借刀殺人的辦法雖然有效,但是代價太大了一些。如果張良不為他考慮,那麽他當然要借刀殺人,但是張良的心思已經轉變了,他就沒有必要再這麽幹了。這支軍隊如果保留下種子,以後應該還能有更大的作用。

酈食其不以為然:“君侯,你可別忘了,韓王成還在南陽呢,這支軍隊雖然說現在歸屬君侯,可是他們畢竟還是韓軍,把他們練出來了,韓王成的心思隻怕又會不安份,說不準什麽時候又玩出花樣來。”

桓齮連連點頭:“酈君所言甚是。但是老臣以為,秦軍當前,就算韓王成把這些人再要回去,他也不會再重蹈覆轍。以君侯和韓王成對下屬的關心程度的差距,假以時日,把這些人全爭取過來,也未必沒有可能。再者……”桓齮停住了話頭,看了一眼四周,見除了司馬田倫和酈疥之外,就是共尉的貼身親衛,都是可信的人,這才接著說:“再說了,眼下秦楚勝負未分,且不說楚軍未必就能戰勝秦軍,就算楚軍打贏了,留著一支強悍而又心向君侯的韓軍,對君侯來說,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呢。”

酈食其愣住了,花白的眉毛聳起,半天沒有說話,晶亮的眼神在桓齮和共尉的臉上掃來掃去。共尉也微微皺起了眉頭,抬起手輕輕的擺了擺,田倫和酈疥連忙退了出去,隻留下他們三個人圍坐在案前。

“老將軍,河北之戰,楚軍能贏嗎?”共尉不動聲色的看著桓齮。

桓齮撫著下巴的胡須,沉默了片刻:“這要看是打得快還是慢了。”

“快又如何,慢又如何?”酈食其忍不住問道。

“以楚軍的戰力,要想擊潰近五十萬的秦軍,恐怕不是易事。”桓齮的嗓音低沉而渾厚,話音中帶著一種無可奈何。他本是秦將,現在卻陰差陽錯的成了秦人的敵人,要從楚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讓他下意識的有些無所適從。“雖然說章邯和王離之間有分歧,可是秦軍的實力畢竟在那裏擺著,敖倉又有充足的軍糧儲備,秦軍可攻可守,完全可以從容應付。楚軍不足十萬人,而且以宋義這個書生為上將軍,隻怕楚王也是更多的從限製項家權利的考慮,並不是對付秦軍的最好辦法。”

酈食其也點了點頭,他自己雖然也讀書,但是對由宋義這樣純粹的書生領兵作戰,他也不是很看好,畢竟理論和實踐之間還有很大的區別,沒有實戰經驗的人到了軍營之中,僅是那些具體的軍務就能把他忙暈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書生一般都有些清高,看不起士卒,他們和中下層軍官之間的關係比較生疏,臨陣很難做到讓屬下奮不顧身的作戰,戰事順利的時候還好辦,一旦戰事不利,隨時可能出現潰敗。

共尉皺了皺眉頭,他知道最後打巨鹿之戰的不是宋義這個龍套,而是項羽,項羽就是憑借著這一戰聞名天下,如今的事情是不是還能按照原先的軌跡發展?

“如果……如果是項羽領兵呢?”共尉盯著桓齮的眼睛說。

“項羽?”桓齮有些意外的看了共尉一眼,不知道共尉為什麽會這麽說,畢竟項羽現在隻是次將,宋義才是上將軍,他沉默的考慮了片刻,忽然心中一驚。宋義是楚王的代表,而項羽卻是共尉的異姓兄弟,共尉難道打算聯合項羽幹掉宋義?如果共尉真打算這麽幹的話,共項兩大勢力聯手,懷王還真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到時候楚國的情況就會再次發生巨變,懷王不當傀儡,就隻有死路一條。可是,共尉的家人全在彭城,他敢這麽做嗎?

桓齮盯著共尉半天沒有說話,揣摩著共尉的心思。共尉咧嘴一笑:“老將軍不要想得太多,我隻是就事論事,項家世代為將,項羽又是一個難得的將才,如果他能指揮巨鹿之戰,有勝算嗎?”

