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又稱钜鹿,傳說上古堯帝禪讓帝位於舜,最後一道考驗就是在這裏。尚書載禪讓之時,“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就是讓舜在大麓裏經過,又是刮狂風,又是下暴雨,但是舜也沒有迷路,表現出一個聖人所應有的能力,所以堯才把帝位禪讓給他——這裏的大麓就是後來的巨鹿。巨鹿北不遠有大陸澤,號為陸地之中,叢林茂密,野獸從生,再加上烈風雷雨,在裏麵如果能不迷路,確實也不是件易事。可惜共尉不知道這些,否則,他一定會說這是堯不想把帝位給舜,故意為難他,希望他掛在裏麵,被哪隻野獸吞到肚子裏去——這種詭辯之詞,他是經常玩的,把老博士孔鮒經常氣得胡子直翹。

張耳在陳縣的時候,就親耳聽過共尉的詭辯,當時他也被問得張口結舌。張耳對共尉的印象一直不好,原因很簡單,他覺得這個人聰明有餘,但是學術不正,是夫子所說的那種“言偽而辯”的佞人,而且不聽長者之言,“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將來一定是個亂臣,因此,張耳不喜歡共尉。在陳縣的時候,他不僅自己不和共尉來往,也不許兒子張敖和共尉來往。

可是,現在張耳很喜歡共尉。

原因也很簡單,在燕軍、齊軍按兵不動,好友陳餘都不敢來解巨鹿之圍的時候,共尉和項羽兩個人帶著十五萬楚軍渡河了。張耳對項羽不是太熟悉,隻知道他是楚國前武信君項梁的侄子,原本是楚軍的次將,不知怎麽的把上將軍宋義給幹掉了,自己做了上將軍現在是楚軍的最高統帥,但是他與項羽沒見過麵,不知道這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但是從項羽的所作所為,以及與共尉這樣的人結為異姓兄弟來看,這又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亂臣。

但是亂臣也好,忠臣也罷,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以區區十五萬楚軍敢來解巨鹿之圍,這就足夠張耳感激了。

“大王,我們終於有救了。”張耳欣喜的對趙王歇說。

趙王歇中等身材,身材瘦弱多病,他是趙國的宗室,趙王武臣被李良所殺之後,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趙王,張耳為相,陳餘為將,國事基本與他無關,這也就罷了,他本來也沒想掌握大權,隻想過安穩日子,可是事與願違,從當王的那一天起就沒過上好日子,當了王沒幾天,王離就攻克了邯鄲城,張耳擔心信都城不夠堅固,帶著他到了巨鹿,一到巨鹿就再也沒能出去,王離的三十萬大軍將巨鹿團團圍住,天天打,打得城內陰風陣陣,天天死人,慘叫聲不絕於耳,家家戶戶都有喪氣——錯了,這個時候誰還能辦喪事啊,死的人往牆角一堆就是了——趙王歇天天聽這些哀嚎慘哭的,沒有一夜睡得好覺,本來就弱的身子就更弱了。

看著張耳手中的軍報,趙王歇其實並沒有多少喜悅,隻是他擔心如果不露出點開心的樣子,丞相張耳會不高興,所以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們真的來解巨鹿之圍了?”

一聽到趙王歇的這句話,張耳就不舒服,他特別恨陳餘。陳餘和他情同父子,為刎頸之交,現在他在巨鹿城裏危在旦夕,陳餘卻擁兵不前,實在讓他失望,他派張黶和陳澤去見陳餘,到現在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反倒是自己看不起的共尉和項羽兩個亂臣帶著大軍來救援了。

“真的來了。”張耳勉強的笑著:“軍報上說,他們已經渡過大河,準備攻擊秦軍運糧的甬道,大王,一旦秦軍的甬道被截,秦軍將不戰自潰,巨鹿就安全了。”

