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微微躬著身子,雙手叉於胸前,恭敬的站在章邯的大帳前,聲音清亮而又不刺耳的報進:“末將李良,請見將軍。”

“進來。”帳中傳出章邯略帶沙啞的聲音。

李良又應了一聲:“謝將軍。”這才抬手撩開了大帳,低下頭進帳,他在帳門口站了片刻,適應一下帳中的環境。帳裏沒有外麵明亮,天光不足,章邯倚在青銅燈下,舉著一卷帛書正在看,他的麵容有些憔悴,但是兩隻眼睛卻精光閃閃,全神費注。

李良滿意的笑了,章邯看的是他剛剛寫成的兵法,呈給章邯請教的。請教隻是一個禮貌的說法,他自詡家傳的兵法再加上自己這麽多年來的領悟,足以讓章邯認識到他的價值。李良,字善,趙國人,名將李牧的孫子,從小好兵,可惜他生不逢時,出生的那一年發生了趙國曆史上最慘痛的長平之戰,長平一戰,戰國損失了精壯四十萬,大傷元氣,再也沒能恢複過來,根本沒有力量再抵擋秦軍勢不可擋的攻勢,即使是他那戰無不勝的大父也無法挽回這個頹勢。更可惜的是,他的大父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裏。大父一死,時值壯年的他一怒之下投入秦軍,希望能建功立業。隻是可惜得很,秦軍橫掃天下的大勢已成,沒有給他足夠的表現機會,他剛剛做到五百主,天下就統一了。其後,他作為一個中層軍官駐守井陘,雖然有滿腹才華,也隻能望天興歎。

對於一個名將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天下太平。

陳勝起義,天下反秦,武臣率軍徇趙地,又給李良看到了希望,他將井陘獻給了武臣,也因此成為武臣手下的重將。武臣派他定常山,他很輕鬆的完成了任務,武臣又派他略太原,行至石邑的時候,他才知道秦軍已經趕到井陘,堵住了那一麵的出口,就在他猶豫的時候,他收到了秦將的勸降信,信是以二世皇帝的口吻寫的,要他戴罪立功,但是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假的。他帶著親衛趕回邯鄲請兵,卻沒想到會發生了那件事。這件事讓他失去了理智,也斷絕了他在武臣手下的前途,無奈之下,隻得投奔了章邯。

因為他是趙人,先降秦,又反秦,接著又叛武臣,三叛其主,秦軍的將領——包括章邯在內——都認為他是個反覆小人,在章邯手下這麽久,他也沒有得到章邯的重用。眼看著巨鹿一戰之後,天下又將恢複統一,他十分上火,苦思冥想了幾天之後,終於被他想出了這個辦法:將胸中所有的學問寫成這一部《李良兵法》,以請教之名呈給章邯,讓他了解自己的才能,也許能抓住最後的機會。

章邯是個識貨的,他一看到這個兵法,就拋棄了原先對李良的成見,廢寢忘食的反複閱讀,不得不說,李良對兵法的理解確實高人一籌,即使章邯也覺得受益非淺。看到李良進帳,章邯放下手中的簡策,長歎一聲:“子善,你寫的這個兵法實在太好了,我是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收獲啊。”

“將軍過獎了。與將軍的豐功偉績相比,末將的愚見又何足道哉。”李良謙恭的說道。

章邯坐起身,緩緩的擺了擺手,將手下的帛書放下,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子善,你我都是將兵之人,那些官場上的套話,能不說就不說吧。我章家雖然也是將門出身,但是不怕子善笑話,如果不是機緣湊巧,我大概也和子善一樣,老死在錢簿之中。”

李良沉默不語,他對章邯所說的一切都了然於心,要不也不敢把希望寄托在章邯的身上。章邯和他一樣,其實本不是秦人,他是齊人,是齊國名將齊章的後人。齊章先是隨田單破燕,後是與韓魏大破楚於方城,可謂是齊國之後的又一名將,但是功勞高了,未必就是好事,與李牧的情況類似,齊章在齊國受到了排擠,後人輾轉到了秦國。雖然也在軍中,卻沒有再出什麽名將,如果不是這次天下大亂,章邯的結果大概就是以少府之位終老,也就是他所說的老死在錢簿之中。

“我帶兵擊周章以來,於今兩年有餘,大小數十戰,有勝有負。”章邯的眼神有些空洞,茫然的盯著帳底,像是對李良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別人都以為我誌滿意得,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錯得太多。”

“將軍……”李良見章邯神色不對,生怕他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連忙提醒了一句。章邯淡淡一笑,抬手擋住了李良:“你不要擔心,我在鹹陽為官這麽多年,慎言慎行這四個字還是知道的。我要說的,隻是關於山東的戰事。你知道我最遺憾的是什麽嗎?”