桓齮收回心思,仔細的衡量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項羽再能打,恐怕也難以戰勝秦軍。畢竟,他的人馬太少了,才不到十萬,想要以一敵五,擊敗王離和章邯,恐怕沒有天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共尉也沉默了,他雖然知道項羽擊敗王離、章邯是以少勝多,但是當時的兵力是不是有這麽懸殊,他並不太清楚,萬一曆史已經因為他發生了改變,本來應該戰勝的項羽卻突然掛掉了呢?誰也不能保證,這個時候把所有的賭注全押在項羽的身上,不管怎麽看都是冒險。

酈食其也點頭附和桓齮的意見,他對楚軍能在巨鹿戰勝秦軍也不報什麽希望,這實力相差實在太大了。見他們的意見一致,共尉更加猶豫不決了。

如果楚軍不能戰勝秦軍,那麽天下的形勢就真的很難說了,留下韓軍,也許是個更好的選擇。他看著桓齮點了點頭:“老將軍說了快戰不利於我軍,那麽慢戰呢?”

“慢的話,事情就更複雜了。”桓齮直起了腰,眼神看著一旁的燈火,閃爍不停:“趙高能鼓動二世將馮李二位丞相以及馮將軍一起下獄,鹹陽的局勢之亂,想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趙高在朝中的勢力,已經沒有人能夠動搖。既然李馮都被他搬倒了,那麽王離、章邯又怎麽可能逃脫?”

“你是說,隻要拖一段時間,秦軍就會不戰自潰。”共尉靈光一閃。

桓齮沒有回答他,無言的垂下了頭。

共尉抬起手,無意識的揉著自己的鼻子。陳平給他傳來的消息說,趙高在他的勸說下,終於對李斯等人下手了,並且一擊而中,將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將軍馮劫等大小數十名官員一起下了獄。既然撕破了臉,趙高也就沒有了退路,他不可能讓李斯再出來收拾他,肯定會不遺餘力的置李斯等人於死地,那麽鹹陽內部的大亂很快就要來了,項羽擊敗章邯、王離,是不是正好有這個因素?

“我們去魯山,擊殺章平。”共尉考慮了很久,這才緩緩的說道,聲音堅定而決絕,沒有一絲猶豫。既然未來的形勢不可預估,那麽肅清章平這支人馬就是重中之重,隻要搞定了章平,潁川也好,洛陽也好,都是在他麵前敞開懷抱的處女。

桓齮和酈食其對視了一眼,同聲應道:“喏。”

“二位再議議如何穩住章平。”共尉擺擺手,示意二人不要多禮,繼續就將來的戰局做討論。桓齮咳嗽一聲,接著說:“這個就好辦了。既然章平不來救李由,我們就讓李由再給他施加點壓力……”

共尉和酈食其聽著桓齮的辦法,不約而同的笑了。酈食其舉起手,欽佩的看著桓齮:“桓君高明,絲絲入扣,步步為營,不由得章平那個豎子不上當。”

桓齮連連搖頭:“酈君過獎。些許陋見,但願能對君侯有所襄助。”

共尉哈哈大笑:“豈止是有所襄助,簡直是手到擒來啊。”

三人相視大笑。

……

章平在魯山被酈商擋在那個山梁麵前,當著使者的麵丟了麵子,又氣又惱,就在他為是繼續攻擊還是暫緩傷腦筋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楚軍的反擊越來越弱,似乎有力竭的現象。章平大喜,再次派人試探性的猛攻,結果讓他又驚又喜,楚軍居然崩潰了。

站在那道造成了秦軍近兩萬人死傷的陣地上,章平既驚訝於酈商的創造力,又頗感慶幸。這麽艱難的陣地都被自己拿下了,那還有什麽陣地拿不下?

縱使如此,章平也沒有得意忘形,他小心的向前推進,不給對手偷襲的機會,同時派出大量的斥候打探前麵的陣勢。進入魯山之後,地利優勢雙方共有,秦軍再也不是暴露在韓軍的攻擊之下了,必要的時候,他們也能暫時性的撤退,充分利用有利的地形阻擊韓軍的反擊。隻是這樣一來,攻堅戰就來了拉鋸戰,韓軍固然不可能突然襲擊,秦軍要想摧枯拉朽的擊敗韓軍也成了妄想,他們隻能一步步的向前進,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爭奪。越是往山的深處走,秦軍的補給線就變得越是困難,而易守難攻的地形又使秦軍人多的優勢很難充分發揮,戰事漸漸的變得膠著起來。

軍中的生活枯燥而血腥,鹹陽來的使者在經過了最初的緊張、興奮和激動之後,慢慢的覺得無聊起來,他不願意再呆在軍中看每天的廝殺,聽不絕於耳的慘叫聲,聞到處都是的血腥味,婉轉的向章平提出,他是不是退到郟縣或者陽翟去等消息。正在這個時候,再次傳來了李由的消息。

