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秋風漸漸有了寒意,大河以南的青山峽河穀中,一個接著一個帳逢擠滿了河水兩岸的平地,士兵們圍著一堆堆的篝火,喝著嗆人的劣酒,啃著羊骨頭,有的乘醉起舞,用粗啞的嗓子唱著蒼涼的牧歌,抒發著自己的快樂或是憂愁。

河穀中最高敞的位置上有一個巨大的華美帳篷,帳篷前豎著一杆高大的大旗,大旗上是一頭雙角奇粗的白羊。這是白羊王的大纛,這隻大纛所在的地方,就是白羊王的居所。

大帳裏,篝火燒得旺旺的,一隻新宰的羊掛在火上,烤得嗤嗤作響,一滴滴油落入火中,激得火苗竄起老高,一股濃鬱的香氣彌漫在大帳裏。火堆旁,厚厚的氈褥上,兩個**的身軀——一個又黑又壯,一個白晳而苗條——正在激烈的搏殺,急促的喘氣聲混雜在一起。

等羊烤熟的時候,那個苗條的身體蜷臥在氈上,黑壯的身體坐了起來,赤條條的走出大帳,一個女奴連忙端著一個銅盆走了上來,跪在他麵前。他接過銅盆,將滿滿的一盆涼水澆在自己身上,抹抹臉上的水珠,看著外麵如星辰棋布的帳篷,他咧著大嘴笑了。

他就是白羊王。

白羊王五十多數,長著一張圓圓的黑臉,兩道粗黑的眉毛,象是濃黑寫就,一對大眼中,時常閃現出貪婪而又殘暴的光。他是匈奴中有名的勇士,憑著手中的彎刀,他擊敗了無數的對手,也掠奪了無數的財富和女人。他有三萬多騎,在匈奴中,是數得上的強者,也正因為他的強大,他占據了河南最肥美的牧場。這裏正是大河轉彎向東的地方,水勢緩,水麵寬,無數的支流灌溉著兩岸的土地,東有清水河,西南還有一條祖厲河,方圓三百裏以內,都是上佳的牧場。

白羊王現在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他是這麽認為的。

這幾天白羊王心情不太好。

他本來是一直比較開心的,自從蒙恬死後,長城軍團離開了駐地,凶悍的秦人再也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過,他第一個嗅到了財富的味道,帶著部落越過了長城,渡過大河,第一個占領了這片曾經屬於他們的土地。這片土地好啊,不過三年多的時間,他的財富就增加了一半,更重要的是,他什麽時候覺得有興趣了,還可以到關中搶,關中到處都是糧食,都是女人,是他取之不竭的倉庫,每次都能滿載而歸。他的收獲越來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最近的地方,他突入到鹹陽北不足三百裏的雲陽縣,雲陽有個雲陽宮,是秦朝皇帝的行宮,裏麵有無數的珍寶和漂亮的婦人,帳裏的這個女人,就是那次從雲陽宮裏搶來的,據說曾經是個貴族。貴族女人,味道就是不一樣,白羊王以前不喜歡同一個女人太久,用一段時間之後,要麽賞給親信,要麽就拿去喂他那隻小牛犢一般的狗,唯獨這個女人他舍不得,破天荒的留在身邊兩年。

不過,今天他也覺得有些厭了。他覺得,可能跟那個不知死活的西楚王影響了他的心情有關。

從心底說,白羊王雖然討厭秦人,但是他還有點尊敬秦人,不為別的,就為秦人比他們更強悍,秦人的弩,是他們的噩夢,秦人的堅忍,也不比他們差,他們被秦人趕出了河南,是技不如人,他服氣。可是現在秦人完蛋了,被什麽楚人給打敗了。他聽說過楚人,說楚人雖然也好鬥,可是他們和堅忍的秦人不一樣,他們太浪漫,喜歡唱歌,就象他們那個跳江自殺的詩人,喜歡問一起稀奇古怪的問題。白羊王是看不起這樣的人的,一個人想得太多,那麽就不可能強悍,他們的好鬥,也就是跟孩子好打架一樣,中看不中用的。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打敗秦人的,大概是秦人變得軟弱了吧。