“這樣才好,這樣才好。”趙王歇淡淡的笑著。

張耳有些不快,這個趙歇一點也沒有祖上的雄風,當初怎麽就選了這麽一個人做王呢,難道六國的氣運真的盡了?不僅是趙國如此,其他五國也好不到哪兒去,燕王韓廣不是燕國後人——燕召公的後人到現在連影子都沒看到——就不用說了,齊國的田儋兄弟一個不如一個,田儋還有點大局觀,田榮簡直就是一個目光短淺的匹夫,局勢已經惡劣到這個地步了,他還糾纏著田角、田間兩個不放。魏王咎還有點王者之氣,他那個兄弟魏豹根本不行,一戰之下,居然全軍覆沒了,韓王成雖然奮力掙紮,可是如果沒有楚人幫忙,他恐怕也複不了國,隻有楚王還有點王的樣子,但是現在大軍被兩個亂臣掌握在手上,以後的形勢可想而知,大概王運也長不了。

也許真是天意吧。張耳經常歎息著這樣想。

“大王,且請寬心,我們也要把所有的力量整頓一下,到時候與楚軍裏應外合,痛擊秦軍。”

“一切全聽丞相安排。”趙王歇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張耳無奈,他也習慣了,不再與趙王歇廢話,轉過臉對將軍司馬卬道:“我們還有多少人馬?”

司馬卬原來是武臣的部將,和張耳的關係一直不錯,武臣死後,他就跟著變成了趙王歇的將軍,眼下巨鹿城裏的防務總的由張耳負責,具體的事情都是他來做。

“回丞相,能戰的還有五千餘人。”司馬卬躬身答道。

“王離好險惡的用心啊。”張耳歎了一聲:“楚軍已到,勝負不日即有分曉,你讓將士們打起精神來,準備最後一戰。”

“喏。”司馬卬應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又說道:“丞相,軍糧……”

“我知道了。”張耳擺了擺手,有些頭疼的撓了撓鬢角:“把最後的糧食集中起來,先供應能戰的將士,不能作戰的……改為兩日一餐。”他頓了頓,又說:“所有人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趙王歇頓時急了,一天一餐已經受不了了,兩天才吃一頓豈不是要餓死人?“丞相——”

“大王,眼下隻能委屈大王一兩天了,如果大王不以身作則,將士們如何能鼓起餘勇?”張耳語氣很溫和,可是又很堅決,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轉過頭對司馬卬再次強調:“上至大王,下至百姓,概莫能外,把所有的糧食都省下來,準備最後一戰。”

司馬卬凜然受教,可是還是沒走:“丞相,恐怕這樣也不夠,最多支撐三五天就……”

“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們能有解決的辦法。”張耳皺了皺眉,一臉的決絕。司馬卬心中一驚,膽怯的看了看張耳。軍中缺糧,有的士卒實在忍不住饑,已經開始偷偷的吃人肉,先是吃死的,後來有膽子大的就殺那些餓得不能動的,不過這些事都是偷偷摸摸進行的,都知道張耳是個學儒的名士,誰也不知道這種事傳到他的耳朵裏,他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所以都瞞著他。現在張耳這麽說,司馬卬下意識的覺得,張耳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張耳確實知道了這件事,有一天他回府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被人割去了大腿上肉的百姓躺在路邊奄奄一息,而旁邊經過的士兵雖然把手背在身後,可是他們胸前新鮮的血跡逃不過張耳的眼睛,他又能說什麽呢?城中沒糧了,還要指望士兵守城,如果按軍法處理這些士卒,很可能立刻引起城中兵變,他隻能裝作沒看見。

“喏。”司馬卬小心的退了下去。

“丞相,他們有辦法弄到糧食嗎?”趙王歇的眼睛都紅了:“讓他們給寡人一點吧,寡人這前心都快貼到後背了,整夜整夜的耳鳴。”

張耳看著趙王歇的樣子,鼻子一酸,伏在地上淚流滿麵:“大王,臣無能,臣死罪啊。”

趙王歇驚慌失措的看著張耳,不知道自己應該上前扶他起來,還是怎麽辦,呆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實在沒辦法,自己也趴在地上飲泣起來——他有一大半是餓的。