李由苦戰之後,雖然損失慘重,但是他居然脫圍了,而且憑借著秦軍強悍的戰鬥力,他重創了圍攻他的楚軍,雙方兩敗俱傷,現在昆陽僵持,李由請求章平立刻派出援軍,運送糧草前去接應他。

章平很意外,李由居然能從楚軍的包圍圈裏跳出來,這讓他很吃驚。可是當他得知包圍李由的楚軍達到五萬餘人的時候,他又特別開心,這意味著他的對麵隻有兩萬餘人,扣除前些天的陣亡,魯山的韓軍最多還有萬人,而他手下還有四萬多人,現在雙方都有地利,他就是不能速戰速決,也能保證處於不敗之地了。

讓李由和楚軍拚命去吧,最好雙方同歸於盡才好。章平暗自得意,再次讓人送信給李由,援軍馬上就到,請再堅持兩天。他的用意其實很明顯,就是希望李由鼓起餘勇與楚軍血戰,最大程度的殺傷楚軍,消耗他們的實力,最後好讓他去撿果子。

事情正如章平希望的那樣發展著。三天之後,再次傳來消息,這次比較嚴重,李由戰死,秦軍隻剩下數千殘軍,正穿過魚齒山撤回魯山大營,楚軍慘勝之後,也無力再戰,隻能遠遠的綴著。

與消息同時送到的,還有李由死不瞑目的人頭。看著李由那雙不甘的眼睛,章平心中顫栗,卻又開心不已。李由死得值得啊,以五萬疲軍重創了楚軍,為他的功業鋪平了道路,功不可沒。章平暗暗的向李由表示了歉意之後,將李由的首級交給了使者。

使者心花怒放,帶著李由的首級歡歡喜喜的離開了魯山,回鹹陽去了。臨行之前,章平又送了他一大批財物,希望他能在趙高麵前美言幾句。使命完成又大發橫財的使者哪有不答應的,他在章平麵前拍著胸脯說,一切請將軍放心。他還向章平暗示說,別說這次你打了勝仗,僅說你搞死了趙大人的仇人李斯的兒子李由這一點,你就是有功的。

章平汗顏,羞愧難當。

使者心滿意足的走了,章平開始靜下心來考慮自己的方案。楚軍與李由已經都打殘了,現在戰局的發展全看自己難否攻克魯山防線。最近進展雖然慢,卻卓有成效,韓軍的第三道防線已經於日前告破,從戰場上的屍體情況來看,韓軍的傷亡雖然不是很大,但是陣地上的反擊力度越來越弱,章平估計,可能是韓軍的軍心已經紊亂,士卒中已經出現潰敗的情況。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自己勝利的機會就更大了。

“將軍,李大人的殘軍退回來了。”李皓走進大帳,輕聲說道。

“有多少人?”

“大約五六千人。”李皓遞上幾份印信:“我查過了,他們的確是李大人的手下。”

“讓他們另立一營吧。”章平輕聲歎了口氣:“惡戰之後,他們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就讓他們休息一陣子再參戰吧。”

“將軍,他們想退回郟縣去休整。”李皓有些擔心的看著章平,囁嚅道:“我看他們似乎對……對將軍有些怨言,把他們留在軍中,恐怕會影響士氣。”

章平皺起了眉頭,好半天沒有說話。他明白李皓的意思,想必是他嘴上說要去救李由,實際卻按兵不動的事情被士兵們知道了,他們認為他是故意讓李由陷於死地,因此造成了秦軍的重大傷亡,這個時候不願意替他賣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正如李皓所說,把這樣的人留在大營裏並不合適。

“既然如此,就寫一道軍令,讓他們去郟縣吧。”章平不以為然的揮了揮手,他並不在意這些,等他打贏了這場仗,一切都好說。

“喏。”李皓應了一聲,又說:“跟在後麵的楚軍怎麽辦?”

“有多少人?”

“不清楚,聽說也有七八千人。”李皓見章平臉色不豫,又連忙加了一句:“不過我向敗回來的人打聽過了,楚軍損失很大,這七八千人隻是遠遠的跟著,沒有敢上來交戰。”

“你帶五千人去趕散他們,順便到郟縣去運點糧。”章平擺了擺手,低下頭,專注的看著剛剛由斥候們繪就的韓軍防線圖,開始思考起下一步的戰局。李皓欲言又止,低了頭,輕手輕腳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