楚人入了關,增加了蕭關的守衛,白羊王覺得十分不爽,他再也不能象以前一樣隨意的入關打草穀了,以至於他想搶一個女人來換掉這個已經讓他膩煩的女人都不行。說實在的,這個女人雖然厭了,但是在匈奴女人中,還真找不出能代替她的。

更讓白羊王不爽的是,那個什麽西楚王居然還來巡邊了,聽斥候說,他打敗了原來是秦人的秦王章邯,現在領著大軍巡視長城一帶,大概有六七萬人馬。白羊王雖然看不起楚人,可是對方的兵力兩倍於他,他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帶著部落退到大河邊,小心警備。

他覺得這裏很安全,秦人修的長城離這裏千裏之遙,他們是不敢離開長城這麽遠的。如果他們不知死活送上門來,白羊王倒是很願意笑納。因為西楚王的巡邊,搞砸了他九月的蹀林大會,讓他在其他王麵前丟了麵子,他不希望明年歲首的龍城大會又被他搞砸了。

玉兔東升,皎潔的月色撒滿了山穀,白羊王眯著眼睛,恭敬的看著月色,臉色卻有些不太好。匈奴人的習俗,朝拜日,夕拜月,行事則看月、星,特別是兵事,月滿則進,月虧則退。月圓之夜,通常也是打仗的時候。白羊王看著圓月,卻第一次猶豫了。

是再等等,等西楚王自己回去,還是現在就殺回去?再等,秋風一起,草可就黃了,正在上膘的牲口沒有足夠的草料,這個冬天可能難熬。可是如果殺回去,西楚的大軍還在,萬一遇上了,一場惡戰,自己的損失豈不是會很大?而且那裏有秦人修的長城,匈奴人的騎兵來去如風,可是長城偏偏是他們的克星,架在城牆上的弩,更是讓他們心生畏懼的利器。匈奴人可以做弓,但是做不了複雜的弩,他們的弩都是從秦人那裏搶來的,十分稀有,不是百夫長以上的頭領,一般都不夠資格擁有。對他們來說,擁有一具秦弩,作戰的意義遠不如榮耀來得重要。和射程遠達三百步的守城弩相比,匈奴人最多射到七八十步的弓和玩具差不多。

所以,沒有充足的理由,匈奴人不主動攻城。

白羊王遲疑了好久,最後還是放棄了,安安穩穩的呆在這裏吧。雖然損失一點,但總比吃了大虧好,如果攻城失敗,好處沒撈著,卻吃了大虧,那他能不能保住這塊牧場都成問題。別看東邊的樓煩王和西邊的休屠王和他稱兄道弟的,可是他如果沒有實力,他們隨時可能拔刀吞並他的部眾,搶奪他的牧場,更別說大河對麵還有那個冒頓了。

弱肉強食,這就是匈奴人的規矩,白羊王信奉這個規矩,也遵守這個規矩。

再等兩天。白羊王最後看了一眼已經離山頂一臂高的月亮,暗暗的咬了咬牙。

“給老子跳個舞,唱個歌解解悶。”白羊王用腳踢了踢那個秦人女子,不耐煩的喝道。

秦人女子睜開了眼睛,見白羊王一臉的不快,不敢耽擱,連忙起身穿衣,卻被白羊王攔住了。

“穿什麽衣服,就這麽跳!”白羊王看著她豐滿的椒乳,色迷迷的說。

“是,大王。”她紅著臉低下了頭,咬著嘴唇,輕輕的應了一聲。被搶來兩年,她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羞恥,早就忘記了自己的貴族身份,沒想到今天又想起來了。她怔怔的站在那裏,下意識的抬起手掩著自己的胸口,一陣陣的風從帳門口吹過來,吹得她遍體生寒。

“快點,磨蹭什麽呢。”白羊王叉著兩腿坐在火堆旁,扯過一根羊腿啃著,不悅的喝道。

“是,大王。”她驚慌的一顫,頭垂得更低了。她想了想,輕輕地吟唱起來:“秦時明月楚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她用的是秦腔,不象是唱,更象是吼,歌中那股壯烈有如神助的被她表達了出來。白羊王聽著聽著,然後覺得有一些不安,他轉過頭,皺著眉頭看著她:“這是你們秦人的歌?”