李良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末將不知。末將以為,將軍以五萬刑徒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縱使有些失誤,也是功過於失的。”

“嗬嗬嗬……”章邯的眼珠一轉,瞟了一眼李良,嗬嗬的笑了。他知道以李良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他的疏忽,隻不過出於謹慎和尊敬,不想當著他的麵說罷了。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眼神忽然變得獰厲起來:“我最遺憾的是,沒有從一開始就重視共尉這個豎子,養虎為患,白白葬送了我的兄弟和十幾萬子弟兵。”

李良心思一動,豎起了耳朵。他本來也覺得章邯對共尉的處理有些不妥,當初拿下了陳縣,章邯可謂是如日中天,他為什麽沒有趁勝擊殺共尉,讓共尉逃過一劫?後來再次擊破陳縣,共尉逃竄到南陽,他為什麽又不趁勝追擊,以至於共尉再次死裏逃生,最終在魯山一戰,以少勝多,全殲了章平和李由?他一直有些不解,但能聽當事人章邯自己解說無疑會讓他了解更多,他想了想,恭敬的說:“敢聞其詳。”

“當初共尉並不顯眼。”章邯語氣淡淡的,好象在講一個很久遠的故事。“陳勝手下的大將人馬比他多的太多了,入關的周章二十餘萬,攻擊滎陽的吳廣十五萬,在南陽的宋留十八萬,呂臣五萬餘,武臣就不用說了,已經自立為王,手下的精兵勇將更不是共尉能比的。他當時手下隻有兩三萬人,說實在的,我還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擊殺了陳勝之後,留下董翳和司馬仁就回師臨濟了——魏咎稱了王,鹹陽很惱火,我必須盡快的攻取臨濟。”

李良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正如章邯所說,在周章、吳廣、宋留等人相繼被章邯擊殺之後,隻有兩三萬人的共尉確實不值一提,回師臨濟是很正常的選擇。

“這是我的第一次失誤。”章邯的嘴角挑起一絲苦澀的笑,無奈的搖了搖頭,接著又豎起一根指頭:“定陶城下擊殺項梁之後,我重奪陳留,仿佛是天意,本來協助韓魏複國的共尉卻早早的溜到了南陽去了。當時他手下有三萬餘人,雖然取了南陽郡,連名將桓齮都敗在他的手下,可是他卻丟了彭城,政治上已經處於後手,任人宰割,再加上……”

章邯想起當時和王離的爭鬥,禁不住無聲的歎了口氣,當時不是不想趁勝擊殺共尉,隻是一來河北戰事緊張,鹹陽催得很緊,二來他也想把這份功勞讓給章平,讓他有機會翻身。他留下了足夠的人馬,十萬人啊,十萬人對付他三萬人,怎麽想也不可能輸啊,可是老天卻在作弄人,章邯怎麽想怎麽覺得沒問題的仗竟然輸了,而且輸得那麽慘,十幾萬大軍被共尉吞掉,連章平都杳無音訊,生死未卜,到現在章邯還是沒想明白這仗是怎麽打的,怎麽會打成這個樣子?

一想到章平可能丟了性命,章邯的心就像被人攥住了似的喘不過氣來。他們兄弟從小感情就好,章平性格開朗,但是容易衝動,雖然一直不服氣他這個兄長,可是每次到了關鍵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起的也總是他這個兄長,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心要讓章平立功。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給的這次機會卻葬送了章平的前程甚至……性命。

共尉,全是因為共尉,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悄悄的完成了他的轉變,不經意之間就由一頭不起眼的小狗變成了一頭猛虎,成了楚軍中的第二號人物。章邯越想越後悔,越想越心痛,禁不住淚流滿麵,泣不成聲:“是我兩次錯過了擊殺他的機會,讓我的兄弟……”

“將軍……”李良被章邯對章平的掛念感動了,他連忙勸道:“將軍節哀,令弟也許現在還在人世呢,桓齮被俘,開始不也是謠傳被殺嗎?”

章邯心中一動,隨即又搖了搖頭,桓齮是投降了共尉,也不知道共尉用了什麽辦法,居然將桓齮的家人帶出關去了。但是章平不可能,他這個兄長天下聞名,章平怎麽敢投降共尉?按秦軍法,投降敵人可是要誅三族的。退一步說,就算他投降了,現在隱姓瞞名,可是他的前程也完了。楚軍集合所有的兵力,交到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手上,渡河與五十萬秦軍一戰,不管怎麽看他們都是撲火的飛蛾,隻是臨死前的反撲而已,共尉、項羽再有本事,他們也沒幾天好活了。章平投降了共尉,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他寧願相信章平已經戰死,他要為章平報仇,擊殺共尉。

“子善,你以為楚軍能解巨鹿之圍嗎?”章邯抹去眼角的淚痕,轉過頭看著李良。李良苦笑了一聲:“希望渺茫之極。”

“不錯!五十萬秦軍在巨鹿,曠日持久,不是攻不下巨鹿,隻是為了一網打盡。”章邯站起身來,在帳中來回邁著大步,聲音變得高亢起來:“山東六國,隻有趙楚齊稍有實力,眼下趙國已經殘破,齊人舒緩,不足以為意,隻有楚人剽悍,一直以來就是我大秦的勁敵。現在楚軍已經自投羅網,以十五萬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來解巨鹿之圍,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楚人一破,巨鹿自然瓦解,剩下的就隻有齊人了,天下重新平定指日而待。”