“大王,丞相,最艱難的時候快要熬過去了,再忍幾天吧。”麵黃饑瘦的田間、田角兄弟不忍,一個扶起張耳,一個扶起趙王,四個人互相看看,心中更加酸楚。

“希望楚軍能連戰連捷,一舉破秦。”田角充滿期望的說,其他三個人看看他,又互相看看,都沒有說話。楚軍隻有十五萬,不到秦軍的三分之一,能打敗秦軍嗎?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田角見他們不語,也覺得自己這個希望不靠譜,歎了一聲,起身怏怏的去了。

……

漳水西岸,曲周城下。

確定了作戰方案之後,項羽雷厲風行,立刻下達作戰命令,英布、蒲將軍奉命率兩萬人渡河,攻擊守護甬道的秦軍,共尉率本部三萬餘人為後隊,在英布等人南十裏列陣,以備棘原方向的章邯援軍,同時掩護大軍過河。

英布和蒲將軍深知首戰的重要性,不敢怠慢,兩萬人剛剛過了漳水就雙雙來共尉的麵前。

“君侯,我等前去攻擊秦軍甬道,後路就交給君侯了。”

共尉高坐在馬上,眯著眼睛打著遠去如土蛇一般的秦軍甬道:“二位將軍,此戰是渡河之後的首戰,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們要不惜一切代價,盡快打破秦軍的防守。至於後路,你們大可放心,就算章邯親來,要想攻擊你們的後陣也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踩著我這三萬人的屍體過去。”

英布哈哈一笑:“君侯的威名,我們如雷灌耳,隻可惜這次不能親眼看著君侯發威。有君侯這句話,我們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蒲將軍也笑道:“誠如英將軍所言,我等放心矣。”說著,轉身就要走。

共尉抬起手叫住了他們,搖著馬鞭,輕鬆自在的笑道:“蒲將軍,久聞將軍射藝高超,一直未能親眼見識。不知此戰之後,能否一觀?”

蒲將軍笑了笑,沒有回答,想了片刻,轉身叫過一個背著一張大弓的年輕人來:“承蒙君侯厚愛,末將不甚感激,隻是軍情緊迫,沒有時間在君侯麵前獻醜,這是犬子蒲苴子,射技尚可,一直仰慕君侯,不如就讓他給君侯表演吧。”

共尉打量了兩眼這個身高臂長的年輕人,暗自一笑,看來蒲將軍對此戰並沒有多大的信心,借著由頭將兒子留在這裏,以免父子兩個一起掛掉。他倒也沒推辭,對英布和蒲將軍一拱手:“我在此謹候二位佳音。”

“多謝君侯。”兩人齊聲大喝,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蒲苴子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不禁黯然,這一仗的凶險可想而知,要不然父親不會不顧忌諱的臨陣托孤。他正在發呆,一個少年跑了過來拉了拉他的袖子:“別看了,快走吧,君侯要去列陣了。”

蒲苴子一驚,這才發現共尉帶著人已經緩緩向南去了。他連忙跟上,一邊走一邊說:“多謝小兄弟,不知道怎麽稱呼。”

“我叫薄昭,君侯身邊的薄姬就是我姊姊。”薄昭帶著三分得意的說:“我現在是君侯的舍人。”

蒲苴子一驚,共尉在楚軍之中是副統帥,是除項羽之外的第二號人物,即使是亞父範增,也要禮讓他三分,而薄姬是共尉隨身的侍妾之一,聽說是從魏王豹宮裏搶過來的,其受寵程度可想而知,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居然就是薄姬的弟弟,換句話說,就是共尉的內弟,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父親既然趁機將自己托到共尉帳下,他就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原來是薄舍人,多謝多謝。”蒲苴子一麵奔跑,一麵笑著說:“以後可要多多關照啊。”

薄昭少年心性,父親死得早,一直和母親魏媼、姊姊薄姬相依為命,薄姬被共尉從魏王豹手中奪走以後,他和母親留在大梁城,城破,他們在城外躲了起來。這次共尉北上,從大梁經過的時候,他們去投奔共尉,他就做了共尉身邊的舍人。見蒲苴子這麽客氣,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拍著小胸脯說:“你放心好了,君侯待人極好的,你跟著他一定不會吃虧。”