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嘴角挑起一絲得意的笑,這些胡狗聽不懂秦話,不知道她在罵他們。

“蠻好聽,就是……”白羊王用油膩膩的手撓了撓頭,有些不自然的說道:“就是讓我覺得有些不安,你還是不要唱這個了,換一個唱吧。對了,我以前怎麽沒聽你唱過這個?”

她掩飾的笑了笑,卻沒有回答,這首歌是她剛從商人那裏學來的,據說是新入主鹹陽的西楚王隨口唱出來的,不經意之間就傳遍了整個鹹陽,特別是蕭關,幾乎每一個士兵都會唱。不知道這個龍城飛將是誰,是楚人的神嗎?如果真有這樣讓胡人害怕的神多好啊,她也不至於被胡狗搶來,受盡淩辱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唱起了匈奴歌。

白羊王這才高興起來,大口大口的吃著肉,大口大口的喝著酒,直到大醉,才將沒吃完的一根骨頭扔給她,搖搖晃晃的去睡了。早就餓急的她不敢怠慢,連忙撲上去,撿起骨頭,小心的將上麵殘餘的肉絲咬下來,細細的嚼了,才咽到肚裏去。

在鑽到被褥裏之前,她從帳門縫裏向外看了一眼,南麵,是她朝思暮想的家。

夜深了,匈奴人一個個鑽進了帳篷,山穀漸漸的靜了下來,圓月無聲的照耀著波光粼粼的河麵,漸漸西斜,水邊潺潺,奔騰北上。

五十裏外,馬嶺山,人影幢幢。

傅寬用力係緊了腰間巴掌寬的腰帶,習慣性的摸了摸吳鉤的位置,每次作戰之前,他都會摸一下,隻有摸到這口吳鉤,他心裏就會平靜下來。這柄吳鉤與眾不同,這是鹹陽新造的,由將作少府陳樂親自監造,第一批隻有百口,除了虎賁營之外,隻有虎豹騎和陷陣營的軍官才有。傅寬開始對這吳鉤並不喜歡,這吳鉤其實不是吳鉤,應該是刀,因為它是單刃,但是和普通的最多一尺兩尺的短刀相比,這口刀又顯得太長,足足有四尺長,而且還帶著點彎,這一點,倒是很象大王常佩的那口吳鉤。

但是當傅寬試過這口吳鉤之後,他再舍不得鬆手了,這口吳鉤不僅劈砍起來方便之極,而且鋒利超乎他的想象,青銅劍對於這口吳鉤來說,和陳少府的另一件得意之作紙差不多,不堪一擊,哪怕是堅韌的積竹柄,在這口吳鉤的麵前,也迎刃而解。

男兒不何帶吳鉤,斬將奪旗萬戶侯。傅寬最喜歡這兩句最近在鹹陽特別流行的歌謠,大王入關封賞,他是徹侯,封戶一千,他要靠這把吳鉤,象歌裏唱的那樣,做個萬戶侯。本來他還覺得有些希望渺茫的,他不過是虎豹騎的豹騎司馬,要想封萬戶太難了,騎督灌嬰不過才兩千戶,可是現在他現在是驃騎將軍了,有的是機會立功,等大王平定了天下,做個萬戶侯還是有可能的。

“將軍,都準備好了。”左司馬章平扶著劍,羨慕的看了一眼傅寬腰間的吳鉤,恭敬的稟道。

“兄弟們都吃過了?”傅寬看了一眼章平,略帶得意的笑了笑。章大將軍,曾經在汝水南岸把他們魏軍打得全軍覆沒,可是沒想到,他今天成了他的部下。“味道還習慣吧?”

章平點點頭:“雖然不太習慣,但是口味倒也不差。可是兄弟們都有些擔心,這麽一塊魚……魚……”

“魚脯。”

“對,這麽一小塊魚脯,能抵一頓飯嗎?”章平有些擔心的問道。

“你是不放心大王?”傅寬調侃道。

章平一驚,連忙說道:“卑職不敢。卑職隻是擔心。”

“不用擔心。”傅寬按著章平的肩:“章司馬,大王能給我們的東西,都是好東西。你覺得不放心,灌將軍還舍不得分給我們呢,要不是大王特地吩咐不準他揩油,你想吃都吃不著。吩咐兄弟們,不要多說,一天三次,每次一塊,足夠他們殺敵了。”