章邯看著李良,停頓了一下,眼光灼熱而狠厲。李良被他看得心神一凜,隨即就明白了章邯的意思。巨鹿之戰,可能是天下重歸一統之前的最後一場惡戰了,如果不抓住這次戰機,他李良也許這輩子也沒有表現的機會了,章邯因為和王離的明爭暗鬥,他不好親自出麵,以免王離以為他爭功,但是讓他李良一個部將出麵協助作戰卻沒有問題。擊殺共尉,既能為章平報仇,又能為他李良提供升遷的機會。

“將軍!”李良激動起來,自己處心積慮等待的機會終於出現在自己麵前。

“我接到消息,楚軍的上將軍項羽正在準備渡河,次將共尉領五萬人先行渡河,三萬人在巨鹿南列陣,準備阻我援軍,英布、蒲將軍率兩萬人攻擊運糧的甬道。甬道的安全雖然是王將軍負責,可是我也不能坐視不管。子善,你——”章邯一指李良,李良大喜,起身站得筆直,雙手抱拳於胸,大聲應道:“末將在!”

“率五萬人擊破共尉部,策應王將軍,確保甬道的安全。”

“喏。”李良覺得一股熱血直湧腦門,禁不住的有些顫栗起來。

“共尉小賊狡詐詭黠,你千萬不要大意。”章邯提醒道。

“多謝將軍提醒,末將一定小心應付。”李良大聲應道:“末將一定將共尉的首級獻於將軍麵前。”

“去吧。”章邯從案頭拿起一塊竹符甩到李良的手上。李良連忙接住,摩挲著上麵的竹齒,心中狂喜,再次大聲應諾,然後恭敬的退出了大帳。

一出大帳,冬日溫暖而明亮的陽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渾身暖洋洋的。

“籲——”李良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軍營中混雜著馬糞味、芻藳味以及汗腥味的空氣讓他覺得身心舒暢。他整了整自己的軍服,緊了緊手中的兵符,邁開大步走了。

聽著李良穩定有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章邯再次看了一眼案上的帛書,嘴角挑起一絲冷笑。共尉豎子,由李良帶領的五萬秦軍,你還有逃生的機會嗎?我就不相信你運氣真的那麽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老天的眷顧,你這隻在我的疏忽中長大的惡虎,必將在我的手下滅亡。

共尉陳兵於曲周南十裏一個叫巨橋的地方,這裏左邊是衡漳水,右邊是巨鹿水,兩水相隔不到五裏,中間有一個方圓兩裏的高台,是個做防禦陣地的好地方。據說這裏原先是商朝的一個大糧倉,叫巨橋倉,武王伐紂的時候,就曾經打開巨橋倉,將存在裏麵的糧食分給附近的饑民,以收取民心。

“君侯,我們的腳下就是當年的巨橋倉所在。”酈食其滿麵笑容,撫著長須開心的笑道:“那個巨橋應該就在巨鹿水上,不知道我們現在去找能不能找到當時的木樁。”

“木樁?”酈商撲嗤一聲笑了,故意逗趣酈食其道:“兄長,你何不去轉轉,說不定還能找到武王的足跡,踩上一踩,我酈家以後說不定也能出個聖人什麽的。”

酈食其仰天大笑:“聖人?我可不想我酈家出什麽聖人。”

共尉好奇了,一個讀書人卻不想成聖人,這可有點意外了。

“君侯有所不知,所謂聖人,要麽就是後人吹捧出來的,要麽就是大奸大偽之徒。”酈食其今天心情特別好,一是酈商魯山之戰後一舉成名,張良在共尉麵前極力舉薦他,說他是個獨當一麵的將才,共尉詳細了解了當時的戰況,又與酈商深談一次之後,破格提拔了酈商,酈商現在的地位僅次於周叔,舉足輕重,這次是作為共尉的左右手隨行出征的。另一個便是他在軍議上一頓侃,為共尉爭取到了阻擊章邯援軍的任務,避開了攻擊甬道的任務,別人都以為章邯擁軍二十萬,一旦打起來阻擊援軍的任務肯定艱難,可是他卻知道,章邯與王離分開這麽遠立營,本身就說明他們有矛盾。王離有三十萬長城軍團,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向章邯求援的,也就是說,在戰事出現重大轉折之前,共尉都是安全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有心情和共尉在這裏討論巨橋倉的曆史故事,才有興趣討論聖人的事情。

“此話怎講?”共尉來了興趣,哈咐人搬來了幾個馬紮放在墩上,準備傾聽酈食其的高論。

“君侯有所不知。當今的顯學,以儒墨為尊,而學術之源,又皆於出老子,這三家都是不提聖人的。老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其意不言而喻,君侯對五千言倒背如流,我想這一點肯定不陌生,就毋須我饒舌了。”

旁邊豎起耳朵聽故事的眾將一聽,都忍俊不禁的笑了,共尉身邊的薄姬好老子,在她的影響下,共尉對老子的學問也比其他學問更熟悉。當然了,即使共尉是個隨和的主將,也隻有酈食其這個為老不尊、狂放不稽的高陽酒徒能當麵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