蒲苴子見他一點城府也沒有,不禁嗬嗬一笑,連連附和,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跟著大軍前進,沒用多長時間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共尉見了也沒說什麽,薄昭年紀小,在軍中沒有什麽玩伴,有蒲苴子陪他也是件好事,省得他總是纏著薄姬,搞得自己和薄姬親熱的時間都沒有。

“看你們玩得這麽好,一起做我的舍人吧。”共尉讓人撥出兩匹戰馬,看著跑得氣喘籲籲的兩人上了馬,開玩笑的說。

蒲苴子知道共尉和項羽的關係,想必不會引起項羽不快,連忙在馬上躬身說道:“多謝君侯。”

“謝什麽。你父親說你射藝不錯,能不能給我展示一下?”共尉微笑著說。

“君侯有命,焉也不從。”蒲苴子雖然比薄昭年長幾歲,畢竟也是個年輕人,表現欲也極強,一聽共尉有命,他從背上摘下那張大弓,搭上一支箭,箭尾繞著長長的一圈絲線,他一邊將絲繩的末端繞在手腕上,一邊四處看了看,對共尉說:“不知君侯想看活物,還是想看死物。”

共尉哈哈一笑:“兩軍陣前,哪有死物可射,活物吧。”

“遵命。”蒲苴子應了一聲,策馬脫離了軍陣,沿著河邊跑了起來,河裏的幾隻不知名的水鳥正悠閑自得的遊泳,一看到他飛馬而來,撲騰著飛上高空,蒲苴子稍稍一瞄準,脫手放箭,長箭呼嘯而去,一隻水鳥應聲而中,落入水中。

“彩!”早就注意到了蒲苴子的士卒們見他年輕輕輕,射藝卻如此精良,不禁大聲喝彩。

蒲苴子也不下馬,就立馬在河邊,拉著箭後的絲繩,將那隻水鳥拉到岸邊,撥馬跑回共尉身邊,臉上帶著三分得意的拱拱手:“君侯,獻醜了。”

“不錯不錯,簡直是出神入化啊。”共尉接過那隻水鳥,看看從細長的脖子中穿過的長箭,欣喜的連連點頭,小小年紀就有這等射藝,以後也是個李廣、養由基一般的神箭手。

“嘿嘿嘿,君侯過獎了,我的箭術隻是小成而已,離出神入化還遠。”蒲苴子謙虛道:“父親說,能一箭射穿兩隻眼睛上,才能叫出神入化。”

“不會吧?”共尉和薄昭同時瞪大了眼睛,共尉又問道:“那你父親的箭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嗎?”

蒲苴子搖了搖頭:“我父親的箭術也就是比我高一籌而已,他能射中一隻眼睛,想要射穿眼睛恐怕也做不到。”他收起了弓,苦笑了一聲:“父親說,射箭也要講天賦的,他雖然刻苦,但是天賦不足,很難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哈哈哈……”共尉大笑:“不要擔心,你的天賦不錯,這麽年輕就達到這樣的境界了,以後一定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的。”

蒲苴子搖了搖頭:“君侯,我雖然身體上有些優勢,但是力量不足,想要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也是不易。”

“力量不足?”共尉招手要過蒲苴子的弓拉了拉,發現這弓確實不夠硬,看來蒲苴子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又捏了捏蒲苴子的手臂和肩頭,撇著嘴笑了:“我有辦法增強你的力氣,讓你能拉開三石的弓。”

弓不比弩,弓純靠臂力、指力拉開,而弩可以借助機械,借助腰腿的力量,所以計算弓力用斤,而計算弩力則用石,一石就是一百二十斤,三石就是三百六十斤,能拉開這麽強的弓的人在軍營裏不是百裏挑一,而是萬裏挑一。一直為力量不足而苦惱的蒲苴子一聽共尉這話,兩隻眼睛登時瞪得溜圓。

“君侯教我!”

……

注:蒲苴子所用的箭後帶絲繩,是弋法,而不是平常所說的箭法。《漢書藝文誌》兵技巧十三家中,有《蒲苴子弋法四篇》,與李廣所傳的《李將軍射法三篇》並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