“喏。”章平不敢再問,轉身去了。

時間不長,一萬驃騎營全部上馬,分為三路,傅寬居中,章平居左,馮代居右,直奔青山峽。

與此同時,在馬嶺山西十裏,高平川水東岸,虎豹騎也在勻速前進。灌嬰不時的抬頭看快到西山的月亮,極力按捺著興奮的心情。這次虎豹騎和驃騎營一起行動,兩萬騎兵千裏奔襲白羊王,即使是以騎兵稱雄戰國的秦人和趙人都沒有過這樣的壯舉。在軍議的時候,驃騎營的那幫土老帽一口聲的反對,說是千裏奔襲,糧草輜重無法供應,如果寄希望於就食於敵,冒險太大。灌嬰當時對他們充滿了鄙視,大王什麽時候做過沒把握的事?他說能,那就一定能,如果打敗了,要麽是你們無能,要麽就是天意,白羊王不該死。通常來說,老天一般都是站在大王這一邊的,雖然大王一直不太相信老天。灌嬰認為,正因為大王不信老天,所以老天才站在大王一邊,大王說過,老天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貨。

五十裏,一個時辰即可輕鬆到達,灌嬰小心的控製著節奏。按照戰前的軍議,最好是兩軍同時從河水左右兩岸同時殺入,不給白羊王任何反應的機會,把損失控製在最小。灌嬰是想搶功的,可是他不敢,他一點也不懷疑,如果因為他搶功造成無謂的傷亡,大王會毫不猶豫的扒掉他身上的精甲,卸下他腰間的吳鉤,撕掉他肩膀處標明他虎豹騎督身份的軍徽,把他踢到最底層去做一個普通的騎兵。

大王對士兵的愛護,是每一個士兵都知道的。

灌嬰不怕丟官,可是他丟不起這個人,所以他隻能選擇聽命行事。

一騎迎麵飛來,在灌嬰麵前十步的時候,馬上的騎士嫻熟的調過了馬頭,和灌嬰並肩而行。

“灌督,前麵十裏就是白羊王的營地。”

“知道了。”灌嬰點點頭,扭頭看向東麵,蹄聲得得,又一騎快馬及時的衝出了黎明前的黑暗,馬上的騎士大聲喝道:“灌督,傅督已經做好準備,請示攻擊。”

灌嬰得意的笑了,傅寬這個豎子,還算有點良心,沒跟他搶功。他一揮手,大聲下令:“吹號,加速前進!”

“嗚——”一聲悠長的號角聲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很快,上口隻號角此起彼伏,一起吹響了衝鋒號。將士們精神一振,同時放開了手中的韁繩,一直保持勻速前進的隊伍開始加速,前麵的騎士開始奔馳,兩騎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隊伍越拉越長,蹄聲隆隆,匯成一股洪流,直奔青山峽而去。

與此同時,東麵隱約傳來了一陣號角聲,與虎豹騎的號角聲互相呼應。

“加速前進,不要讓那幫土老帽小看了我們虎豹騎!”灌嬰帶著親衛騎,沿著隊伍向前奔馳,放聲大吼:“抓住白羊王,賞田百畝,匈奴女人五個——”

馮敬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個灌嬰真是大王的鐵杆,人家打仗賞錢賞官,他們是賞女人。不過一想到白羊王,馮敬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他是虎豹騎的右司馬,兄弟馮代是驃騎營的右司馬,如果他能抓住白羊王,那他明年元旦祭祖的時候,他就可以告訴已故的父親,他比馮代強了。

馮敬的血猛的湧上了頭,猛踹戰馬,縱馬飛馳,然後他踩著馬鐙站了起來,高高的舉起了右手的長戟,放聲大呼:“風!風!風!”

灌嬰氣得差點抬起左手準備好的手弩給馮敬一箭,你奶奶的,我們是西楚軍,不是秦軍,你叫什麽秦軍的風啊,跟驃騎營呆的時間長了,你忘了自己是什麽人了?他剛要叫停,沒想到將士們跟著馮敬齊聲吼叫起來:“風!風!風!”

灌嬰把湧到嘴邊的髒話又咽回了肚子,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狀若瘋狂的馮敬,再看看那些興奮莫名的將士,暗自發狠,回去再跟你個秦狗算帳。

“殺——”灌嬰放聲大喝。

蹄聲如雷,吼聲震天,平地卷起一陣狂風,呼嘯而去。